掌控欲极强的连亭,需要一个能够潜伏在杨尽忠身边,了解计划的每一步什么时候发生,会往哪个方向进行改变以及最好能把证据一网打尽的人。
“我就直说了吧,廉大人,”连亭真诚以对,“我觉得这个人非您莫属。”
杨党乱作一团,能用之人不是在前些年被杨党祭天了,就是如今跑路了;没跑的人,大部分都是没有能力只能寄希望于杨党翻盘的窝囊废,根本不能委以重任。连亭毫不怀疑,廉深一旦出现,就会被杨尽忠选中。他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唯一的选择。
连亭连让廉深跳反回杨党的说辞都想好了:“你从妻子和冯国舅那里分析出了皇后怀孕事件的始末,推测出了杨大人有后手,于是决定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廉深的人设是个擅长拍马屁的墙头草,标准的只会被利益驱动的小人。
但也是因为这样的小人性格,才会在这个时候让杨尽忠放下怀疑,因为他相信他能给廉深更多,足够廉深被自己利用又不至于再次因为利益而背叛。
连亭分析的全对,设想的也没错,唯一的问题就是……
“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会和你合作,而不会真的就此再次投靠杨党呢?”廉深表示,我没有明确对你表示过我不是真正的杨党吧?你连亭就这么放心让我去背刺自己的“老板”?
两位lian大人已经虚虚实实合作多年,但那只是因为儿子。廉深可从未说过自己到底在给哪一头当卧底。
虽然这在他们彼此心中基本已经是透明的了。
但廉大人还是幽幽的说了句:“也许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根本不是在杨党里卧薪尝胆,随时等着报复呢。”
连大人却表现的比廉大人还要惊讶:“什么?你难道不是背叛了杨党,去投奔了冯党的墙头草吗?冯党太疯又不够聪明,搭上他们就是死路一条,阉党是你唯一的选择啊,廉大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杨党的卧底了?
连亭成功反将一军。
廉深:“!!!”玛德,坚持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连大人微微勾唇,没把胜利的得意嘴脸表现的太过,毕竟对面是絮果的生父,他多少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玩笑话到此为止,我相信廉大人您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那确实。廉深点了点自己肉乎乎的脑袋,仿佛连多层的下巴都在跟着颤动。他已经做成了他最想做的事——救下所有还活着的同窗与好友,他成功了,那剩下的就是彻底扳倒杨尽忠,最后一搏,能成就成,成不了他还有个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
连亭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廉深还能有什么计划?
“鱼死网破咯。”廉深耸肩,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蛮刚烈的热血少年来着,他曾很认真的计划过与杨尽忠同归于尽的可能性。
只不过廉深最后还是选择了……吃胖自己。优秀的外貌是优势,也可以是劣势。廉深既是为了赶走烂桃花,也是为了彻底扭转杨尽忠对自己的初始印象,便选择了这么一个尽显油腻的小人之态。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选择是对的。除了让儿子阴差阳错没认到他这个亲爹外,廉深几乎从未后悔过变成这幅模样。
终究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他这辈子好看过,也丑陋过,很少有人能像他体验的这么全面过。
然后,廉大人就扬起惯用的笑脸,带着愿意配合他的妻子,一起以悼念杨二爷的名头登上了杨家的大门。
“你确定这回杨家和冯家一定可以完蛋的,对吧?”廉冯氏在搭着丈夫的手下马车前,进行了最后一遍的确认。她跟着他隐忍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的。
“我保证。”如果完成不了,我就亲手杀了他们,廉大人这些年一直是这么想的,“夫人还不相信为夫吗?我答应的事情,什么时候做不到过?”弄死冯家和杨家,可是他们当年之所以能够顺利成婚的基础条件。
冯廉氏,一个在冯家那样疯狂的洗脑中,依旧坚定产生了自己想法的猛人。
也不算坚定吧,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运气好,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如果没有年娘子絮万千,她也根本走不出家族的洗脑怪圈。
——家里给了你吃、给了你穿,在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中,还不忘培养你成为一个三从四德、人人都想要迎娶的“好女人”,给了你那么多在婆家的立身之本,你竟然还不知足,不想要回报家族、奉献家族?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女、不知感恩的混账东西,早知如此,当初生你出来做什么?伺候一个活祖宗吗?
这一套连消带打的话术,曾一度让冯廉氏非常痛苦。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乖乖像个货物一样,被家族待价而沽,等待着以物易物嫁给哪个能为家族带来助力的人,就是不孝。
但她从小接触到的教育,又在拼命告诉她,你这样想就是不对的。
那些来自家族的洗脑就像是一层无形的枷锁,死死的禁锢在她的身上,都不需要谁来批评,但凡她生出怨怼、逃跑、哪怕只是希望能有片刻喘息机会的想法,她都会先一步责问自己,你还是不是个人了?你知道家族为你花了多少钱吗?你怎么能让那些辛苦付诸东流?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吗?
听起来她好像真的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到既愚蠢又恶毒的人。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努力考虑过要不要在坟地自杀。哪怕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都在担心自己的无故横死会吓到家中的姐妹,或者给她死去的地方带来什么麻烦。
最后,她千挑万选了一处由太监供养的寺庙,那庙后面就是太监的坟墓,本就是一块阴地,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带去晦气与麻烦。
幸而,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遇到了进京做生意、因雨大而借宿庙中的年娘子。她们当时并不认识彼此,也不知道未来会产生怎么样的“缘分”。只是年娘子是个非常外向热情的性格,哪怕是路过的一只野猫都能被她拉上聊两句。冯廉氏从未遇到过这样明艳热烈的女子,不自觉也被她带动,想着自己沉默了一辈子,临死前总要说上一说的。
不想年娘子在听到她的话后,却诧异反问:“如果你觉得你在‘没有尊重家族意愿,只考虑自己的前提下,不想嫁给那个对家族有用的人’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话;那你的家族在‘没有尊重你的意愿,只考虑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便希望你能嫁给那个人’就不是一种自私自利了吗?”
听起来你们好像都只考虑了自己啊。
而既然都是一样的,那大哥有什么立场说二哥?
因为对方花钱了?那对方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家族里的男性一事无成,不过是吸食、压榨前面已经嫁出去的女性为家族带来的利益才得到的钱。“那要是按照你这种理论来说的话,你真正应该感激的对象,不该是前面嫁出去的姑姑、姑奶们吗?为什么要花着姑姑们的钱,去回报叔伯?”
然后看着叔伯用你换来的钱,继续用情感去要挟你的侄女、侄孙女再次付出?
你们家族内部的女性直接互帮互助不好吗?
为什么要让中间商赚差价?
对啊,无数个午夜梦回,冯廉氏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呢?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们家的女人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想通呢?
无独有偶,带着心腹宫女独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的冯皇后,此时也在思考着这个的问题。冯廉氏是她的堂姑,两人不仅隔房还差了一辈,理论上彼此之间应该是没什么交集的。但其实在冯皇后很小的时候,她们有过一次阴差阳错的交浅言深。
有可能对方都不记得了,但冯皇后却一直记得,就在姑母的妹妹先嫁出去、她从庙里上香回来的那个晚上。
她看上去宛如一抹游魂,嘴中念念有词,从游廊上走来,仿佛被什么事情击碎了整个世界。
冯皇后那个时候还小,还不懂很多道理,对这位姑母的唯一印象,就只有父母口中的一句“也就二姑娘长得还算漂亮,嫁给了司徒家,勉强有用,老大不会要砸在手里了吧?”,大姑娘既无性格,也无能力,在一众出挑漂亮的冯氏女中,连相貌都只能堪称平平。往日的生活里,沉闷的就像一个木头,还是一个不算好看的木头。
但看见对方情绪如此不对,年幼的冯皇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询姑母是否需要帮忙。
因为家里女儿众多,各房林立又辈分混乱,在称呼上就无法完全按照一二三四五来排序,冯皇后一般都会加个闺名来称呼自己的姑姑们。但在扶住对方的那一刻,她才惊讶的发现,她甚至不知道大姑娘叫什么。
小小的稚童内疚极了,她竟连姑姑的名字都叫不出。
反而是冯廉氏不甚在意的挥挥手:“别在意,这没什么的,毕竟连我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她可以是姐姐,可以是大姑娘,可以是冯氏女,却唯独不能是她自己。
她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在想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冯廉氏的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她死死的捏住了小侄女细弱的手腕。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是被年娘子带动的那股倾诉欲依旧没有消散,她希望至少能有一个人记得:“我叫曼娘,冯曼娘。”
她不想受家族摆布,也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因为整个冯家都是不对的,是畸形的。
过去的她只想逃离这里,哪怕是用死解脱,但现在她反而不想死了,她想毁了冯家!
哪怕冯皇后当时不大,也知道不能把曼娘姑姑说的这些告诉家里的任何人。虽然她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是应该把这种胆敢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的人告诉父母的,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今天。
也是在一遍遍回想姑母那一晚说过的话的过程里,才有了如今的冯皇后。一方面她是家族最杰出的“作品”,一方面她始终在试图摸索着改变这一切。
她的矛盾、挣扎,从来都不在于家族如何,利益如何,而是她该怎么在对皇帝暴露家族里做了这些恶心事的人的同时,又能保护下那些真正的无辜之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没嫁入皇宫时,冯皇后连能不能自救都未可知,也就没办法对别人伸出援手。在当了皇后后,她的想法就变了,她想做些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她既想救那些还没有受到伤害的姐妹,也想还已经出嫁的姑母们自由。
在当了皇后的这几里,她也一直在为此而默默努力着。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冯皇也没想到她会怀孕,也没想到她有可能会因为这一胎而活不下去。可这有可能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想生下ta,因为她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因为她想看着ta完完全全在爱中长大。
就像、就像……
“兰哥儿,快看!”絮果清脆的声音出现在了御花园里。因为闻兰因的关系,絮果从小到大其实经常出入皇宫。只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絮果作为一个外男,这几年已经在刻意减少随意出入内闱的次数了。
但这一回事出有因。
而就是这么巧的,絮果和闻兰因此时也在御花园里,只不过他们是在花丛这边,因为假山与草木的遮挡,而没能注意到在凉亭中小憩的冯皇后。
絮果正在一脸惊喜的对闻兰因说:“你看到这只蝴蝶了吗?它正要破茧。”
认错爹的第一百一十四天:
杨家。
廉深就这样带着悼念的名头,与妻子携手上了杨家的门。
杨乐当时正准备换下孝服,出门去做事,听见廉深夫妇登门的消息后,才停下了出门的脚步,转而前往了灵堂去确认真假。
他大爷爷为他祖父请了高僧,在棺材周围铺满了冰块,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轮回经,才会安排他爷爷正式下葬。也因此,如今的杨家还搭建着白绸灵堂,只不过在灵堂前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很少了,连不少杨家人都不会再日日来了。
杨乐赶过去时,廉深正与他的夫人冯曼娘一起上香,看上去颇为真诚,却让杨乐没由的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原来廉大人还知道我们家门朝哪边开啊?”
这话说的既无礼又傲慢。
廉深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杨乐不过是一个举子,到底是谁给他的这样对刑部尚书说话的底气?
不等廉深回答,从后面进门的杨尽忠已经先一步开了呵斥之口:“住口!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日青 崽 推 書
杨乐不得不慌张的垂下了头,表示自己过于伤心,只是一时的口不择言,希望廉大人不要介意。但只有杨乐自己知道,他不甘心握紧的拳头有多狠。越是被压抑,他就越是怒火中烧。这一年多来,人人都要他忍,要他顾全大局,他也都配合了,可结果呢?他祖父还是死了,杨党也并没有变好,那他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
即便要死,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
可惜,杨尽忠此时实在是没空关注他弟弟的一个孙子的所思所想,他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突然上门的廉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廉深做人不至于像其他想要另谋高就、已经背叛杨党的人那么明显,这些天他不是天天来,却也是在杨二老爷死的头天晚上就送上了悼仪,第二天更是白天亲自上门来悼念过的。以杨尽忠对廉深的了解,这个墙头草能做到这一步够仁至义尽的了,不应该再有下一步。
这些天廉深和冯家频繁走动,杨尽忠也是看在眼里,他觉得太正常了,是廉深这种投机分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相反,廉深如今突然回来,才让杨尽忠惊讶。
而廉深也从杨尽忠看上去形销骨立、实则目露精光的外表中确定了,这老头确实没死心,甚至带着一种马上就要成功的喜悦。
皇宫,御花园。
闻兰因没看到絮果说的蝴蝶,因为他先注意到了皇后。
一身凤袍,不施粉黛,被晚产折磨的心力憔悴,但是在对外时——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也始终如教科书般完美。
对于这位皇嫂,闻兰因既不算喜欢,也不讨厌,因为他和她几乎没有交集。自皇帝大婚、皇宫又迎来新一任的女主人后,不要说絮果了,连闻兰因都需要注意避嫌。他所在的长乐宫虽然也属内廷,却在靠近慈宁宫的西六宫,皇后的栖梧宫则属于东六宫。
皇城以无为殿为中轴线划分的东西,闻兰因无故是不会来东边瞎溜达的。
冯皇后对闻兰因的态度也差不多,除了家宴,私下里能不接触就不会接触,连平日给太后请安的时间都默契的错开了。
毕竟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冯皇后,借由放大她任何一个小举动,来证明冯氏女的不贤不慧,陛下合该广纳后宫。不管是闻兰因还是冯皇后,都不想被这样攀扯,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些人捕风捉影的臆想奏折上。
不过,虽然不见面,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上,皇后通过宫人对闻兰因的照顾是很用心的。因为不管是在她的印象里,还是在皇帝、太后的口中,北疆王都还是个孩子呢。
都说长嫂如母,冯皇后曾以为自己和皇帝不会有孩子,对闻兰因真的很是培养起了几分诡异的母爱。
直至如今乍然一见,面对快比她高出两个头、面容硬朗的小叔子,皇后已经在嘴边的话差点没说出来。她甚至很想现在就去问问皇帝,这就是你说的到现在还在耍小孩子脾气的幼稚弟弟?你是对小孩子有什么误解,还是对幼稚有什么误解?
在皇后打量闻兰因的时候,闻兰因也在打量着他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