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很冷。秋季的风夹杂着寒气迎面而来,即使躲在厚实的斗蓬里也不由瑟瑟发抖。
马车依着一株枯树,四周一片漆黑,也很静。
记得春天的时候,这里开满了迎春花,金黄的颜色星星点点,有嫩绿的枝芽从堤上垂至水面,比柳枝更柔软,美丽非凡。但现在万木凋零,除了冷,仍是冷。
僵立地等待着,很希望这片宁静能持续下去,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看见一盏纱灯,听到一串马蹄声,未流云的白衣在夜幕中舞动飘扬,格外显眼。
罗兰的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回眸看了樱桃一眼,掀帘下车。
帘垂下,樱桃在里边,外面的人瞧不见,但外面的人说的话她可以听见。
“王爷!”罗兰的声音带着妩媚,任何男人听了都会浑身酥麻。
“你找我有事吗?”未流云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情感,也许是故意抑住心中激动。
“妾身特地为王爷的新婚之喜送上贺礼。”
“贺礼?多谢了,罗兰小姐大可派人把它送来,不必如此劳烦。”
“这份礼物呀别人可送不了,非得我亲自来不可。因为我要送给王爷的是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旧梦。”
末流云没有出声。樱桃忍不住把帘子拉开一条缝,看他的表情,但黑暗中灯光摇曳忽明忽暗,她看不真切。
他大概在暗自吃惊吧。十六年前的一个旧梦,知情的人都可以猜到是什么,他更应该明白。
“王爷不想要吗?不想圆你的梦吗?”罗兰缓缓走近身子贴上去,指尖画着未流云的心口,一圈又一圈,无声的引诱。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像一个巨大的叹息。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宫里都传遍了,只不过当初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罢了。如果那时我听说了,肯定不会丢下王爷你的。‘不离不弃’是我前世跟你的约定,对吗?”
“你觉得自己是她?”未流云微微侧身,避开她柔嫩的指。
“王爷认为我不是她?如果我不是,当初你也不会娶我了对吧?你寻她寻了十六年,最后挑中了我,答案不言而喻。”
妖娆的身子完全贴上去,密密合合,手搂住对方的脖子,不让他有一丝退后的可能。
“但我已经有桃儿了兰兰,这个你应该知道。”
他的声音依然冷淡,可一声“兰兰”却足以暴露心中柔情。性格温和的未流云对任何人都不可能狠绝,何况对方是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子。
“兰兰不介意!”罗兰奋力摇着头“哪怕是留在王爷身边当个侍妾也好,兰兰知道自个儿对不起王爷,当初那场大火以后没能好好照顾王爷可兰兰实在不忍心面对王爷你那张可怜的脸呀,看一看,心就好痛!”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身子剧烈颤抖,让人对她所谓的“痛苦”无法产生半点怀疑。
“这些日子,兰兰在家里度日如年有如行尸走肉,外头传我跟南阁王如何如何,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打听王爷你的行踪。听说你上了白鹤山,天呵,那么远的路,你的身子又不好兰兰的心真的像飞走了似的,你行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凭着纯真无辜的眼神,哀惋动人的话语,她把未流云背过去的身子一点一点诱哄着转过来。
“兰兰好嫉妒樱桃,她可以无动于衷、坦坦荡荡面对你那张脸留在你的身边,兰兰却不能,受不了呵,可如此一来反倒似兰兰成了铁石心肠的人一般,要是我当初坚强一点儿就好了,不爱你那么多就好了”
樱桃身子一怔,几乎要苦笑出声。她当初留在云的身边,能够坦然面对那张残损的脸,就是铁石心肠?天知道,她要一边强颜欢笑还要一边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并且得忍受心上人念着另一个女人罗兰小姐真是见解独到,令她叹服。
这世上,柔弱的人总能受到怜悯和保护,坚强的人就活该扔进炼狱遭受折磨吗?
“王爷”罗兰忽然身子一斜,跌跌撞撞,落入未流云怀中“我、我”
“怎么了?”如此的招数是男人都会中计,未流云也不例外。他的声音不再冷淡,眼中出现了焦急。
“兰兰的心好痛”娇媚的微泣声能跃入人的心,深深触动那最柔弱的地方“兰兰的身子也好冷。云,抱抱我,就一会儿好不好?你不要把我当成前世的兰昭仪,就把我当成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爱你的女孩子,抱抱我我好想念你的怀抱”
灯光仍是忽明忽暗的,樱桃仍然看不清未流云脸上的表情,但她想,他的心一定被打动了。
罗兰小姐的表演完美无瑕,再加上她那张酷似兰昭仪的脸和那一颗颗呼之即落的眼泪,别说未流云,就连樱桃都要被她打动了。
这出戏是她生平看过最精彩的戏,做为观众,就算不鼓掌心里也不得不服气。
“如果他抱了我,就算你输。”之前,罗兰跟她约好。
现在,她知道,自己输了
白色的袍拥着罗兰,那华美的袍绣功精致,是她今早晨亲手替他换上的。袍中的温度她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却要去暖和另一个女人了。
她打起帘子,跳下车。打断两人的拥抱也打断这深情的一幕——在她心碎之前。
“桃儿?!”
未流云听到身后有响动,回眸的瞬间,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讶异。
他看到樱桃冷漠的表情,再一低头看到罗兰得意的微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而试探的结果,让他的心轰然碎裂——他将失去樱桃!
“桃儿,我”没有理由解释,因为目睹了之前的情景,任何女子都会把解释的理由当成无耻的借口。
樱桃绝望地看着他,眼中一片闪亮着的不知是怒火还是泪水。
她过目不忘,却从不肯好好写字,下笔常常如同鬼画符。未流云强迫她跟着自己练字,在碧纱窗下,午后的芭蕉树前。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她的手,圈她在怀里,一撇一捺、一点一勾,缓缓地写着,希望可以永远写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画一片石榴叶,右手背上画一朵栀子花!”写得烦了,她会抗议,把墨水涂在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笑,并不反抗。
然后,搁下笔,她会要他陪着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一个男孩子也不怕丢脸,在宫女太监们惊愕的目光中,跟她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他总能找到她,无论这古灵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样的花招。
“你偷看!”她终于不服气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她对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满自信,再次玩的时候,故意用了厚实的黑布把他的眼睛绑得密密严严,不透一丝阳光。
可惜,一如以往,他还是找着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跺着脚耍赖“再也不跟你玩了!”
然而下次,她又忘了自个话继续拉他玩耍。
他没有告诉她,之所以每次都能找着她的藏身之地,是因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所以他从不会迷失目标。
除了有一次,她藏在花丛里各种芬芳混在一块,连蜜蜂都乱了方向。那次,直到夕阳西下她主动爬了出来,他才看见她。
“我赢了!”陵兰仰头大笑“喂,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
笑容没有继续,因为,这时未流云俯下身吻住了她。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两人意乱情迷,直吻到不能呼吸才喘息着分开。
“不许让我找不着,我会担心的。”他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地说,悬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落地。他不知道,那以后还有一次更漫长更折磨人的寻找,花了他整整十六年。
两人若有似无的情愫从这一刻产生了,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玩闹下去,玩一辈子,然而一道圣旨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天陵兰回到寝宫,看见桌上摆满奇珍还有一本画册,密封的搁在一旁。这些都是煜皇的赏赐。
“小姐,明儿就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奶娘并没有显露欢乐神情,却反常地落了泪。
“奶娘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疼得哭啦?”她扮了个鬼脸,把一疋漂亮的织锦缎子披在身上。
“小姐你真的不介意吗?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成了兰昭仪了。”
“我本来就知道呀!有什么介不介意的?”天真的她傻呼呼地笑。
在她的生辰之日被封为昭仪,这事皇帝伯伯先前就向她提过了。
“你要跟皇上圆房了”奶娘若有所思的瞧着那本密封的画册“知道什么是‘圆房’么?”
陵兰终于从奶娘哀惋的眼神中发现了不对劲,走过去打开那画册。
只看了一眼,就愕然阖上——那里边的图,y艳缠绵,惹人脸红心跳。那是一册春宫图。
“奶娘你是说我要和皇帝伯伯这样?”她愣愣地问。
“是。”一向多语的奶娘,这回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她。
陵兰冲到院子里,感到一阵恶心,吐呀吐,几乎要把晚膳时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要她跟那副衰老的身躯做那样的事她宁可被凌迟处斩。
那天晚上,闪电划破长空,风很大,雨就要下了。
陵兰怀里揣着那册令她感到羞耻的春宫图,朝未流云的寝宫走去。
他还没有睡,烛光摇曳,像在看书又似在沉思。门上的响动让他一惊,站立起来。
“明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陵兰背对着夜空说,闪电把她的影子映成一片发亮的孤叶。
“我知道”他低下眼。
“你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她逼近他,逼他抬起那双不会对她说谎的眼睛。然而他的眼神让她失望,并且刺痛了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兰,他是我的父皇,没有人敢反对他”未流云想辩解。
“包括要我跟他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反对?”狠狠一掷,将春宫图掷到地上,缠绵的画面骤然摊开,赤o的躯体像是当头一棒,打断了他的辩解。
他忽然紧紧搂住她,把她抵至墙边深深地吻她。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无言的霸道带着凄厉的痛,像是道别,又像是一种忏悔。
“云,要我吧,像这样”她指着那画册“我要把初夜给你”不知什么时候,大雨下了,也许是在他们深深拥吻的时候。但过于投入的人,没有听见。
此刻,大雨仿佛在未流云心里冲刷着,冲毁了他所有的意志,最后一道防线像一道不堪一击的河堤,被这雨,冲垮了。
他流着泪进入了她,吮吸她的呻吟,任由烈火燃烧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也是他的。
后来呢?
樱桃不知道了。她只看见一条用来缢死嫔妃的白绫,飘在梁上。
煜皇很仁慈,没有将这个背叛他的女子凌迟处斩,留了她一个全尸。但尸体埋在皇陵最隐蔽的地方,一个不让他的儿子找着的地方。
宫里的人悄悄传着,西阁王未流云中了邪,竟然接下了远赴边关送死的战旗而且听信了一个术士的话,认为自己十六年后能跟兰昭仪重逢。
他在寻找轮回转世的她,一直在找,没有放弃。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体香带路,他常常迷失方向。
往事的浮扁掠影荡漾在眼前,樱桃面对这个十六年前的旧梦,感到痛彻心扉。
她几乎能听到陵兰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内心的独白。
她甚至荒唐地觉得,自己跟这个未曾相识的女子有一丝微妙的关系。
风停了,蝶般飞舞的画像纷纷落地,彩虹似的光带消失在空中。樱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掬忆斋。
一个奇怪的梦。醒来时,天已微明。
“桃儿——”门口立着一个人,青袍迎着晨风,面孔背对着光,但那声音,一听就能认出。
“师父?”樱桃微微诧异“您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有事,我就赶来了。”他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虽然白鹤山与这儿远隔千里,但对池中碧来说,这路程算不了什么,只是一夜之行。虽然樱桃躲在这掬忆斋里,别人挖空心思也找不着她的踪影,但同样,对池中碧而言,只是掐指算算的事儿。
“刚刚梦见从前了?”他问。
“您怎么知道?”樱桃惊跳起来。
食指按住她的眉心,按在那枚他赠送的花钿上“师父不是告诉过你吗?它能让你看清自己。”
“它?”樱桃恍然大悟“您是说刚刚的梦,是它让我看到的?”难怪那七彩的光从她眉心射出,还在那微小的声音,直入她的脑海。然而,另一个疑问随之而生。“看清我自己?可我只看到了从前的兰昭仪。”
“傻姑娘,”池中碧笑“兰昭仪就是你呀——”
“我?”错愕让她跌坐回地面上,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觉了“您说她是我?”
“对呀,十六年前的你,前世的你。”不紧不慢,回答从容。
她觉得脑子一片茫然,仿佛风车停止了转动。兰就是她?那么未流云刻骨铭心的恋人,那个她一直又嫉妒又羡慕的女子,岂非成了她自己?如同弃儿忽然之间变成了上苍的宠儿,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整条河川,樱桃心情复杂,受宠若惊,觉得这一切除了“不可思议”四字之外,无法形容。
“还是想不起来?”池中碧揉着她的天灵盖“别急,慢慢想,你会看到的”
醍醐灌顶似的,在这轻柔的触摸下,樱桃的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她看见自己在一片幽暗中行走,身体轻轻飘飘,最后,到达一处漫漫的水边。那是一条河,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忘川”河边,立着披头巾的女子,年纪并不大,却称自己为“孟婆”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掉今生的痛苦,重新做个快乐的人。”孟婆说。她的手中端着一只白瓷的碗,往“忘川”中一掬,清粼粼的河水便盛在碗中。
“要是我只喝一小口,或者一点儿也不喝呢?”她问。
“那你的来生就会被心痛缠绕,总是莫名其妙地忧伤。”盂婆把碗塞到她的手里,微微一笑。
她捧着冰冷的白瓷,手在抖,心也在抖。喝下去,就没有忧伤了,但她舍得忘记今生的这份情么?那份刚刚开始尝到甜蜜、就被人骤然斩断的情丝,如此不了了之的结局,让她心有不甘。
于是,像有意无意的,颤抖之中,碗里的忘川之水泼洒出一小半,溅到衣襟上,像是留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果来生能够再次见到他,就好了。只是如果
她出生在一户贫穷人家,父母的第十四个孩子。这户人家本指望生个男孩,但失望地发现她同前面十三个姊姊一样,是女孩。母亲曾打算把她溺死在水缸里,却由于一念之仁,没能下手。两岁的时候,村里忽然来了一位青袍先生,到处打听羊年子时出生的孩子,她恰巧是其中一个。
先生端详着她,然后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收养她,就这样,她跟着这名陌生的男子,来到一座孤寂的山上。
这位先生就是池中碧。当年,他因不肯替煜皇炼制丹药,险些成为刀下鬼,是曲陵兰无意中一句求情的话语,把他救了下来。所以,他记得她的大恩,以奇门遁甲之术逃过煜皇的缉捕,寻遍千山万水,来报答她。
他收了她当徒弟,为她取名“樱桃”
“都想起来了?”池中碧问。
樱桃悠悠回神,愣愣地点头。“师父,为什么您不早点告诉我呢?”
“有些事,是要你自个儿想起来的,我告诉你,算是泄漏天机。小桃儿,你不会希望师父折寿吧?”
“您当初诈死骗我下山见世面,就是为了安排我跟他相遇?”终于,明白了这份良苦的用心。
“你们能见着,是前缘未了。我做的,只是算准了该留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走到京城时恰好用光。”
“呵——”樱桃笑,一滴泪喷了出来“那现在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不。”池中碧摇头“为师不会说的,这也算泄漏天机,也会折了为师的寿。不过,就算上苍允许我说,我也不想说。”
“为什么?”师父的话总是这样奇怪,令人费解。
“傻瓜,十六年,是非常漫长可怕的日子,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何况这长长的十六年?师父希望,他今生跟你在一块,是因为真心喜欢你,而不是为着前世的内疚,你懂吗?”
她懂了。就比如,现在他身旁出现了罗兰,她也希望,他的选择是听从他自己的心愿,而并非为了遵守诺言。这样,两人一世的相处才会真正快乐。
不过,就算他爱上了别人,他对她前世付出的情份,也够了。这间纤尘不染的画室,这些绘满她容颜的思念之作,还有那长达十六年的孤身寻觅,都足以让他的移情别恋获得原谅。
如果,他真的爱上了罗兰。她想,自己会默默放手。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今生的初次相见,她会猜中那道关于樱桃的谜题。那个红烛流泪的夜晚,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喜欢偷含桃核的小秘密;为什么他总爱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表情近乎迷醉;为什么,那个下午,当她在这间画室里,听到那段往事,会觉得痛彻心肺;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他,就爱意融融
一切点点滴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曾说“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一句玩笑话,果然成真。这次,她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跟他再次玩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躲在罗兰小姐这株同样芬芳迷人的鲜花旁,叫他发现不了。
这样的成功,应该洋洋自得吧?但为何她想哭?
“桃儿,你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吗?”池中碧问。
“他会相信吗?”
“那是他的事,关键在于——你想让他知道吗?”
一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她。她,是要他的真心,还是只要他前世的承诺?
“云”
罗兰怯怯地望着未流云,她从没见过如此的他——脸上再无温柔的意味,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几乎扭曲到变形的面肌使他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这不是她认识的未流云,也不是众人熟悉的未流云,他的样子,陌生而骇人。
从夜半到天明,他一直在水里,四处摸索,浮上,又沉下,只为了找到樱桃。秋季寒凉的河水冻得他四肢麻木,如果不是侍卫们怕他会有危险,硬拖他上岸,恐怕这会儿,他仍要待在河底。
裹着一条毯子,他不说话。水珠沿着他的发滴落在俊颜上,晶晶莹莹。他的手里,攥着樱桃留下的深紫色斗篷,紧紧地,攥着。
这时,又一队侍卫从河中爬出,他立刻起身,发抖的牙关挤出一句话:“怎么样?”
“禀王爷,兄弟们还是没找着樱桃姑娘。”侍卫长战战兢兢地答。
“继续找!”他的声音几乎有一种咆哮的感觉“就算是尸体你们也得给我找着!”
“云,让他们慢慢找吧,咱们先回府,这儿好冷哦。”罗兰小心翼翼移到他身边。
“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先回去。”未流云没有看她,声音异常冷漠。
“你现在是在怪我吗?”罗兰没那么好耐心,陪他在这儿待了一晚上,冷够了,他那副漠然的样子也看够了,火气终于爆发“她跳下去又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
“是,这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不好。”他仍低着头,罗兰的怒吼对他不起作用,他像是在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他怎么可以这样狼心狗肺,像一个负心的薄情郎,背叛樱桃对他的深情?
从小,最看不惯的,是父皇的朝三暮四,亦曾为驸马纳妾的姊姊们打抱不平。如今,身为成熟男人的他,怎么也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之徒?
他记得桃儿在他病重之时,如何强颜欢笑,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逗他开怀,直讲到口干舌燥;他记得桃儿在那片紫蓝的花瀑下如何勇敢地说爱他;他还记得,那为了医治自己的脸而割破的手腕
昨夜,当她凄然地跳入水中,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意识随着水波浮啊沉沉,即使浸在寒凉中,他也不觉得冷。
身旁的一切都空了,就连他曾经最爱的罗兰,也像消失了一般
终于,他知道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除了樱桃,再无别人。罗兰,他本该爱恋的女子,他本该付出下半生补偿的女子,却像迁徙的大雁,飞出了他的心空,无影无踪。
他应该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吧?怎么可以忘记那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怎么可以背叛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
但他就是沦丧了,落入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温柔中,今生今世,无法自拔。
如果桃儿能回来,他就算是千夫指万人骂,就算遭到上天的谴责,也要义无反顾地跟她在一起,不再要求自己道德完美了,不再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为了刻意保持自己完美无瑕的模样,而放弃她。
可是,他还能找得到她吗?
手握成拳,塞在嘴边,不经意被牙关咬着,留下鲜红的齿,堵住自己痛苦的声音。浑身颤抖中,他已泪流满面。
“云?”罗兰吃惊地望着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泣,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毫不掩饰。这人,还是曾经统领干军万马、坚不可摧的西阁王。
罗兰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男人软弱的时候,最容易亲近。
于是,她扭动着身子,贴上前去,攀住他的脖子,想吻掉他的眼泪。
“住手——”未流云没有像她预计的那样,回吻她,而是擒住她不老实的手,推开她的身子。
“云,你怎么了?我以为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说好什么?”
“让我回到你的身边,照顾你的事呀!”罗兰只想跺脚“是不是她跳河了,你就觉得内疚,就改变主意了?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直要找的人!我前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性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等了半晌,她只等到这一句回答。
“对不起?哈!这样就完了?”罗兰冷笑,一个箭步,移到河堤上“好,她跳下去了,我也能跳!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谁的份量大!”
“兰,不要任性了,你不会这样做的。”未流云似乎不受威胁,目光飘到远处,河的上方。
“你以为我不会?那就试试看。看我会不会!”像是诡计被人揭穿,她恼羞成怒。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亲自下河救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讲述别人的行为。
“要是你救不了我,我死了呢?”罗兰气得嗓子都哑了,索性问得更绝。
“如果找到了桃儿的尸体,我会陪你死。”
“如果找到了她的尸体?”呵,多巧妙的句子“我陪你死”听上去够痴情了,却偏偏要在前头加上一句。如此,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谁陪葬!“若是你永远都找不到她呢?”
“那我会一直找下去,有结果之前,我要留着自己的性命。”
罗兰狠狠地揪住旁边的枯叶,揪下一大把“你还是未流云吗?你还是那个为了诺言孤苦十六年的未流云吗?看看我这张脸,你不觉得愧疚吗?”
“兰,”他终于正视她,眼神不再恍惚,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我欠你的,会好好补偿,我会像哥哥那样照顾你一辈子,但我不会再回头了——我已经完完全全爱上她了,回不了头了,你懂吗?”
“我不懂——”罗兰从河堤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我也不要懂!你是我的!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特别是那个低贱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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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如此爱他?呵,不尽然。只是,女孩子的骄傲让她不甘心失败,何况,是败在一个她瞧不起的人手里。
“王爷真的想清楚了?”
一个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止住了罗兰的哭泣,让她好奇地回头张望。
那儿,站着一个青袍男子,双袖钻着风,鼓鼓扬扬。
“池先生!”未流云见到此人,似乎惊喜万分。
“桃儿没事,”池中碧说“她在王府里等着您呢,只是,她不知道您是否还愿意见她,叫我先捎个信来。”
未流云没有答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亮色,忽然飞身翻上近旁一匹马,拱手朝池中碧表达谢意,便飞也似地驰出老远,仿佛射往天际的一只白翎箭。
被抛弃在原地的罗兰盛怒得直跺脚。“我不会罢手的!”她大喊“我绝对不会就此罢手的——”
可惜,她的喊叫完全没人理会,连风儿也不愿回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她正在抄写这首词。略带湿漉的长发披散如瀑,素色的长袍缠绕如柳的身段,她神情安定,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未流云立在门槛上,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在马上奔驰时想到的千言万语,一见着她,便全数在脑中融化,一个句子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我刚练的字,”樱桃忽然回眸一笑,宣纸在手中一摊,像展开透明的翼“你瞧,是否有长进了?”
“‘绿’字写得还不够好。”未流云回答。
他等着她大发脾气,可等到的却是柔和的谈笑,这个意外让他无所适从。
“那你教我,像从前那样,好吗?”樱桃低着头说,脸上,似有一抹含羞的颜色。
他一怔,受宠若惊般,急忙趋步上前,环绕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握住她纤巧的手。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原谅了他?谁都知道,这样的姿势,是一种隐喻的拥抱。
含墨的笔尖触在纸上,无声地游走。这次的练习,不同于以往,似乎越写越糟,因为,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英姿飒爽的笔峰。“绿”字未写到一半,已难以继续,笔尖顿在原处。染得纸上一片墨黑。
“这个字好像比我刚刚写的更难看!”樱桃笑,仰起的如花容颜,引得他一阵心痒。
冷不防的,他俯下身去,吮吸她唇上的微笑。
这一夜的焦急如焚,一夜的痛心疾首,全数倾注在这吻中,借她口中的甜蜜,灭他的火,抚平他的心。
她没有抗拒,主动攀上他的肩,一枝笔,顺肩滑落。
“桃儿,不生我的气了吧?”吻擦过她的耳际,他嘶哑地问。
“你呢?”樱桃嘟着被吻肿的嘴唇“你这样对我,不怕罗兰小姐生气?”
“我跟兰已经说清楚,”未流云急急解释“我会把她当妹妹,一辈子好好照顾她,但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为什么呀?”樱桃闪着调皮的笑眼,决心再戏弄他一下,让他着急着急,彻彻底底释放自己的真心“为什么你不能再回头了?”
“明知故问!”未流云当然瞧见了她恶作剧般的笑容,惩罚似地把她捉进怀里,圈住那不老实的手脚,语调沉下来,轻似一句耳语“你知道的”
樱桃闭上眼睛,倾听那句耳语,暖暖的笑容逐渐上扬,弥漫整个脸庞。
没错,那个答案,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样。
“云,你相信有来世吗?”依在他怀里,两人半晌无语,默默感觉这甜蜜的一刻。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又让他一愣。
呵,来世,他当然是相信的。否则他也不会花费十六年的时光去寻找一个轮回的女子,虽然,找到的,不是他期望的。
曾经,多年前那个大雨的夜里,那个女子在他的身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泪水顺着她的面庞往下坠,滴进他的心里。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来世,并且暗自发誓,来世一定要再次跟她厮守。
但时过境迁,人心多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真心实意去拥吻另一个女孩子,前尘往事,散若云烟。
“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他回答。
“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樱桃不知该如何述说,此刻,若告诉眼前的男人,罗兰小姐并非他花费了十六年寻找的女子,他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自己才是他轮回转世的恋人呵,这多么荒唐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滑稽。
如果他问,为何罗兰有一张与陵兰相似的脸,而她什么也没有,她该怎么回答?总不至于只用一个“巧合”来解释吧?虽然,事实上,这的确是一桩巧合。
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纠结在这是是非非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言辞贫乏。
也许,这一切用不着说明,只要他爱她,就够了,不是么?谁是谁,那又有什么关系?
“说呀,什么事?”未流云发现了她片刻的失神,催问。
“我想说的是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们也不必约定什么,如果遇见了、相爱了,自然好,如果彼此变了心,也不必强求。云,你说这样好吗?”
本打算吐露的话语,却中途改了道,说出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句子来。没有哪对恋人在海誓山盟的时候不指望永世相守的,她真是个笨拙的女孩,连一句动情的承诺都不懂得争取。
但,空泛的承诺要来何用?该变的还是会变。看看他们的前半辈子,如此饱受感情的煎熬,就是因为那一句刻板的承诺。
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让爱情自然而然地来,自然而然地走,一切随缘。
“好。”未流云深深地凝望着她,点点头。
她的意思,他全懂。
晶莹的笑荡漾开来,仿佛午夜昙花绽放最炫丽的一刻。
这样,算是最好的结局吧?或许将来有一天,他在她不经意的举动中,可以发现陵兰的影子,会产生疑惑,到时候,她不介意告诉他真相。
现在,喜欢谜题和捉迷藏的她,绝不会主动揭晓答案。
她要给他们将来的日子留点悬念。一点儿,也好。
“王爷,弓箭手都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
“急什么?”明若溪打断那名心急的官员,悠悠饮一口茶“掐准时辰再动手,否则打草惊蛇。”
“可是西阁王的人都登上船了,万一船开走,咱们怎向么皇上交差?”
“这儿是你主事,还是我主事?”明若溪睨他一眼“刺杀皇族可是满门抄斩的罪,你要真想尝尝新鲜,我也不拦着。”
“下官岂敢。”说话的人满脸通红。
“皇上派我亲自办这件事,就是不想连累你们,毕竟我和西阁王是兄弟,出了什么事也是兄弟之间的事,”明若溪故作忧虑地叹一口气“唉,偏偏你们这些好出风头的人不爱领情。”
“岂敢,岂敢,咱们也是想着替王爷您分忧呀,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块候着吧。”官员不敢再多嘴,退到一旁。
谁都知道今儿是西阁王未流云领了封地出京的日子,不知情的人心里奇怪皇上怎么会如此大度,好端端一块肥沃土地说封就封,也不怕西阁王积蓄力量意图谋反?而知情的人,比如现在江岸上埋伏着的弓箭手们则万分紧张,他们知道一旦南阁王放出第一箭,一场血腥的拼杀即将开始。
明若溪倒不急不慢,如观风景似的,在这临江楼上饮着茶。
他的皇帝哥哥总把这些棘手的事推给他,比如上次西阁王府的那场大火,都是他亲自督办。
这么多年了,眼睁睁地看着手足相残,他很奇怪为何已经稳稳登上龙椅的二哥还是这般疑神疑鬼!别人不烦,他可是腻透了。
所以,有时候,他会在背地里做一些小手脚,像是烧坏三哥的脸,却不取他的性命,而后,寻到良方,再还三哥一副俊美无双的容貌。虽然,之前他接到的密令是“斩草除根”
如此的行为,既交了差,又不至于再损失一个哥哥。哈,很有趣的小把戏,他觉得自己有点玩上了瘾。
“王爷——”正想得入迷,一个小随从蹬蹬蹬跑上楼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家里着火了?看你急成这样!”明若溪戏谑道。
“西阁王妃哦,不,是罗兰小姐闯到府里,说是要见您,否则绝不走!”
“我现在有正经事,哪有空见她!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罗兰小姐说,要您”小随从张望了一下,附到明若溪耳边“要您娶她。”
“嘿,怎么,她又怀孕了?”明若溪大笑。
“罗兰小姐还说,不娶她也成,只要您帮她挽回西阁王爷的心,总之,两条路,任您选。”小随从战战兢兢传达原话。
“她还挺大方,两条路任我选?可我凭什么要选?”
“她说凭她有本事让老太妃们相信她肚子里的种是您的。”
“好,我也有本事让她死了心!小四,你现在回府,把我书房里那幅画拿去让罗兰小姐瞧瞧。她瞧了就会死心的。”
“就是那幅春宫图?”
“什么春宫图呀,那可是罗兰小姐的肖像图,她身上那块胎记,我可是画得分毫不差。”
“我记得王爷您把那张画复制了好几份”
“何止几份!告诉罗兰小姐,她要是再敢上门逼我做选择题,满京城的人都会瞧见那张画,我还打算叫人把它刺成绣品,流传进宫,供老太妃们消遣呢!”
“小四明白了!”小随从大乐,又蹬蹬蹬地去了。
清茶再饮一口,明若溪嘴角的笑意越加浓烈。嘿,对付一个狗急跳墙的女人,他也只能用狗急跳墙的方法了,虽然,他一向自认为怜香惜玉。全靠当初留了一手,呵,聪明的他,总是记得留一手。
“王爷,他们的船开了。”先前心急的官员还是按捺不住,再次提醒。
“哦?开船了?”明若溪懒懒起身“拿弓箭来!”
马上有强弩递上。
他拉起弓,对着遥远的天际,眯起眼睛。一,二,三!箭飞起,以迅猛之势到达未流云的船头——呃,应该说,还差一点就到达了未流云的船头,可惜呵,就那么一步之遥,箭落于水中。
这一支失败的箭,提醒了船上诸将的防备,也像是在遥遥告知岸上埋伏的弓箭手们,他们如果轻举妄动,也会注定失败。
“王爷,这这可怎么好?”临江楼上满是讶异。
“来人,拟奏折,就说今日此时,我方与乱王军队于江畔大战数百回合,将士们誓死执行陛下密令,奈何敌强我弱,江水一片殷红之际,我方将士伤亡惨重,扼腕之余,只得撤离”
“王爷,这样写好像不太、不太”下属面面相觑。
“不太对?”明若溪眉毛一挑“那你们说这奏折该怎么拟?写我失手?”
“不、不”众人连连罢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继续呀!”
没人敢再多话,拟折子的人飞笔急书,不敢更改一个字。
月若溪望着那离去的船队,一边信口瞎编,一边暗自微笑。他知道,三哥这回找对了女人,那个叫做樱桃的女孩儿,比起罗兰来,痴心百倍。
怎么知道的?嘿,因为,那个大火的夜晚,他俯在三哥的屋顶上,亲眼看到那女孩送粥而来,看到她偷偷抚摸三哥的脸,还有她深情的模样。
也许,是被她痴心的样子打动了,所以出事之后,他才会主动接近罗兰,为那两人制造相处的机缘。
此刻,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乘舟远去,素来对任何事物不屑一顾的他,竟然有了一丝微微的羡慕。
是真的,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