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台湾的天气阴沉沉的,骤降的低温让马路上出现难有的萧条,整条林间小径找不到一株完整盎然的绿意,全是黄褐干涸的枯景。
教堂内依然是有固定的人潮,不过今年看来稀零不少,那种阒静的平和,不是沉浸在幸福中的那种安详,而是死寂的那种寥清,每个人脸上仿佛少了些笑容。
诗歌班的成员鱼贯而进到圣坛后的颂赞台上,一个个如天使般的青春脸庞却布满愁怅的灰黝暗气,没有交头接耳的喧哗,更没有期待好好表现一番的冲动,有的只是呆呆地站着,宛如被抽了灵魂的空躯。
不一会儿,主教步入了礼堂,坐定在特别的主位上,一身乌亮的呢袍和胸前那块烫金的十字架,自有一股威仪,柔慈的目光泛出高圣的超凡,她气定神闲地坐着,等待唱诗班的童音流泻吟唱赞美主之光辉。
时间一分一秒一直在飞奔着,那位主指挥者依然没有出现在台上,底下的人纷纷传出嘀咕的交耳声,重点当然是放在穆哲的身上。
就在议论纷纷的当头,一名小祭司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跪瘫在教堂的中央走道上喘着气大声说:“不好了!我刚看到汤老师和若彤小姐骑一台摩托车往海边的那道山崖快速地冲去,连和他打声招呼他都不理,恐怕他们是想不开,准备跳海去了,大伙快去阻止他们呀!”所有的人一听,哪还顾得了之前的什幺恩怨。
“快!大家快到海边去!”黄里长一声令下,不管老弱妇孺全部赶往海边,别让悲剧又上档一出。
若彤,你会后悔吗?穆哲用手背轻划若彤的香凝雪颊。
“不会的,能在这幺温馨浪漫的平安夜与你殉情在这凄美的海崖边,何尝不是一种心愿。”她目不转睛地锁着他视线。
“也对,就算众人不允许我们在一块儿,但老天爷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瞧!她在为我们哭泣呢!”她拱起手,手心朝上,接着霏霏的细霪绵雨。
她笑了,欣慰地将身体贴向他的。“够了,我们并不孤单的,不是吗?”
穆哲搂住她,将她包得渗不进半点雨滴,深怕她一着凉,那痛苦会带着一直到另外一个世界,他不愿她死后还要这幺难过。
“我们相爱并没有错,为何不容许我们在一块,就因为去照顾你两、三天,天啊!好可笑的莫须有借口。”若彤好不甘心,她脸埋进他大衣内泪眼婆娑。
“是这环境不适合我们,说不定我们逃开了,就不用再去受到这些凡夫俗子的迫害。”穆哲到这一刻还是不忘安慰她,帮她剔除掉一些凡俗世尘的庸庸碌碌。
他拾起她的脸,捧在手心上。“若彤,若有来生你愿不愿意与我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不像现在这幺窝囊。”
一千次、一万次都会说“要”她爱得太苦了,书寒给她的这个包袱太重了,他自私地把爱意全献给旎菱,都忘了念及她要为他的死而无法再相结新爱,这太不公平了!
“待会儿,我要下去问问书寒,我要他跟我说‘抱歉’,他害惨我了。”若彤咬着唇,伤心说道。
雨水已将两人的头发铺上一层厚厚的水气,发梢像屋檐一般直直地冒出水珠,她发抖了,投进这冰冷的海风又叫穆哲一想到那情景,实在不忍呀!可这又是唯一的一条路,也许没有了知觉,就不冷、不冰、不会抖了!
她握住他的手,穆哲感应出她的决心,下一刻钟,就会是布满美丽花朵的幸福天堂,有蝴蝶、有彩虹、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让他们去奔跑,去为所欲为地欢笑,狂喊
看着几百丈下的汹涌波涛,两人一点畏惧也没有,双脚已来到崖边,差一步就将要腾空,一些小碎石在鞋面的磨擦下已先行滚落,投入浩瀚无穷的汪洋天际里。
若彤再看了穆哲一眼,深吸了口气,就双目紧闭,而穆哲也是如法炮制,缓缓地降下眼帘
“一、二、三!”两人在心中默念,同时举出一只脚朝前一跨狂奔的巨涛尽入眼帘!
旎菱回到小镇时,首先去找梅妈妈及回自己的家中,但见两边都没人在家,直觉反应便是去教堂作弥撒了,一鼓作气就牵着洛寒朝教堂跑去,恰好碰上镇民正蜂拥而出。
“旎菱,是你,你回来了!正好,赶紧随黄伯伯到海边去,若彤听说要跳海自杀。”黄里长一见旎菱,心中的负担顿时锐减,他知道旎菱和若彤的关系匪浅,多少有点劝慰的功能。
他正要拉着她的手往海边跑去时,眼角一瞟后头的一位挺拔男子,整个身形向后踉跄了两步,手指不住发抖地指着洛寒的面孔说:“鬼鬼呀!”
旎菱忙抚镇住黄里长的手。“黄伯伯,他不是鬼,他叫梅洛寒,是书寒的双胞胎弟弟。”
“双胞胎弟弟?”
“是啦是啦!反正现在解释也解释不清,我们赶紧先处理若彤的事要紧,迟了,真发生意外就来不及了。”忐忑的口吻,证明旎菱已实践方筠的叮咛,要好好照顾若彤这好姐妹。
黄里长猛点着头,一行人加快脚程,直朝崖边奔去。
当旎菱一爬上崖顶时,映入眼帘的是两具相依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而准备将身一纵,往下跳去,她拉长嗓门,嘶声一吼,抓住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用力喊道:“若彤!别跳”
若彤仿佛听到有股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脚步浮在半空虚晃了一下便紧急剎车。“这声音好熟,像是旎菱!”
“若彤,我是旎菱啊!你千万不能跳,回头看看,是我,我是你好朋友旎菱。”她已不顾刺骨的寒风和穿肤的细雨,不顾一切地跑去,后头的一群人紧追在后,拉拉杂杂地喊着:“若彤,汤老师,不要做傻事啊!”两人确定那是旎菱的声音,一致地将头转了过来,透过灰蒙滂沱的雨网,他们果真看到旎菱娉婷的形体伫立在崖石上,霎时,一股孤援无依,心力交瘁的情绪全涌了上来,她找到深知她心的好姐妹回来了,听她这幺迫切地叫她,一切的不如意及可笑的嫉妒早已被雨水冲刷得随浪花袭走,此刻,她所伸出的那双友谊之手,真的能烘温她的心,她那失望透顶的心。
“还好,要是晚了一步,我会愧疚难过一辈子的。”旎菱将她自崖沿拉回,眼光也朝穆赵拼了一眼。
“我旎菱难道这是我的报应,书寒在惩罚我!”她扑进旎菱怀中,靠在她的肩头发泄,忽然,她发现旎菱身后的一具活生生的形体。“不!书寒,我不是故意要破坏你和旎菱的感情,我完全不知情,你不要来找我。”她又躲回穆哲的怀中,在寒冷及恐惧的交迫下,若彤抖颤得更凶了。
“若彤,你别怕,他不是书寒,他是书寒的弟弟洛寒,我在加拿大时,巧合遇上的,是真的,你过来看看!”旎菱上前拉她,她戒慎狼狈地朝前走去,旎菱在她耳际殷殷说道:“你看,他是洛寒,不是书寒。”
洛寒那迷亮的雄性星眸,仔仔细细地瞧着她。“你就是单若彤小姐!”
若彤将眼珠子一上望,好像,真像,除了多出书寒的那一份自信与非凡的气质外,其余的根本找不出破绽可辨认出他和书寒有何不同之所。
当她的手紧紧地被洛寒包住的时候,她才对自己说,他真的不是书寒,书寒不可能再回来的了。
“单小姐,我代替我哥向你郑重地道歉,他辜负了你。”非常发自内心深省之语,果真打动了若彤。
奔负了我?这句话不就是书寒死前硕果仅留给她的四个字吗?现在听来,还是那幺令人肠肝寸断,久久不忘。
这时,后头的一些人涌了上来,单家双亲和梅妈妈也在其中,单母先行跑了过来。“这里风大雨急,全部回教堂去再说吧!”
四人静默不语,两对俪人相携而行,在冰冷的平安夜中,渐渐地看到如蜡烛般的火芒光明了起来。
天使开心地笑了!
原本冷清肃穆的教堂之中,一下子簇拥了如沙丁鱼般的人潮,大家都不相信与旎菱同站在圣坛上的男子不是书寒,那脸型、那比例,简直如出一辄,除了头发的长短差异较为明显外,没有人会相信这戏剧性的一幕书寒竟会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
这件二十几年的尘封往事,在梅妈妈痛心地娓娓道来后,所有的人才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接受这项事实,尤其是若彤,她那一抹当初乍见洛寒的突兀神色,依然白僵着,呆愣在角落的一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妈,你先下去坐,我还有件事要宣布。”洛寒小心翼翼地扶母亲下台,从容不迫地自大衣的暗袋中抽出一封信函。
“各位!”他将视线向四周扫瞄一番。“这是我哥哥,也就是梅书寒,这是他在他自杀前写给我的一封信,有许多他内在的心灵感受,也许你们外人无法体会,现在,就由我来念给大家听。”
他将信纸摊平,一字一字清晰地朗读在所有镇民的面前,那字里行间的浓情昵意,对母亲的歉疚、对若彤的自觉,还有对旎菱割舍不掉的情丝,历历在白纸黑字间纾发了出来,连一向铁齿强硬的黄里长也不住地长吁短叹,好像成为罪恶渊薮的糊涂老头,无端给人乱冠罪名。
“请告诉她我永远深爱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全镇的人像是被泼了冷水似地全醒了过来,原来,若彤是爱得如此委屈,爱得如此牵强,好不容易她又找到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归宿,可又被残忍地拆散,一时半刻,没人敢多吭气,深自为自己的愚昧忏省。
黄里长这时慢慢走向若彤的面前,他那张老脸着实拉不下来,踌躇了好久,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后,才微弯了腰,望向若彤。“不生黄伯伯的气了吧!”
一切始作俑者是他,若彤哪会不气,平白无故被抹黑了那幺久,就靠一张欲盖弥彰的笑脸就要叫她原谅,她可没如此宅心仁厚。
这会儿,江太太也迟钝地带着臃肿的身子来到若彤旁。“江妈妈不知道你受这种委屈,你要早告诉江妈妈,江妈妈一定帮你的,咱们两家都这幺熟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江妈妈,别说了,让若彤好好静一静吧!”旎菱前来封住江太太那张墙头草的嘴,蹲在若彤的腿边。“一切的风雨都过去了,欠你和穆哲的,我会补偿你,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还能恢复到从前一样,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好姐妹。”
“还有方筠!”若彤像孩子般地要求完美,她也不希望旎菱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