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明回了他一句高亢的冷笑,然后大步流星进了屋,显然不想搭理这个老不修。
第无数次刮地皮失败的田老头儿也不沮丧,砸吧下嘴,转身冲凤鸣招招手,乐呵呵道:“来,快来,这老家伙家里可多好东西。”
凤鸣失笑,您这到底干嘛来了?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将室外阳光过滤后筛进来,温柔洒落,整个空间都照的暖意融融,才刚进门,就见正厅中央一架黑色古琴正在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处透进来的阳光下幽幽发光。
它的体型略肥,看上去圆滚滚的,很有点憨态可掬的意思,龙池凤沼面板上又各有一片桐木,特色鲜明。
凤鸣仔细瞧了一回,就听旁边陆清明说:“唐琴,长三尺有二,不过是明代仿造的。”
唐代的东西早已算是国宝中的国宝,就算早年曾在个人手中,估计这会儿也都进了国家博物馆,陆清明自然不可能拥有。眼下这明代的仿造品也算十分到位,难得琴音也不逊色,已经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凤鸣颔首,“不错。”
果然比之前田朗卖给自己的那架强多了,可以一弹。
不错?陆清明哼了声。
往前绕过一段走廊,在一处室内人工荷花池旁边,又有一架扁平狭长的古琴。若以人比,就好像……突然瘦下来似的。
“宋琴”陆清明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凤鸣却已经一脸平静的接上去,“也是后人仿造。”
刚要说话的陆清明瞬间噎住。
一旁的田朗唯恐天下不乱,笑呵呵的碰了碰老伙计,“怎么样怎么样?凤总说得对不对?”
陆清明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这回还倒背了手。
田朗扭头冲凤鸣挤眉弄眼的,又比大拇指,看上去非常幸灾乐祸。
等陆清明走远了,老头儿才凑过来,贼兮兮的问道:“好家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是不是之前上网查过?”
陆清明名气不小,关于他的藏品资料,外界大约也能找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凤鸣能量惊人,手眼通天,想调查点东西简直太简单了。
谁知凤鸣却摇头,“没有。”
调查这个?她犯不着!
作为贵族,你或许做官无能,或许治国无用,但吃喝玩乐一定要精通!
从生到死,女帝的生命中处处充斥着举世罕见的珍宝,外人眼中的稀世奇珍于她而言不过随时可以替代的杂物:
一块块宝石像路边石头一样堆满巨大的楠木箱,一坨坨黄金如海中砂砾挤满库房,一匹匹绫罗绸缎似雨季茂密的竹林排满架子,更别提那前朝古玩字画,在一个个木架上挨挨挤挤,一并缩在库房深处不见天日,或许终其一生都等不到被女帝拿出来赏玩……
偶尔阴雨连绵,她便喜欢命人取来特制的三足莲花白玉小缸,将各色珍珠宝石倒在里面,自己慵懒的靠着软垫,面向雨中池塘,随意拨弄。
随着搅动,宝石与宝石、宝石与玉缸内壁之间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清脆诱人的响动。这声音仿佛带着独特的魔力,合着沙沙雨声,远比世间其他任何声音都来得动听……
若是阳光好,她便会将珠宝捧起,然后对着阳光,任由它们从自己指缝中滑落,饶有兴致的看红的蓝的绿的宝石划过动人的轨迹,在日光下折射出美丽的色彩,最后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慢慢滚远。
再或者,女帝还会命宫女们用价值千金的前朝珠宝玩投壶、抓子给自己瞧。
或是干脆用包缠了棉垫的特质球杆来一场捶丸大赛,金的银的玉的嵌宝石的九转鬼工球她不知有多少,看着它们在地上叮咚滚动,确实要比空摆在架子上有趣得多……
久而久之,真的看多了,便能一眼看出假的,因为它们不一样。
或许所处的时空不同,但古董的形成条件和判定标准是不会改变的,行家只要一眼便能看破。
想那宋代最晚的也要一千多年前了,可眼前这架古琴顶了天也不过百来年历史,除非古人死而复生,不然那就只有后世仿造一个解释。
田朗向来心宽,也不继续问,只是砸吧了几下嘴,嘿嘿笑了。
别说,他还挺想知道老陆这个老古板在网上公开“汪汪”会是怎样的奇观!
这十二架古琴中,最名贵的莫过于陆清明日常应用的爱琴“君子”,长三尺二分又半,其音清脆悠长,平静而恬淡,最能将他的个人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陆清明是个真正爱琴的人,一天不碰就难受,这会儿饶是田朗和凤鸣在场,他也忍不住又轻轻摸了又摸,最后竟旁若无人的坐下弹奏起来!
他为人正派严谨,音如其人,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正直和沉稳,仿佛能抚平心中一切彷徨。
田朗听得如痴如醉,眼神都有点散了,口中喃喃感慨道:“唉,我要是能弹得这么好,这辈子也值了!”
乍一看,他这幅样子似乎有些滑稽,可正是这份不顾一切的真诚和坚持,反而让凤鸣生出敬意。
这世上,本就有些“傻子”执着的可爱。
一时间,别墅里只剩下陆清明弹琴的声音,琴声悠然回荡,回味无穷,很有点儿绕梁三日的架势。
一曲毕,陆清明意犹未尽的摸了摸爱琴,这会儿才又重新看向凤鸣,“怎么样?”
虽然是问句,但他眉梢眼角都流露出强烈的自信,显然没打算听到第二种回答。
“名不虚传。”凤鸣很诚恳地点头。
陆清明的技巧和对这首曲子的理解早已无可挑剔,确实配得上他的名气。
不过……
见她这么爽快的肯定自己,陆清明的心情又好了一点,非常大方的张开胳膊,“该你了,随便挑。”
凤鸣也不含糊,张口就来,“第五把,掠阵。”
听她竟挑了那把琴,陆清明先愣了几秒钟,然后才皱着眉头出言提醒道:“那把琴过于狂暴激进,你还是另选一把吧。”
虽然这是一场关乎颜面的比赛,但陆清明从来就没想过用下作的方式取胜。
这会儿见凤鸣竟一开口就把自己收藏品中最为桀骜不驯的孩子选走了,陆清明着实为她捏把汗。
这十二把琴的名字都是陆清明根据各自特色亲自取的:
君子自不必说,包容万物,沉稳豁达,坦坦荡荡;而掠阵……就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绝世猛将,从木材到琴弦,整个儿都流露着一股杀意!
陆清明着实爱那把琴,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驾驭不了,弹出来的调子十分违和,只好束之高阁,不过倒是从未断了保养。
听了这奉劝的话,凤鸣对他倒也有几分改观,但仍旧坚持自己的选择。
田朗却有些急了,凑过去小声说道:“哎呀你有没有把握啊?别犟啊,那老东西嘴巴虽然毒了点,可从不害人,你还是听他的吧。反正不都是琴吗?”
回答他的是一串杀气腾腾的琴音!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他从没想过古琴竟然也可以凶猛如斯!霸道至此!
陆清明也跟着吓了一跳,眼睛瞪的快要脱框,嘴巴都合不上了。
他实在该挑一挑对方的毛病的,比如说坐姿不够完美,态度不够端正,表情不够虔诚,准备不够充分,动作不够到位……这现在,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又或者,弹奏掠阵时,本就该这样洒脱不羁。
凤鸣的动作大开大合,神色淡然而洒脱,看似漫不经心中却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勇猛果敢、一往无前,同陆清明的循序渐进、宽厚从容完全是两个极端。
她分明是个来客的,可此时却反客为主,周遭一切人和事物都沦为陪衬。
只是短短几句,陆清明便忍不住瞠目结舌:“她,她把掠阵压住了!”
如果说“掠阵”是一头猛虎,那么凤鸣就是那拴在猛虎颈间的链子;
如果说掠阵是随时会大开杀戒的绝世猛将,那么凤鸣便是可号令猛将的君主!
此时此刻,四海臣服,她君临天下,而无有不从!
田朗这个半瓶醋早已被震撼的魂飞魄散,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今天的凤鸣和她弹奏的曲子跟当日店里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几乎亲眼目睹了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的一生:铁骑争鸣,战场厮杀,几进几出,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卷土重来……直到最后荣归故里,小隐于野。
从铿锵到高亢,再从悲愤转为肃杀,这便是战争。
凤鸣的起奏已经十分高亢,每当田朗和陆清明以为这就是顶峰时,她的指尖却又会猛地一挑,如同拨开云雾后再次出现在眼前的另一座高峰,整个调子高而不尖,锐而不劈,仿佛平地拔升的一条线,笔直地上升,又在空中狠狠转了几转,攀援而上如履平地。然后那勇敢的行人便在巍峨的山巅奋勇前行,那么危险,却始终不曾回头……
而到了最后的部分,曲调变得缓慢又沉着,好似解甲归田的将军,虽是向往已经的平静生活,可他的心中早已放不下那陪伴一生的战场。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清明才意犹未尽的回神,脑海中却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刚才的曲子,自觉受益良多。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上一次从别人身上受到启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抬头,就见凤鸣正眼带笑意的瞧着自己。
陆清明痛痛快快的点头,“你很好,我不及你。”
他分明输了的,可看上去却轻松又愉快,没有半点为难。
凤鸣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了,好像将穿越以来的种种不适应统统发泄了出来,真是畅快无比。只是弹琴也是个耗精气神的活儿,弹奏的时候太过投入所以不觉得,现在站起身来竟有点脱力。
她先整理下心神,这才摇头,“文无第一,这个实在算不上输赢,陆老曲风宽厚中正,是我所不及。”
两个人各有所长,她不过是占了名师教导的天时,又有弹奏一辈子的地利,更有重生后对人生感悟的人和,所以才略胜一筹,这样的结果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她是个爱才惜才的人,而身负大才的陆清明脾气古怪又不失坦率,为人耿直,也实在是位难得的君子,令人不忍为难。
陆清明哈哈大笑,摆摆手,“我不是输不起的人。”
不管个人真实实力如何,单纯就刚才他们两个的演奏效果来看,自己确实输了,这个无法辩驳,也不容抵赖。
“对了,你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结构完整又考究,起承转合一应俱全,应该是正统的古调子,不知凤总是从哪里得来的,”陆清明好奇地问道,“我竟然从没听过。”
古琴协会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复原古琴和琴谱,为此成员们一直都很注意搜集相关资料,多年下来几乎翻遍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可今天凤鸣弹奏的这首曲子,陆清明竟半点印象都没有,难免好奇。
凤鸣差点就本能地回答说是自己写的,可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儿,“偶然得到的,没有名字。”
见陆清明有些遗憾,她笑笑,“如果陆老喜欢,回去之后我可以将它抄录下来,赠与古琴协会。”
一首曲子而已,没什么要紧,她记得的还多着呢。
陆清明又惊又喜,“凤总肯无私公开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公事公办,稍后我会联系大家,先进行公示……凤总,您”
“都瞎谦虚啥啊,”田朗忙满面红光的道:“快,老陆,发talk啊!”
真不容易啊,他等了大半辈子了,总算熬到老陆出洋相了!都想买挂鞭放放了……
陆清明这才想起来,刚掏出手机就被凤鸣制止了。
“不必了,”她笑道,“我已知道陆老是位君子,今天的事也不过是朋友间私下切磋,实在不必闹得人尽皆知。”
陆清明却摇摇头,正色道:“正因为是君子之约,才更该遵守,并不能因为人多人少就赖账。愿赌服输,理所应当,要是连这么点儿约定都无法遵守,这样的人品哪里还配弹琴!”
说完,他竟就真的认认真真打了一串“汪汪汪”,就连输入法自动跳出的卡通狗头也老老实实加上了,又了凤鸣。
大约是这么写太莫名其妙,他想了下,又很真诚的补充了一句:
“今天跟凤总切磋琴技,受益匪浅。”
他不像田朗那个老风流,平时不大玩talk,上一条状态还是半月前公演宣传,今儿却突然来了一条画风诡异的,网友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陆老师被盗号了……
看看吧,多吓人呐!
陆老师和凤鸣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在一起就够不正常的了,如今俩人竟然还搞什么古琴切磋?
最要命的是,看这意思,艺术标杆陆老师还输了?!
汪汪汪是什么鬼!
开什么玩笑,陆清明是谁?那是号称本世纪头号古琴艺术大家的角色,竟然会输给一个卖电器的?
于是就在陆清明诚恳邀请凤鸣加入华国古琴协会,并表示自己会亲自担任她的引荐人时,talk的官方客服亲自给他来了电话,礼貌的询问刚才那条状态是否是他本人编辑发送。
陆清明:“……”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客服那边诡异的沉默了三秒钟,然后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再次询问,“请问您是陆清明先生本人吗?”
陆清明:“……”
卖电器的凤鸣笑道:“瞧见了吗陆老,群众都不答应了。这比也比了,发也发了,这会儿就删了吧。”
好好的大宗师,又是汪汪又是狗头的,人设整个都坍塌了,这反差真是恐怖。
“那怎么能行!”陆清明的倔劲儿上来了,“说到就要做到。”
形势所迫,他不得不再次打开talk,编辑了本月第二条状态:
“我是陆清明,刚才那条确实是我本人发布的,凤鸣田朗两位朋友也确实跟我在一起讨论琴技……汪汪汪什么的,是老田的主意,不过凤总的琴弹得确实很好。”
他还在田朗的建议下,上传了一张才刚火热出炉的三人合影,背景就是那些足够开小型博物馆展览的古琴们。
服务器终于不负众望的瘫痪了。
这三个人平时哪怕随便单独拎出来一个,也都是实打实的流量担当,现在却凑在一起,还突然丢出这样的爆炸性新闻,不瘫痪都对不起粉丝的努力!
摆弄talk实在不是陆清明所长,今天一连两条已然超出极限,这会儿见自己的话题刚上热搜就崩了服务器,非但不痛心疾首,反而长出了口气。
这些电子玩意儿真累人……
爽快的丢开手机之后,陆清明旧话重谈,再次提出希望凤鸣能够加入古琴协会。
“想必凤总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古琴凋敝,眼看老祖宗的精髓日渐萧条,实在令人痛心!凤总,您有能力,有号召力,如果能够加入,必然能让整个大环境焕然一新,我和诸多同好们着实感激不尽。”
凤鸣非常感动,然后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明天的章节,明天要上收藏夹,不方便更新,今天提前更啦!
对了,我大概是挡别人的路了,昨天晚上开始发现有人恶意打负分,直接就说“我就试试能不能打”的那种……又不能跟他们一般计较,不然反而叫他们如意了。烦躁。
大家要是方便的话,顺手留个言吧,也不求涨积分,先把那些负分扣掉的抵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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