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1 / 1)

认错爹的第一百零六天:

在查清楚杨家的事后,连大人就第一时间告诉了儿子。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杨乐那个秀才还真是他自己考的。杨乐毕竟也上了这么多年的国子学外舍和国子监,成绩不算特别突出,却也不至于太差,考个秀才勉强还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低调回老家参加院试,除了有“科举移民”这层考量外,只是不想别人顺着他如此急迫下场的举动猜到他祖父的身体快不行了。但也正是因为他祖父快不行了,哪怕顶着监生闹事的压力,家里也要让他参与这一次的六部历事,因为如果他这次参加不了,很可能下一次就得等至少三年以后,甚至彻底没了机会。

好消息是,杨乐大概也没办法再在国子监留多久了。

他祖父一死,他就得回家守孝,而等他在家里读满三年的书再回来时,絮果他们说不定都已经从国子监毕业了。

“杨乐大概很难再和你或者你的朋友们产生什么交集。”连亭微微勾唇,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危险的话。

偏偏他的傻儿子没能理解这话里的深意,絮果只是想着,等以后大家入了官场,除非外调出京,不然不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吗?不过能有三年不见,已经很不错啦,开心!

连亭也没多做解释,只是加快了安排史唐入京的步伐。

史大人最终是在那年五月进的京,除了几车献给皇帝的南地蔬果外,身无长物的他就再没有带任何东西了。

本来杨党对连亭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招了这么一个人回京,是有一定戒备之心的,毕竟以连亭走一步看十步的风格,他断不会如此无缘无故。杨党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份“见面礼”——揪着史唐回京后提着礼物到处拜访的举动说事。

“他们怎么肯定史大人回京后一定会到处拜访?”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哪个外地官员进京后,不是到处送礼下拜帖、拉关系的?哪怕没有这份“锐意进取”之心,也总有老师、同窗或者亲戚吧?但凡你拿着手信,随便上个大官的门,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就可以安排上了。

可惜,杨党还是不够了解史唐。也不怪大家对他如此陌生,在史大人不到四十岁的人生里,有一大半都在宁古塔开荒,别人能熟悉他才奇怪呢。

连当初陷害了他的杨党,都一时没能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杨党迫害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里,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大事、当年官职也不够高就黯然退场的史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更不用提史唐还有长达十数年的政治空白期,这样的人不管当年再怎么有本事,如今也肯定都废了吧?如果不是他之前上奏的那本有关官商改制的《赋役疏》,连亭也不敢相信,他竟没有被岁月蹉跎掉所有的脑子。

事实上,除了脑子外,史大人的风骨也没被磨损多少。

和廉深这种世家子、詹大人这种耕读世家不同,史大人是真正的苦出身,老家穷乡僻壤的程度与镇南有过之而不及,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洼地。洼到什么程度呢?自科举诞生的二百一十五年间,他们当地不要说进士了,连一个举人都没有出过,距上一个秀才诞生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

自小聪颖、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史大人,那都不是全村的骄傲,而是整个郡的文化独苗。是真的被乡里乡亲你一个铜板、我两个馒头给攒着供养大的读书人。

据说,史大人当初考上武陵书院的消息传回郡里时,连当地的县太爷都惊动了,拨了县衙里当时仅有的一辆半新不旧的牛车,把他千里迢迢送到了武陵,生怕他因出身露怯,而在书院里的日子举步维艰。

但事实上史大人根本不要面子的,他在拥有“武陵四杰”这个响当当名号前,在书院里有个更出名的诨号——死抠门。

他从不接受别人以任何形式送的礼物,因为他也不会给任何人送礼。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一样。

甚至正是因为关系好,有什么话他都是明说的,我回不起你给的礼物,也不想日积月累的累你单方面的付出,所以为了我们的友谊,请不要给我送东西。

等后面当了官,有了钱,别人觉得史唐总算可以宽裕点了吧,结果没想到他反而比过去更抠门了。因为他还要攒钱给老家修桥铺路呢。哪怕是在流放到宁古塔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忘节衣缩食,把能省下来的口粮都留给了家里人。

这真的是一个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的狠人。

但也是因为这份狠劲儿,史唐重新起复去了最富庶的江左后,也能在面对盐商的泼天贿赂时,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坐怀不乱的甚至还有心情一一收集信息,卧薪尝胆两年,写出了那份惊世骇俗的疏奏。

如今在被叫回京城后,史大人也是一样的,他不收礼,也不会主动给别人送礼。

哪怕是给皇帝献的水果,有不少都是他自己种的,还有一些是当地的特产,因为他想帮一个贫困山村打开销路,眼巴巴的就等着皇帝给一句“这果子不错”的评价,好回去扯大旗。

这样的抠门货,你要怎么才能诬陷他私下串联、收受贿赂?

甚至他能成为阉党都是一桩奇怪事。

是的,阉党。

史大人还没入京,就已经被旗帜鲜明的打上了阉党的标识,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否认过。进京后,也确实第一个就上了连家的大门进行拜访。虽然他不会送礼,但拜访上峰的基本礼数还是懂的。

只不过在吃瓜群众看来,他这样两手空空的拜访,还不是不拜访呢。领导未必能记住所有送礼的人,却肯定会记得谁上门不带东西啊!

至少在外人看来,史大人是真的什么都没带。

连亭却知道,史唐带来了比所有礼物都更具价值的东西——《赋役疏》的改进版。

当初在听说疏奏被压下去之后,史唐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杨党疯狂报复的准备,却没想到身边一直风平浪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因此也就知道了,那封疏奏有可能根本没被杨党看到,换言之,有人想保他。

可对方是谁?又为什么要保他呢?只可能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在这么多年的官场空白期里,他唯一还有用的价值就是那份疏奏。

那对方压下去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要么他写的还不够好,要么时机还没到。

在宁古塔开了十数年的荒,足够史唐培养出比大多数人还要多的耐心与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在江左就这样一边重新整理疏奏,一边老老实实的等了下来。如果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他大概会把改进版再一次送上,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呢,京中先送来了一旨调书。

也是在那个时候史唐才知道了是谁压下的奏折——司礼监掌印太监连溪停。

对于这位如今在大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太监,史唐没什么太多的偏见,因为他已经先一步在与好友詹韭菜往来的书信中,了解过这位连大人的种种了。

詹韭菜性格耿直,说话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对连亭的评价是生活骄奢淫逸,性格阴晴不定,但却也是个真心想要做实事的。

有后面这一句就足够了。

史唐无所谓连亭的私生活如何,也不关心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只要对方能支持他进行改制,想要让百姓生活的更好,那这个阉党他也不是不能当。他虽然抠门,却并没有那么在乎名声,也不是不知道变通。

史唐甚至觉得,为他从宁古塔翻案的也许也是连亭。

“不是我。”连亭摇摇头,并不会居这种没必要的功,虽然他大概能猜到到底是谁做的,“没有这份疏奏,我不会看到你。”也不会关心你的死活。

史唐突然有点能明白好友为什么会觉得连亭人不错了,抛开詹家的双生子颇受连亭之子的照顾以外,就连亭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说话风格,也会很得詹韭菜的喜欢。事实上,史唐也很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谈话方式,虽然这是官场大忌。

连亭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碗边螺旋上升的白气,对史唐逐渐友善的态度并不意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项是他最擅长的。

两人就这样就“我希望你能做到哪一步、你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哪方面的支持”进行了直抒胸臆的交换。

说完之后彼此都很满意,纷纷觉得自己赚了。

一个想着,要的就是这种不怕死、也绝不会回头的改革家,搞死杨党指日可待。

另外一个则想着,他竟然同意我如果织造改革的时候,涉事的是阉党或者督造的宦官也绝不姑息,他本来都准备在这一块稍稍让步的。

杨党那边则一看史唐真的对阉党滑跪了,反而没那么大的敌意了。就,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你本来看了他履历过往觉得他是个硬骨头,他肯定要搞事,但没想到他早已经被时代磨平了棱角,先一步学会了向阉党谄媚。阉党虽然可恶,但都是玩阴的话,谁怕谁啊。

如今杨党的注意力,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了中宫皇后越来越显怀的肚子上。据好几个可靠的太医说,冯皇后的这一胎一定会一举得男。

如果孩子能够立住,那他们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上书立太子了?

这可是完完全全属于杨党的太子!

贤安大长公主的脾气与日俱增,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气数已经快要尽了的杨党,有可能要因为这个劳什子的准太子再被续上一口命。

而这些……

絮果统统都不关心,也不能说完全不在乎吧,涉及到他阿爹的部分,他还是挺关注的。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对于十六岁的小小少年来说,他生命里的重点还是读书、回家两点一线,他最关注的事也只会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絮小郎最近最大的烦恼,就是他的朋友们好像都一夜之间长大了。

叶之初四月份参加了院试,以宛平案首之名成了叶秀才,很快就升入了国子监的率性堂;犬子和秦小姐的感情继续稳定攀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相约,据说月底还要去月老庙;詹大拜了叶侍郎为师,詹二在刑部破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他们兄弟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秋闱下场,大显身手。

本来絮果还觉得有兰哥儿陪他,继续吃喝玩乐、度过没有目标的每一天,没想到兰哥儿也开始养门客了。还和他皇兄要求了去京外的大营历练,他开始上进了!

絮果某日在约谁都约不出来的时候,不禁陷入了沉思,对比他的朋友们,至今还什么规划都没有的他,是不是太咸鱼了?

在絮果把这个烦恼和他阿爹说了之后,连大人也没多安慰,只是在某个休沐日,带着儿子去了一趟郊区的汤山,父子俩也没做什么,就是在庄子里住了一夜。

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连亭便把隔壁房间里美梦正酣的儿子,突然从被窝里薅了起来去爬山。

是的,爬山。

絮果整个人都是懵的。

再顾不上想什么闲不闲的了,他现在只想回去睡觉啊啊啊。

认错爹的第一百零七天:

京郊的汤山不算高,景色却属实不错。

层峦叠嶂间,是信步上鸟道,是顶峭松多瘦,是烟岚云岫的青山绿水。絮果进京的这十年来,不知道来了汤山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看到了群星还在璀璨闪烁时它的样子。

不得不说,挺震撼的。

氤氲缭绕的山林间,本还是一片雾蒙蒙的样子,却因为镀上了一层月光的清辉,而意外呈现出了一种清冷孤傲的遗世独立。万籁俱寂下,影影绰绰的婆娑树影,在星汉灿烂中忽明忽灭。

絮果执杖登山时,只随便套了件水青色的长衫,他本还担心在初夏时节这样穿会不会太热,没想到行至半山腰就已经开始觉得发冷,额头上明明因为爬山而出了不少汗,被山间的冷风这么一吹,只恨不能再披个大氅。

不等絮果开口,连亭就把早准备好的外衫递了过来。

除了衣裳外,连亭随身还带着牛皮水囊以及一些饱腹的点心。他只是来让儿子和他爬山的,不是让他吃什么没必要的苦。

絮果毕竟才十六,很快他就一边吃着精致的小点心,一边重拾了活力。

在爬了这么久后,絮果的脑子已经缓慢的重新“开机”,变得灵光了起来,人也重新变得聒噪。他的性格一向如此,哪怕一开始是个起床困难户,如今醒都醒了,来也来了,自然就再次快乐起来了啊。

絮果一边和阿爹溜达着上山,欣赏着沿途从未见过的风景,一边问:“阿爹你以前也来爬过汤山吗?”

连亭这次爬山并没有带其他人一起,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他看上去对山路好像特别熟悉,不需要谁来指引,也不需要什么提示,他就能驾轻就熟地带着儿子上山,不只是寻常人都在走的大路,还包括了每一条山间的小径。

不管遇到了什么,连亭都能对儿子说出个一二,好比从哪里走能看到水杉,也好比往哪里去能在山溪里钓到大鱼。

所以絮果才会有此一问。

“是的,我来过。”连亭点点头,给出了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如果他没有爬过,又怎么会准备的如此万全呢?事实上,连亭爬汤山的次数还不少呢。过去最少也是一年一次,多的时候有可能一天之内就要上下一趟。

因为……

连亭每年都要陪当时还是皇后的杨太后来汤山祭祀啊。

贵人可以乘着软轿、滑竿舒舒服服的上山,内监和宫人可就没有那么大的“福气”了,哪怕连亭当时已经深受杨皇后信重,也不可能为他坏了规矩。因为一旦这事被苛责细行的先帝知道,那这样的赐轿就不是对连亭的宠爱,而是害了他的利剑。

其实跟着杨皇后上山还好,虽然爬山辛苦,但连亭自幼随师父习武,并不觉得爬山是一件多么需要体力的活儿。他大气也不喘的就能从山脚爬到山顶。

一如现今与儿子爬山的这个清晨,他都没出什么汗,两人走的很慢,一路有说有笑还走走停停,连亭根本没察觉到什么体力的流失。

真正苦的还是随先帝圣驾来汤山。因为众所周知的先帝两大特色——抠门以及苛责细行。先帝的抠门和史大人的抠门是截然两种不同的抠,后者是为了建设贫穷的家乡而在省钱,只会从自己身上扣钱,而前者却单纯是为了自己享受,去不断地压榨旁人。

作为先帝朝时的“旁人”,那过的真是苦不堪言。上山的路上没有半口水喝、半点吃食也就算了,先帝还不允许他们有丝毫的“偷懒”,必须匀速且规矩地爬上巍峨的高山,越是体面的内监宫人,越是不能“懈怠”,他们不仅要保持饱满的精神,还要随叫随到,在上山的队伍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跑动。

先帝每年来汤山的次数不定,避暑、围猎、泡温泉……只要想起来了,就会来一趟。这样的折磨连亭一年之内要体验好几次,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

虽然连亭说的轻描淡写,但絮果却是越听越气。连带着对汤山都好像带了一股愤怒,整个人都气鼓鼓的。他再也不要觉得这里好看了!

反倒是连亭抬手,弹了一下儿子光洁的脑门,搞不清他的小脑袋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带你来爬山,是为了忆苦思甜吧?”

絮果双手捂头,懵逼的看着阿爹:“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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