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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完年之后,我跟秦知远之间的联系便少了,也很少再见到他人,临近年关,我工作忙,他工作更忙,毕竟他教的班级已经高三,正值冲刺阶段,不可松懈。

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春节回老家看望父母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必须履行的承诺,今年也不例外,为了路上少堵车我很早就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我听到秦知远在敲我家的房门。

“陈先生,你在家么?”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给他开门:“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朝里望见了我的行李,问道:“你要回老家么?”

“嗯对,回去看看。”我敞开门给他让道:“先进来再说吧。”等他进屋后我边倒水边问他:“你不回去么?”

“不回,就在这边过。”他进来没有立即坐下,而是默默站在一旁等我开口。

我将水递给他后,手往沙发那边抬了抬:“随便坐,在我这儿你不用这么拘谨。”

他颔首对我说了句“谢谢”,随后坐上沙发,我直奔主题:“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过年,所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说完他又面露遗憾地笑笑:“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行了。”

对于不能赴他的约我实表惭愧:“不好意思,扫了你的兴。”

“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本来一年到头你就难得回去几次,我怎么还好意思再霸占你跟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一个人过也是一样的。”

我想了想,说:“我初三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吧。”

“嗯,好。”他站起身道:“我就不继续打扰你收拾行李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目送他:“慢走。”

秦知远走后我准备回卧室继续整理东西,不料下一秒我却听到背后“咚”的一声,我条件反射地看向大门,发现是秦知远倒在地上。

“秦知远!”

我调头跑到门口,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冒着冷汗,他的样子把吓得我在原地不知所措,关键是我刚才竟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却摸到他的脸颊烫的离谱,简直和烫水一样,我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察觉到他这极有可能是发烧了,短暂的惊吓后,我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解开他的衣领,让他呼吸通畅些。

下一秒我捡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揣进兜里,费力将他抬起,转过身背上他,临走前一脚把门给带上往电梯那边狂奔,可跑到电梯跟前我才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按下行键,于是又只好拐入另一边的楼梯,背着秦知远一口气跑下五楼,仅仅两分钟的时间,我的喉咙便充斥着一股铁锈味,腿也发软得厉害,但我顾不得累了,死命跑往停车场。

万幸在路上的时候碰上了正在散步的小区居民,他们看我神色慌张,上前询问我怎么回事,我向他们解释了大概,他们会意后便帮我把车门解锁,还帮我把秦知远转移到了车上,在匆忙感谢完他们后,我马不停蹄地开车前往最近的医院。

虽然回家必定要晚点了,但我始终认为救人才是最为紧要的。

到达医院后,秦知远进了急诊室,只剩我一个人在走廊坐立不安,不记得等了多久,医生从里面出来告诉我说秦知远是高热昏厥,已经烧到了四十一度,但好在现在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人需要转移到普通病房里去观察,趁着这个时间我赶紧去窗口缴费和办理了住院手续。

原本在来路上的时候我想的是帮秦知远在医院安顿好我就离开,可他似乎总能准确地扰乱我的计划,就像颗安在我周围的定时炸弹,我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炸,让我脱不开身。

他没有在这边的家属,我也放心不下扔他一个人在医院,毕竟他还发着四十多度的高烧,需要有人照看,恰好最近又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医院接待的病人多,护士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他,但我又必须要走,明天就是除夕,再不走路上还不知道会堵成什么样。

秦知远这个可怜人,我望着他红润的脸,一瞬间又垂下肩膀,有些无可奈何。

在心里做了几番思想斗争,我最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那头响起老妈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怕吵到秦知远,开口还是最基本的问候:“爸妈,你们吃饭了吗?”

“刚吃呢,秋何你到哪啦?”

“爸,妈。”我缓缓道:“我这边临时有变,可能来不及回来,如果晚了,你们就先吃吧。”

“怎么了秋何,什么事这么急呀?你出啥事了么?没事吧?”老妈的三连问让一旁的老爸也坐不住了,我从电话里听到他在问老妈怎么回事。

我回头瞅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秦知远,准备如实回答:“邻居发烧晕倒了,我正好撞到就给他送到医院来了,但他在这边没有家属,所以恐怕得让我在这里照看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又问:“人没事吧?”

“医生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那……那你这样还回得来么?”

“回得来,但是可能会赶不上吃年夜饭。”

老妈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没过几秒我听到一旁的老爸絮絮叨叨:“哎呀——你不说就把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喂,秋何呀。”

“爸。”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没事少发善心也少管闲事,万一哪天遇上个碰瓷的要讹你怎么办?你要知道现在这种事发生的可不少啊。”

“没事的爸,你别担心,他是我邻居,我知道他的为人,不会讹我的,况且他倒的地方是在我家门口,你说我能见死不救么?”

“那确实不能。”他一改刚才严厉的语气:“我和你妈还在家等着你呢,送他到医院就差不多了啊,赶紧出发。”

我爸嘴上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如果是他遇上这种情况也肯定会跟我一样不会见死不救,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老头,永远都在嘴硬,我这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不就是跟他学的,流着同样的血,我又怎么会不懂,我道:“好了爸,我知道了,我弄好就走,直接快马加鞭赶回来。”

“你那边最近在下雪吧?路上湿滑,开慢点都可以,前提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儿子谨遵您的嘱咐。”我说:“爸妈,回家见,我先挂了。”

我挂断电话,背靠窗前朝秦知远的方向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替他掖好被角,一屁股坐到墙角的陪护床上等他醒来。

窗外雪花纷扬,路人形色匆匆,路两旁的树上挂的红灯笼在一片白雪中特别醒目,远看像一幅横挂在天地间的油画,可惜今天忙活一下午我累得不行,实在无心观赏,只能勉强撑着眼皮看秦知远的输液瓶,以免药水挂完出现回血。

可我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困到闭上眼就秒睡的程度,刚开始我只是想眯一会就结束,我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能和瞌睡一较高下,这样看来,不应该叫一较高下,而是得叫“一觉高下”了。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舒服,背靠墙硌得慌,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唠嗑的唠嗑,整理的整理,声音杂乱吵闹,再加上难闻的消毒水味闻得我头昏脑涨。

我被一阵声音吵醒,昏沉睁眼发现是秦知远在非常吃力地下床,我瞬间清醒,快步上前搀扶住他,顺带摸了一把他额头,烧退得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是没忍住数落他:“你醒了就躺床上呀,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不要乱跑。”

他的脸因为发烧变得通红,像熟透了的番茄,听到我的话后更显,他缓缓憋出几个字:“我想上厕所……”

“上厕所呀……”我有些尴尬,只好说:“那我帮你举输液瓶吧。”我腾出手去拿架子上的输液瓶,发现那已经是换过的了。

“护士刚才来过么?”我问道。

“来过了。”他声音里还带着生病过后的沙哑和干涩,极其勾人。

“那就好。”我说。

进厕所后,我背对秦知远给他举输液瓶,听到后面冲马桶的声音我知道他已经结束了,但还是下意识问:“好了么?”

“好了。”我感觉到他转了过来。

“走吧。”他说。

我跟在他身后,他走的缓慢,我也走得缓慢。

等秦知远躺在床上后,我把床头调高好让他躺得舒服点。

“今天……你又救了我一次。”秦知远侧着头看我,眼里有些内疚。

“是啊。”我故意哀怨道:“我现在回家过年都来不及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望着他,心里又的确有些不是滋味。

“对不起,你回家路上的油费和过路费我都给你报销,还有你帮我缴的医药费我也会一并还给你——”

“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我得说一下你,发烧了都不知道来医院么,害我担心半天,你平时也多注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免得又倒下了,这次是你走运,有我在旁边,下次可不一定了。”

我又想起一件事,抬手指指床头柜的方向:“你手机我给你放在旁边抽屉里了,接下来自己可以吧?”我解释道:“家里行李还没收拾完,我得马上走。”

秦知远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却只是说:“嗯,可以。”

我对他笑笑,真诚地说了句“好好养病,早日康复”便准备离开,不曾想,转身的瞬间秦知远从背后攥住了我的手腕。

“怎么了?”我侧过身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没接话,但看我的眼神里又带着些乞求和难为情,声若蚊蝇:“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会儿?”

“现在?”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回答中找到所以然来。

他看眼墙上的钟,随后又放开了我的手,笑了笑后同我说:“算了,当我没说,你快出发吧,别让你爸妈等急了。”

我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当然,我有思考过他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在医院没有照应,又或者无聊,但时间紧迫,不容得我再去多想,我略表歉意地向他道别:“抱歉啊秦知远,原谅我时间有限,不能奉陪。”我说:“咱们年后再见,到时候有的是时间。”

“好。”他望着我,似乎有话想讲但又咽了回去:“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回家简单收拾完行李便启程驶往高速,结果高速还没上成,路上就已经堵成狗了,车流拥挤得跟块千层蛋糕似的,各个路段都有不耐烦的司机不停摁着喇叭宣泄自己的不满,我听得烦躁,再看这路况上高速估计也够呛,便试着连接车载蓝牙放几首喜欢的音乐缓解一下心情,可一分钟挪十米的路况却扰得我愈加烦闷,我索性关掉了音乐。

没过一会儿,手机里的导航又提醒我我要行驶的那段高速公路因为山体滑坡封路了,关键事故不小,加上堵车,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解封,可那条是回老家的必经之路,其他路都走不通。

仿佛所有倒霉事都约好一起来一样,我在心底暗骂一声,还真是什么事都赶上这一趟了,气不打一处来,也学那些司机摁喇叭撒气。

在车里冷静一会儿后,我又拨通了爸的电话。

老爸问我到哪了,我捏着方向盘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扭捏半天:“……爸,我走的那条高速封路了。”

那边明显沉默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听你这意思,是回不来了?”

听到爸欲发火的语气,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差不多是……”

“什么叫差不多是?陈秋何,你故意气我跟你妈呢是不是?”

我很理解爸妈生气的缘由,和儿子一年没见,自然是非常想念,毕竟哪家父母不想在过年的时候和自己的子女好好团聚。只怪事故多变,没有办法避免。

“不是……爸,我又不是什么能预知未来的人,哪能知道回家那条道上会突发事故啊。”

“你就说是不是嫌我跟你妈催你找女朋友催的烦,躲我们找清净?”

这话把我听的一愣。我早该想到老爸是什么性子的,这两年来只要一惹他生气,他就会拿我没结婚出来说事,现在被放鸽子的老头憋着一肚子火,指定是又准备翻出催婚的陈年旧账,我极力否认:“没有,爸,是真封路了。”

老头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只一个劲儿地催我:“我不管你真封路还是假封路,这次回不来,行,下次回来我要见到你女朋友。”

“我上哪给你找去呀?”面对这个话题我始终不敢有任何反驳的机会,我非常明白忍气吞声才是我在这个家里赖以生存的最有效法则。

“今年我跟你妈催过你多少回了你自己算算,都三十岁的人了还不着急呢,你看看你周围一起长大的,哪个没成家?原本这两天还想着你回来过年就先不提这事儿缓几天算了,结果你这臭小子非要去救人,现在好了,自己都走不了了。”

听他这语气好像随时都能从手机里面冒出来撕了我,我只能尽量转移这个话题:“爸,我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吗,再说您不是从小就教我要乐于助人吗,我这救了你还说我。”

“我有教过你在不考虑自身情况下就去救人吗?”老爸根本不吃我这套,一句灵魂逼问就把我正准备绕开的话题强行扳正,让我无地自容。

“那我要是不救,这山体滑坡可不就让我给撞上了?”

老头冷着声问:“你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不敢。”

我企图通过叫一声爸唤回他最后的一点父爱。

“行了行了,再跟你说我心脏病都得气出来,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同乡的周家女儿叫什么周韵之你还记得吧?我听她爸说她跟你在一个城市上班,人家和你同岁,同样是单身,各方面也都跟你挺合适,正好她爸也有那意思,我等会儿把她微信推给你,你加她跟她好好聊聊,年后再跟人家见一面,加深一个好印象,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我随口应道。

哪知我漫不经心的回答成为了他再次拿捏我的手段,字字如剑,句句戳心:“我告诉你陈秋何,你别跟我不耐烦,成家可是你的人生大事,你不上心谁上心?我跟你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本来是该好好享福的年纪,却还要替你操心,你小子但凡有点孝心就应该听我跟你妈的,赶紧把房买了结婚,再抱个大胖小子回来给我们看。”

我敷衍道:“好了爸,我心里有数,你们别操心,不然气上来了又得缓好久。”

“你以为我这是为谁好,还不是——”

又是那句听得我脑瓜子直疼的话,我连忙找借口打断他:“呃那个爸先不说了,我还在开车呢,听电话会分心的,不安全,后面再跟你们说啊,我先挂了。”

“臭小子,你——”

不等我爸说完我先一步挂了电话,我靠着座椅长舒一口气,心想总算是结束了,老头那没营养的灌输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听。

往些年还能拿二十出头还年轻该以事业为主做做挡箭牌,现在三十岁了,该来的总会来,挡不住的,只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又或者假装应付应付。

我调整好心态沿着前面一个路口调头往回走,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红灯笼和彩灯,很有过年的氛围,前面不远处有个广场在搞活动,很多人都拿着仙女棒和气球在手里晃悠,从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在欢声笑语中淹没。

漂亮的景色倒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平复下来,我想可能是在欣赏时大脑会分泌足够多的多巴胺让我放松,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没试过这样,如今偶然的发现正好可以纳入我的“心情改革方案”中。

折腾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到沙发上养精蓄锐,又过一会儿,我拿出手机,结果一眼便看到了老爸分享给我的那个相亲对象的名片,底下还有他发的一串文字:好好跟人家相处。

突然的心累让我全身无力,盯着天花板放空半天,困得只想睡一觉,可关上手机闭上眼却发现怎么样都睡不着。

我想不通为什么天底下的父母都执着于让自己子女成家,就好像不结婚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只不过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秦知远,在想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被家里人催得紧,却又无可奈何。

我点进那张名片,手指停在添加好友上良久,那股疲倦感又出现了,困得让我什么都不再想管,只想睡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一睡到底,干脆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沉浸在梦中,不用面对任何事情、不用上班、不用挂念、不用思考以后会怎样,恣意所欲,其乐无比。

梦里的东西固然美好,但手机的震动也会无情地将我的幻想打破,是老爸,他问我加上人家姑娘没,我熟练地回他,加了还没同意,但我知道这始终不是万全之策,后面还是得跟女方见面,不然没法向两边交差。

我发送了好友申请,那边暂时还没有通过,静下心来的时间我感觉到肚子有些饿,这才想起来我今天就只吃了早饭,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医院忙秦知远的事,根本没时间吃。

好巧不巧的是前几天想着要回老家,怕冰箱里的食材放久了容易坏,就都趁这几天给解决了,所以我到厨房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只好决定出去吃。

路灯昏暗,光影斑驳,走在小路上时我反倒觉得两旁树上的装饰灯更亮堂些,白天下的雪有的已在此刻化成泥滩,我一脚一步,踩得那些泥滩啪嗒作响。

我没想过会在半路遇到秦知远,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从小区门口进来,戴着口罩,在各路灯光的映衬下,整个人增添了几分朦胧感,我远远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我们面朝对方走去,秦知远的气色跟在医院相比已经好了很多,我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院了,他说他呆不惯医院,回来吃药也是一样。

秦知远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问我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走,我便跟他吐槽了一下我刚才遇到的倒霉事,他有些担心地询问我不回家过春节没事么,我说,应该吧。但其实我也不确定。

尽管他戴着口罩,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笑着的,眼睛弯弯,看上去特别温柔。

“我们可以一起过除夕。”他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我还是听清了。

我忍不住想笑:“你会做饭吗?”

“家常菜会一点。”秦知远说话时附着淡淡的鼻音,听上去有些性感。

我向他开玩笑:“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明天吃什么了。”

我又问他吃饭了没,他说还没。

“那正好,我准备去吃饭,我们一起?”

他想了想说好。

街上大多店铺都由于回家准备过春节提前歇业了,我们走了一小会儿,最后只在巷子拐角找到一家叫文兰拉面的店,本来不太喜欢吃面条,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只有这里可以解决我们的温饱问题。

踏进店门时,老板正在收拾上一位客人使用过的餐桌,见我们进来,他直起身乐呵道:“你们来得赶趟,是我店里最后的两位客人,再晚些我就要关门了。”

我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又看,好在这家面馆除了面条以外还有馄饨供我选择,于是便点了一份海鲜馄饨。我抬头问秦知远吃什么,他在我对面坐下,甚至连菜单都没有看,就说和我点一样。

没过多久,老板就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满满当当,很实在的两碗,期间还有虾仁伴着紫菜的鲜香不断传入鼻腔。下一秒就听到老板浑厚的声音:“明天不开店,所以就把剩下的全煮给你们了,两位用餐愉快。”

他一脸和善,我和秦知远不约而同说了句“谢谢”。

这家面馆虽然位置偏了点,但味道吃起来却一点也不输给其他店,是真正意义上的皮薄馅多。

老板非常健谈,干活的时候总是一脸笑嘻嘻地同我们聊天,丝毫不介意我们是否与他相识,说着说着还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送给我们,好像我们就是他的老友。

店里面就我们三个人,他得了空,坐在我们左侧的板凳上休息,桌上凉着一杯刚接的开水,他喝了一口后,很自然地就开始聊起自己与这家店的缘分。

他感慨颇深地望着店门口,说:“从前这家店只是传统意义上的面馆,只卖面不卖馄饨,但耐不住我妻子爱吃,所以就开始卖了。”

我下意识看向桌前的菜单,上面的确只有各种口味的拉面和馄饨。

我问他:“那怎么不见你妻子在店里呢。”

老板盯着杯里的倒影许久,转而看向店门口,那里有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正在嗅地上的垃圾,随后它走上两步台阶,对里面望而却步。

半晌,我听到老板说了四个字:“她去世了。”

“她去世了”,如此云淡风轻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却会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我想,或许是他的思念太过沉甸。人类常常是因为恐惧淡忘重要的事物所以思念,时间一长,自然就重了。

又或许是他的爱太过沉甸。因为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是永不熄灭的火焰,是因为妻子爱吃馄饨而破例加上菜单。爱让人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爱大于一切。

最开始,我以为他妻子不在店里是因为先一步回去了,却没想到竟是因为天人永隔,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吃在嘴里的馄饨都变得无味,我连忙向老板道歉,表示并非故意提起。

老板摇头,轻声笑了笑,皱纹爬上脸颊如同一张皱巴不堪的旧纸,沧桑中透着无奈,却又说得平淡:“我已经在这里做二十六年了,接的是我老丈人的班。”

他进厨房端了一碗早就煮好的清水馄饨,走到门口轻声唤着因为害怕而躲到角落的小狗,将那碗馄饨推到它面前,笑着说:“平时喂你的都是面条,快过年了,你也得吃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坐回刚才的位置:“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吃面,便是我妻子端上来的。那个时候的她小家碧玉的,一笑就有两颗可爱的虎牙,一下就让我动了心,为了再见到她,我就成了这家面馆的常客。”

“后来她记得我了,也记得我常点的面,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她知道我喜欢她,也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但每次还是会问我‘一碗牛肉面吗?’”

他此刻的笑容不同于刚才,是幸福的,陷在美好回忆里的幸福。

“他们家的面馆是百年老字号,向来只传男不传女,不巧的是他们家只有我妻子这一个女儿,所以到了我妻子这一代就意味着要断了,于是他父母就开始向外招上门女婿,年轻气盛的我也成了其中一个。”

“当时的我在附近的一家钢铁厂上班,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她父母对我很满意,但也给了我打了预防针,入了赘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必须辞掉原来的岗位,一心继承面馆,不能有其他任何不利店里的想法。”

“我父母听说了这件事后,气得半死,死活不同意我入赘,但他们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自然是要以我为主,所以最后还是了听我的。”

“但那段时间里她却开始郁郁寡欢,后来我才偶然得知,是因为她家里擅自做的决定毁掉了她原本期望中的婚姻,她很失望,从那以后也没主动与我说过话。”

“为了逗她开心,我想了很多法子,但都不奏效。”

“就这样熬到良辰吉日我们结了婚,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在外人看来相敬如宾,但私底下我们之间却总是有层隔阂。”

“直到某天,她突然跟我说,比起吃面条,她更喜欢吃馄饨,于是我便想方设法从我另外一个在外地开馄饨店的亲戚那里学来了正宗馄饨的做法。”

他说:“她那天吃得特别开心,因为我又看到她露出了久违的虎牙。”

“那以后我们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正当我以为事态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我妻子却难产了,大出血,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我妻子的情况又太过严重,医院没能救得回来,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撒手人寰了。”他停了两秒,握着杯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那天……正好是除夕。”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临近除夕,整条街的店都已关门,就只剩他一家亮着招牌,如今看来,他是想通过忙碌让自己暂时忘却缠绕已久的痛苦。

“她留下的东西不多,能让我记住她样子的,就只有结婚证上的照片。”

短暂的安静后,他缓缓道:“她叫曾文兰。”

曾文兰。文兰拉面。

人们常说“思念无声”,但实则思念有声,且震耳欲聋,思念一个人的代价可能很大,换来的除了片刻美好的回忆,更多是难以承受的孤独和痛苦。但思念也是信念的化身,所以即使代价再大,信念也已经根固,不易摧毁。

这一刻的老板,就是睹物思人的具象化。

在别人看来幸福的除夕夜却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妻子的忌日。一年一次,如同缓刑。可想而知这二十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之所以健谈,不过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忘掉妻子的样子,只有身边留存着关于妻子的事物,嘴边挂着妻子的名字,才能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描刻她即将淡化的轮廓,忘得慢一点。

世上不缺令人艳羡的爱情,更不缺那两个钟情的的人,可当自己切实走到其中才会发现,越是平淡如水的爱情越能让人心生惋惜。

回家换完鞋我突然收到了秦知远的转账信息,他说这是今天所有的医疗费和路费。一共七百块钱。

我跟他讲没花这么多,他却叫我务必收下,还说这七百块跟我这段时间帮他的忙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所以想从现在开始慢慢还我的情,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对着聊天界面盯了半天,笑了笑,把准备发出去的“没那个必要,顺手的事而已”删掉又重新打了个“好”。

秦知远不喜欢欠人人情,我也没想过让他为难,那么我要做的只是遵从他的想法便好。

大年三十中午,我跟秦知远说好一起出去准备过年需要用的东西,但其实最开始没打算让他一起,只是想问他有没有需要买的,顺带就帮他一起买了,哪知他却执意要和我一起出去,还说自己在场可以帮我提东西,搞不懂他一个病号为什么喜欢东奔西跑。

我简单收拾完便去叫他,恰好他也准备好了,他脸上跟昨天一样戴着口罩,嘴里还念叨我不要离他太近,不然容易传染,我笑他要是传染的话,我昨天就该被传染了。

我们步行去了这边最大的一个超市,今天除夕,人流量比平常多了五倍不止,为了能够早点脱离拥挤的人群,我们直奔果蔬区和生鲜区,按着心里列好的清单买做饭需要用到的食材,接着又逛到卖春联的地方拿了两幅春联。

没想到结账的时候撞到了我同事,就上次团建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他叫张穆,在公司里我跟他接触得是最多的,人也不错,在各个方面都挺合得来,相处一久,我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张穆问我旁边这位是谁,我开始两头介绍。

秦知远似乎提不起兴致,甚至还有些走神,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笑着回答没事,但我觉着可能是昨天的发烧导致他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因为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咳两声。

回去路上秦知远咳嗽次数明显变多,最主要的是他还把口罩取了,听他的解释是,口罩会让自己呼吸变得困难,我又开始数落他:“非要出来吹凉风,这下好了,感冒严重了。”

哪知他却自动免疫我的话,还看着我发笑,跟挑衅似的,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话,就摇头,直到走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很喜欢看你唠叨的样子。”

他的话让我一度怀疑是他脑子烧傻了,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莫名其妙,我说了句“发个烧怎么脑子也跟着烧傻了”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他主动提议晚上去他家做饭,我说:“我没有意见,我全听脑子烧傻了的。”

只见他眼角带笑,又跟刚才一样,我猜他一定是在取笑我,于是走得更快了。

走到路口时信号灯正好跳转到绿灯,我是第一个迈出去的人,秦知远跟在后边提醒我看车,但我仍旧不想理他,头也不回地过斑马线,可刚好就是这过马路时,唯一一次的大意让我险些丢了性命。

我过于自信,走起路来跟别人欠了我钱一样,眼睛都不带往边上瞥,以至于根本没有看到旁边急速驶来的轿车,不知道是刹车失灵还是结了冰的沥青路打滑,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看着直冲而来的轿车,我瞳孔猛缩,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双腿像是被钉子狠狠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发软无力、无法动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阎王爷在我脑门上刻下了大大的“死”字,脑海也开始浮现走马灯,回忆如同开了倍速的电影,真实又缥缈。

倏然,余光中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猛地拽过,走马灯被迫中止,我侥幸逃离了死神的魔掌,巨大的惯性使我撞进了手主人的胸膛,而他承受着一百多斤的我倒在人行道上,发出了一声吃痛的闷哼。

那辆车急速变道,车里的司机艰难踩着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如同猛兽嘶吼,人行道两旁的行人见状全都四散奔逃,最后轿车撞上了几十米远的绿化带的香樟树上,引擎盖翘在空中冒着黑烟,车头严重变形,驾驶室的司机生死未明。

刚才围在周围的行人大多都跑去了司机那边,只剩零星几个人留在这里,有人在混乱中拨打了报警电话,描述现场的情况,我从秦知远身上起来,却发现他还紧紧攥着我的手,眼里的恐惧比我刚才的还夸张,就好像差点被撞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剧烈跳动,也同样能感受到秦知远的心跳,跟我一样,快要跳出胸腔。

他好像没有痛觉,忘记了刚才抱着我重重摔在地上的感觉,慌张地捏住我的肩膀,又捧起我的脸蛋,询问我有没有受伤。然后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将我紧紧箍在怀中,嘴里不停对我重复“对不起”三个字,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

我看到秦知远眼里若隐若现的泪光,感受到他近乎颤抖的手,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秦知远有多担心我。

可是为什么,他难道不该先担心自己的吗?

我问秦知远,你疼不疼。他却紧贴着我说,你没受伤就好。

他的下颌埋在我的肩颈处,全身紧绷,陷在深深的自责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只好说,没事了秦知远,我还好好的。

大概十分钟左右,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由于事故发生地点在绿化带附近,并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和交通瘫痪,所以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事故车辆也被转移,只剩几名环卫工人在收拾那里的残局。

我远远望了一眼车祸现场,在心里落下一声叹息,然后和秦知远一起规规矩矩地过马路。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刺激,剩下一截路上,秦知远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有尝试问他,但他永远都是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唯一的方式也只能是跟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走到家门口,秦知远才终于开口,也不再是刚才令我担心的模样,他说:“我们一起贴春联吧。”

他的情绪转变之快让我心里一惊,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额头,却发现那里是温热的,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滚烫,我又开始怀疑是昨天的那场高烧让他真的烧出了什么问题。

但秦知远说,我很好,让你担心了。

我的心半挂着,总觉得,他的话里行间都隐约散发着自己并不好的感觉,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故意让我减少对他的担心。

秦知远在我前面进门,将手里的年货搁置到餐桌上,我跟在身后把剩余的年货整齐放好,然后翻出购物袋里的春联和胶带,给他分配在一旁给我递工具的任务,而我负责贴。

贴完春联我俩往门前站着一看,几抹鲜艳的中国红让两扇陈旧的门看上去喜庆了不少,整体而言我还是比较满意。

做饭的时候我没忍心秦知远参与进来,他是病人,哪有让病人下厨的道理,我告诉他只需要等着吃就行了,可没想到他却执拗不走,就一直在旁边守着我做,中途让他去看电视,他却说我做饭比电视好看,还说我做饭的样子很迷人,让人移不开眼。

秦知远突然的肉麻把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怎么之前就没发现他是这么闷骚的人呢,他也不想想看这是能对男人说的话吗,又或者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愈发肯定是昨天的高烧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于是便想着等医院上班了让他去拍个片看看。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舒展着眉头坚称自己没事。我提醒他这种话只能对异性说,他不以为然,觉得这话很平常,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懒得与他争辩,随他了。

秦知远还生着病,所以菜既不能太辛辣也不能太油腻,做饭前我特地问了他的口味,他刚好喜清淡,我便都往清淡的做,还给他煲了蟹肉粥,他不停夸赞我的手艺好,让我都有些飘忽不定了。

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我掏出手机先给爸妈发去了除夕快乐,再附带两个红包,想让他们这个年过得心情顺畅点,不要老是生我的气。

老爸倒是领的快,转眼红包就被他收入囊中了,还客气地问我一句,年夜饭吃的什么。我给他发了一张照片过去,他却调侃我什么时候改吃清淡了,我回他吃清淡对身体好,并嘱咐他们也应该多吃清淡。

还是老妈更关心我一点,说吃清淡点好,还叫我穿厚点,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一切准备就绪,我和秦知面对面坐着,此刻的我们暂时抛却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他发自肺腑地笑着,有种雨后甘霖的畅快,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跟我说,除夕快乐。

此时此刻,我还是很想来一杯酒,以此敬老天敬世界,证明我从不后悔救秦知远。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在总是会让我生出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很少交朋友,这三十年来真正交过的我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我原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可秦知远的出现却一再打破我的陈规,改变我的习惯。从此,我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个人。

电视里放着春晚节目,我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秦知远歪头问我有那么好看吗,我说还好。

其实春晚主要看的都是氛围,我根本不在意节目的好差,所以哪怕不看也要把节目放着,只因为这样才更有过年的感觉。

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还没播完的春晚,这期间秦知远说了句失陪,他在我的注视下进了房间,再从房间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他说这是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我受宠若惊地接过,里面是个精简的白色礼盒,我捏着袋子有些羞愧,因为我这几天没有想过为他准备任何礼物。

“谢谢你,但我却没有为你准备什么礼物,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还没说完,秦知远却看着我笑出了声,他说:“你今天做的饭,还有我们一起过年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我很开心,你不需要自责,你现在的样子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想看到的……是你也开心。”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之前说秦知远人很体贴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特别有耐心,特别绅士,也特别温柔,无论是跟他交谈还是一起做事,都不会让人感到有任何的不适,没有人会不喜欢跟他相处。

如果说周围的人是棵树,那秦知远就是一缕寂静细腻的风,穿过枝隙的痕迹如同绵软的纱,从温和中带来美好,于荒寂中给予偎依;又像一块吸铁石,引人一次次地接触,一步步地了解,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停在他身边了。

“秦知远,谢谢你。”我目光驻足于他的眼睛,认真地将自己的心意传达:“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参与了我的生活。”

有他在,我每天不再只是两点一线,我有了可以真正分享的朋友,生活不再那么乏味;我有了可以关心的挚交,人生不显得那么淡薄。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话题,我们是生死过命的兄弟,是现在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

空气静谧,四目相对,秦知远投向我的眼神里却突然有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好似中间隔着雾,我怎么也拨不开。那一刻里,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正当此时,秦知远突然叫了我的名字:“秋何,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狼狈收起刚刚紧张过头的思绪,强装镇定,并在心里祈祷他没有看到:“可以,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秦知远温和地看着我:“秋何,其实最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认识你我真的很幸运,正因为有你,才让我得以重新审视自己一回。”

他将视线停在了面前的角落里,而我侧着脸静静看他。

心境已经和前几秒的全然不同了,因为秦知远好像要和我倾诉什么,而我现在必须得认真听。

他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以前我总在想,人这一辈子究竟在为什么而活着,庸庸碌碌几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剩,失去了追求,丧失了灵魂,得到的只是一具千疮百孔的空壳。”

不光秦知远,我有时也会这样想。人总是越长大越麻木,没有目标,不再热衷于追求美好,跟机器人似的重复每天的生活,空着手来到人间,最后又空着手离开,好像只是灵魂附着在肉体上旅行几十年,体验完再换个地方继续旅行。

有灵魂的时候,人类拥有自由的意志,可以思考我是谁,我在哪,我做什么。没有灵魂的时候,人类没有确切的认知,没有思考,全凭肉体的记忆无目的地行走。

可现在的我们是有灵魂的,或许我现在无法解释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但总有一天会解释得出来。秦知远亦如此,他只是陷入了麻木阶段,所以活得悲观,但没关系,过了这个阶段自然就会好起来,因为以后的日子会有我陪着他走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可老天好像不这么想,他似乎……很喜欢以捉弄我为乐趣,喜欢开我的玩笑,总是在我快要得幸福时全都毁掉,让我陷入绝望,等我心死了之后又再次给我希望,就这样循环往复,不断地折磨我。”

秦知远中途停顿了一下,像是哽咽:“可是我们明明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他自顾自地问:“人死为什么就不能复生呢?非要用一次次地生离死别来折磨我。”他口中的话既像质问,又像是被命运摆了一道后的妥协与恳求。

“幸福”、“生离死别”……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中午我差点被车撞时他担心成那个样子,难道他的爱人也是因此丧命的吗,所以他才会害怕,害怕我会跟他爱人一样被车撞死,离开他,然后他又变回孤单一人。

“渐渐的,我不敢再相信眼前的事物到底是真还是假了,我恐惧,我恶心,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我哪里有问题吗?是我太坏了吗?还是我太贱了?”

“我找不到答案。”秦知远弓着身子,将整张脸都埋在手掌心里,声音干涩无力,感觉就快要被电视机的音量给吞没了,我无措地伸出手贴上他的背脊,想与他共情,安慰他。

“后来我想,也许摆脱这场煎熬的唯一方式就是死,一死百了,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了。”

“所以冬至那天晚上,你才会选择站上阳台……对吗?”我小心地问秦知远,不敢再去往深处想。

心脏似乎又被那天的紧张包裹着,然后回到了我拼命拽住秦知远的场面,惊险、恐惧的感觉像是头巨兽张开獠牙想把我吞噬。

所幸最后救到他了,我带着他从死神的手中侥幸逃脱,有惊无险。

“嗯。”电视节目里的声音此起彼伏,看上去好像缓和了一点现在的气氛,秦知远缓缓道:“夹着雪的风吹在脸上很冷,但我却很喜欢,因为它可以把我吹得四肢冰冷,暂时麻痹掉我心里的那点留恋,只是我没想到,下一秒你却敲响了我家的门,要我去你家吃饺子,打乱了我的计划。”

下一秒秦知远撞上我的视线:“当时你煮的饺子很好吃,好吃得我都差点忘了我原本是要干什么了。”

“后来我又回到家里,那次我没有任何犹豫了,只不过那个意料之外还是你,你又一次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就像是算准了时机一样,每次我想跳,你都恰好出现。”

我在心里回答:确实是算准了时机,但不是恰好,因为那是我早就计划好的。

“可是当你的半个身体都悬挂在栏杆上的时候我却慌了,我不想你死,于是我拼命地挣脱,想让你放手,但你说什么也不肯放,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懦弱,或许就是我逃了太多次了,所以才会令自己不停地陷入绝望中。”

“逃避太久果然是会受到惩罚的。”他独自呢喃,说的这话就像是在印证心里的猜想。

“那天你在客厅告诉我说,再不美好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想你说得对,我做事太冲动了,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会怎样,说到底我就是个自私又死脑筋的人,从未真正为你考虑过,一直都在牵累你,让你犯难。”

“对不起,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秦知远满含愧疚地看着我,两手却紧扣着膝盖,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又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自己的真心向我赎罪了,那模样让真是我有些无措,我该他说从不欠我还是怎样呢。

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和我说这么多话,想必他一定在心里憋了很久,在选择告诉我之前也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突然有点讨厌之前那个总是好奇别人经历的自己了,明明知道别人有难处,还净想着戳人家痛处。

现在知是知道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这能让我在稍微了解到他的前提下说出的话不显得那么无力吗?

告诉他,你没有任何问题,你不坏更不贱,你是个很好的人,生离死别只不过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请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要再继续难过,不要被往事纷扰,多往前面看看。

是这样吗?

原来我才是那个坏人,刚戳完心窝子就妄图用寥寥几句废话改变他的心态。

我无比后悔地抱住秦知远,轻拍他单薄的背,盼他不要再活得这么悲伤了:“秦知远,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帮你那些都是我自愿的,更何况,我今天也被你救了不是吗?咱们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我重新望向他,右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而且我相信,你的爱人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她而一直难过。”

秦知远眼底湿润,鼻尖透红,眼泪掉得无声无息,整个人如同一块碎了的玻璃,温热的泪水淌过秦知远的脸颊,留下了他许多难以言说的心事,让人无助又心疼。

我不是生性凉薄的人,所以在听到秦知远不幸的遭遇后,也替他感到悲凉。

有那么一瞬间多想替他擦去眼泪,可坏就坏在我们都是男人,我不敢那么做,也不可能那么做,我不能越过那条取向朦胧的鸿沟,做出对我们谁都不友好的事。

幸好桌上还有抽纸,可以让我扯出两张递给他。

我温声说:“不要哭了,秦知远。今天可是新年,是该高兴的日子,得将所有不愉快的东西都抛掉才行。”

我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屏幕里正在表演诙谐幽默的小品,一时引得台下的观众大笑,我蹩脚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年的小品好看,我猜……你会喜欢。”

可实际上我根本没把握秦知远会不会顺着我的心意将注意力投入到电视当中,毕竟我安慰人的技术可以说是差到家了。

“……嗯。”秦知远突然应了我一声,看过去时,他脸上的泪被擦得干干净净,只剩瞳孔四周的血丝没褪。

他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我想起什么,问他:“是不是该吃药了?”恰好下一秒,桌上的手机响了,我寻声望去,看到是他设置的吃药提醒。

“你药在哪?我去帮你拿。”

“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起身前往秦知远的卧室,打开灯,里面很整洁,进门正前方是衣柜,旁边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右手边是一面书架,再里面就是他的办公桌,除此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桌子上装着药的塑料袋我一眼就看到了。

桌子上除了药和他之前提过的教案,还有很多堆成一叠的书籍,以及一本烟灰色的羊巴搭扣记事本。怎么看都是一个热爱看书的人。

我拿走那一袋子药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再照着医生在药盒上注明的用量取在手里,让秦知远吃下。

我们又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快结束的时候,才注意到秦知远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就像在强撑困意,我想可能是刚才的药有嗜睡功能,便不好再继续叨扰他了,于是简单与他做了告别。

回到家后我拆开了秦知远送给我的礼物,一条叠得整齐方正的燕麦色羊毛围巾闯入我的视线,这条围巾款式很简单,没有任何花纹,仅有尾部一串拇指大小的字母作为装饰,我不认识,有可能是这条围巾的品牌。

简单来说,我很喜欢。

我打开手机跟秦知远发了条信息:“围巾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还在下边附带了一个微笑。

秦知远回得很快,上面是简略的四个字:“喜欢就好。”

初五我跟秦知远各自回归上班,那一天我特地戴上了他送我那条的围巾,他说围巾很衬我,我这人最听不得别人夸,眼睛都乐弯了,一连戴了好几天,直到不得不洗了才取下。

至于上次的那个相亲对象,我们几天前约好了在这周天见面,地点选在离我们两人都不算远的一个餐厅。

真到了那天,我心里又开始打起退堂鼓了,但家里老爸老妈的威慑力摆在那儿让我不敢不从,我又怕他们气出什么毛病,所以再怎么样也得走一个流程。

出门时我惊奇地发现今天竟然出了太阳,之前连着下了几天的雪,天空阴郁连带着人也死气沉沉的,今天难得出一次太阳,好的天气也让我原本沉闷的心情得到了些许舒缓,这一路我故意开的很慢,为的就是贪婪地享受一会儿阳光的照拂,但爸妈似乎比我还着急,一路上不停发信息给我,就为了让我好好对待这次相亲。

面对他们的信息轰炸,我选择暂时无视,因为一条接一条的叮嘱只会让我越看越头疼。

这家餐厅在一个商圈附近,店内装修采用的是很传统的中式风格,典雅精致,所以跟商圈内的其它店相比,这家餐厅看着会更庄重一点,我进去时广播里还放着王菲的歌,但具体是哪首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周韵之来得比我稍早几分钟,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她那桌,她那时正在看手机,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致歉,她笑脸相迎,让我先坐。

她很漂亮,是那种明艳的漂亮,五官大气端正,脸着淡妆,头发烫的是很显气质的法式慵懒卷,上身穿着浅棕色毛呢外套,下身是一条奶白色羊毛半身裙,脚底踩着一双白色裸靴,明艳动人,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

我们自动略过了自我介绍这一环节,直奔主题,因为在来之前,我跟她之间就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相亲这种事,走个过场就行。

我想,她讨厌相亲的原因大概和我一样,都是被家里催得烦,然后出来随便应对一下,不过这样也好,省了我整这些的精力,方便大家。

可是,周韵之却向我坦白了一件事,听清楚后让我喝水都险些被呛到。

她说自己其实有喜欢的人,并且已经在一起很久了,而今天她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正是因为家里人一直不同意她和那个人在一起,这场相亲也是她妈妈用性命要挟她来的,她没有办法,只能应下。

从周韵之的脸上我看出了无奈和歉疚。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想到她家里的人竟然会逼她到这种程度,更没想到她会选择跟我坦白这些。

她为自己之前所做的隐瞒向我道了歉。

我问她,要是被家里知道今天的事不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吗,她无奈地笑了笑,说:“吵一顿架就过去了。”她的内心很平静,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我很佩服周韵之在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既然能让她做出不惜与家里吵架的决定,想必他们一定很相爱。

刚才点的菜还没上齐,就发现她频繁地盯着手机上的时间看,我从中看出端倪,便问她是有急事吗,她非常抱歉地朝我笑笑,最后说出了实情。

原来她今天还约了其他人,并且时间很紧。

周韵之问我,能不能早些结束。

我有些尴尬,但猜想到她约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男朋友,还是识趣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们只是相个亲,总不能一直扣着人家不让走,浪费各自的时间。

透过窗户,我看到周韵之朝外面一个男人走去,他们在大街上相拥相吻,举止亲密,完全不在意此刻的地点是否合适,怎么看都是段让人羡慕的爱情。

然而正当我感叹时,我却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她抱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同事,张穆。

世界真小,我怎么也没想到周韵之的男朋友竟然会是我一个公司的同事,不过令我觉得奇怪的是,张穆明明跟我是同样的工作,同样的职称,人也很正直,那为什么周韵之的爸妈会不同意他俩在一起?

之前张穆只跟我提过他有个女朋友,但更多的也没透露,所以这里面的内情也就不得而知。

不过现在琢磨这些也成多余的了,与其胡乱揣测别人的私事,还不如多吃两口饭来得实际,毕竟这么一桌子菜,不吃也是浪费。

那天过后,我向爸妈撒了谎,说周韵之走是因为人家没看上我,为此我没少挨他们一顿骂,还让我这段时间不要再跟他们联系,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看他们气得确实不轻,所以我闷声不敢多话。

但只要不让我相亲我都能坦然接受,大不了多骂两句,多被冷落几天,等时间一过自然就相安无事了,毕竟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属于家常便饭。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的时候,不出意外,我在地下车库撞见了昨天的男主角张穆,他和往常无异,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周韵之昨天的相亲对象是我,否则他今天就不会这么冷静跟我打招呼了,同样的,我以后在公司也只会觉得更难受。

一看到他,我脑子总是会下意识蹦出到他跟周韵之的关系以及昨天街上的情形,实在别扭,尽管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但我还是不可避免有些尴尬在身上。

我说了句早,跟着他还有其他同事一同挤进电梯。

上班打卡的地方在一楼大厅,我们一行人打完卡后又继续坐电梯到三十四楼,狭窄的空间里,有两个人事部的在讨论上周公司招聘的事,听意思应该是参加面试的人大多都不符合他们的预期,我站在最前头仰头望着上方不断刷新的数字,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在心里默数一楼到三十四楼的秒数,很无聊的举动,却是我在电梯里打发时间的唯一乐趣。

“叮”一声响,电梯门开了,一共九十五秒,比上次多了十六秒,是因为中途那两个人事部的和两个财务部的提前下了电梯。

走到办公区域,大家相继跟我和身后的张穆打招呼,而最先跟我打的永远都是我们公司才来一年的后辈,梁媛媛。一进门我总能听到她的一句,早啊老陈。

梁媛媛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喜欢小鸟似的在人旁边叽喳个不停,公司里的人都说她是我们这里的活宝,有时候她请假了,整层楼都显得冷清。

她实习时候的办公位是在一处角落,那个时候的她还是挺宁静的,可能是因为刚来,和大家都不熟,只偶尔会跟我们开上两句玩笑。

直到她转正,恰逢我右边的同事调走了,她的办公位就被领导安排在了我右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成了她成天叽喳的对象。

记得梁媛媛刚搬来我旁边的那段时间,她工作上的事哪哪都不懂,很多都需要来问我,我算得上是公司里半个老员工,所以在私底下也教了她不少,一来二往,就跟她渐渐熟络了起来。

直到某次她突然心血来潮叫了我一声老陈,自那以后,她就跟上瘾似的叫不停了,就连张穆他们也在她的影响下偶尔会蹦出来两句老陈,本来平时大家都是叫我陈组长的,这也是为什么梁媛媛今早问早要叫我老陈的原因。

所有公司都有一个共通点,融洽中带着压抑,没有人喜欢上班,上班唯二的动力不过是那点微薄的工资和到点下班,我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刚坐上椅子就开始想象下班后的生活。

察觉口有些渴了,我到饮水机前去接了杯凉水,坐在椅子上刚入两口,就听到梁媛媛在轻声叫我,我侧过头问她什么事,只见她在办公桌上托腮望着我,脸上有了一丝以往我没见过的羞怯,问我,今天晚上你有时间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憋着事。

“有倒是有,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公司现在有些安静,梁媛媛朝我这边凑近了些,应该是不想让周围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她小声道:“今天不加班,所以……我想请你吃饭。”

我一脸狐疑和震惊地盯着她,想看看她究竟有什么猫腻,顺口说了句玩笑话:“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了?你良心发现了?”

“什么呀。”梁媛媛故作姿态地对我鼓了鼓气:“请你吃饭你还不乐意啊?”

说着她又缓缓低下了头,像是在思索什么:“其实这顿饭是想感谢一下你之前对我的帮助,你要不乐意那就算了吧。”她垂头丧气地趴到桌上,捣鼓起面前的电脑,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她了,于是短暂的考虑后,我只好小声妥协:“乐意,乐意。”

一听到我答应,梁媛媛脸蛋上的笑颜立马就舒展开了,她的表情就跟这几天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真的呀,嗬,那我一会儿把吃饭的地方发给你。”她再次捣鼓起面前的电脑,只不过心思还是不在上面,这全都是因为她憧憬的事物已近在咫尺。

正如以前的她有多喜欢上班,那现在的她就有多着急下班,还不到中午,她就已经开始想象下班后的生活了。

梁媛媛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下班后我见时间还早,便回了趟家。

这两天天气回暖,市里由下雪变为了下雨,我很不喜欢下雨,主要是因为出门老是忘记带伞,一旦在外边淋了雨,那衣服湿得都能拧出水来,还有种黏糊感,总觉着全身都被湿衣服给束缚住了,很不自在。

但好在现在的雨不算大,所以衣服没怎么淋湿,我一路小跑到单元楼门口拍掉外套上附着的雨水,没有注意到远处逐渐走近的身影。

秦知远打着一把黑伞,左手揣在大衣兜里,于夜色中向我走来,鞋子踩在浅水坑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在大约一米远的位置,他轻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寻声抬头,瞧见是他后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容。

秦知远走上台阶在我身旁收了伞,又将伞上多余的水晃掉,几滴雨水沾到了他的衣摆,他自己却没看到,我注意到后用下巴朝那个位置指了指,他成功会意,伸手拍掉了,抬头见我头发丝还挂着水珠,他打趣我:“你今天又没带伞吗?”

我理完衣衫,朝他笑:“记性不好,老忘。”

“下次记得在车里备把雨伞,淋感冒就不好了。”秦知远自然地伸出手,想揩掉我发丝上的水珠。

我察觉到了,摸上头发挡掉了他的手,看到我的反应,他先是顿了顿,领会到我拒绝的意思后便不再继续了。

“对不起。”秦知远低声跟我道歉,而我沉于尴尬,始终没注意到他秋水般的眼神随着我的反应逐渐无光。

场面一度尴尬,我干咳两声,说了句没事,然后自己动手把头上的雨水抹掉,发端被水珠润湿,有的变得根根分明。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此刻的静默,半晌,还是我说“咱们走吧”才各自动身往电梯的方向走。

从等电梯到坐电梯的这段时间里,我们都很安静,但我想,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尝试主动开口问秦知远,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原本看的是电梯门上贴的广告,听到我的声音后,转头看了我一眼,不过回答时也不像以前那样直直盯着我看了,而是始终望着前面,语气淡淡的:“周一晚上没排我的课,所以就回来了。”

秦知远刚说完这句话,电梯门就开了,来的很及时,在无形中缓解了原本沉闷的氛围,但他好像比我还急着出电梯,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情急之下,我叫住了他:“秦知远。”

他果然停住了,回头看我想干什么,我站在走廊与电梯中间,阻碍了随时都有可能关闭的电梯门,嘴里说道:“刚刚那是我下意识的反应,你别往心里去。”

直男,喜欢的是异性,不太能接受同性对我做这种亲呢的事,这些都是我从未改变过的底线,所以对于打击秦知远好意这件事,我实属无奈,也很抱歉,因为那不是我的本意。

秦知远平淡笑着,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黯然:“不会的,是我越界了才对。”说完,他便重新迈出步子消失在了面前的拐角。

一切又归于安静。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人家出于好意帮我理掉头发的水珠,我却好心当坏事,不领情还反倒误解他。

他说不会往心里去,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越这样想我的胸口就越闷,想一拳抡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路过秦知远家门口的时候,我在那里站了许久,悬在空中打算敲门的手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梁媛媛给我发的吃饭的位置隔我只有两条街,很近,所以我几乎是踩着点去的。

这是一家火锅店,光是站在店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牛油味。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坐在店内中心位置的梁媛媛,她热情地朝我招手。

梁媛媛换了身衣服,看起来像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与她在公司里的风格大相径庭,我第一次看到。

她问我吃什么辣度,我想了想,说:“微辣就可以。”

她叫服务员拿来菜单,跟我说,要吃什么随便点,我接过随便点了几样,她怕不够吃又加了几样菜,还嘱咐我不够再点。

上完锅底,不一会儿菜也上齐了,上菜期间我们聊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后来梁媛媛说,咱们出来吃饭就不要聊工作上的事了,免得影响食欲。我认为此话有理,也就终止了这个话题。

正式开吃之前,我问服务员要了两条围裙,结果梁媛媛在系围裙的时候发现头发勾住了后脖衣领上的装饰物,无论她怎么弄,头发还是卡在那里不曾松开,把我也看得有些着急。

几经尝试后,她突然叫我秋何哥,红着脸想要寻求我的帮助。

我看不下去,起身走到她身旁将缠绕在装饰物上的头发理了出来,她脸更红了,向我道谢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娇羞,我隐约看出她对我好像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在,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吃到一半,梁媛媛突然举起饮料,又喊我秋何哥,她真挚地望着我,跟我说,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让我在公司能够站稳脚跟。

她说:“以前我从不敢想有谁能真心带我,因为大家都是同事,都存在竞争关系。点到即止嘛,所以能教点凤毛棱角我就很满足了,但秋何哥你不一样。”她眼里含光,毫不避讳地就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我:“你教了我很多,必须教的和想教就教的你都教给我了,没有一点保留,我很幸运遇到了你带我。”

梁媛媛晃着手中的饮料,就像在晃一杯红酒,她望着瓶身,声音稍低了些:“你总说,教我多一点这样我就少被领导骂一点,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脸红透了,此刻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明明拿的只是饮料,那一刻却像是喝了酒一样,壮着胆跟我吐露心扉。

“秋何哥,我以前总叫你老陈,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羞怯地低下头,不好意思看我:“因为我舍不得叫你的名字,又不想叫你陈组长。”

她说:“每叫你一次陈组长,我就会觉得自己与你的距离又远了一步,我不想跟你产生太大距离,那会让我恐慌。”

她独自笑着,又跟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老陈,我就这么叫你。”

“看到你没有生气我叫你老陈,我那一整天都很开心。”

“可是时间一久,我又不想叫你老陈了。”梁媛媛将饮料放到桌上后看向我,眼里藏不住心事:“我想直呼你的名字……叫你秋何。”

她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今天约你吃饭最主要的原因了吧?”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心里已经预想到的话:“秋何哥,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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