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棒。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方哲和裴映双双不接电话。
施斐然只能寄希望于裴映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不会打不带套的炮。
万一套子破了呢?
手机屏亮起来。
莫琳发来裴映新工作室的位置。
路上车很多,施斐然闯了个红灯,五十米后,又一个。
风将地上的雪花卷成雾状。
赶到地方,他跑上楼,抬手敲门,用讨债上门的方式敲门。
门终于被拉开——裴映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配着这人的长相,显得近乎圣洁。
与此同时,咖啡香气扑进鼻腔。
施斐然定了定神,伸手扒拉开眼前的裴映,歪过头,看见工作室里同样穿戴整齐、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的方哲。
方哲身边还站着一个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
看起来方哲是真的想收藏裴映的画,至少搞起来之前是想的。
施斐然松了一口气。
可能一路上提心吊胆太久,喉咙十分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
更不舒服了,又清了清。
“施总,你是跟过来的吗?”方哲看见他,走了过来。
施斐然朝方哲笑了笑,刚要随口胡扯几句,手机铃声响起,噎了他一下。
方哲的手机。
方哲低头盯着手机屏皱眉,而后重新看向施斐然,解释道:“前男友,还在纠缠我。”
施斐然觉着这位“前男友”打电话过来很可能不是为了纠缠方哲。
“你最好接一下。”他委婉提醒。
方哲的视线在手机屏和施斐然之间转了一个来回,也许是想起某些可能性,最后拿着手机快步走出门。
裴映仍在注视他,眼神有些微妙。
那女孩走过来:“施总您好,我是裴老师的助理。”
说着,递过来两张叠在一起并保持规整矩形的纸巾。
施斐然盯着她手里的纸巾恍然大悟。
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他满头汗珠儿。
怪不得裴映看他的眼神那么微妙。
他接过纸巾,擦掉自己额头上的汗。
清了清嗓子,咳两声,紧接着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咳嗽不受他自己控制地继续下去。
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
方向感、视力逐渐被剥夺,被迫发出的哮鸣声倏地穿透脑仁。
施斐然本能地去掏大衣口袋里的哮喘喷剂,手还没成功摸到口袋缝隙,喷剂已经凑到他的鼻腔下方。
“忍着别咳,慢慢喘。”裴映说。
“工作室装修没多久,有油漆味。”裴映又说。
“你怎么样?”裴映还说。
油漆是他的过敏源,最严重的过敏源。
他想让裴映闭嘴。
但在呼吸回落平稳之前,他根本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药物起效很快。
他看着裴映手里的喷剂药瓶,觉得匪夷所思,毛骨悚然。
他被迫想起当年办校庆的那座庄园。
被迫想起庄园里让他晕头转向的迷宫。
被迫想起还未晾干的壁画,那股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油漆气味。
还有救他一命的青年艺术家。
忍着别咳,慢慢喘。
当时裴映也是这样说。
女助理跑出来,一脸惊恐,且不明所以。
施斐然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女助理。
“我送你回去。”一旁的裴映扶着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拽起来。
施斐然仍注视着女助理:“你们裴老师……”嗓子哑,抬手揉了揉喉结,继续道,“他最近有需要露面的活动吗?”
“没有……”助理回答,“裴老师这周不参加任何……”
施斐然没把助理的话听完,蓄好力反手拽住裴映手臂,在对方失去平衡那瞬间,一拳砸向裴映下颌。
助理尖叫不停,他骑在裴映身上,毫无章法地朝那张脸挥拳。
——直到两个保安拉开他。
“放开他。”裴映口鼻流血地制止保安。
保安犹豫着,放开他。
施斐然喘着,捡起地上属于裴映的哮喘喷剂,泄愤般地扬高手臂,把它摔在地上。
裴映从助理手里接过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朝她打了个手势。
助理接到示意,转身走回工作室。
裴映的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抬手向楼梯的方向指了一下。
施斐然皱了皱眉,跟上去走出这栋楼。
月亮圆的够嗷呜嗷呜变个狼的。
雪已经停了,地上留着一层毛茸茸的白,潮湿的空气中混着沁到心底儿的凉。
“找我有事?”裴映看他。
“别和方哲上床……”话一出口,施斐然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另一个意思。
方哲可能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但这是很隐私的一件事,他觉得自己不该宣传别人的隐私。
“我没有在想你认为我想的事,”裴映主动道,“我知道是别的原因。”
施斐然挑眉看他:“怎么,你现在是会读心术了?”
裴映浅浅弯了一下唇角,没说话。
他刚刚捶裴映时,怕失手捶坏人家视力,靠着仅存的理智避开了裴映的眼睛。
所以裴映的脸看起来不够惨。
裴映将手里的纸巾换成另一面,擦自己鼻腔下方的血。
“我送你回去。”裴映看着他,手臂放低将纸团抛进垃圾桶,看都没看,像形成了肌肉记忆。
施斐然抬手点了点自己下嘴唇:“这还有一点儿。”
裴映抬起手背去抹,那抹鲜红蹭在毫无血色的手背皮肤上,马上又有新的血从下唇渗出来。
判断失误,那滴血不是沾上的,而是伤口。
“我自己能开车。”施斐然回到刚刚的话题上。
“我不放心。”裴映用一种异常温和的语调说,“你下次给我打个电话就好,我去找你,工作室的油漆味一时半会儿散不尽。”
气得施斐然半天没接上话,笑也笑不出来,直接爆发道:“你有病你知道吧?”
裴映点了点头:“你也有病,你睡了三个心理咨询师,现在病好一些了吗?”
“……”
施斐然舔了舔自己微凉的下唇,掏出车钥匙攥手上,扭头就走。
车就停在楼上,总共只需要走十来步。
临上车前,还鬼使神差地回过头——裴映站在路灯下,零下十度的天气,只穿一层毛衣西裤,身体舒展,面容安宁地望着他:“慢点开车。”
一周后。
裴映果然如莫琳所想的那样从专业角度推荐了他们,于是购物广场真的选择了他的广告公司。
会议室里,人还没来齐,施斐然歪在椅子上,给莫琳发微信:“你为什么跟裴映说我跟心理咨询师睡觉?”
就坐在他旁边的莫琳瞪着眼睛,摊了摊手。
项目负责人在这时走进会议室,施斐然揣起手机,和莫琳对视一眼,当即切换成另一副表情,起身系上西装下方第一颗风度扣,微微躬身握住负责人的手。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
裴映和负责人一起进的会议室,为了避嫌,施斐然也朝裴映伸出手。
裴映也握住他的手:“施总。”
“裴老师。”
施斐然往出抽自己的手。
动作又不能太大。
裴映显然感觉到,却攥的更紧些,延长了他的不愉快。
掐着那个即将变不自然的点,裴映松开他。
施斐然解开西装上的那颗风度扣,坐下。
裴映简直像是他们公司买来的托儿,公关部门都写不出如此诚恳又准确的夸赞。
会议结束,施斐然顺着后门走出去,第一个抵达洗手间。
他步子很快,看起来很急,但实际上根本不是来上厕所的。
他到卫生间来……透口气。
有裴映的地方让他胸闷。
施斐然打开水龙头,低头专心看着水流被自己手指阻断。
片刻后,隔壁水龙头被打开。
簌簌簌簌——均匀而连续。
那种诡异的胸闷感又掐上来。
都不必扭头,就知道是裴映。尊贵的裴老师和那股奢侈品古龙水味道。
他带着一整腔烦躁,沾着满水的水,抬高手臂朝着隔壁一甩——
“施总?”
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项目负责人站在他旁边,镜片上还沾了几颗水珠。
狗日的裴映,用这么烂大街的古龙水。
在会议室里怎么没注意到这人身上也是这个气味。
施斐然保持着微笑,观察负责人的表情。
两秒之后,他放松下来。
——这么多洗手池,正常人不会特意挤到他旁边洗手,这多半已经是暗示了。
他看着对方的脸。是勉强吃的下的长相,如果加上事业有成这一条,成就感加成不少。
施斐然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耸了耸肩,故意开离谱的玩笑:“抱歉,我以为是莫琳。”
负责人笑起来,眼尾有深刻的纹路,他摘下金丝眼镜,摸出眼镜布:“施总今晚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施斐然抓住这人的手腕,然后躬下身体,在眼镜镜片上轻轻哈了一口气。
“不如我选地方?”他松开那只手腕,垂眼望着哈汽从镜片上消散,“我知道一家酒店,西餐难吃,但房间的床很软。”
对方没有马上作答,用眼镜布继续擦着镜片。
有人进洗手间。
裴映错开视线,看向镜子。
负责人则毫无慌张神色地走出洗手间的门。
“裴老师。”
“林总。”
两人还互相打了招呼,不过施斐然想不起自己刚刚预定的床伴到底叫林什么。
等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他问镜子里的裴映:“林什么?”
“林子源。”裴映说。
施斐然挑了挑眉,想往裴映脸上弹水,忽然留意到裴映下唇上的一小条暗红。
还未完全褪去的伤口。
他等着裴映开口揶揄他两句,比如“你是真的不挑”什么的。
等半天,裴映却说:“你那天送了我什么花?”
施斐然怔了怔,转身抽出一张擦手纸,背对着裴映,故意装糊涂:“哪天?”
“我第一次办画展那天。”裴映说。
施斐然当然知道裴映说的是这一天。
他就给裴映送过那一次花。
送的是裴映最喜欢的绿光玫瑰,从英国摘下来空运过来的。
可惜裴映没有收到。
“西兰花啊。”施斐然懒洋洋地撒谎。
“那真是……有新意。”裴映说。
施斐然将擦手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迈开脚步,与裴映擦身时,裴映忽地抓住他手臂。
二人身高相仿,这个距离下,呼吸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
“真的送了西兰花吗?”裴映轻声问。
施斐然本能地不愿意看裴映的眼睛,视线向下,不设防被裴映嘴唇上的红痕吸引注意力。
裴映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摸到他的手腕,丝毫不带压迫地握住,试探着折叠了他的手臂,牵着他的手放到胸口位置。
“你心跳加快了吗?”裴映问。
仍然是那种轻轻的语气,像以前每个夜晚给他读西语。
其实在裴映开口之前,施斐然就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的震感居然这么明显。
他向下扫了一眼,确认裴映手指的位置——只虚虚抓在他手腕上,不会像他这样直白地摸到加快的心跳。
扑通扑通。
施斐然一把推开裴映,快步走出去。
裴映搞得他魂不守舍。
他急需分散一下注意力。
当血液在胃里忙于消化时,脑子会变困顿。
于是往常直接进房间的他,这次陪林子源吃了一顿西餐。
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林子源说来到这座城市的见闻。
比如林子源很多年没见过雪。
比如林子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枯树。
比如林子源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打了一个非常优质的炮——对象是方哲。
林子源说第三件事时,他们已经进房间,林子源正跪在地上,拉下他的拉链打算为他口交。
方哲,那个拥有hiv阳性前男友的小少爷,到现在也没给他回电话。
也没道理回电话,毕竟方哲没跟他上床,是hiv阴性或阳性,都没有特意告诉他的必要。
于是现在的场景变得很尴尬。
更尴尬的是,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施斐然立即就软了。
软的比上次听那女人说要离婚还快。
林子源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方哲之后给你打电话了吗?”他问。
林子源的神色看起来更诧异了:“我们没留联系方式,他当时有男朋友。”
施斐然强行从自己脸上挤出一个笑:“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吃素,戒色。”
林子源离开后,他去洗了个澡。
花洒喷下来的水流打在皮肤上,他用后脑垫着墙壁,望着绿色的壁画。
电影《赎罪》里的绿。
绿光玫瑰的绿。
当年那个迷宫里,墙壁上超现实风格的壁画主色调也是这种绿。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关掉花洒,湿淋淋地走出浴室。
路过洗手台,看见架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亲妈来电。
他抓起手机,给亲妈回拨过去。
亲妈的心情听起来很好:“然然今晚到我这儿吃饭吧?从澳洲来的龙虾,你爸今天也过来。”
最后一句是亲妈好心情的全部原因。
第一,他是私生子,至今为止,他妈已经给人家当了三十年小三。
第二,他讨厌海鲜。
第三,他爸喜欢海鲜,他妈只能记得住他爸喜欢海鲜,记不住他讨厌海鲜。
“我有事,不过去了。”施斐然说。
“啊,那好。”亲妈的语气听起来更高兴了。
自己不出现,就不会打扰一个五十岁妇女和一个六十岁老头过性生活。
他捏住自己将欲扬起的嘴角,觉得自己的嘲笑猥琐又恶毒。
在一旁毛巾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点开手机通讯录,漫无目的地往下滑,指尖在某个人名上顿住。
水珠顺着额前的发梢儿滑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
施斐然将头发向后刨,手下落时,迟疑片刻,覆到自己胸口。
几个呼吸之后,他摸到自己平稳的心跳。
裴映问起他送的花。
裴映为什么问这个。
一想到那捧花,施斐然心口即刻堵满了忐忑和恐慌。
心脏在他的指尖触碰下变快。
他光着身体,从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里找出哮喘喷剂,喷了两下。
再一次看向手机屏,戳下那个人名。
一个曾经合作过的私家侦探。
“帮我跟一个人——”接下来他应该诉说目的,比如一般情况下,妻子会叫私家侦探偷拍丈夫出轨证据,可施斐然此刻还没想清楚他的目的。
手机那头的私家侦探显然更娴熟:“我跟着他,先跟你汇报他每天做了什么,你看可以吧?”
“好。”施斐然道。
他光着身体在酒店房间晃,身上的水刚晾干,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私家侦探这么快就汇报,他有些诧异。
侦探的语气则是有些怪异:“施先生,你现在……在你长期预留的酒店房间吗?”
施斐然不理解:“我是找你来跟踪我的?”
“施先生,”侦探说,“裴映在你房间门口。”
手机听筒的声音刚停下,门铃倏地响起来。
施斐然心里仿佛有一团乱麻突然开始疯狂有丝分裂,整个人快爆炸。
他摁断通话。
门铃没有响第二次。
走到门口,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没穿衣服。
折返到衣架前,拽下来裤子穿上,再度走到房门前,吸一口气,一把拽开门。
裴映站在门外,表情娴静,姿态舒展而放松。
施斐然认为自己应该把上衣也穿上。
这样子面对裴映,莫名起鸡皮疙瘩。
“林总不在?”裴映问。
“不在。”施斐然说。
怎么好像整个城市的男同性恋一夜之间全成了hiv疑似者。
“裴老师,”他放慢语速,倚着门板借力,“我现在欲求不满心情也不好,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建议你改天再说。”
“抱歉。”裴映开口,“我想要今天说。”
裴映迈进门槛。
咔嗒一声,回手扣上门,走进房间停在他面前。
施斐然退后一步,转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上衣,背过身套上。
“斐然,我希望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裴映说。
从前?
施斐然转回来面向裴映。
“什么从前?”
“从前你是一个父母双亡被叔叔撵出来的穷小子?从前你吃饭都得靠我?从前你泡妞用我的名字?”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控制着音量不涨上去,“还是从前我帮你牵线认识头部画廊的主理人,从此之后你摇身一变,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天赋的艺术家……”
“有没有你,我都是这个时代最有天赋的艺术家。”裴映温声打断,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
确实没错。
施斐然弯了弯嘴唇,后退小半步。
“那么请问这位天才画家,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
裴映不缺钱,现在的裴映可以认识任何想认识的人。
说实话,从利益角度,他不知道自己对裴映来说还有什么用。
就像他送过去的花,裴映提前离开画廊,甚至不屑于返回去取那捧绿光玫瑰。
裴映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和他切断联系,七年间没再找过他一次。
“你眼睛有点红。”裴映说。
施斐然偏过头,扫见裴映伸来的手,一把将那只手拍开。
“滚。”他说。
说完,他从裴映眼中捕捉到了错愕。
紧接着,施斐然的身心都感受到了舒畅,近乎报仇雪恨的舒畅。
——裴映没有返回画廊去取那捧绿光玫瑰,自然不会看见里面的卡片。卡片可能和玫瑰花一起在某个垃圾桶里腐烂了。
上面有他亲手用西语写的“选择我”。
裴映不知道,所以也不会理解他此刻的恼怒。
“你听清了,”施斐然稍作停顿,“滚。”
裴映抬起手,手上握着一个a4纸大小的速写本。
以前上学时,裴映也是随身带着一个这样的本子,有时候比这个大一些。
裴映低头从速写本中抽出一张类似医院检查单的纸,递过来。
施斐然丝毫没有接过那张纸的意思。但裴映一直举着,他只好瞄一眼。
瞄完之后,他双手接过那张纸。
一份亲子鉴定书。
一份他和他爸的亲子鉴定书。
一份来自二十几年前的真正的亲子鉴定书。
怕他爸发现,这些年施斐然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偷偷找了这么久没结果,没想到现在会在裴映手上看见它。
施斐然皱了皱眉。
——纸张手感崭新,不是原件,是复印件。
当年到他爸手上的那张是假的,假亲子鉴定书上显示他就是他爸的亲儿子。
现在这张真正的鉴定书上显示他和他爸毫无血缘关系。
他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因为是他先发现的,他妈的谎言。
“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我只是希望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裴映再一次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施斐然捏着那张亲子鉴定书笑了笑,实话实说,他简直有些感动。
他向前一步,张开手臂抱住裴映。
裴映身上的古龙水味让他的鼻腔犯痒。
“我最好的朋友。”施斐然拍了拍裴映肩膀,用西语念道。
莫琳再一次抬眼瞄他。
施斐然“啪”一声扣下笔记本电脑,看回去:“你要说什么?”
“你是恋爱了吗?”莫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他。
施斐然弯起唇:“是谁在讲恐怖故事?”
莫琳:“可是你前天管我要两张歌剧票,你最讨厌歌剧。”
施斐然保持微笑。
“还有你上周周六周日都不在公司……”莫琳强调道,“周六和周日,从有这个公司开始那天我就没见过你双休。”
施斐然保持微笑。
“你还让我给你列电影单。你最近半个月真的很反常。”
施斐然保持微笑。
莫琳撇了撇嘴,替施斐然说出他的人生格言:“你从不谈恋爱,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知道。但这两个月……你看起来很开心。”
施斐然的微笑僵了僵,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视线也跟着挪回电脑屏幕:“忙,回你自己办公室。”
莫琳说他看起来很开心,意识到确实是这样,让他有点不开心。
于是他有意识地在办公室逗留到晚上九点。
裴映打来电话,他抓起手机,刻意等了十几秒再划向接通。
“在忙?”裴映问。
“忙完过去。”说完,施斐然挂断电话。
电脑屏幕上摆着扫雷的页面。
他操纵鼠标点了一下,点到了雷,游戏结束。
他不玩那些大型游戏,不是游戏不好玩,反而因为游戏太好玩,会让人上瘾。上瘾之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玩,他反感自己“想要”的感觉。
扫雷让他厌烦到玩不下去,他拉开抽屉,摸出拼图。
拼了半小时,只拼上六块。他开始怀疑这里面的拼图碎片根本不全。
裴映在等他。
裴映以前也总是等他。
折磨裴映的快感压住了那点于心不忍,但很快,愧疚又再次占领高地。
他将手里的拼图碎片丢在拼好的一点点风景画上,砸裂了那颗绿色的树。
绿。
绿光玫瑰。
然后他再度将手放到胸口。
放松,是他反应过度,裴映根本没有收到那捧绿光玫瑰。
他只是为那份亲子鉴定书售出自己的友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施斐然扫了眼腕表,拉开第一格抽屉,将拼图扒拉回抽屉。
他离开公司,像往常一样去裴映工作室。
裴映工作室的冰箱里总备着各种西式小点心。
施斐然从来不费心记那些点心的名字,统一称呼它们为劣质碳水。
工作室的电视上直播着球赛,已经开始下半场了。
他为了晾裴映,错过了自己死忠球队球赛的上半场。
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于是从冰箱里拿走了裴映体积最大的劣质碳水。
劣质碳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使他开心。
后半场有些焦灼,两边都发挥不出来。
施斐然看得有些分心,无意间留意到裴映撑在沙发扶手上的手。
长排沙发和单个沙发对角挨在一起,施斐然躺着,裴映在对角沙发上坐着。
裴映这只手已经算侵略到他的领地了。
他看向裴映食指上的戒指。
是一枚蓝宝石戒指。
裴映登上某杂志封面时戴过这枚戒指。
劣质碳水吃多了,血液朝胃的方向流淌,脑子不供血,他鬼使神差地说道:“莫琳说你,特别好。”
说完,施斐然就后悔了。
他期望着裴映没有领会到那个隐晦的意思,但裴映笑了。
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笑,很轻地拂过施斐然的耳膜。
“嫉妒我?”
施斐然往后挪了挪脑袋,抬眼看向裴映,裴映眼睛里的笑意让他脑子空了片刻,他坐起身,牵起唇角接道:“是啊,我好嫉妒你。”
清了清嗓子,坐起来,伸手去够茶几上的啤酒。
心不在焉导致手上也失去准头,他的手指尖只碰触到易拉罐上的水珠儿。易拉罐被他撞了下去。
没摔坏,在地砖上沿着一个方向滚。
施斐然蹲下去,想捡易拉罐,又一次只碰到易拉罐上的水珠儿,那瓶滑溜溜的啤酒改变方向继续往前滚。
“我帮你捡。”裴映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施斐然捡起易拉罐,被易拉罐集中的注意力重归分散,他抬起头。
——端庄的裴老师只坐了沙发前三分之一的位置,两条长腿屈膝伸展,而他此时正位于裴老师的两腿中间。
与他视线齐平并且和他的脸格外接近的,是那件曾经被莫琳夸赞过的器官。
刻意不去看,会显得非常刻意。
刻意去看,会显得有些猥琐。
施斐然松开手,将那瓶易拉罐重新放回地上:“你帮我捡吧。”
裴映侧过身,收走自己的腿。
施斐然全程没有看裴映,只在易拉罐重新落回茶几上时扫过去一眼。
人的视野范围没办法缩成一个小点,所以他扫过去那一眼无意间扫见裴映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把这个吞咽动作理解成渴,抠开拉环,握住瓶身朝裴映递过去。
电视里的足球解说员在欢呼。
啤酒吱吱地冒着泡。
他的手被易拉罐上的水弄湿了,裴映伸手过来,接住那瓶啤酒。
冰凉的戒指内环蹭过他的手指,裴映握住罐身时似乎连带着不小心压了一下他的尾指。
抚摸。
脑子不受控制地蹦出这个动词,也可以是把动作定义的名词。
施斐然不太允许床伴摸他,打炮并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陌生人的抚摸会让他毛骨悚然。
他看了看丝毫没受影响、圣母像一般端坐的裴映。
乱麻中蹿出一股冲动,他凭借着那股冲动,一把抓过裴映的手,装作研究那枚蓝宝石戒指。
球赛到最后几分钟。
裴映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似乎是终于受不了他打扰,主动摘下那枚戒指放到他的手心。
施斐然捏着那枚戒指,戴到自己食指上。
看了半天,没看出好看不好看,又摘下去。
项链、戒指,凡是这种圈在身体上的东西,他都不喜欢,会让他联想到束缚。
就像以前他见莫琳戴过一条炒到一千万的项链,每隔几分钟莫琳总会伸手摸摸脖子,看它丢没丢。
这也是一种束缚。
生命已经如此不自由,没必要再给自己平添束缚。
施斐然注视着裴映的圣母脸,想从中窥探出真实想法——拿着那份能动摇他继承权的亲子鉴定书,却只是想要和他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朋友?
他朝着裴映发出招呼小猫的拟声:“嘬嘬嘬——”
裴映看了他一眼,重新看向屏幕。
他们粉的球队进球了,但裴映的神色还是没什么显着变化。
总感觉裴映在压制什么,以前就有这种感觉。
想抽烟。
他有先天性哮喘,惜命得不得了,所以基本不抽烟。
基本不抽烟,不是不会抽。时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
比如现在。
他蹭到靠近裴映那一边,整个人几乎贴裴映腿上,伸手去摸裴映裤袋。
没能摸索太久,裴映把他手从自己裤袋里抓出来:“没有,我去买。”
这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裴映总是能知道他想抽烟的那一瞬间是哪一瞬间,和从前一样。
他揽着裴映的肩借力坐起来:“我自己去。”
“一起。”
裴映说着,也要起身。
施斐然将他摁回沙发上:“我们是不是还要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
十五分钟后。
施斐然成功在街尾的24小时便利店买到了烟。
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
有个男人跟着他。
从便利店出来就开始跟着他。戴黑色针织帽和黑色口罩,从头到脚的可疑。
最近这座城治安不太好,抢劫杀人类似的新闻频频上推送。
施斐然加快脚步——身后那男人突然跑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
一抹银光反射进他的眼睛。
那人手里拿着刀!
他这么惜命,当然不想和歹徒搏命。
施斐然利落抬高双手,用一只手解掉另一只手腕上的手表,递向那男人:“表给你。”见男人捏着刀子不动,施斐然补充道,“可以换一套市中心的大户型。”
男人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受了莫大屈辱一般:“谁要你的表!”
吼叫带上了回声。
此时此刻,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风吹过来,施斐然嗅到那男人身上的冲天酒气。
“斐然!”他听见裴映喊他。
好吧,三个。
想必裴映也看见了那男人手里的刀。
但这声喊叫十分不合时宜——这歹徒直接举刀扑过来!
那个刀尖儿晃得他眼晕到不能动的程度。他有尖物恐惧症。
一道人影闪过来,施斐然再看时,裴映已经抓住了男人持刀的手腕。
银光在夜色中飞快地画下线条——刀被裴映抛向垃圾桶。
“当啷”一声,水果刀进垃圾桶后击响铁皮。
男人甩开裴映,不像正常歹徒的反应,失掉武器拔腿就跑,反而恨恨地用眼睛剜着施斐然。
施斐然缓过来些,没空管这男的眼睛射不射激光,他抓起裴映手臂,望向对方的手指:“手没伤到吧?”
这双手属于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
伤到裴映的手远比伤到他要严重。
“没。”裴映答道,然后飞快又仔细地扫视他全身,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歹徒在这时开了口:“你们两个是……同性恋?”
施斐然拧起眉。
遇上随机杀害同性恋的极端分子了?
他和裴映站一起怎么就像同性恋了?
不对,他刚刚是一个人走在街上的。
“你是同性恋?”男人重复道。
裴映站到他身前,有意地将他挡住。
“我看见我老婆和你的通话记录,她要跟我离婚……”说到激动处,男人拽掉口罩,音量涨上去,“是不是因为你!你有没有睡我老婆?”
施斐然想起了那个长卷发的女人,也想起女人手机屏幕上的锁屏照片,就是她和眼前这男的。
“你老婆跟你离婚不是因为我。”施斐然借着女人的原话说。
“你别他妈说别的,你到底睡没睡我老婆!”男人又吼起来。
施斐然不想跟他纠缠,也不想给自己曾经的床伴带来麻烦,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扯住裴映衣领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没有任何停顿地吻上去。
撬开嘴唇的舌吻。
在耳鸣声和眩晕感中,感官迟钝得要命,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都办不到。
后退,分开,睁眼——他看见了裴映唇上的水光。
耳鸣声瞬间高了一个八度,不好,哮喘要发作。
他抬起手,擦掉裴映嘴唇上的水光,歪头看向那男人:“你都说了我是同性恋,我怎么睡你老婆?”
哮喘没发作。
施斐然走得能有多快有多快。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
裴映喊了他几次,他都装没听着继续走。
裴映跑过来挡住他。
他在裴映嘴唇刚动的瞬间打断对方施法:“不要说。”
裴映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我是想告诉你,啤酒也只剩最后一罐了。”
施斐然立起大衣衣领,放慢走路速度,瞄着与自己并肩的裴映。
他和裴映都不说话,只剩下夜里的风时不时呼呼作响。
“不用报警吗?”沉默许久的裴映终于发问。
这是一个正常的问题。
正常人被人用刀子比划的正常反应是报警,而不是处理得像他这么随意。
但他是施家人。
因为有钱而成为公众人物的施家。
这种黑料不用多长时间就会在富豪圈里传成一个更匪夷所思的版本。
接下来就是他爹的冷暴力,他妈长达月余的埋怨。
施斐然无视了裴映的问题。
从零下十几度的外面回到有地暖的室内,温暖感一下子挤走施斐然心中大半不满。
球赛已经结束,他打开手机,点开备忘录,看莫琳之前给他的电影单。
一看才意识到名单上的电影已经看完大半了。
他按顺序播放下一部。
他很少在这儿好好看完一部电影。
电影是他们两个聊天的背景音,当他不想说话时,电影是他发呆或浮想联翩的背景音。
比如现在,电影播到第二十分钟,男女主角脱光了衣服。
光线恰到好处,色情但不低俗。
施斐然歪头看向裴映,正式开始他的浮想联翩。
裴映的眼睛是标准的平行四边形,扬起的眼尾呈一个锐角,下压的眼角一样是锐角,唇角也是收尖的形状。鼻梁直而挺拔,在脸上占据恰到好处的比例,颧骨、下颌骨因饱满而拥有多角度天然高光,像雕塑大师最精心的作品,雕好之后小心翼翼地刨走塑像上每一分一毫的多余。
这长相如果是女人的话,可能会更适配。
长这样一定是那种视任何男人如粪土的女人。
至今他的床伴中还找不出这样的长相,低配都没有。
“嘬嘬嘬。”他出声。
裴映被他嘬嘬的转过头。
他想起裴映把水果刀丢进垃圾桶的动作,又想到留学时裴映被球队的人堵在更衣室里揍,于是发问:“你在球队踢的好动作快,他们招惹你干嘛?”
“问他们,受害者也想知道。”裴映说。
施斐然注视着眼前的“受害者”,还是觉得奇怪。
裴映相当有分寸感,不是那种让一群人讨厌到直接动手的性格。
琢磨半天,没琢磨出结论。
电影里男女主角已经开始第三段久别重逢的性爱。
嘴唇发痒,施斐然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嘴唇——然后记起不久前的吻。
他感到诧异,诧异他其实把那个吻记得很清楚。
裴映的眼神。
柔软冰凉的嘴唇。
麦芽糖味道的口腔。
试探着配合他的舌尖。
就连裴映身上向来被他讨厌的古龙水味,也被雪夜裹上一层煽情。
冰凉而炙热的煽情。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在裴映的注目礼下,突然起身直奔门口,摘下衣架上的大衣。
穿上一条袖子,他转回身面向裴映,实话实说道:“我得去找个人……”裴映的视线让他顿了一下,他挪开视线说出后半句,“性交。”
是的。
他天天跟裴映黏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找人上床了。
出门,上车,关车门,空调开暖风。
凌晨十二点。
他驱车开往一个酒吧。
同性恋酒吧可选择空间相对狭窄,但只要肯跟他出来,基本能睡成。
异性恋酒吧选择空间大,肯跟他出来的,也可能会突然改主意。
他最后选了一个异性恋酒吧——车快没油了,开不到同性恋酒吧那条街了。
一进门,就看见吧台上一个背对着他的秃顶脑壳。
秃顶男人对面是一个颇有气质的女人,她表情已经露出不耐烦,但被礼貌束缚,还在维持最基本的对话。
那是一个身材特别好的女人。
虽然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版型的蓝色真丝裙。
施斐然知道她身材好,因为他们曾经维持过三个月的床伴关系。
她叫徐涵,他以前的心理咨询师。
他理了理衣领,快步走到吧台,伸手支在那秃顶男面前,面带微笑开口:“她不喜欢你,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秃顶嘟嘟囔囔地端着酒杯走开了。
徐涵看见他并不意外,手指磨着手边的酒杯:“我明天上班。有很重要的来访要接待,鉴于你每次折腾至少两小时打底,今晚我打算谢绝你。”
施斐然坐下来,高脚凳上还有秃顶男屁股熨出的温热。
他用一种尽可能真挚的眼神凝视徐涵:“我保证,十五分钟内解决,”施斐然视线向下,落到徐涵真丝裙的领口上,“绝对不会弄皱你的裙子,而且你可以在酒店房间睡到明早,直接去上班,怎么样?”
徐涵接受了他的提议。
到房间之后,施斐然没想到自己又出了问题。
可能是在裴映工作室里啤酒喝太多了,也可能是被持刀醉鬼吓着了,总之,他硬不起来。
明明在工作室那阵儿急得快烧起来了。
他松开抓在徐涵胸上的手,翻身躺到一旁:“真的很抱歉。”
“出了什么事?”徐涵问他。
问题是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他知道,他正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压着自己的想法,不肯让自己往深了挖。
“记得我以前说过你频繁更换床伴是因为自卑吗?”徐涵又说。
施斐然笑出了声:“我英俊有钱、年轻单身,我可以睡任何我想睡的人,我自什么卑?”
“你说的这些都是外在,”徐涵坐起来,重新穿上蕾丝胸罩,“你认为别人对你的外在感兴趣——不过,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你本身。”
“我感兴趣的是你本身”这句话触动了施斐然。
他从床上爬起来,凑近徐涵。
徐涵闭上眼,微微扬起下巴,等待他的亲吻。
他嗅着徐涵脸上散发的化妆品香味,在徐涵嘴唇上象征性地贴了一下,退回来。
“我吻了我的朋友。”他说。
徐涵挑了挑线条精致的眉毛:“怎样的朋友?”
施斐然舔了舔唇。
他想从自己脑子里抠出一个合适的词,却没有发现任何足够贴切的。
门铃在这时响起。
施斐然穿上裤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尊圣母像。
——不知为何,裴映越没有表情越端着,越会让施斐然联想起圣母像。
圣母的肩膀上挂着融成半透明的雪花。
看来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穿好衣服出来。”裴映说。
那身寒气,光是靠近,都激得施斐然胳膊起鸡皮疙瘩。
施斐然觉得裴映的要求非常无理,但他不想站房间门口吵架。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套间卧室,捡起洒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徐涵倚着床头,不慌不忙地看着他:“外面的人是你吻的那个朋友吗?”
施斐然耸了耸肩,转身走向房间门口。
半路又折回来:“你有吃早餐的习惯吗?我让人明早送到房间?”
“不用。”徐涵摆摆手。
施斐然搔了搔鼻梁:“那晚安。”
他跟着裴映走出房间,走进电梯,一直到酒店大堂,他都没有开口。
这里是他经常出入的场所,他也不想被人看到和裴映在这儿吵架。
憋到停车场,那点愤怒发酵成了更酸更诡异的东西,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车,彻底不打算和裴映说话了。
“不是那台。”裴映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裴映的意思可以翻译成:上我的车。
“我明天还要上班,”施斐然抬起手腕扫了眼腕表的指针,“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我得回家睡觉了。”
“睡我那里,明早我送你。”裴映走过来,伸手过来系施斐然大衣的主扣,“你应该改掉滥交的习惯。”
施斐然怔了怔,冷哼一声。
他摘掉裴映的手:“你拿着我的名字睡莫琳就很高尚?”
说完,掉头走向自己的车。
上车,启动,蹿出停车位——一声轮胎抢地的急刹。
裴映横在他面前将路挡得结结实实。
他现在要是二十岁,绝对会将裴映的车撞开。
可惜已经不是九年前了。施斐然深吸一口气,隔着车窗看见裴映朝他举起手机示意。
他掏出手机,发现裴映这个神经病正在给他打电话。
施斐然皮笑肉不笑地朝裴映咧了咧嘴,戳住接通按键。
“裴老师。”他端着手机,看着坐另一辆车里与他对视的裴映。
“施总。”裴映的语气略显轻快,“需要我提醒你,我手上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原件吗?”
施斐然咬了咬牙:“裴老师想怎么样啊?”
裴映:“跟我道歉。”
“滚蛋。”施斐然道。
裴映:“车停回停车位。”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毛,倒车,把车停回停车位,熄火下车。
走到裴映的玛莎拉蒂旁边,拉开后车门。
“坐副驾。”裴映仍然端着手机跟他说话。
施斐然保持微笑,甩上车门,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坐上去,系安全带。
裴映终于放下手机,好说好商量的口吻提议:“跟我道歉吗?”
施斐然看了看裴映,直接把头扭到另一边。
这个城市的路灯似乎永远没有熄灭的时候,哪怕是偏远僻静的郊外公路。
车停下来,等交通灯。
透过茶色的车窗,施斐然看着轻盈稀疏的雪花。
垂眼间留意到自己半透明的脸,也留意到裴映的目光刚好投在车窗上。
他和玻璃上的裴映对视一小会儿,开口问:“看什么?”
“想画你。”玻璃上的裴映静静地注视他。
“现在?”施斐然问,“还是哪天?”
交通灯变回绿色。
“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画你。”裴映收回视线,望向正前方。
电梯里,实习生瞄了施斐然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一双眼睛几乎要蹦小星星:“施总,你是不是坐裴映的车来的?”
施斐然露出一个接近被迫的笑容:“你猜。”
如果裴映开车送他来上班之前,告诉他自己接到玛莎拉蒂代言,那辆玛莎拉蒂也是玛莎拉蒂方送的,并且裴映和那车一起在广告片里出现过——就好了。
鉴于现在已经有第三个员工问他是不是坐裴映车来的了。
而且他是广告公司的总裁,这个低级错误实属不应该,他应该熟知最近上线的所有广告。
他早上还应该拒绝裴映送他。
莫琳难得迟到,他今天出外景,本来计划早上先跟莫琳对一个单子。
上午十点才等到莫琳回电话,跟他约回公司再谈。
莫琳有点反常,但影棚里忙起来之后,他也没空想这事儿。
他在外面冻了一整天,中午陪女明星吃了连油醋汁都没淋的蔬菜沙拉,晚上七点才回公司。
莫琳办公室的灯亮着。
她有睡午觉的习惯,愣是在办公室里凿出空间摆了一张床。
灯亮着,但门是锁的。
“是我。”施斐然出了声。
片刻后,拧开门锁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莫琳没有将门开得太大:“进来。”
他最先看见的是莫琳红肿的眼睛和斑驳的粉底。
他走进门,回手快速掩上门——外面还有几个在加班的员工。
“合同上有几个地方不行。”莫琳说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笔记本电脑,递向施斐然。
施斐然沉默片刻,垂下眼注视屏幕上的合同:“你说。”
七点五十九分。
谈完工作。
莫琳抽出卸妆湿巾擦掉脸上花掉的妆。
“他出轨了,和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莫琳说,“我让他收拾东西从我那儿搬出去了。”
莫琳翘着腿,掂着脚上的高跟鞋,别过头冷哼了一声:“我年纪到了,他家庭也合适,我这次难得想结婚……”
莫琳那个男朋友除了家庭没有什么能掏的出来的,在施斐然眼里就是一个符号化的富二代。
不过莫琳高兴就好。
可是那位男朋友连这点都做不好。
他望着莫琳,走过去,伸手把她揽到怀里。
莫琳开始在他怀里小声抽泣。
“他说那个小姑娘崇拜他……他一直希望被崇拜……”
“哦,”施斐然点头,“那他可以改名叫雷锋。”
莫琳笑了一声。
他抬起手,手距离莫琳的头发一段距离犹豫了,最终没有落在莫琳的头发上,只揽住她的肩膀。
莫琳的头发和香水是一个系列。
她全身的香味都完美而统一。
他忽然想起莫琳写的那些小诗,打着斜的娟秀字迹,乍一看像印刷上去的。
莫琳从他怀里钻出来,鼻头红红的,头发在他衣料上摩擦出静电,乱蓬蓬地支起来。
莫琳看着他,声音还带着哽咽:“陪我一会儿。”
她点了一大堆外卖。
总结起来就是:劣质碳水、油炸食品、油糖混合物。
外头工位上那几个加班的员工已经回家了,这一层就剩下他们两个。
调成静音的手机揣在兜里,频繁亮起来,整个裤兜隐约透出亮。
施斐然注意到了它,怕莫琳也注意到,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裤兜,将手机翻了一个面儿。
他借着去洗手间,掏出手机——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裴映。
仰起头,注视着洗手间白色的顶灯,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给裴映回拨电话。
“我今天不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裴映安静了一会儿,温声回答:“知道了。”
施斐然挂断电话,没有立即走出洗手间。
他的车还在酒店停车场放着,今晚裴映说好来接他。所以手机亮起来时他就猜到是裴映。
他没有当着莫琳的面儿接裴映电话,心里虽然清楚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心中却有一股诡异的心虚。
他关掉自己办公室的灯。
只剩莫琳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回到莫琳办公室,抬眼看见莫琳单腿屈在沙发上,手里晃着一小瓶洋酒。
“一起喝?”
莫琳举高酒瓶,动作间,原本盖在膝盖的裙摆褪下去,堆到了腿根儿。
施斐然挪开视线,避嫌地后退一步站直。
他刻意把避嫌的动作做得很刻意。
莫琳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将腿伸直,缎面裙摆重新垂下盖住腿。
“你最近天天和裴映在一起吧?和他和好了?”
这时候从莫琳口中听到裴映的名字,施斐然后背莫名发紧。
没有等到他回答,莫琳忽然笑起来,笑得意味不明:“裴映和你一样?”
施斐然看她:“什么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莫琳说,“男人女人都行?”
那种审视的眼神让施斐然觉得有些压迫。
没等他回答,莫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对话戛然而止,他松了口气。
莫琳在自己身后摸了摸,摸到手机,送到自己眼前,看见是谁来电之后,脸上的微醺即刻荡然无存。
她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将手机端在耳边:“喂,爸。”
施斐然静静看着莫琳,仿佛在照一面镜子,无非他比莫琳更加战战兢兢。
莫琳挂断手机,从大包里摸出化妆包,娴熟地往脸上叠几下粉底,直接站起来:“我爸找,我得立刻过去。”
施斐然帮着收拾了莫琳办公室里狼藉的食物。
他去酒店取回自己的车,走神的工夫,发现自己已经把车开到裴映工作室地下车库。
把车整整齐齐停进车位,他继续坐在车里,没有熄火,用食指在方向盘皮套上一下下揩着,揩出一列凹痕。
然后看着它们回弹。
是回家——还是像昨天和好多个昨天那样,上楼,睡在裴映的工作室?
肩膀传来的酸涩感让他偏头做了个拉伸——裴映工作室客卧的床垫太硬,他每天早上醒来肩颈都不太舒服。
他该回自己的住处。
施斐然握住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位,侧头看倒车镜时,无意间扫见车窗上映出的自己。
他想起裴映那天望着车窗说出的“想画你”。
仿佛湖水里蓦地被塞进一只转动的螺旋桨,整个水面全被搅动。
车重新停回停车位,熄火。
工作室没人。
裴映不在。
画板上放着裴映未完成的画,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森林,树上生长着海豚和小丑。
他不太愿意看见裴映的画,因为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欣赏。
他为之付出过努力,后来发现自己和裴映天差地别,这份嫉妒使他没办法心平气和。
施斐然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购物广场的方案。
看的烦了,抓起一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之前派人跟着裴映的私家侦探。
侦探按小时收费,且费用不菲,但他正好钱多,也愿意把钱花在掌握裴映行踪上。
“裴映在一家未正式开放的艺术空间。”侦探汇报道,“莫琳和莫小姐的父亲也在。”
——莫琳和裴映在一起。
裴映回国之后当然见过莫琳,光是和购物广场开会就见过好几次,不过那些场景他都在场。
他不愿意顺着自己此刻的情绪往下追究,重新抱起笔记本电脑垫在腿上,继续看文件。
一直把几十页文件看完。
发觉地暖烤得脸皮微微发热,随手脱掉上衣,走去浴室。
肩膀仍然不舒服,不舒服到不愿意举起电吹风吹头发。
于是他只用毛巾草草揉了两把头发,就从浴室走出来。
书架上摆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瓶,一只手掌大小。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确信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掖了掖腰间的浴巾,走到那只玻璃瓶面前。
里面装着一张绿色的卡片。
透过同样色调的玻璃,他看清了里面的字迹。
他自己的字迹——用西语写着:选择我。
选择我。
选择我,跟我一起回国,不要接受那份邀约去卢其他。
呼吸停顿的间隙,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下跳动。
门打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施斐然没有回头。
工作室的门和书架位置正对。
裴映走到他身后,凉气掩掉了那抹庸俗的古龙水味。
“我希望我们像从前那样。”裴映再一次重复拿着亲子鉴定书要挟他时的要求。
“斐然,我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喜欢我。”
施斐然眼睁睁地任凭自己心跳加快。
裴映站在他身后,手伸到他腰上的浴巾边缘,慢慢往前摸。
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裴映并没有碰到他,手指只是摩擦过浴巾上的细小颗粒。
直到裴映手指上的戒指内环突然蹭到他的皮肤。
气流停滞在气管里,紧接着毫无预兆开始乱窜,他张嘴想要喘气,只发出类似噎住的声响。
噎了几次后,他无意识地抓住裴映的手臂,听见自己发出熟悉的哮鸣声——
哮喘发作,似乎有一双手攥住施斐然的肺,窒息感蹿上来,以至于他的意识瞬间变模糊。
如果裴映不在,他需要凭着模糊的意志力走回浴室,捡起扔在地上的裤子,找出裤兜里的哮喘喷剂。
但裴映在,面对此刻的窒息、甚至濒死感,他居然有种隐约的安心。
他不知道具体经过多长时间——裴映将喷剂凑过来,结束他的煎熬。
恢复最快的不是呼吸,而是视野。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裴映抓在书架木板上的手,指节完全失去血色,凸起的血管爬在手背。
使了很大的力——裴映很可能在生气。
他盯着裴映的手,片刻后,那只手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
他的头被一个向上的抓力提起来,视线也被迫抬起。
湿透的头发还在滴水,水滴到眼睑上,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水倏地滑下,在下巴边缘停了停,落到脖子上。
裴映就在这时抬起另一只手,擦他脖子的水。
擦的又慢又重。
疼痛变得十分迟钝,施斐然只察觉到轻微的灼烧。
在裴映收回手后,灼烧感仍然留在皮肤上。
后脑上的抓力也一并消失。
“起来吧。”裴映说。
施斐然撑着地板坐起来。
搓了一把头发,明确头皮是真的在痛,更加确定裴映刚才抓了他的头发。
这种事不当场发作,事后喊着“你抓我头发干嘛”,然后跳起来还手,太不合时宜。
他瞥了眼书架上的绿色玻璃瓶,不记得自己怎么把它放回原位的。
他裹着浴巾在沙发上缓着,喝光了一杯裴映倒给他的温水。
将水杯放回茶几上,起身,回到客卧,穿上衣服。
裴映像个没事儿人,表情平静地看了看他,继续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施斐然衣冠整齐地坐回沙发上:“莫琳是你叫走的?”
裴映一边用眼镜布擦拭玻璃瓶,一边回答道:“我只是跟莫先生提及,留学时和他女儿相识。”
施斐然注视着裴映手中的绿色玻璃瓶,想起那幅让裴映名声大噪的《斐然》。
——现在已经进入国际知名美术馆成为收藏品的画。
那并不是裴映想象中的他,他终于想起了那是哪一天,哪个时刻。
离学校不远的广场,当地人在跳弗拉明戈,他跟着蹭音乐蹭舞。
音乐停止,广场上的人群刚散,他冲进一家面包店,空调唰地吹凉满身的汗,挂在门上的风铃声荡漾,裴映被风铃声唤得回了头,看到他。
店员装好蜗牛面包,递向裴映,裴映接过面包,打开自己的钱包皱了皱眉,最后又将面包还给店员,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水。
施斐然买下了那个蜗牛面包。
路过裴映的桌子,将它放在裴映面前。
他看见裴映胸口的校徽,不等对方开口拒绝,便直接坐在裴映旁边:“我认识你,我们一起上过课。”
裴映终于舍得放下那个绿色玻璃瓶。
七年前,裴映第一次办个人画展时,根本已经收到他送去的玫瑰。
施斐然低下头,留意到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攥了攥拳,舒展手指。
他久久地盯着裴映,直到对方停下整理收藏品,走到他旁边,坐下来,也侧过头看他。
“可以亲我吗?”裴映用近乎小心翼翼的语气问。
他转过头,看裴映。
裴映没动,坐的位置也不算离他特别近,和他第一次坐在裴映身边的距离相似。
他观察着裴映的脸,那双眼睛里有水一样盈盈发亮的微光。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面包吗?”施斐然问。
裴映动了动嘴唇,最终垂下眼,将头也转过去,望向茶几上的水杯:“没有。”
“我只是想认识你。我见过你喂学校里的流浪猫,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买那个面包。你有钱,又见不得别人可怜……”
裴映没能把话说话,施斐然扑过去,卡着裴映的脖子将他推在沙发上。
裴映咳了几声,伸手去掰他的手,接触到裴映的手指的瞬间,他忽地条件反射地松开手。
——他怕伤到裴映的手。
他怕伤到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的手。
刚认识时,裴映总是穿着洗到松垮但整洁的衣服。于是后来他买了很多适合裴映的衣服,半强迫地逼着裴映穿上。
可能这也是假的。
眼睛传来涩痛感,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间工作室里待。
他起身,抓起上衣架的大衣,夺门而出。
裴映欺骗他,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拿了他的名字去睡莫琳,借着他的关系攀上头部画廊,最后一脚踹开他远走异国他乡。
这都没问题,施斐然想的通。
他只是想不通,裴映现在是想干什么?
裴映现在最想干的事是追出去。
追出去却说不出实话,他在工作室里踱步,面无表情地死盯着门。
其实是真的。
他那时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蜗牛面包。
可是他不能告诉施斐然。
倒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
他父母双亡,叔叔婶婶收养了他,遇见施斐然那天,他已经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一年了。
他不想施斐然继续问,他为什么会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
裴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到情绪基本沉淀,他起身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掏出一个蜗牛面包。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他愣了愣,将蜗牛面包放回冰箱原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门口开门。
“斐……”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女人让他的胃里本能地开始绞痛。
“我忽然想起来,还没来过你的工作室呢。”莫琳推开门板,径直走进来,参观一样到处巡视。
莫琳走到书架旁边,放慢脚步,手指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原版书书脊上一一划过。
“我只要跟他说我失恋,我被出轨,再哭一场,斐然就哪里都去不了。”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也没错,我有点无聊,想结束这段关系,因为家里面有合作不方便撕破脸,所以我雇了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她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向裴映:“你为什么回国?”
裴映:“因为我想回来。”
莫琳踩着高跟鞋,一步步靠近他:“但是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你跟斐然一起回国,我就告诉他——你的秘密。”
胃越来越不舒服,裴映从茶几上端起施斐然用过的那只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一转过身,发现莫琳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莫琳笑起来,伸出食指点在裴映衬衫纽扣上:“我跟斐然说,你在床上表现特别好。”
“你没有用斐然的名字钓我,也没有和我睡过——哑口无言的感觉怎么样?”
裴映用手中的空水杯挡开莫琳的手指:“像现在这样。”
“我想跟你上床。”莫琳突然道。
裴映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胃:“抱歉,我对你的生理反应只有胃绞痛。”
莫琳怔了怔,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走向书架,抓起那只绿色的玻璃瓶,转动瓶身,用西语慢慢念出里面卡片上的字:“选择我。”
念完,她摇摇头,突然松开了手。
“啪嚓——”
玻璃撞击地砖发出脆响,施斐然写给他的卡片上布满绿色的碎玻璃。
莫琳抬腿迈过地上的碎玻璃,走向门口,临出门之前又转过身:“处理好你的胃绞痛,下次见面,你必须陪我上床。”
一周后,傍晚七点。
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停在施斐然面前,短促地“滴”出一声。
车里面,戴着墨镜的方哲朝他招了招手。
车显然是新买的,牌照都没上,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临牌。
一般情况下,买新车应该不会是为了庆祝自己成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施斐然系上大衣主扣,走上前,出于礼貌先是打量了方哲的跑车。
方哲摘下墨镜,对他笑:“施总。”
“这条街不能鸣笛。”施斐然说。
“无论罚我多少钱,我也不想错过你。”方哲声情并茂,“毕竟我走遍这座城市,第一次在街边看见这么帅的男人。”
施斐然挑了挑眉,他倒是很久没听过这么粗糙浮夸的情话。
“晚上有事吗?”方哲问。
“可以没有。”施斐然掏出手机给刚联系好的某位炮友发信息,单方面取消了邀约。
然后坐上了方哲的跑车副驾。
没想到方哲直接把车开到海边。
天际还剩最后一抹红晕。
与这片沙滩相接的是深海区,只有遥遥几艘渔船,沙滩上鲜少游客。
方哲拽着他去了车后座,半扯半拽地脱他身上的衬衫。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身上有一种嗑药般的野性。
施斐然倒是不介意偶尔打个野炮,只是方哲的手三番四次地伸到他的臀部。
把他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欲火一点点浇灭了。
施斐然保持微笑,抓住方哲的手腕,将他推到一旁。
方哲:“怎么了?”
巡逻直升机恰巧在这时从头顶上掠过。
轰轰轰轰轰。
施斐然不得不等着直升机过去,这才开口:“我不做0。”
方哲:“只是找乐趣,你不是吧,在意这种小事?”
“你不在意,那太好了——套子给我。”他朝方哲伸出手。
方哲抿了抿嘴唇,瞄了眼他伸出的手,最后憋不住似的笑起来:“不行不行,咱俩没熟到那个地步,我不愿意。”
施斐然耸了耸肩,拢起衬衫开始系回被方哲解开的纽扣。
他穿衣服的时候,方哲从始至终盯着他看。
被盯得有点不适,他看回去,微笑道:“还有事?”
“你有熟到那个地步的人吗?”方哲问。
施斐然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反感。
“好吧,”方哲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能插入,干点别的总行吧?”
他又瞥了眼方哲,之前在晚宴上搭讪对方时,此人并不像此刻这么热情。
施斐然:“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有兴趣?”
方哲犹豫了一会儿,回答:“因为那幅画。”
哪幅画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裴映的《斐然》。
海边广场上,混在一群白人里跳弗拉明戈的亚裔青年。
“我共情能力很强。”方哲不情不愿地套上针织上衣,“一想到有人那样渴望你,我就也渴望你。”
这他妈是什么狗日的共情能力。
施斐然点点头:“送我回公司。”
方哲将车开到他的公司门口,刚好也是他上车的地点。
他解开安全带,忽然听见方哲开口:“不要用日产避孕套。”
施斐然投去一个眼神,等他下话。
“我之前一直用日产,破掉过一次,对方hiv阳了,吓得我一个月没睡好,”方哲拍了拍胸口,“幸好我是阴性。”
“谢谢提醒。”施斐然推开车门下车,转身关好副驾车门,面对方哲,准备作结束语告别。
“还有,不要谈恋爱。”方哲拿起墨镜重新戴好,“我供前男友留学,让他在我爸的公司实习,他不光背着我偷人,还差点把hiv传染给我。”
施斐然礼貌性地弯了弯唇。
他知道方哲可能是为了立人设博好感,在跟他撒谎。
——林子源和方哲上过床,在方哲还没跟前男友分手的时候。
跑车尾灯蹿入主干道车流,施斐然收回视线。
冬夜的风硬的要命,他眯了眯眼,拢紧大衣衣领,掏出手机低头瞄了瞄。
裴映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居然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手里有那张他最在意的亲自鉴定书,分明可以拿着那玩意儿逼他就范,但裴映没有。
连最基本的狗血桥段都不会演。
什么玩意儿。
施斐然感觉自己仿佛使了全力踢棉花,棉花没事但他的脚扭到了筋。
他握着手机,亮起的屏幕第一时间攥住他的注意力。
陌生号码。
施斐然伸手划向接通。
风声呼呼,他认真分辨,好像电话那头说的是:“施总你好,我是小胡。”
“胡奉妩,”女孩补充说明道,“我是裴老师的助理。”
那一瞬间,施斐然躁动的心骤然安静。
甚至这女孩拗口的名字也变得格外动听。
他快步走进地库,躲开风声,手机传来的女声极为清晰:“你现在方便来裴老师工作室吗?裴老师不知道怎么了,把他的画都扔进碎纸机了,有一些下周要在艺术空间展览的……”
“我马上过去。”他打断女孩急匆匆的描述。
四十分钟后,他赶到了裴映的工作室。
裴映叠起画纸,对齐卡口放入碎纸机,就连这么个动作,都优雅得像皇室的王子。
其实施斐然心里并没那么着急。
胡奉妩给裴映打工,那通电话自然也是按照裴映的吩咐来说。
何况,如果裴映真在碎画,四十分钟过去了,这屋里恐怕一张纸也剩不下。
与其戳破裴映,现在施斐然更愿意配合他。
他走上前,垂眼看裴映脚边堆着的画纸。
画纸大大小小尺寸不一,还有些因为保存不当,边角泛了黄。
看清楚最上面那幅画是什么,他的视线微顿,蹲下来,抬手翻看下一幅。
与其说这些是裴映的画,倒不如说是裴映的日记。
画中传递的情绪比任何文字都精准。
裴映约他去逛画展,约他去剧院看歌舞剧,约他去图书馆,约他坐热气球,约他去动物园——
他总是失约,他忙于陪女朋友以及换女朋友。
遇见裴映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的,甚至假设都没有假设过。
他发现自己的感情之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
他不知道他的迷茫、他的那些失约伤害到了裴映。
看见那个绿色玻璃瓶,看见裴映留着那张写了“选择我”的卡片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裴映是怎么看待他的。
或者他知道过,只是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知道。
这上面每一张画上都有他,画中没有失约的他,陪裴映去了画展、剧院、图书馆、热气球、动物园……
有几张还沾上了油画颜料——它们留在练习室太久,可能被人无意蹭上的,也可能被人恶意抹上去的。
那时裴映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
“其实我放进碎纸机里的只是一些作废的草稿。”裴映说。
施斐然点头:“猜到了。”
他没有看裴映,仍然注视着画上一抹污渍,裴映说过他见不得别人可怜,那抹污渍让他心软的不行。
“装可怜奏效了吗?”裴映问。
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太好懂还是裴映过于了解他。
“我什么时候想画你?”裴映又问。
这一次,他懂裴映在问什么。
裴映曾经对他说过: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画你。
心跳起来,喉咙被挤压得稍稍有些不适,施斐然想起自己闯进那间面包店时无意间撞上他的视线。
他回答:“你在那间面包店……看见我的时候。”
短暂的安静。
裴映突然开口:“你真的和我一起上过课吗?”
“没有。”施斐然低头笑了笑,也抛出疑问,“你真的是喜欢足球才进的足球队吗?”
“不是,”裴映的视线从暂停工作的碎纸机上移开,侧过头看向他,“我喜欢你。”
如果裴映此刻没有盯着他,他至少拥有整理表情的时间。
但裴映盯着他,他根本没法掩藏眼中的震惊。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错开视线,手伸进兜掏出自己的哮喘喷剂。
感觉有点不对,他把喷剂捏在手上,预防哮喘发作。
预防了十来秒,不见心口那股激荡变严重,他揣回喷剂。
“我回去了。”
施斐然站起来,在裴映错愕的目光下说道,“早就想说了,你工作室的床垫硬,我睡不惯。”
说完,他毫不犹豫走向门口,门都没关。
不算长的走廊今天让他倍感煎熬。
他越走越快,皮鞋不是为了竞走设计出来的,他猜想从第三视角看他的走路姿势会不会很滑稽。
直到看见自己的车,才长舒一口气,拽开车门。
狭小的空间让他有安全感。
就像他住的公寓,小户型,除了洗手间没有格出任何房间,他躺在睡觉的床上可以直勾勾地看见公寓的门。
看得见门,于他而言是最安心的睡眠场景。
施斐然洗了澡,侧卧在床上,盯着公寓里这扇防盗功能隔音功能都好到夸张的门,盯了一会儿,视线落到灯光开关旁的监控屏上。
裴映七年前选择去卢其他的性质变了。
之前裴映是在前途和朋友之间选择了前途。
结果发现那时裴映其实是在前途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途。
其实这个选择更加无可厚非。
长时间的侧卧导致被压在枕头下方的肩膀发酸。
他翻身仰面躺着,余光扫见枕头上的手机忽地亮起来。
犹豫了几秒,慌里慌张地抓过手机——裴映来电。
接通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
彼此安静了两三秒,手机那头的裴映开口:“抱歉,我从未想过给你负担。”
他想:自己借着烂借口扔下裴映,居然还要裴映来道歉。
“斐然?”裴映叫他。
“嗯。”他打开手机免提,将它放回另一只枕头上。
如果施鸿抛弃他妈,他妈就会带他一起死。
他三四岁时,他妈就这样告诉他——但施鸿没有抛弃他妈,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妈会不会真的带他一起死。
他知道的,是一个母亲不该告诉小孩这些,他只有三岁,没有分辨能力。
被抛弃、甚至生死都由别人控制的恐惧感到现在也如影随形。
对别人来说建立关系就是建立关系。但对他来说,建立关系等于被抛弃。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甚至不愿意告诉裴映自己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愤怒。
他做过最卑微的事情,就是七年前得到裴映明确拒绝后,仍然给裴映买了和自己同一航班的机票,将航班信息发给了裴映。
手机里长久的沉默着。
他听着那一边属于裴映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施斐然坐起来,再次下意识看向监控屏。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静音状态的监控屏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映。
他在公寓门外装了两个摄像头,一个安装在斜上方墙角,上面有工作灯闪烁,不过这个摄像头是假的。
真的摄像头很小,被他装在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消防门上侧。
这片区域治安一般。
这只是他的恶趣味,看着别人对着假摄像头招手,或自以为机智地躲开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和那些人一样,躲开了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不知道他从监控屏里看到了他。
所以。
施斐然一时间分了神,没听见手机里的裴映说什么。
他追问:“什么?”
“我说,你当作我没说过。”监控屏里的裴映转过身,靠着墙坐下来。
施斐然舔了舔嘴唇。
“斐然,晚安。”裴映说。
施斐然迟疑了一下,也说:“晚安。”
挂断电话,他紧盯着监控屏。
裴映屈起膝盖,拿起随身带着的速写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抽出绑在弹簧线圈里的碳素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裴映用铅笔画素描时很少用橡皮,甚至很少抹来抹去。
但裴映画素描比别人慢,他打趣过裴映,如果裴映到湖边靠着给游客画肖像赚钱,八成要饿死。
很奇怪,施斐然自己画画时越画越焦躁,但这么看着裴映画,心却能一点一点静下来。
高清摄像头下,裴映的画渐渐完整。
是那个机场。
他回国的机场。
安检口快要关闭了,他不能再等下去,进入安检口之前回了头,看裴映有没有来。
那天他穿着过膝盖的大衣,系了一条羊毛围巾,头发长的有些扎耳朵但没腾出功夫去剪,围巾上的流苏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和裴映此时素描画里画的一样特别。
——裴映那天去了机场,只是没有跟他走。
施斐然在床上坐久了,后背不舒服,他起身,坐到椅子上继续看监控屏。
裴映合上速写本,闭上眼睛。
他知道裴映没有睡觉,那个坐姿太端正——裴映在冥想,这人可以这么坐七八个小时。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这么干时觉着这人像里抠出来的邪教教主。
楼上大半夜蹦迪的小朋友不再显得吵闹。
他静静地看着监控屏。
不困。
不烦。
没有想法。
裴映倏然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向电梯。
施斐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想拦住裴映,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在公寓里。
裴映走出监控屏的画面。
施斐然滞了一会儿,走回床边,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早晨六点。
裴映是该走了,不然过会儿会遇上他出门上班。
之后的每一天,裴映发给他很多消息。
大多数是照片。
公园里肥硕的鸽子低头啄地上的雪;密密麻麻的云朵中透出一角发白的太阳;雪地上一长串干干净净的猫爪印……
施斐然反复翻看裴映发给他的照片。
这位天才画家构图水平相当优秀,照片差不多够办个影展了。
裴映明知他故意躲他,不催促也不玩消失,发来这些不需要回复的照片。
就像裴映之前问过的那句“可以亲我吗”,将主动权让给他。
秘书递来一张请柬。
施斐然看清请柬上的内容——天平唰地失衡。
慈善晚宴,拍卖之夜。
由存在百年的珠宝品牌和知名酒店联合举办。
这个珠宝品牌属于他爸施鸿。
至于那个酒店,刚好和最近落地的联名裴映的商业广场是同一集团。
这周和商业广场那边的会议,他都让莫琳去的。
但他必须出席他爸举办的拍卖会。
也就是,他必须出席有裴映在场的场合。
签字笔在他手指间又转了一圈,笔中间的黑漆被手指经年累月地摩擦,已经有些脱漆。
莫琳闯进他的办公室,拎着两套嵌在透明防尘袋里的礼服:“哪套?”
“左边。”他说。
莫琳点头。
“我约了造型师,”她说,“七点出发,八点前到,可以吧?”
“好。”施斐然说。
莫琳走出办公室。
他重新看向手边新项目的创意图。
创意图上的创意宛如狗屎,他把狗屎丢回去让人重做,然后看了眼腕表。
太阳刺眼,他看了眼太阳,然后看了眼腕表。
鼻梁犯痒,他搔了搔鼻梁,然后看了眼腕表。
从始至终,只过去七分钟。
真棒,八点钟的拍卖会,现在不到五点,他就啥也干不了了。
施斐然暂停手头的事,两手交叠在桌上,开始处理自己脑壳里的内容。
他身体里,有百分之九十的部分想要维持现状继续躲着裴映;有百分之十开始期待见到裴映。
他做了个吞咽,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分之十涨起来,像进度条一样,一下子盖过那百分之九十。
于是,他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见裴映。
晚宴开始前的鸡尾酒会,来和他打招呼的几乎都是熟人。
这座城市就这么大,扒拉扒拉拢共这些有钱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个场合的陌生面孔,无非是暴发户或者刚出道的艺人。
他到场之后,本想着先去跟他爸打招呼,没想到被一个陌生的中年男性绊住了。
——不跟他聊他们家的祖传生意珠宝,不跟他聊广告,反而跟他大谈艺术。
这人看年纪五十岁上下,肚子很大,脸和肚子冒的油光比晚宴的灯还亮,非常符合施斐然对暴发户的刻板印象。
他后知后觉地从胖子目光中留意到那种除了“色眯眯”没有其他词汇能描述的神韵。
晦气。
真晦气。
他是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总裁。
他是主办方百年珠宝品牌的唯一继承人,因为他爸和此刻同他爸一起出席拍卖会的正妻没有孩子。
他默认今晚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谁,结果冒出来这么个老胖子对着他流口水。
施斐然没被这样冒犯过。
——还不能翻脸把酒杯扣老胖子头上,因为他爸施鸿就在不远的地方,完全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能得体地保持着微笑。
直到瞥见裴映和莫琳从会场后门掠过。
莫琳没穿他选的裙子。
他的微笑僵了僵,想起十年前那个舞会。
莫琳也穿着一条羽毛点缀裙摆的裸色短裙,和今天这条类似。
那时的她亲昵地挽着裴映,看向他,然后向裴映介绍道:“这是我在诗社认识的朋友,我们认识了三个月,只交换了彼此写的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浪漫吧?”
裴映没说话。
莫琳唤裴映:“斐然?”
裴映用了他的名字,莫琳他爸和施鸿是老朋友,刚好他们两个没见过面。
施斐然看见裴映眼中的震惊,他只能冷笑一声离开。
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肺叶,呼吸又不畅通了。
他随便编了个借口准备离开,胖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仿佛一只肥硕肮脏的毒虫爬到身上,他本能地甩开对方——
动作过大了。
施鸿递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笑:“抱歉了。”
他快步走向后门,后门除了几个拉小提琴的礼宾。
那胖子也追上来,不依不饶地说:“斐然先生,好不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施斐然略感困惑,这胖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却知道他的名字。
稍作分析,他明白了胖子的痴迷从何而来——和方哲一样,从裴映的画中来。
毕竟裴映在二十多座象征艺术殿堂的城市办过个人展。
裴映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纠缠施斐然。
正好,他需要和莫琳单独地聊上几句。
会场外,通往花园的窄路。
莫琳脚上的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滑了一下。
她“啧”了一声,向后勾起小腿,侧过身去检查鞋跟。
“没事吧?”裴映说着,折回去,在莫琳伸手擦鞋跟上的污痕时,往前多走一步,肩膀蓦地撞上莫琳的身体——
单腿站立的莫琳被这一下撞得身体失衡,右脚落地垫了一下,但没能找回平衡,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噗通”一声摔进泳池。
波光粼粼的浅蓝色水面立即躁动起来。
近六米高的棕榈树群牢牢遮住了这一段小径和泳池,也遮住他们的身影。
裴映不慌不忙地走到泳池边。
他擅长画人体,了解人身上每一块肌肉的作用,也知道刚才那个角度轻轻撞过去,百分之九十会达到此刻的效果。
莫琳不会游泳,在水深一米八的泳池里不停地扑腾,一声也喊不出。
春天不远了,温度勉强到了零上。
裴映脱掉燕尾服,脱下皮鞋,跳入泳池。
成年男性和这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人之间的力量有明显差距。
他轻而易举地将这娇小的女人托上岸,自己也跳回池边,将那件干燥的燕尾服外套罩在莫琳肩上。
莫琳人没事,只是止不住地颤抖,红酒添在脸颊的红晕已经通通被水冻成青白色。
拍卖会场的垫乐隐隐约约传入耳。
裴映看向她手腕上的镶钻手表。
“时间到。拍卖会正式开始。”他说,“施老先生不喜欢卖关子,他把那款传说中的钻石项链放在开场后第一顺位——现在所有人都在会场,等着看那款项链。所以亲爱的,这里只有我们。”
“你喝醉了,酒精使身体反应变迟钝,所以不小心跌进泳池。”
裴映描述着刚刚的经过。
他观察着莫琳的神色,察觉到对方在巨大的冲击下,几乎要相信经他歪曲的事实。
莫琳肩膀抖得似乎有些止不住。
“我也可以不救你,这样的机会我相信还有很多。”裴映抬手点了点眉心,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直接换成西语道,“而你知道我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不是在吓唬你。”
“你……疯了!”莫琳瞪着他,黑色瞳仁下方暴露出一圈眼白,像死不瞑目的女鬼。
“我疯了?”裴映温声道,“我只是拒绝了你,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莫琳打断他,“这世上没男人不喜欢我,包括施斐然!他在我眼里也和那些空虚庸俗的垃圾毫无区别!”
裴映微微点了点下巴,朝她走近一步,莫琳眼中凶悍瞬间变成慌乱,她向后退了半步。
于是裴映站定不动:“你害怕?”
“真巧。”他说,“我也害怕,怕你跟斐然说我的秘密。”
莫琳抓了抓肩膀上的西装外套,不知是泳池的水还是眼泪,从她的眼角一趟又一趟地划下来。
“太冷了,”裴映朝她招招手,“听话一点,我送你回酒店。”
拍卖会会场。
施斐然第三次回过头,看向有裴映铭牌那桌——裴映的座位依然空着。
收回视线的过程中,他不小心触到了方哲的目光。
方哲挑了挑眉,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侧过头,手拢在邻座的林子源耳边,瞄着他,和林子源耳语。
施斐然看回舞台中央的透明珠宝柜,克制住再次回头的冲动。
胸闷感越来越强烈。
他放慢呼吸频率。
手机的微弱光亮引得他立刻低头。
他尽可能减小自己的动作幅度,瞄向手机屏幕。
“我在后门。”裴映发来信息。
施斐然握紧手机,倏地起身。
从他的座位走向后门只有一条通道,他面向方哲和林子源走去,看见这两人停止耳语,略显惊讶地盯着他。
——除他以外,没有人在这时候站起来离席。
他甚至不敢看施鸿,怕接触施鸿的眼神。
他推开会场后门,空调的暖风吹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抬起头——吓一跳。
裴映比他湿的多,而且连外套都没穿。
这人身后有一个西方中世纪风格的承重柱、和一道与他错开半步的淡绿色微光。
多半是因为冷,裴映嘴唇上完全失去血色,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和寒冷配套的不适。
那双眼睛此刻是恒温25摄氏度。
施斐然发现,只要调一下光,裴映可以在圣母和死神之间任意切换。
路过的酒店工作人员被湿淋淋的裴映惊到,跑上去想提供帮助,没等开口,裴映朝那名工作人员摆摆手,拒绝对方。
等着那名工作人员走开,施斐然上前:“怎么回事?”
裴映解释道:“看见有人掉进泳池,我搭了把手。”
衬衫变成半透明状态,贴在裴映的身体上,凸显出锁骨的形状。
施斐然收回视线,随意地伸手揽在裴映肩头:“我叫人在楼上开房间。”
“不用。”裴映站住脚,没有跟着他的力道迈开脚步。
于是施斐然只能一并停下。
裴映看向他身后会场的门:“你回去吧,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
施斐然犹豫片刻,最终捏了捏裴映的肩:“里面有个胖子缠着我,不知道哪来的,我还是跟你上楼……”
“不论那人是谁,”裴映打断他,“我相信我比他更垂涎你。”
裴映是一个克制内敛的人,裴映是一个能把分寸感拿捏到极致的人。
综上,裴映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打量着裴映的脸,看那张冻得苍白的表皮上透出的血管:“你喝多来的?”
说完,他趁着裴映说不出话,拽住裴映手臂把人推进电梯。
电梯通往顶层。
这家酒店的套房都在顶层,剩下的只需要知道他想要的那一间是否空着。
电梯“叮”的停下,门向两侧展开。
施斐然掏出手机联系酒店经理,三言两句后,经理答复说马上到。
裴映时不时地淌水。
施斐然想伸手擦掉那缕描过裴映下颌线的水,袖口没挨到裴映,手腕却先被裴映抓住。
裴映扫了眼他的袖口:“这种面料不能沾水。”
施斐然点点头,手再度往前凑了凑,袖口挨上冰凉的皮肤,仔仔细细擦掉裴映脸上的水。
须臾,他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被裴映的眼睛黏住,沿着裴映漂亮的下颌线条往下,停在裴映的嘴唇上。
然后,他听见裴映刻意放慢、却仍微微发颤的呼吸声。
想吻裴映。
就在他打算这么做时,另一台电梯在身后“叮”了一下。
他不得不放开裴映。
经理面带微笑额头挂汗地跑过来,掏出房卡刷开施斐然点名的那间套房。
施斐然喜欢这间房,因为不用拉窗帘。
窗外全部是山景,没人会看过来。
他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懒的做完,直接重重甩上房门。
门板铬痛了他的指节。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扎出洞的气球,那股欲望不能自已地四溢。
裴映背对着他抬起手臂,应该是在解身上湿衬衫的纽扣。
他腾地冲上去,额头磕在裴映肩上。
他想在裴映露出来的那段脖子上咬一口。
裴映轻笑一声,站着没有动:“斐然?”
施斐然没有应,只低头在裴映肩上嗅了一口,他需要裴映的声音帮他洗掉那个胖子喊出来的“斐然先生”。
“斐然。”
裴映转过身面向他,他自然而然地找好倾斜角度凑上去。
手机响起来,这品牌手机的原始铃声。
他几乎不在任何场合留自己的私人号码,陌生人打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并且,施斐然不是把手机静了音,而是把所有人的铃声特意设置成静音——除了施鸿。
他被迫退回来,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父亲”两个字,施斐然的心脏不自觉地抽紧,缓了一秒才接通。
施鸿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你去了哪里?”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我马上回去……”
话刚说完,他被推到墙上,冰凉的触感掠过手指——裴映拿走了他的手机。
通话中的屏幕上,秒数还在继续数。
施斐然盯着手机屏,心提到嗓子眼,施鸿还在手机另一边听。
冰凉的嘴唇贴上来,他的注意力全在裴映拿走的手机上,不敢回应裴映,也不敢去抢回手机,怕弄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声响。
裴映轻轻啄着他的嘴唇。
与此同时,解开了他小腹上方的一颗衬衫纽扣,将手伸了进去。
太凉了,裴映的手!
施斐然没想到他会把手伸进来,一不小心咬合牙齿,结果咬到的是口腔里裴映的舌头。
屏幕终于跳出通话终止的提示。
攥他心肺的那种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裴映贴着他,将手机放回他手上。
“我觉得我有些过分。”裴映说。
施斐然幽幽地盯着裴映的脸:“你的感觉很准确啊。”
裴映笑起来:“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施斐然突然想起了裴映和莫琳并肩从会场后门掠过的场景。
他想知道裴映为什么和莫琳单独在一起,两个人去了哪,说了什么。
他也知道,他的“想知道”是得寸进尺。
他小时候求了施鸿一个月,施鸿才答应带他去游乐场,他要施鸿像别的家长那样和他一起开碰碰车。
但施鸿说任何事情都不能得寸进尺。
为了惩罚他的得寸进尺,施鸿说永远不会再带他去游乐场。
施鸿也确实这样做了。
“怎么了?”裴映唤回他的神游。
“没事,”施斐然弯了弯唇,“一会儿见。”
裴映没有让开,反而再度往前。
距离缩短一倍,施斐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
裴映垂下眼,抬起手替他系好他西装上的主扣。
施斐然轻轻吐息,警惕性最松懈那一刻,他听见裴映开口:“我爱你。”
他原地定住两秒,随即推开裴映,身体条件反射几乎是挣扎着要跑。
裴映像提前有准备一样,比他快一步抵达房门,挡住门锁位置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裴映说。
现在他们僵住了,他不想跟裴映拉拉扯扯,怕伤到裴映的手。
裴映显然也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溜走。
施斐然脑子胀痛,下意识走向窗口,然后反应过来他不是蜘蛛侠无法从窗口飞檐走壁。
他泄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站回裴映面前。
“你是自由的,不用躲我。”裴映说完,侧过身,主动为他拉开了房间的门。
施斐然走出房间,期间目不斜视,可裴映还是焚烧着他的余光。
他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不只是害怕裴映那句“我爱你”,还害怕自己止不住想要回应的冲动。
堪比呼吸一样频繁的冲动。
施斐然醒来时,公寓里只剩他一个。
和许许多多的每一天一样,只有他自己。
他拒绝了裴映,裴映不高兴是正常的。
他吸一大口气,慢慢吐出,尝试吐出那份失落。
今天周日。
他没有休息日,只有可以晚点上班的日子,比如今天。
倒不是他有多么的无可取代,他当然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是他自己不愿意休息。
休息时间一旦持续一天以上,他就会陷入恐慌。
小时候,每日练琴两小时、画画两小时、陪施鸿下两盘围棋;
但凡有一天偷懒哪怕只少做10分钟,施鸿就会说他是个废物,废物不配做他的儿子。
一个好孩子也不能挑食,他为了讨好施鸿,吃掉每一只施鸿剥出来的虾肉。
他唯一的盼头是梁佳莉,他等着梁佳莉接走他,把他从这一切中拯救出去。
想远了。
施斐然揉了揉胃,安抚绞痛感。
他起床去洗手间洗漱。
下意识寻找摆在架子最高层的护肤品。
——它不在。
施斐然打开玻璃柜,翻来找去,在脚边敞口垃圾桶里无意间看见了它。
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碰掉的。
他蹲下来,捡出来它。
这是他妈梁佳莉使了二十年的瑞士品牌。
梁佳莉刚用这东西时,几乎还没人用的起它,所以梁佳莉脸上的护肤品香味是独一无二的。
梁佳莉每一次去接他都迟到。
也都会歉意地拥抱他,用带着护肤品清香气味的脸贴他的脸。
他时不时嗅一嗅瓶子里挤出的乳液,回味童年那些有香味的拥抱。
他妈只爱施鸿和她自己,施斐然当然明白,但他没办法不念他妈的好。
施斐然犹豫着,将它放回垃圾桶里。
裴映依然给他发照片。
温室里的向日葵开着花,却倔强地背对照灯、单腿站在摩托车车座上怒视车主的公鸡、被交警拦下的轮椅车和驾驶它的老头儿……
他没法回应裴映。
他既不愿意跟裴映同居也不愿意跟裴映做爱。
因为这两件事中任意一件都会彻底打破他的生活。
最近,莫琳又交了新男友。
是他们公司刚转正的职员。
施斐然的原则是不跟公司内的人有牵扯,一是影响不好,二是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损失掉这名被牵扯的员工。
不过莫琳看上的男孩不是什么核心人物,也没显露出什么特别才华,他觉着日后损失了没什么,所以对此保持沉默。
办公室里,鼠标旁的手机亮起来。
莫琳打来的。
施斐然暂停手上的活儿,拿起手机接电话。
莫琳言简意赅:“公司旁边的商场,三楼最大那屋,过来帮我付钱。”
他办信用卡的银行和那家商场有合作。
用他的信用卡付款随机减五十块。
为了得到这个随机概率下的五十块,莫琳一年不知刷他多少次卡了。
“嗯。”施斐然对着手机应一声,挂断电话。
商场三楼,施斐然直奔那家占地面积最大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店。
莫琳看见他,举起手指勾两下算打招呼,而后看向她身边的店员:“换小一码。”
店员:“再小的话腰围合适但可能会压胸,我建议您还是穿身上这个码……”
“换小一码。”莫琳打断她。
“施总。”沙发上站起一个青年。
施斐然看过去,没想到莫琳还带着她的小男友。
他之前没仔细看过这个小男友,长的还不错,是那种看完记不住的“不错”。
莫琳回过头看了看施斐然,指指前台:“付钱。”
“不用不用,”小男友快步走过来,“我付吧施总。”
莫琳身上试穿的是一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雪纺长裙,这衣料看起来不值钱——相信莫琳的男朋友也这么认为。
男朋友坚持要付钱。
于是施斐然没再坚持,走到莫琳身后,掀起吊牌——折算一下,刚好是她男朋友两个月工资。
前台边的男朋友显然也听见了店员告知的价格,脱口而出:“这么贵?”
莫琳抬起胳膊肘撞施斐然:“快去付钱。”
施斐然挑了挑眉,意识到这是莫琳恶劣的趣味。
那位男朋友开始跟前台讲价。
他走过去,对方再次驱赶他:“施总不用不用……”
施斐然抬手揽住对方肩膀,低声道:“她不喜欢你了。你没必要砸俩月工资在一件莫总穿一次就会扔掉的裙子上。”
男朋友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施斐然放开他,刷信用卡结账。
——仍然没遇上减五十块的幸运率。
莫琳男朋友——现在变成莫琳前男友的青年走出店门,施斐然看向他的背影,看见他有抬胳膊擦眼睛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店员精心包装好那件雪纺裙,鞠着躬递向莫琳。
莫琳扫了眼包装袋,却没有伸手去接,她抬眼看着店员:“送给你吧,我不喜欢不合身的衣服。”
走出商场,施斐然陪莫琳喝一楼铺面的咖啡。
“不是才好半个月,那小孩怎么惹你了?”
莫琳晃动杯里美式咖啡的冰块:“我本来确实挺喜欢他啊,但昨天他亲我时嗅到我脸上的护肤品,说难闻。”
“我洗掉了,”莫琳放下杯子,抚摸杯子把手,“你猜我洗掉是多少钱的护肤品?”
施斐然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的理由就能磨灭莫琳对一个人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