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不对,絮果还不是我儿子。

人家是有亲爹的。

我只是在找到人之前,代为照顾一段时间。

……那世子爷也没有我们絮果好看!

当闻兰因每天定时定量的跑圈一结束,立刻就有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旧人上前,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甚至还自带一个彩虹屁夸夸团,七嘴八舌地就是一顿猛赞:“我们世子爷可真厉害”、“这都是今天的第五圈了吧?简直吕布转世,赵云再生”、“这要是再吃两口草原进贡的坑羊那还得了?”

坑羊就是烤羊肉,外焦里嫩,滋味极鲜。

别问早上吃这么油好不好,大启就是这么个流行。不拘是朝食餔食,上到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一只羊可以活着走出大启。哪怕是先帝那么死抠门的人,一年也能让御膳房消耗个几百上千只。

因为大启人觉得羊肉性甘温补,医药价值直逼人参。

当然,人参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这么登月碰瓷,但总之,在如今的大启是非常迷信用羊肉补身体的。这些王府旧人只是想用这个说法哄小世子多吃两口饭。

怎奈何闻世子是个很有想法的小朋友,说不吃饭,就不吃饭。

他闻兰因今天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再吃宫里一口饭!因为雍畿一点也不好,天也不好,地也不好,人也不好,总之,他要回北疆!谁也不能阻止他!

佝偻着身子的老内监在一旁看着,都快急坏了,他是闻世子自一打出生起在跟前伺候的老人,真心实意地疼主子,见一计不行就又生了一计:“不吃东西没力气,不然咱们今天接下来的功课先别练了?”

“不行!”闻兰因放下手中的水碗表示,“今日事今日毕,怎么能偷懒?”

闻世子虽还没有正式开蒙,但其实从三岁开始,就已经在接触六艺,坚持学习,风雨不辍。主打的就是一个“虽然爱闹绝食,但很有学习原则”。

小皇帝一边欣慰,一边发愁,他一顿也不舍得他弟弟饿着。

连亭躬身上前,斗胆献策。作为一个靠急主子之所急上位的太监,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构思起了劝世子爷吃饭的一二三计划,根据之前得到的北疆王世子的情报,连亭针对性的一连想了七八条,觉得总有一条能撞对。

然后……

第一条就管用了。

在好哄方面,北疆王世子和絮果有的一拼。

小皇帝一行人迈过长乐宫朱红色的门槛后,便大大方方停在了原地。既不上前,也不离开,好像单纯就是为了来围观北疆王世子的。他们连说话都不避人,从闻兰因今日的打扮,到练武时的姿势,讨论了个遍。

本来闻兰因是不准备搭理他们的,怎奈他们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还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发出笑声……闻兰因想不关注都难。为了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小世子不得不挪了挪步子,但是他越挪,那边说话声音越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快要凑到皇兄与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太监眼跟前了。

六目相对,分外尴尬。

反倒连亭一副全然不在意北疆王世子的模样,只专注地继续和小皇帝说着天南海北的话。但连亭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在观察着像小动物一样警觉的闻世子,通过不断调整话中的信息,来寻找最吸引小朋友好奇的点。

然后就顺着这一个点开始深入讲解,讲着讲着,连亭就变出了他袖中的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了起来。

等吃了的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连亭就开始试探性的转圈喂,先给小皇帝,再给自己,最后是北疆王世子。

小皇帝:“!”

不得不说,听故事讲八卦的时候,嘴里嚼点零嘴确实香。但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还能这么给他阿弟投喂的。

闻兰因一直没意识到问题,全情投入到了连亭引人入胜的探案故事里,恨不能自己化身东厂的探子,去查一查这张汶祥刺马案。讲到情节高潮时,他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大半的素饼都只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

小世子怒视向连太监:“!!!”好卑鄙啊你!

连亭一点不慌,反而邀功似的问了句:“这饼好吃吧?”

闻世子都被问蒙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只素养极好地点了点头,先回答了问题。这胡麻饼真的香,哪怕已经放凉了,也十分酥软。最主要的是,胡麻饼最初就引自胡人,北疆作为大启的边关重镇,汉民与少数民族混杂而居,在饮食上是最接近这饼子味道的地方。

他真的想家了。

但不等闻世子想完,连厂公已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潇洒退场了。事他已经给小皇帝摆平了,但世子爷也不是个小傻子,等反应过来肯定要闹。

连亭不赶紧跑路都对不起和不苦大师交的这一场朋友。

在他快要跑出皇宫时,他好像还能依稀听到从长乐宫上空传来的撕心裂肺、悔恨交加的痛哭,中气十足,颇有劲道,只能说不愧是每天都要锻炼身体的小朋友,肺活量就是足。

是夜。

月上中梢,厂公终于结束在了东厂衙署里一天的工作,眼睛看得都快要瞎了。他是真的忙,因为情报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不会直接怼脸输出,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从蛛丝马迹中一点点地筛选甄别,再加上灵光一闪的合理分析,才有可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最近前有小皇帝的大礼议,后有蔡大人被刺,连亭不可能不忙。最重要的事,除了这些公事,他还夹杂了一些私货,派心腹手下去给自己的儿子找爹。

这么说起来可真心酸。

连亭再一次硬起心肠警告自己,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权利是这样,亲情也是。

絮果对连亭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又能知道多少东西?大人又会告诉他多少?连亭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絮果爹娘的关系,外室?小妾?老家的糟糠之妻?还是……已经和离了?

大启民风彪悍,和离一事屡见不鲜,盖因前朝动荡几百年,打得真的没什么人了,朝廷为增加人口,一度很是鼓励和离或者寡居的女性再嫁。在国家发展面前,什么纲常什么牌坊都得绕道。

也因此,像絮果他娘这种独自立了女户的情况不胜枚数。

连亭想要去江左找到对应的人,都挺费劲儿的。

这么一忙,一天就过去了。当属下来问连亭晚上准备在哪里歇下的时候,他本想说,自然是像往常一样直接睡衙里,东厂又不是没有他的院子。但当他真的开口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回东城。”

东城锡拉胡同,便是连亭外宅所在的地方。

在外人看来,太监几乎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宫中,无诏不得擅离,但其实到了一定的品级,太监也是可以在宫外置办外宅的。至少大启的太监可以。连亭的外宅便是当今天子朱笔御赐的,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曾属于先帝朝一个很爱享受的贪官,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可惜宅邸刚刚建成,贪官还没有来得及享福,就被极其痛恨贪官的先帝剥皮抄了家,在本朝白白便宜了连太监。几乎不需要怎么改动,就能拎包入住。

不过,需要改的地方还是有的,好比逾制的瓦檐就统统都要拆掉重建。

絮果来的这天,宅邸的大门还在修葺。昨夜有厂公在,怕扰了活阎王,工匠们便暂停了半天,第二日才重新开始,一天一夜都不带停歇。

伴随着泥瓦匠哐当、哐当的忙碌声,婢女锦书正在给自家的小少爷擦手擦脸。当絮果用略带吴侬软语的南方口音,慢吞吞的问“这里是哪里啊”的时候,锦书笑语晏晏地回了句“这里是陛下赐给咱家督主的新宅啊”。

絮果心中有了数,原来阿爹搬家啦。幸好他没有贸贸然找上门。这大概就是阿娘说的变数吧,他真的好厉害哦。

絮果情不自禁再次夸了一把自己。

“啊,都已经这个点啦,郎君,咱们先睡吧?”锦书哄着絮果道。

絮果却很坚持,一定要挂完手上给他爹准备宫灯。

“可是,”锦书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自家少爷,督主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这边一趟,“督主朝事繁忙……”

“我知道哒。”絮果的阿娘也有可忙可忙的时候,一出去就是十几天不见人,絮果已经习惯了在家乖乖等待。他知道阿娘是去挣钱了,给自己,给絮果,“我只是想给阿爹留灯。”就像阿娘一样,远远地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阿娘每次看见的时候都可开心了,应该是开心吧,絮果不确定的想,反正每次阿娘看见了这些灯,都要给他亲自下厨,虽然阿娘做饭一点也不好吃。

絮果生怕他爹看不到,让人帮忙在大门口挂了一盏又一盏,把府里全部的库存都拿了出来尤觉不够。

连大人骑在马上,远远的就看见了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的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他家什么时候改的灯笼厂?

隔壁邻居是一门祖上显赫过的勋贵,只不过如今破落了,主人此时正揣手站在大门口,看着厂公欲言又止。求求厂公收了神通吧,快瞎了。

连亭立刻变了嘴脸,很不讲道理地瞪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点灯吗?你没有儿子给你点灯吗?你不会是嫉妒我吧?

邻居:……

作者有话说:

山水郎:出自古诗“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意思就是天上掌管山水的仙君。

直上直下的爱吃羊肉:这个其实是宋朝比较流行,据说北宋宫廷一年要吃掉差不多四十万斤羊肉。

张汶祥刺马案: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确实挺曲折的,有兴趣的亲亲可以去搜一下,应该有相关的评书。

锡拉胡同: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胡同名,我小时候去北京吃到的最好吃的肉饼就是这里,也想让絮果宝贝儿尝一尝,就把厂公家安排在这里了233333

认错爹的第八天:

厂公回来的动静不算小,还没睡的絮果小朋友早早就听到了院外急促的马蹄声。他明明已经很困了,但精神却一下子就重新亢奋了起来,期待地望向负责照顾他的锦书:“是我阿爹回来了吗?一定是的吧!我听到掠影的嘶鸣声了!”

竖着双环髻的婢女心里一阵难受,替絮果,因为她过往的经验告诉她,督主是不可能回来的。以连大人做事狠辣没有心的风格,他不太可能只是为了一个螟蛉子就改变自己的步调。

但絮果可不管这个,趁着锦书一个错眼没看住,他就从内堂跑了出去。

虽然连亭吩咐了人照顾絮果,但在搞不清楚自家督主的心态,以及不确定絮果这个小少爷能当多久的主子前,府上照顾絮果的人其实并不算特别多,就只有明确接到了命令的几个婢女并两个小厮。

但追过小孩的人都知道,追孩子不能追得太紧,因为这样很容易导致没有轻重的孩子把自己摔倒。

婢女们只敢一边跑一边劝“郎君,慢一点,小心路”,再安排两个小厮分开绕路,去前面挡住絮果。

幸而,一路有惊无险,就在絮果逐渐慢了下来,已快要无法挣脱封锁时……

连厂公在一片前呼后拥中,走过了前院的大门和影壁,灯火煌煌下,黑发如缎子的厂公,林下风致,眼神睥睨,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到窒息的一张白皙面孔,只是总带着咄咄逼人的盛气感。让旁人在和他的相处中,先被他的气势所骇,再顾不上其他。

只有絮果一双剔透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美人爹,他就像个小炮弹一样朝人冲了过去。

因为他真的好开心啊,他其实能感觉得到,锦书等人都觉得他爹不会回来。可是,阿爹最后还是回来了呀。

然后……

连亭就眼睁睁地看着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失控朝他扑过来的儿子,在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时候,被生生绊倒在了影壁后的二门下。

絮果腾空起飞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明明白天在家探险的时候也跨过这个门槛,他算过的,它没有这么高!

絮果的感觉没有错,白天二门的门槛确实不算高,但等晚上要闭门落锁了,就会有专门的小厮来负责加高各处门槛。这是一种白天方便走人晚上防盗的措施,在大启的北方特别流行,据说还有什么风水上的讲究。

总之,经验主义害死人。

絮果闭上眼,皱着包子一样的小脸,准备迎来一波肢体碰撞地板的疼痛,却发现他等待的时间好像有点久。摔倒不都是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吗?他怎么这次能思考这么长时间。

直至头顶传来一阵低笑,絮果这才敢睁眼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被阿爹稳稳地接住了。

他爹真的好厉害哦!

连亭能执掌东厂,身手自然也是不俗,优秀的反应能力帮他及时接住了絮果,却也让他感觉到了一阵后怕。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他不想看到絮果在他面前受伤,哪怕只是稍微设想一下,都让他颇为烦躁。

连亭一边告诫自己这么想很危险,人家可不是你儿子,一边又……

控制不住的收紧了抱着絮果的手。

一路把好了伤疤忘了疼,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小崽子抱回了花厅,在螺钿镶嵌的花鸟圆桌前分开坐下。

连亭本想板着脸好好和絮果说一下在家里乱跑的后果,磕青了摔疼了都是小事,万一撞掉门牙或者折断手臂可怎么办?虽然概率不大,可他确实曾在宫里见过因为拔牙就死去的宫人,对方是生生疼死的。

但在连亭开口前,絮果已经先发制人,仰着头问他爹:“阿爹你有吃饭吗?”

连亭:“……”忘了。他一忙起来就记不住吃饭,这都是以前在宫中伺候人时落下的老毛病。杨太后人很好,奈何先帝朝时的宫规很变态,先帝是个非常苛责小节的人,伺候在主子身边,吃饭一般都只能吃个半饱,乃至是轮班结束后才能吃。如果不幸这一天主子都需要你,那就只有生生饿到晚上。逐渐地,连亭也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怎么能不吃饭呢?”絮果生气地看着阿爹,就像看着他的阿娘。阿娘忙起来也经常忘记吃饭,后来阿娘病重,最先不断折磨她的便是她的胃。

连厂公连气场都弱了不少,一边看着儿子有模有样地安排他吃晚饭,一边只能与儿子妥协着商量,他以后一定会记得按时吃饭,而絮果也要记得不能在家里疾跑,哪怕再高兴再着急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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