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还没来得及买票。所幸这班车人不是很多,安娜所在的包厢里还有位置,补了张票后,两人并排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对面是个独自出行的老太太,火车一开动,就靠在位置上昏昏欲睡。
安娜开始低声向卡列宁讲述自己前两天充当调解人的经过,顺便也提到昨天与出版商和青年报主编见面的事。
卡列宁一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听到这里,这才仿佛开始集中注意力,点了点头:“恭喜你,安娜,我相信你的书一定会很成功。”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安娜笑了笑,再仔细看了他一眼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卡列宁确实有点心事,就是这两个星期折腾得他寝食不安的小提琴。
离最后期限就剩一天了。
明天,就是谢廖沙这个暑假的最后一天。
但现在,不但谢廖沙对他感到绝望,卡列宁自己也开始绝望。
他已经不指望能在最后一天时间里就练习到能够拉出一支曲子的水平,现在正在考虑用别的什么途径代替。
听到她发问,他终于回神。
看她现在心情不错,他决定趁机和她商量下,能否改成别的什么方式。
“安娜,我……”
“对不起,打扰一下。”
他刚下定决心,对面那位之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太太仿佛有了精神,开口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熟悉彼得堡吗?”
卡列宁只好先回答她:“是的女士,还算熟悉。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您的地方?”
“太好了!”老太太显得挺得意,“我就说,看您的样子,绝对是个老彼得堡人,问您保准没错。是这样的,我要去彼得堡看望我的老姐妹,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我敢担保,等她看到我,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我简直太期待了。她住在桑德城门边,我之前从没来过彼得堡。您知道下了火车后,该怎么去那里吗?”
“当然,我预备坐租马车的,”老太太跟着又说,“但我听说,彼得堡的出租马车车夫比狐狸还狡猾,要是让他看出来,我是第一次过去,指不定原本只要付五十戈比的路,他故意要给我绕上一个卢布。虽然我有钱,但也决不允许被人这样当傻瓜对待,所以想先向您问好路线。”
“您的谨慎非常有必要,”卡列宁说道,“据我所知,火车站到桑德城门有几种路线方式可以选择。如果你坐出租马车,车费大概在四五十戈比左右,不会超过一个卢布。除了出租马车,火车站也有通往那里的公共马车,编号h线,从早上八点直到晚上十二点,每隔半个小时一班,每人五个戈比的车费。希望我的回答能对您有所帮助。”
老太太露出满意的表情,道谢过后,看了眼坐在位置上一直微笑的安娜,朝卡列宁恭维一句:“您人可真不错。而且,女儿都这么大了,您自己看起来却还挺年轻的。”
安娜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卡列宁。
他的反应和她差不多。一开始也是一脸懵样,等回过神儿,表情立刻就有点僵了。
“谢谢您的称赞,”片刻后,卡列宁终于面无表情地予以纠正,“但是,她是我的妻子。”
“哦上帝!”
说错话的老太太瞪大眼睛,捂住嘴开始道歉,“实在是抱歉,我居然会认错!但愿您和您的妻子不要放在心上。太太,也向您道歉,您看起来不但太年轻了,而且,您和您丈夫好像也……”
她打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
安娜今天穿得确实比较年轻,整个人显得时髦又娇俏,和穿戴严谨又保守的卡列宁相比,年龄差距对比就更加明显。
另外,安娜从老太太那句没说完的话中之意猜测,或许外表和穿着还在其次,他们俩从落座后就一直保持着的距离以及并不像边上那几对普通夫妇那样表露出来的只有夫妻间才有的感觉,才是令这个老太太把他们的关系错认成父女的主要原因吧?
这确实叫人尴尬。但再看一眼卡列宁现在的表情,安娜忽然又想笑。
但是她得忍着,否则,他的脸色一定会更加不好。
“哦,没事。谁都会有看错眼的时候,请您不要再为此感到不安。”
老太太还在道歉,弄得边上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安娜赶紧打断了她。
老太太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卡列宁和安娜再看了几眼后,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终于再次靠在椅背上开始打盹。
老太太是消停了,但安娜发现,自己和卡列宁之间从站台相遇后而生出的那种自然融洽气氛已经消失了。
卡列宁保持着沉默,神情恢复成和平时看起来差不多的样子。目光略微凝重。
安娜不大喜欢看到他又变成这个样子。嘟了嘟嘴。
留意到边上几排座位里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个男人在看报纸,女人靠在他肩上瞌睡。一个妇女用手指从不听话的男孩嘴里捞他吃进去的一个小玩具。两个男人正在讨论上周刚举办的一场赛马会。而对面的老太太,已经歪在窗帘边睡了过去。
安娜朝卡列宁身侧悄悄挪了点过去,伸出胳膊,轻轻撞了撞他。
卡列宁立刻扭脸看她,却发现她正看着窗外风景。
略微困惑,以为她只是不小心碰到自己。正随她目光跟着一道往外看时,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碰到他的一只手后,指尖仿佛弹琴般,调皮地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因为桌面和他身体的遮挡,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边上人根本就没任何察觉。
他的掌心立刻传来又痒又酥麻的感觉。
仿佛被一阵微电流给击中,这种酥麻感迅速从他掌心蔓延到全身,包括他的心脏部位。
没错。心脏那里,随了她的这几下挠,仿佛都痒了起来,立刻加快跳动。
他下意识想抓住,那只手却飞快缩了回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而已。
他屏住呼吸注视她,发现她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仍象刚才那样,用她的另只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外,一副完全沉浸在风景中的样子。
车厢里仿佛一下安静了下来。女人叱骂孩子和男人讨论赛马会的声音都变得有点遥远,只剩火车车轮压过相接铁轨节点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
刚才因为对面老太太无心之语而变得有点低落的情绪因为她的这个主动接触迅速消失。
卡列宁感到困惑又激动,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紧紧盯着她,期待她这时候能扭过脸,哪怕给自己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那么他也就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不是错觉。
但她始终没转过脸,依然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目光专注。
就在卡列宁渐渐相信,刚才确实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那种仿佛手掌通电的感觉再次传来。
这一次,没让她再逃脱。他立刻反手紧紧抓住她那只调皮的手。
她终于转过脸,对上了他的目光,冲他一笑,跟着仿佛不满地低声埋怨:“抓那么紧干什么——快放开呀——”
卡列宁捕捉到了她话里带出的那丝撒娇韵味。
心脏瞬间剧烈跳动,仿佛都能听见砰砰的声音了。
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了。要是不现在问清楚,简直没法坐完接下里的这段旅程。忽然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并没松开她手,而是带着她起来,两人一道出了包厢。
一出包厢,他就加快脚步,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最后停在一段连接前后两个车厢的无人狭窄通道里。
他带着她停在靠近车门的一侧,让车厢隔离带把自己和她完全地遮挡了起来。
“安娜,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看着她问。声音略绷。
都把她拉这里了,竟然还用这种正儿八经的表情问她刚才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