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quot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quot
我笑道：quot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quot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quot你们的眼睛quot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quot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quot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quot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quot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quot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quot
舒贵太妃坦然道：quot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quot她微微神往，quot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quot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quot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quot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quot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quot
我忙道：quot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quot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quot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quot
积云也笑，quot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quot
我忙道：quot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quot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quot甄嬛？是你的名字么？quot
我点头而笑：quot是从前的闺名。quot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quot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quot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quot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quot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quot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quot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quot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quot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quot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quot
我思索着道：quot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quot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quot是嫣然，阮嫣然。quot她笑着，quot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quot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quot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quot
舒贵太妃quot哦quot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quot果真？quot
我点头道：quot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quot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quot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quot她牢牢望着我道：quot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quot
我歉然道：quot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quot
我低首，原以为quot长相思quot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quot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quot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quot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quot
太妃抿一抿唇道：quot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quot
我忙笑道：quot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quot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quot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quot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quot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quot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quot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quot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quot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quot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quot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quot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quot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quot
槿汐道：quot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quot槿汐的声音低了低，quot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quot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quot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quot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quot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quot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quot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quot
槿汐垂首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quot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quot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quot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quot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quot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quot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quot咯噔quot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quot怎么了？quot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quot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quot
quot嗯。quot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发丝，低低道：quot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quot
我闻言侧头，问：quot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quot
浣碧quot啊？quot地一声，淡淡道：quot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quot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quot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quot
我和颜悦色道：quot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quot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