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与刘傲身量相仿,穿一身雪白滚银边的交领深衣,玉面红唇十分英俊。此刻他又拉住刘傲双手,星眸带泪诉说别后情伤。
刘傲将手挣出来,一时尴尬无比,语无伦次打岔道:“欸,张放你……朕不缺人伺候,你不……你还是……别来……”
张放抖睫哽咽道:“陛下可是伤怕了?那日与陛下分别,如同撕裂骨肉一般,臣同样,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遭。陛下无需忧虑,今日未央宫幸无阉人值守,淳于将军已打点好宫门守卫,臣待一刻便走,神不知鬼不觉,并不惊动旁人。”
在他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刘傲尴尬无比,只得转身回避。
张放竟又扑了上来,从身后搂抱着他。“臣日夜思念陛下,醉里梦里全是陛下身影儿。”张放把脑袋搭在刘傲肩上,说不尽情话缠绵,“陛下可也想臣?”
刘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膈应得连声“欸呀”。
这可怎么办呐!刘傲急出一头汗。他小心翼翼缓缓用力,想把箍在腰间的手扳开,张放却越抱越紧,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陛下忍耐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张放说着,手便往天子袍下探。
刘傲浑身一僵,倒抽一口凉气。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呼唤。
“陛下。”
是王莽。刘傲如获大赦,振臂甩开张放,急忙用目光向他求救。
“王莽,你有何事?”快说有事,随便什么事,求你了,莽子哥!刘傲眼巴巴瞅着面无表情的王莽。
“淳于长亲选四名兵卫入宫伴驾,于殿外等候陛下检阅。”王莽眼都不看他,语气冰冷,态度严肃。
刘傲如释重负,回头冲张放道:“朕先去瞧瞧。”
张放脖子一转,将发辫甩开,白了王莽一眼,跟在刘傲身后往外走。他经过王莽身边时,王莽突然开口,叫了声“侯爷”。
张放侧目满脸不屑,却见王莽直瞅着他道:“宫中耳目昭彰,侯爷还须低调从事,若再违逆长信宫旨意,只怕难有全身之法。”
“长信宫的耳目,不就是你王侍郎?”张放美目一翻,神情十分乖戾。
眼看这两人要掐起来,刘傲赶忙打岔,装模作样指着外面道:“欸,淳于长,人呢?”
淳于长原本是在替张放把守望风,万没料到天子不抓紧莺期燕约的时机,竟走了出来。见天子身后张放与王莽冷眼相对,淳于长看出其中暗流汹涌,好险没笑出声来。
天子走近,淳于长与四名兵卫一齐跪拜高呼万岁,其声铿锵。
刘傲欣慰道:“欸,这就对了,终于有点儿阳刚之气了。平身吧,往后你们就跟着朕,不必拘礼。”
淳于长起身笑道:“陛下宽仁。这几人在臣身边答应了几年,颇具眼力,陛下只管吩咐,如有伺候不周之处,抽几鞭子为他们紧紧皮!”
“不至于,不至于。”刘傲也放松下来,拍拍淳于长肩膀笑了。
张放偷溜入宫与天子幽会不成,又生一计,贴上来抱住刘傲臂弯,眨眼笑道:“陛下可知这泼皮新得了个宝贝?”又冲淳于长挑眉:“你那汗血宝马呢?说要进献天子,咱们可还没见着呢!”
淳于长立刻意会,拐他一肘嬉笑道:“要献天子,与你何干?你是天子何人?”
张放伸手作势要打他,淳于长挡开,拱手冲刘傲道:“臣斗胆请陛下移驾云门马场,臣已预备下走马席,恭候天子游幸。”
刘傲眼前一亮,哦豁,天子还可以出宫玩?眼前这两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看来往常没少带昏君刘骜出去玩。
刘傲十分心动,刚要开口答应,忽觉有道审视的目光灼烧他后脑。
回头一看,果然是王莽。
“你们两个,把朕带坏了!”刘傲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憋不住笑意,“朕还有正事与王侍郎相商。”
淳于长闻言哈哈大笑,过去拽住王莽臂弯道:“巨君同去,有事车上议。走走走!”
王莽一步一顿,被淳于长硬推着,一行四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自南宫门小驾出宫。
淳于长安排王莽陪天子登上六马大车,自己同张放乘四马车随行。
车马一动,刘傲兴奋无比,掀开竹帘往外看去。
飞檐画壁的恢弘宫阙向后飞驰,盛夏午后炽热的空气,卷起阵阵自由的香风。刘傲心口大开,将宫中诸般烦心俗务统统抛诸脑后。
不多时便出了城,青石板路变成飞沙走石的黄土道,沙尘直往人眼里吹,他只好关了窗,不得不与王莽在不大空间里促膝对坐。
王莽两手攥拳按在膝头,一脸冷漠。
“哟,怎么又生气了?”刘傲歪头看他,又伸手捏住他下巴左右摇晃,“这不带你出来玩、散散心嘛,笑一个!”
应激之下,王莽反手钳住他腕子,怒目以对。
刘傲一怔,呆望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王莽回过神来,赶忙跪下请罪:“陛下饶恕,臣万死。”
“无妨,起来吧。”从前总和寝室里那帮二货打来打去,为抢一口方便面汤底都能动手,刘傲倒没觉得被他捏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这货一点儿不领情,依旧阴沉着脸,垂头攥拳道:“臣不敢。”
这人还怪可怜的,刘傲暗自叹道。史书上说王莽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严肃板正,非常自律,大概因为他在家里不受偏爱,没人宠着他,他只能格外克己懂事,才能得到大人的夸奖和重视。
天子伸手托他手肘,他仍赌气似的不肯起来,像雕塑一样跪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满是尴尬的沉默。
刘傲不知,王莽如何忍辱含垢、勉强说服自己背负这弄臣的名声。如今一见张放,天子便眉开眼笑,显然并未抛却旧情;这样一来,王莽想利用天子的偏爱上位,便不得不与人“争宠”,岂不真成了献媚取容的小人?
张放与天子挨挨靠靠、态度亲昵,倒显得他王莽如跳梁小丑一般。他自来要强惯了,如何受得了这等屈辱?
刘傲哪里知道他这些曲折心思,只道这货脾气倔强、迂腐固执,便由他去了。
所幸云门乡并不遥远,不多时车停了。
王莽起身跳下车,一名兵丁早候在一旁,俯身为天子垫脚。
刘傲踩着人脊背下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忍不住拍了拍那人肩头,道了声“辛苦”。
马场是一片绿葱葱的山间草原,隐约有些亭台水榭镶嵌在远方天际线处。
淳于长指挥一队批甲军汉散开布防,张放则提袍向刘傲走来。
“陛下可嫌闷热?”张放从怀中摸出一把腰扇,展开为刘傲扇凉,“须得乘风走马,才得爽快。”
说话间,淳于长牵过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那马皮毛颜色浅金,在日光下闪着珠光。
“哇凹——”刘傲目瞪口呆,出声赞叹道,“好漂亮!”
淳于长憨笑道:“圣人配宝马,陛下,请——”说着拉过马鞍,抬起一只手臂,请天子扶着上马。
刘傲抽动嘴角,心中暗叫完蛋。他哪会骑马呀!
三人与一众军汉等了半晌,天子偏就不上马。
刘傲脸上挂不住,找借口道:“这畜生可真漂亮,天马下凡一般,朕实在不忍心骑它。”边说边伸手在油光水滑的马颈上来回摩挲。马儿鼻喷热气,前蹄轮流踏了两下。
淳于长道:“陛下仁爱,这马儿有福了。能为天子坐骑,是它几世修来的的福分。请陛下赏它一驾。”
刘傲“嗯嗯”两声,绕着马儿又转了一圈,仍只欣赏赞叹,不上马。
“马儿也盼望在这天地间纵情奔驰呀!”张放摇着扇儿催促道。
刘傲尴尬笑笑,回头向王莽投去一眼求助的目光。王莽看出他有意拖延,便觉十分蹊跷,又晾了他一会儿,才开口替他解围:“陛下若始终爱惜马力,不妨上马信步走走。臣愿为陛下牵马。”
张放美目一斜,未及开口,刘傲却忙不迭点头道:“也好,也好。”
淳于长拍拍自己半蹲的大腿,刘傲干笑着掩饰惶恐,踩上去借力翻上马背。
王莽一手拉住马笼头,牵着他缓步往远处走。走出几十步,回头却见天子竟弓腰瘫坐在马鞍上,哪里像会驭马的样子。他只得出言提醒道:“双手执缰,眼望远方,两腿夹紧,腰腹挺起,切勿压在鞍上。”
刘傲闻言便将腰杆挺直,核心发力收紧小腹。马儿收到夹肚讯号,立刻加快脚步。刘傲“欸欸”叫着,被马儿带着小跑起来。
最初的心惊肉跳渐渐平息,身上袍服被山风吹得鼓起,刘傲感到劫后余生似的自由与舒畅,终于分出心来欣赏眼前开阔的景致。晴空下风吹翠浪,蓝天白云夹在两侧山峦之间,恰似一道“云门”。他忽然觉得一切有种不真实的美感,令他从不知是真是幻的现实中抽离,如同徜徉梦中。
马儿似通人性,绕着山谷跑了一圈后,它渐渐放缓脚步,回到王莽身边停下。刘傲心想,嘿,我还没遛够呢!而且当着这么多人,你这畜生回来找王莽是几个意思?
不能让人看出天子竟不能御马,为了显得是自己主动来接王莽,他小声招呼道:“巨君,你上来,朕带你一程。”说着故意冲他轻佻勾手,作势要拉他上马。
两人僵持了片刻,王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始终不便当众忤逆圣意,只得暗暗咬牙,轻身翻上马背,跨坐在刘傲身后。
“再跑一圈,去那……”话音未落,王莽已夺过缰绳一甩,马儿撒开四蹄,全力奔跑起来。
这回的速度与冲力,与方才那趟完全不同。劲风吹得刘傲不敢睁眼,心也提到了嗓子口。他两手揪住马鬃,直往马脖子上趴。
“起来!”王莽喝道,接着把缰绳塞回他手里,“记住这个松紧,手上带力,拉住!”
刘傲勉强立直身体,哪有本事管缰绳,口里连声说:“你来你来,我不会!”
王莽只好抓着他手,帮他带住缰绳。刘傲四肢僵硬,为保持平衡,不得不仰靠在王莽怀中。天边亭台楼阁在视野里越来越大,王莽又发出指令:“拉紧,别松!”随即手上用力,捏得刘傲生疼。
马儿渐渐减速,刘傲惊魂初定,嘴上又要强起来:“你能不能态度好点儿?对朕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王莽鼻孔出气,压着火回了句:“臣不敢。”
“嚯,你还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刘傲甩开他的手,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手都被你掐红了!”
王莽试探道:“陛下恕罪。臣闻陛下文韬武略、精通六艺,如何竟‘不会’驭马?”
“朕哪是不会!”刘傲意识到方才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千里马难遇,朕想让你沾沾光罢了。
王莽侧目打量天子面上神情,见他额角微微冒汗,红晕染颊,竟是一脸娇羞亢奋。
天子做作出这般姿态,莫不是存心与他依偎共骑?这念头掠过心头只一瞬,王莽便又自嘲荒谬。却不知为何气消了大半,语气也柔软下来。
“谢陛下成全,臣惶恐。”
此时马儿停在一座水边亭阁前,十几个兵丁、仆役蜂拥上来接迎。王莽先行下马,又将刘傲接下来。落地的瞬间,刘傲脚下一软,险些歪倒,王莽伸手带住他腰身,扶他站稳。
“往后你有点儿眼力价儿。”刘傲顺势凑近他嘀咕道,“别回回都等着朕叫你。”王莽垂眼应了一声“诺”,扶着他进亭子歇息去了。
那边厢,张放以扇作凉棚遮在额前,遥望汗血宝马带那两人远去。他收扇冲淳于长没好气道:“我才走了几日,这就续上新人了?叫你帮忙照看些个,你眼瞎了?”
淳于长搂过他肩膀,笑道:“你那情郎,你还不知?我能看得住?不过,巨君倒不至于同你争宠。他领了长信宫懿旨,怎可‘监守自盗’?”
张放扬扇照他脑袋上就是一下,咬牙骂道:“你说谁是‘盗’?”
“偷情不算偷?子畅实乃世间大盗!”淳于长捉住他手腕,凑上去要亲他。张放扭身躲开,笑骂一声“滚”,便上马去了。
刘傲在亭中主位落座,仆役为他点了两道茶,不多时淳于长和张放也到了。
走马席与上巳节的流觞曲水大体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浮在水道中的酒杯停在人面前时,人无需吟诗作赋,而要上马演练骑术。
这回王莽颇有眼色,每局开始时,他便从下人手中接过浮杯,递在刘傲手中,请天子放杯。既然杯是从刘傲座前出发,自然不会停在刘傲面前。因而酒过三巡后,淳于长上马表演了一回骑射、一回双驾马;张放撒手站立在马背之上,引来一片惊呼喝彩;就连王莽也轮到一回,他骑马一连跨越三道木刺栅栏,下马后面不改色,众人纷纷抚掌叫好。刘傲则乐得宽坐,开开心心喝酒,不用担心上马露怯。
喝到眼花耳热之时,淳于长谈笑间说起正事。
“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当众偏护臣,令臣感怀不已。”淳于长单膝跪地,举杯邀敬天子,“臣以此酒拜谢陛下,此生必定结草衔环,以报陛下隆恩。”
刘傲满饮一杯,挥手道:“这有什么?明明是他们没事找事!”
淳于长为他续上一杯,谦恭道:“陛下宽仁。不过诸位公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守卫宫禁、执掌仪仗乃卫尉之职责,臣一小小校尉,的确不该批甲擅入未央宫。”
张放接口唱和:“卫尉宇文钧不是回乡丁忧去了?前阵子陛下还曾说起,要寻个顺眼、可靠的继任。”
话说到这份上,刘傲再傻也听懂了。可他并不清楚卫尉是什么级别的职位,听这意思,应该是个守门开道的苦差,没什么大不了的;淳于长办事麻利,情商又高,刘傲很喜欢他。
“还寻什么?朕看淳于将军就很顺眼。”
话一出口,淳于长立刻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谢恩。张放也举杯祝贺,气氛一时火热。君臣和谐,刘傲禁不住洋洋自满,转头却瞥见王莽神色黯然,似乎若有所思。
前任大司马王凤病重之时,侄子王莽同外甥淳于长一道,衣不解带、夜以继日地在他病榻前悉心伺候。淳于长一向养尊处优、心宽体胖,没几日便累得瘦脱了相;王莽则过惯了苦日子,累是累,却并不挂相,身强力壮一如往常。
王凤见淳于长为照顾自己如此憔悴,自然感动不已,便向太后王政君大力推举淳于长,令他领了执掌四城门守卫的实权校尉。至于王莽,王凤到临终前才想起来向太后举荐他,已来不及为他再多谋划,便撒手西去了。
如今又是如此。早间在朝堂上,他与淳于长一同挨了骂,这会儿却只淳于长一人得了封赏;被戳脊梁骨“以身侍主”的是他,到头来一步登天、位列九卿的却是淳于长。王莽不禁暗自嗟叹,或许自己没这个命,何苦强作挣扎。却又怏怏不服,不甘就此认命。
日落之时,刘傲已喝得痴眉醉眼,舌头不打弯儿。肉食上来后,他胡乱吃了两口,便歪倒在案上昏睡过去,后来怎么回到未央宫的,竟全无知觉了。
那晚他睡得深沉,梦中他又回到云门乡那片碧空下的草原。那里安上了球门,他和发小程子、他的室友们,校队的伙伴们,一起在山间奔跑追逐。
哦,还有淳于长、张放和王莽,他们也同他一起,在烈日下挥洒汗水、推搡笑闹。本来嘛,他们也都十八九、二十来岁,正值无忧无虑的美好年华。
可天边突然乌云压顶,雷鸣阵阵,山间朔风卷起阵阵血色。
“陛下不要奴婢伺候了?”公孙澄一双泪眼朝他逼近,脖颈上横着的长剑鲜血淋漓。
“陛下可也想臣?”张放一身白衣,口吐长舌悬在一条白练上随风飘荡。
淳于长蓬头垢面,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忽然一道利斧劈下,他胖大的头颅轰然滚落。
王莽呢?王莽怎么不见了?刘傲悚然惊醒,挥舞着双臂惊叫:“王莽!王莽!”
“陛下?”张放手提灯盏,白皙英俊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刘傲心口突突狂跳,出了一身邪汗。梦中情景却在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悲伤、愤怒,又无助的感觉。
张放捏着袖子为他擦汗,触到他额角时手往回一缩,又覆上他额头,惊道:“欸呀!烧得烫手!”
脑袋胀得像要炸裂开,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往外疼,想翻个身都不能够。刘傲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难受得要命。
“太医,传太医!”张放冲外边叫道,“陛下害了热病!”
先到的却是王莽。看见王莽的一瞬间,刘傲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与王莽有关,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王莽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回头问张放:“喂了水不曾?”张放呆呆摇了摇头。他养尊处优惯了,哪会伺候人,除了背着手来回乱转,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王莽命兵卫接来温水,将刘傲上半身托在自己腿上,使银勺喂他水喝。
“降降温。”一说话,脑袋就震得疼,刘傲强忍着,指挥道,“凉水,擦擦手心脚心。”
王莽做惯了这类活儿,应了声“诺”便去打水,张放却仍在发愣。
水端来后,王莽磕头请了罪,刚托起刘傲的手,却听张放道:“你别动他!我来。”王莽将拧好的帕子递给他,不料张放又拦在他身前说:“王侍郎在此多有不便,请先回吧。”
“如此便辛苦侯爷了。”王莽语气仍是淡淡的,说完便退下了。
才走出殿门,却听里头哐啷一声,伴随着刘傲和张放两人大呼小叫。王莽摇头叹气,只得掉头回去。
原来,张放把水盆搁在龙榻边上,自己转身时不留意碰翻了,凉水将半扇龙榻打得透湿不说,天子身上中衣亵裤也都浸透了。刘傲正发烧害冷,叫他这一浇,顿时牙关打颤,浑身哆嗦起来。
“欸呀,陛下恕罪,这……如何……”张放手忙脚乱,在他湿裤子上乱抓乱拧。
王莽冷静指挥道:“侯爷先替陛下除去湿衣,以锦被裹身,移驾至偏殿榻上,臣去取干衣、传姜汤来。”
张放呆呆点头。王莽吩咐殿外兵卫取姜汤、收拾偏殿床铺,忙了一圈,可当他手托干衣回到寝殿,却见天子仍裹在湿漉漉的衣裤里瑟瑟发抖,张放则在一旁红着眼发愣。
“他不叫我动他。”张放撇嘴委屈道,“人都烧糊涂了。”
“你们两个出去,别看朕!”刘傲挣扎着起身,抖抖索索下令,“把干衣放床头。”
王莽冲张放伸手:“侯爷请。”然后引着他往屏风后回避。
一阵细细簌簌后,刘傲哑着嗓子叫:“好了。”王莽进来,劝他尽快移驾偏殿暖炕上。可他这副模样,哪里还走得动?“陛下恕罪。”王莽未多犹豫,便像那天抱他上参政殿时一样,将手臂伸进他身子底下,轻松将他托了起来。张放只恨自己没这膀子力气,怄得直抠手心。
到偏殿榻上,王莽麻利地将刘傲塞进被里,却见他衣襟扣反了。左衽颇不吉利,偏巧天子正害病,王莽不敢大意,又请了罪,接着伸手将他衣带解开,迅速翻出左襟压在外侧。
刘傲瘦虽瘦,身上倒有些肌肉。王莽冰冷的手指在他滚烫的腹肌上掠过,他竟觉得还挺舒服,于是一把抓住王莽腕子,往自己心口捂。迷迷糊糊中却听那两人斗上嘴了。
“你没听见陛下不叫动他?”张放语气很冲,“才穿上,又解开!若凉着心口,你担待得起?”
王莽回道:“侯爷怕陛下着凉?在下只道你特意泼水,为陛下降温呢。”
“你……你算什么东西?我伺候陛下那会儿,还不知你在哪村屠狗哩!”张放急眼嚷起来。
这话一出口,等于认输了。王莽便不再接口,只冷眼看他气得来回乱窜。
太医这才赶到,请了脉后,说天子染了风寒,须得放血祛风邪。刘傲一听要放血,急忙拍床大叫:“放什么血?谁敢动朕,朕给他血放光!”
风寒不就是感冒?感冒是由病毒引起的,烧成这样,说明这病毒还挺厉害。可感冒病毒是能自愈的,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一个礼拜;西汉这种医疗水平,连无菌操作的观念都没有,让他们拿小刀一拉,万一伤口感染,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放凑过来劝道:“陛下别怕,就那一下,眨眼就好了,不疼,嗯?”
这货真会添乱,刘傲心想,老子原本在深宫里待得好好的,还不都是你,把外面的病毒传给老子!
“滚!”刘傲怒道,“你不来朕好好的,你一来,朕就病了!”张放闻言两眼一怔,泪珠儿劈里啪啦顺香腮滚落。
太医跪在地上连声告罪,王莽见势不妙,抽身便往外退,想去长信宫叫这冤家的娘亲来治他。却听刘傲喝道:“王莽!你给我站住!休想去搬救兵!”王莽只得咬牙退回榻边,眼看着太医与张放双双含恨告退,诺大的宫室里,便又只剩下他与天子两人了。
刘傲烧得面红似火,王莽只得不停为他擦拭手脚,水换了十几道,仍止不住他额头滚烫。这会儿王莽的手才从凉水里拧了帕子出来,便被他逮住,贴在脸上降温,再不肯放开。王莽只得跪在榻边,一手被他抱着,另一手攥帕子擦他额头。
刘傲难受得睡不着,蹙眉一直哼哼,竟说起胡话来。
“报应啊!”
“我要死了。”
“大汉不是法外之地。”
“不能穿龙袍擦边。”
……
长信宫的救兵终究还是搬来了。太后王政君心疼孩儿,却不忍心强迫他放血,急得直掉眼泪。太医便又献一策,说可使下人自冰其体,以身熨主,为陛下降温。太后自然首肯,连忙吩咐下去。白贤便拎过一个婢子,命人以浴桶盛井水,要把那小丫头浸泡进去,预备冻僵了送上龙榻。
瘆凉的冰水,人进去,再出来贴着天子热烫的身子,冷热一激,寒气入骨,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那婢子不敢说不,却吓得两眼发直,腿一软,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王莽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又是那个倒霉的阿雀!蓄养私奴本就违背圣儒教诲,怎可这般不爱惜人命?王莽蹙眉腹诽,却敢怒不敢言。
他跟在长信宫仆役身后,临到他们要将阿雀投入冰水之时,突然出声制止:“公公容禀。这婢子年幼孱弱,怕捱不住,反添晦气。在下愿代她服侍陛下。”
太医摇头道:“不可。公乃纯阳之体,受此阴寒之物侵袭,难免伤其根本……”话未说完,便被王莽狠狠剜了一眼,只得噤声退了出去。
王莽除去衣裤,只在腰间围一罩布,露出一身结实好看的肌肉。他提气浸入半桶冰凉的井水里,却并不觉十分寒冷。泡了一会儿,水便被他体温暖得没那么凉了,他却仍神色自若。阉人们便又打来井水,不住往他身上浇,直到他失温打战,手脚渐渐失去知觉,这才擦干身子爬上龙榻。
刘傲火热的身子一挨着他冰冷的肌肤,顿觉舒爽无比,禁不住手脚直往他身上攀;脑袋埋进他怀里,连头痛都减轻了几分。
王莽素来修身自重,极少宣泄己欲,这会儿被刘傲搂着拱来拱去,难免有些蠢动。幸而刘傲烧得糊涂,全无察觉。
身上慢慢热了,王莽只得又下到凉水里,再把自己冻冰。如此反复几次,刘傲热度稍退,终于不那么难受,抱着他渐渐睡着了。
刘傲醒来时已舒服多了,只是身上还略有些酸痛。昨晚围着他转的王莽和张放都不见踪影,守在龙榻边的是淳于长派来的几个兵卫之一。
“什么时辰了?”刘傲问。
“陛下,未时初了。”兵卫跪在榻前答应,“臣为陛下传汤水来?”
刘傲点点头,心头暗喜。这就到下午了?生病就不用上早朝了!本想坐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起了一半,又缓缓躺下,还装模作样地“欸呦”一声,说:“朕身上疼得要不得。”兵卫赶忙为他掖好被,出去传了一声,又回来守在榻前陪他。
刘傲躺着并不十分踏实,总担心待会儿王莽又窜出来、逼他去参政殿。便试探道:“王莽呢?”
兵卫抱拳应道:“王侍郎服侍陛下彻夜未眠,天亮时太后准他回家歇息去了。”
太好了。刘傲将脸埋在被里,露出庆幸的微笑,打算再多“病”个几日。可躺在榻上呆望天花,着实无趣。刘傲被兵卫扶起来,喝完一碗姜母鸡汤,又觉百无聊赖,便把那殿外那几个小伙子都叫进来,陪他消遣。
原来,淳于长派来的是一家四兄弟。年纪最长、有法令纹的,是老大周远,底下一对双生子周穆、周敬,还有个与刘傲年纪相仿的老幺周宝。四人在龙榻前打了几套虎拳、猴拳,又耍枪棒、练摔角,玩了半日;下午刘傲又命人取来围棋,教四人用黑白子玩五子棋、跳棋;甚至拆散竹简,指挥他们以刀刻花儿,当扑克牌打。晚饭时太后差人来探视,刘傲慌忙将这些玩意儿藏进被里,又躺回床上哼哼叫疼。
到晚夕,周家四兄弟伺候他盥洗睡下,黑暗中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像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好不容易眼皮打架,将将要睡过去,却又怀中一空,猛地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忐忑什么:王莽一整天没出现了。
就算是回家补觉,这会儿也该醒了,怎么还不进宫来?昨晚的事他大半记不得,该不会他烧糊涂了、说了什么蠢话,又把那家伙气着了?不会吧不会吧。这也不好问呐,倒显得他多关心王莽似的。就这样在纠结中睡去了。
送入宫来,请陛下审阅批示。”王莽命人将四个木箱依次排开,伸手道,“章,奏,表,议,臣斗胆替陛下按类规整,只待陛下过目。”
刘傲伸脖儿瞅一眼,四个箱子里放着数量不等的一捆捆竹简,章、奏较少,表和议则有满满两大箱。他本就不清爽的脑袋,一瞬间愈发沉重。
王莽问道:“陛下从哪一箱看起?”刘傲随手一指,王莽便从“议”箱里取出一竹简,恭敬递在他手里。
竹简散发着清幽微苦的香气,由丝线串编的每一枚竹片上,都密密麻麻写着一列列隶书小字。刘傲看了不到两行,发现竟读不通,便不耐烦了。
却见那几名抬箱小吏又搬来几张几案,个个盘腿坐在案后洗笔研墨,摆好了记录圣人口谕的架势。刘傲蹬腿儿发脾气道:“叫这些人来作甚?朕心里烦!”
王莽只得冲他们抱拳:“劳烦诸公于殿外稍后,陛下若有旨意,再召诸公进来不迟。”那几人便齐声称是,磕了头抬着案子出去了。
“朕头还疼,看不了这些。”他用手指按按太阳穴,将竹简卷好还给王莽,“你替朕看吧,有什么要紧事,说与朕听便是。”
王莽摊开竹简,上下扫了几眼,应道:“此为三公为一、御史大夫张谭所上。陛下两日未曾上朝,张大夫便借此机会大作文章,洋洋千字,历数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降,诸位明君如何如何勤勉,如何如何贤德,实则以古讽今,面刺陛下。”
刘傲并不觉冒犯,竟还笑了:“嚯,朕都生病了,他还敢说朕,这老头儿胆子不小。”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一贯爱作道德文章,他这篇华章,若被史官记录,便可在青史上留下‘舍身劝进’的一笔。”刘傲凤眼一翻,道:“还想利用朕?已读不回,不理他!”王莽嘴角微微一撇,轻蔑道:“是。言官虚伪,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
刘傲眨眨眼,暗自忖道,好像史书上说你王莽才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于是不经意间耸了耸肩。
这时周远进来禀报,说河间王刘元于殿外跪求面圣。刘傲惊讶道:“欸?他怎么来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莽说道,“前次廷议时,陛下直斥河间王刘元收买耕土、鱼肉百姓,他听到风声,便身披粗布麻衣,跣足垢面,负荆进京,以求陛下宽宥。”
“能不能不见?”刘傲想想便觉麻烦,谁想看这一出虚假把戏啊。王莽摇头:“宗室王觐见,按律天子不得回避。”
“烦死了,他想干嘛?这事不是交由宗王府处置了吗?”刘傲眉头渐渐皱紧。
“刘元昨日已先行上表,说甘愿只身入长陵祭守;还愿献其子入宫侍奉陛下。”
“啥意思,自罚三杯?”刘傲冷笑道,“那他兼并的土地,就不吐出来了?”
“那自然是不吐的。”王莽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老迈的哭喊。
“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呐——”
哭声渐近,一个蓬头垢面、布衣褴褛的灰发老头,匍匐在地上朝龙榻一拱一拱而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清秀挺拔的后生,进来后头也不抬,便直直跪在地上。
刘傲实在懒得搭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恶老头,便冲那男孩道:“起来吧。你多大了?”
那人一怔,脸刷地红了,声音却十分坚决笃定:“罪臣刘珏,年十七,恭请圣安。”
刘傲刚想说“你有何罪”,抬头却见王莽竟一脸肃杀、冷冷瞪着刘珏,那神情把刘傲都吓了一跳。刘傲定了定神,冲刘珏抬抬下巴:“扶你阿翁起来。”刘珏便起身来到刘元身旁,弓腰搀扶他。
说时迟那时快,王莽冲上去一把掐住刘珏后脖颈子,另一手从刘珏后腰衣带里抽出个东西。
那是一根一拃来长的竹管,王莽左右手各持一端,用力一拔,竟抽不出东西;他仍不放心,两手一撅,将竹管从中折断。咔嚓一声,竹管劈成两截,没有暗器、没有机关,里头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一柄普通的竹笛。
“欸呀!”刘元才起了一半,又颤巍巍跪下,以头点地道,“陛下恕罪,这是他阿娘过世前留给他的,他打小带在身上……”又拽住刘珏胳膊令他跪下,边骂道:“这孽障!叫你别带、别带,你全当耳旁风!还不快快磕头请罪!”
刘珏偏头死瞪着王莽,牙齿磨得咯咯响。王莽定定与他对视,抱拳道了声“得罪”,脸上却没有一丝追悔抱歉的神情。刘傲心想,莽子哥太过小心了吧,把人家娘亲的遗物都弄坏了,挺过分的。于是赶紧打圆场:“不必跪了,都起来吧。王莽,你赔人家一支新的,别忘了。”王莽垂头称是,警惕的目光却仍紧紧追随那父子俩的一举一动。
闹这么一出,刘傲心里已揣了三分愧疚;刘元又再拜再请,说要去守长陵、向列祖列宗赎罪,刘傲便抹不开面子说不准,只得点头随他去了。刘元推一把刘珏,喝令他向天子跪拜乞怜,说这不肖子顽劣不驯,请天子代为管教,若伺候得不好,任由天子处置,便是打死了,也是他的命。
刘傲诧异望向王莽,心说这闹的哪一出?我要他这么大一个儿子作什么?可王莽只顾紧盯着刘珏,全没在意刘傲的眼色。刘傲只好挥手道:“不必,朕不缺人伺候。”刘元待要再劝,王莽已冲他伸手说“王爷请”。父子俩只得谢恩告退。
人一走,刘傲叉腰抱怨道:“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抢人家东西干嘛?闹这一出,害得我都没好意思叫他把土地都吐出来!”王莽震惊失语,嘴张了又闭,终于还是耐着性子回道:“陛下恕罪,此人老奸巨猾,不得不防。如今他做出这副姿态,陛下若坚持收回封土,势必触犯宗室众怒,难以收场,故而只得暂且放他一马。”刘傲噘嘴道:“这算什么?折腾这一趟,什么也没办成不说,还平白得罪人。”忽又回头问他,“欸,那个刘元为何要把儿子送来,当质子吗?他不会就这一个儿子吧?”
“陛下当真不知?”王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心道你不知你“爱好男色”名声在外?“河间王刘元共十四子、九女,儿孙满堂。臣此前从未听过‘刘珏’名号,想来他娘亲身份低微,他们母子并不受宠。”王莽不好说得太过露骨,只得言尽于此。刘傲正偏头琢磨刘元究竟为何送儿子来,王莽又从箱里拎出一卷竹简,念与他听。
却说刘元由刘珏搀扶着,一步一崴走出未央宫。到了没人的地方,刘元将手一甩,恶声骂道:“没用的东西!丧眉耷眼的,连点儿笑模样儿都没有,那浮浪子如何看得上你?同你娘一样,上不得台面的贱货!”刘珏咬牙忍耐,沉默却激起刘元更大的怒火,扬手照他脸上便是一耳光:“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响屁的蠢货!整天这付讨债模样,平添晦气!你给我听好了,此番领你进京,便没打算带你回去。若不能进宫,你便死在外头罢!”
说话间行至西安门前,恰逢淳于长率队巡防路过。刘元刚进京便听闻淳于长领了卫尉、一步登天,如今狭路相逢,急忙换上笑脸,拱手行礼道贺。淳于长见刘珏眼含热泪、半边脸上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便知这后生才挨了家翁教训,好心劝道:“令郎好俊一张脸,王爷如何忍心下手?孩子还小,能有什么大错?”刘元嗐声叹道:“这糊涂东西!进了宫,腰里竟还别着根笛子,叫王侍郎搜出来,撅折了。亏得陛下宽仁体谅,我这条老命,好险没交待在这不孝子手上!”淳于长哈哈笑了,心道换作是我在场,撅折的可就不是笛子了,这一巴掌真不冤枉。于是拍了拍刘珏肩膀,转身要走。
刘元这老狐狸,眼一转,又生出新的主意来。他伸手拖住淳于长衣襟,凑近陪笑道:“淳于将军宅心仁厚,老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这孩儿粗蠢顽劣,老夫早想将他逐出家门,令他受些历练。今日幸与淳于将军有缘相遇,不如您就收了他,叫他到您麾下牵马、倒灰桶,勉强当个人用吧。”
淳于长一想便知这老东西作何打算,不禁对这毛头小子心生怜悯。又见刘珏面容清正,气质刚强,是个有骨气的好苗子,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于是伸手在刘珏大臂上重重拍了两掌,笑道:“想来你阿翁儿子太多,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孩儿,当个物件随手送人?”
这话说得刘元面上难堪,可眼下淳于长风头正劲,刘珏若跟着淳于长,便有许多机会出现在天子面前,早晚能爬上龙床。因而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涎脸请求再三。淳于长假装勉为其难,叹了又叹,才令刘珏向他阿翁磕头道别。刘珏起身时又红了眼圈,刘元却并无丝毫不舍之情,淳于长见状暗自感慨,“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分明是一句屁话。
那边厢,刘傲在龙椅上不停变换姿势,一会儿翘起二郎腿,一会儿抱住双膝,抓耳挠腮,静不下来。王莽念完一扎竹简,未及开口探询他意见,他便又抢先问道:“巨君怎么看?”
“何事怎么看?”王莽冷脸逼视道,“陛下可曾听清臣方才所言?”刘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干脆破罐破摔,仰面一瘫道:“听不懂,不想听。你不是外戚吗?你就干政呗,朕准你干政。”王莽将竹简重重投入箱中,蹙眉才要发作,却见淳于长迈进殿来。
“臣恭请圣安。”淳于长跪拜行礼,笑呵呵道,“臣听闻陛下龙体初愈,心中甚喜,不宣而进,望陛下宽恕。”刘傲巴不得他来打岔,坐起来招呼道:“来来,淳于将军,你看,朕身上才松快些,这人便来给朕添堵——”王莽闻言闭目叹息,躬身告退。
淳于长笑道:“陛下辛苦。王侍郎勤苦惯了,并非存心与陛下为难。不过臣以为,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过度操劳,还须多多将养身心、劳逸结合才好。”刘傲连连点头,乐得见牙不见眼。
淳于长又冲他使眼色道:“近日臣新养的乐伎排了一支编钟曲,其声恢宏,动人心魄。然编钟沉重,不便入宫。臣原想着,择吉日跪请陛下屈尊驾临,指点一二……”
“择日不如撞日,朕躺得昏钝,正欲活动活动筋骨。”刘傲急忙接茬儿,“你只管下去安排。”淳于长抿嘴称“喏”,君臣二人交换一个投契的眼神,各自暗喜。
王莽一条腿刚迈出殿门,听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才大病初愈又商量着出去胡浪,不免来气。淳于长在身后紧着叫他,追到石阶下,才终于把他拉住。
淳于长宅邸在宣平门大道上一处高墙大院内,因天子驾临,坊内净街清道,满地兵丁;院中雕梁画壁,香风郁郁,丝竹之声萦绕。刘傲迈进正堂,众人齐齐跪拜山呼。他说了声“平身”,落座后定睛一看,左首那人竟是几日未曾露面的张放。
王莽也在列。刘傲瞅他一眼,见他一张俊脸又阴沉着,刚要出声揶揄他两句,却听淳于长举杯跪道:“陛下纡尊驾临,臣舍下蓬荜生辉。陛下承天之佑,不药而愈,天下幸甚、万民幸甚。今日臣斗胆谨以此酒敬天地神明、谢祖宗英灵,恭祝陛下吉星高照,福寿无疆。”
刘傲将面前玉壶拎起,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淳于长转头冲张放道:“烦请王爷为陛下满杯。”张放竟不动身,却美目一翻,骄矜道:“臣哪敢沾边。臣不来,陛下身心康泰;臣一来,倒把病招来了。”刘傲一听这话,便知他在怄气,却懒得哄他,只冷淡笑了笑,不置一词。倒把张放晾在当下,好不尴尬。
淳于长只得出来收拾场面,强笑道:“你这泼皮,陛下病痛中随口一句,倒被你拿住。不是天子身边亲近之人,且捡不着这句骂哩。”张放才讨了没趣,不敢再拿乔做作,赶紧以膝作脚,跪擎一杯向天子敬上。
此时王莽却浑然不知,懵懵然神游天外。实情是他实在太困了,睁着眼就打起盹儿来。那晚浸入冰水为天子降温后,次日一早他回到家,便也病倒了。同天子一样高烧寒颤不说,因周身关节被寒湿侵蚀,他身上每一寸骨头肌肉都酸软胀痛,僵僵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老母亲年迈体弱,也需要人侍奉,嫂嫂照顾幼子之余为他们打点好一日三餐,已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多照应。因而太医开了药来,却无人为他煎熬喂服;他疼得如被针扎,一分一秒也睡不着,只得咬牙硬挺过这两天一夜。
今早终于退了烧,才眯瞪不到一个时辰,叔父王音便派人来叫。他不敢耽搁,急忙盥洗更衣,饿着肚子入宫送奏章。又被天子留下念本,直到此时才得以坐下歇歇。
“巨君。”天子一声召唤,将王莽从浅梦中唤醒。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天子不理跪在面前的张放,却冲王莽吩咐道:“替朕饮了这杯。”
王莽不知自己打盹儿睡过去多久,以为错过了什么要紧的话,赶忙下位行礼,从张放手中接过铜盏。正待要饮,却瞥见张放直直瞪着他,眼里满是冰冷怨念。
“臣不敢僭越。”王莽只得面朝天子下跪,将铜盏双手举过头顶,垂眼道,“承侯爷盛情,臣借此酒敬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延绵。陛下请。”
这回刘傲痛快伸手接过,仰脖一饮而尽,随即将手边那壶清酿拎起来递给王莽,笑道:“喏,这酒甜,你喝朕的。别总沉着张脸,哪来那么多气可生,嗯?”
张放见状美目一怔,脸色大变。淳于长攒这一局,原是为天子与张放说合。张放素来恃宠而骄,莫名挨天子一句攮搡,气得回家掉了一宿眼泪;又听宫人传出消息,说王莽趁机爬上龙榻、与陛下赤身搂抱在一起,直恨得捶胸顿足,却碍于长信宫禁令,不能随意入宫。他只能跑来淳于长府上哭诉,淳于长禁不住他撒娇歪缠,便替他做此酒宴,将天子邀出宫来。可看这意思,天子竟将旧日恩爱抛诸脑后,连张放敬的酒都不接,只一门心思与王莽勾调。
王莽连声道“惶恐”,跪拜谢恩后,回座瞧见张放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淳于长命人抬上编钟,十几名乐伎以埙、筝为伴,敲奏一曲《玄鸟》,又一曲《破阵》。其声空灵悠远,或雄浑激荡,刘傲深受震撼,陶陶然如痴如醉,全没在意一旁状况。
张放心中有气,闷头自斟自饮,不大会儿功夫便将自己灌得烂醉。淳于长见事不妙,便来到张放身旁,劝他少饮几杯。张放哪肯听劝,淳于长只得一面哄,一面将他案上酒壶抢下拿走。不料此举竟惹恼了张放,他起身一步一摇扑到王莽案前,伸手要夺王莽面前那盏玉壶。
这壶酒是天子赐下的,王莽哪肯放手,便仗着自己身手麻利反应快,抢先以手紧紧按住壶顶,偏不松开。张放抢夺不过,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照王莽身上便是一脚,口里出言不逊道:“好没羞的破落汉!村野匹夫,如何配享这玉壶佳酿?”
见他借酒撒疯,王莽根本不搭理他,只漠然掸了掸被踹脏的衣襟,神色自若。淳于长急忙过来抱住张放肩头,稍一用力便将他拎得双脚离地,带回自己座位。
“侯爷醉了,休得胡闹!”钟鸣之声掩护下,淳于长在他耳边重重劝道,“那是陛下所赐御酒,你要如何?”
张放眼中恨意流转,胸口起伏红了眼圈,咬唇嘟囔道:“装什么仁义君子、方正之士?自个儿脱光了爬龙床的下贱东西!”此时恰好一曲终了,四下里骤然安静。话音虽轻,却穿风刺耳,席上众人无不愕然变了颜色。
刘傲一听这话,顿时羞惭满面。他始终不知王莽为他冰身降温一出,以为张放说的是他穿来那晚逼王莽解衣陪睡的事。污蔑王莽爬龙床本就是他酒后一时起意的胡闹,这几日相处下来,王莽处处为他兜底、解决了不少麻烦,刘傲本就心怀愧疚;如今又害得人家被当众羞辱,刘傲着实过意不去。
“是朕命他上龙榻伴寝。”刘傲挂下脸来,冲张放冷冷说道,“怎么,你有什么意见?你没爬过龙床怎的?”
张放闻言黑眸震颤,眼泪奔涌而出,却发疯似地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最终伏在案上抖动,又像是在抽泣。
闹这么一出,场面再难收拾,淳于长只得叫上丝竹乐手、几名舞姬,乱哄哄热闹一场,而后仓促罢宴。张放醉成一滩烂泥,歪倒在地爬不起来。淳于长吩咐手下照看他,自己则批甲上马,护送天子回宫。
夏夜微风吹散蒸腾暑气,车内刘傲却倍感闷热。他偏头将耳后淌下的汗珠蹭在肩头,一手在脸旁扇凉,一手扯开领口,嘟囔道,“好热,你不热吗?”
“嗯?不……陛下恕罪。”王莽懵然回了一句,心不在焉似的。方才在筵席之上经历那番波折,王莽心绪翻腾,这会儿才将将回过神来。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已是奇耻大辱,他万没料到,张放竟当众口出恶言羞辱他。那一瞬间他脑袋嗡的一下,浑身寒毛竖起,险些一头栽倒过去。可下一瞬,却被天子一句话,从深深沉沦之地径直打捞回人间。
天子对他眷爱昭彰,有目共睹,为回护他,甚至不念旧情直揭张放脸皮,令王莽于羞愤中又生出汹涌的感动来。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偏爱,长久以来他心里那块模糊不清的空洞,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形状。这些年他挖空心思苦苦求索的,不过就是他从小眼巴巴看着父母倾注在他病弱兄长身上的,那份不问青红皂白的重视与袒护。
即使这偏爱浮皮潦草、转瞬即逝,即使他明知天子只把他当作一时兴起、新鲜有趣的玩物,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竟也体会到了被人看进眼里、捧在心上的滋味。王莽少年老成,自来不善甜言蜜语,他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激;更何况,天子想要的,他给不了。
王莽深深吸气,抬头刚要开口,却见天子面红过耳,眼下一片绯红。
“唔,开窗吹吹。”刘傲自言自语,一面伸手去推自己这侧的窗格,竟推不动。手腕绵软脱力,竟似柔弱无骨。一用力,整个人便倒向厢板,咚的一声,额头撞在窗上。
“陛下!”王莽拦腰捞他一把,将他扶正,却见他腰身一塌,坐不住直往下出溜。
“欸,欸?”刘傲诧异叫了两声,惊觉自己声调都变了。
王莽将他拽起,平放在座位上,皱眉劝道:“酒大伤身,陛下还须节制……”
“不是,朕没醉,”刘傲一开口,话音伴随着热气,轻喘而出,“缺德玩意儿,给朕下药!”除了一心复宠的张放,还能是谁?
刘傲想撑起上身,可四肢已彻底失去力气,仰面躺在座板上动弹不得。丹田处似有一团愈燃愈烈的火,将他周身血液煮沸。四处筋骨绵软,唯独那一处如铁硬。他禁不住扭动身体,呼吸愈发炙热。
从前在文里读到、片里看到这种桥段,刘傲都不理解这算什么暗算,明明看起来很爽嘛!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才知简直生不如死。像有千百条虫顺着脊柱一齐往那处爬,蚀骨的冲动实在难忍,他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王莽留意到他腿间异状,急忙挪开视线,起身帮他将两扇车窗推开,放凉风进来。待要退回自己座位,却被他一双婆娑媚眼勾住。
“巨君,巨君——”刘傲面露羞惭,语气满是哀求,“朕动不了,你可不可以……帮帮朕?都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王莽偏头错开他滚烫的目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巨君,求你,就一次,弄出来就好了,嗯?”
“巨君,巨君——”
王莽正满心愧疚,深感无以为报,天子纡尊企求,他哪承受得起。罢了,就当是投桃报李,以谢君恩。他横下心,将才推开的车窗关上,双膝跪在天子身前。
才将天子亵裤解开,那根滚烫的蠢物便突地跳将出来。龟头胀得通红,蛙口流涎不止,淫靡的气息迅速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天子羞得红潮染面,口里却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巨君,你动动它,撸几下,快——”
说来惭愧,王莽痴长二十几岁从没经过男女之事,偶尔憋不住了,顶多在夜深人寂之时,躲在被里潦草了事。他硬着头皮将龙茎攥在手里,像往常自读时那样,毫无技巧地迅速上下套弄起来。
没弄几下,天子便急喘着尖声叫道,“啊,啊,啊,不要——”王莽以为弄疼了他,急忙停手谢罪,天子却又哼哧求道:“巨,巨君,再撸几下,再来,快——”
“究竟要还是不要?”王莽不禁困惑。天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语无伦次解释道:“要,要!不是‘不要’,是要……要射了,所以‘不要’。”
王莽一头雾水,只得又将龙茎握在手心里搓弄。天子两腿哆嗦着抖如筛糠,禁不住呜呜淫叫起来。叫便叫罢,偏偏口口声声唤他名字。
“嗯嗯,巨君,好爽——”
“要,巨君,朕要射了——”
“巨君,求你,求你,别停,啊——”
王莽只觉耳根发热,身上血气乱涌,裤裆里也渐渐鼓胀起来。可没等他顾得上羞耻,天子忽地倒抽一口气,抽搐两下后,一股白浊喷薄而出,直奔他面门而来。
“哈,呼——”天子劫后余生似的身子一瘫,终于喘上气来。
王莽两眼瞪得滚圆,却被睫毛上淋漓而下的白浆遮住半边视线,定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车到未央宫寝殿阶下,淳于长下马恭请圣驾。拉开厢门,只见天子倚在车里呆呆失神,王莽则使一块锦帕擦手,神色仓皇。淳于长眼色极佳,见此情景、闻到那股特殊的气味,便急忙行礼告退,带手下兵卫列队小跑而去。
刘傲仍浑身无力,站不起来。王莽只得又一次将他拖在臂弯里,横抱着送入殿中。
“亏得有你在,救朕于水火。”刘傲心跳稍歇,急忙想出套说辞,欲将此事合理化,“往后朕便当你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王莽眼都不知该看哪儿,喉结抖动窘促道:“臣不敢,陛下着实抬举臣了。”
说话间便进了内殿,王莽小心将柔骨绵绵的天子搁在龙榻上,后退一步正欲跪拜告辞,不料刘傲又流眸嗫嚅道:“巨君,你别走了,留下陪朕可好?万一药效没过……朕实在遭不住……”
王莽垂头踌躇片刻,急中生智道:“陛下可要宣中宫?抑或臣即刻将圣驾送往长乐宫?”不料天子竟一脸焦急地连声说“不”。
到了这步田地,天子仍不愿幸中宫?王莽不知帝后竟有如此罅隙,诧异中又生出个荒唐龌龊的念头:该不会,天子喜欢他的手多过于喜欢皇后?于是瞬间面红颈赤,额角都渗出汗来。
实情是刘傲早打听过,皇后许氏年方十五,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换言之,人家是未成年人。他哪敢去招惹人家,穿过来这几日,他连长乐宫门口都不敢路过,生怕遇上许氏,找不到好的理由脱身。
王莽迟疑着迟疑着,就错过了说“不”的时机,只得盘腿在龙榻前坐下,守着一动不动的天子。
不幸被刘傲言中,过了没多久,他才有些困意,眼皮渐渐沉重,身上便又烧腾起来。他难受得哼哼唧唧,呼哧乱喘,挨不住又“巨君、巨君”地叫唤开了。
“事已至此,你就再帮帮朕吧,好不好?”天子两弯春水盈盈,昔日如何骄矜如鹤立,如今却低眉似草伏,哀求声中满是羞耻与无奈,“反正刚才都帮过一次了……”
天子身上热气蒸腾,丝缕清幽体味,混杂着甘醇酒香,令人目眩神迷。王莽跪坐在他两腿间,抬起头痴愣愣望着他神仙描画般的面庞。那样高贵精致的嘴里,吐出的下流字眼竟有那样的魔力,令人毫无抗拒之力,乖乖照做。
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卖力套弄,直撸得天子呜呜咽咽边哭边呻吟,精就是不来。王莽左右来回换手,膀子都酸得麻木了,足有一柱香工夫,天子才终于又在他手里泄身如注。
刘傲一身邪汗,几乎虚脱,哼哼了几声,便昏睡过去;王莽原就几日未曾安眠,这会儿累得骨软筋麻,精疲力竭,身子一软趴倒在龙榻边上,再动弹不得。
次日王莽苏醒过来时,窗外鸟鸣啾啾,晨光熹微,天早已亮了。伏在龙榻边沿睡了一夜,他一动,便觉颈酸背痛,双膝也跪得生疼。天子唇角流涎,衣不蔽体,满身邪腥污秽。眼前荒唐淫靡之景,令他毛骨悚然。
天子中了淫药,提出这种要求无可厚非,可他为何竟答应做这龌龊事?像被邪祟摄取魂魄一般。筵席之上张放那句辱骂犹在耳畔,他却又做出更下贱千百倍的事;被人污蔑以身事主是一回事,当真与天子行此苟且,王莽万难自洽。他又羞又悔,几乎落下泪来。
眼看时辰不早,殿外兵卫随时进来叫起,王莽不敢耽搁,颤抖着手慌忙为天子整理衣裤,又取来案上茶水,沾湿帕子擦拭颜面、漱洗手口。可前襟上沾染的几滴浊物,却已干透结块,怎么也弄不干净。王莽使手搓了半天,几乎将布料撕破,气得切齿怒吼出声。
屏风后传来周远探问之声:“王侍郎,陛下可起了?”王莽顿时汗流浃背,再待不住,起身冲出殿门,落荒而逃。
王莽一路奔至承天门外,身上热汗被风吹透,六月里竟打起寒颤。此时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惊觉此生休矣。昨日席上,当着京中众多纨绔的面,天子公然背弃张放、抬举他王莽。可今日之张放,便是他王莽的将来;如今天子为他抛却旧爱,他日也必定弃他如敝履一般。
张放乃皇姑敬武公主独子、天子表弟,圣宠于他,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一桩美事,即便失宠,他仍是身份尊贵的富平侯,任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他王莽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家庶系旁支的一枚棋子而已,有朝一日跌落下来,必定被人踏上千万只脚,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原本他就是靠端正持重的美名得到王家叔伯认可重视,一旦名声没了,便失去立身之本,再无可利用的价值,王家便不会再与他捆绑、为他遮蔽。王莽咬牙痛悔不已,恨自己贪心糊涂、明白得太晚,竟被天子温情所惑,泥足深陷以至如斯田地。
却说夜里淳于长率队离宫,夜风吹散了酒气,他转眼思量,回想方才听觑天子车中情景,越想越觉不对,于是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席已撤,案上酒壶酒盏都已被下人收走,无据可查。淳于长心知只有那浪货能想出此等昏招,便卸了铠甲,径直往东厢客室去找张放理论。
才进得院门,便听里头传来咿呀淫乱之声。从前淳于长没少替天子与张放把守望风,一听这声,便知是张放与人鬼混浪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踹开房门,指着床上便骂。
“你要浪,回你自家府上浪去……”话才出口,淳于长定睛一看,那“奸夫”不是别人,竟是他上午才收入帐下的河间王小公子刘珏!
刘珏受惊倒抽一口冷气,急忙趴倒,以身躯遮挡张放赤露的玉体。张放被他扑在怀里,莺声笑道:“好狗儿,倒会护着人哩。”
看这小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蠢样,淳于长禁不住哧笑出声:“你当他是什么黄花闺女,还怕人看?老子连他眼儿有几个褶儿都数过了!”
张放闻言恼羞成怒,尖声骂道:“放你娘的屁!淳于长!你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你他娘的胆敢毒害天子?抓紧多浪几个汉子吧,明日一早大理寺把你拿了去,可再浪不着了!”淳于长撂下这句,甩袍摔门而去。
不用问,必定是张放酒后发起情来,刚巧有个模样儿极好的后生在旁照顾他;刘珏一个雏儿,哪禁得住这妖精的手段?真他娘的是只骚狐狸变的!淳于长气得骂骂咧咧,叫人把府中负责筹备酒水的仆役绑来,打成一摊烂肉后丢进犬舍里,以免大理寺来人,真问出什么实情来。
半宿忙乱后,淳于长烦绪如麻,抛下几房娇妻美妾,自个儿往书房里胡乱睡了。第二天晨起后,手下服侍他更衣吃茶,他推开房门走出来,却见院中站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