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车夫已经按照卡列宁的指令,取过安娜的箱子,放到了马车上。
安娜有点不明白卡列宁的意图。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本就匪夷所思。现在又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要亲自送自己去火车站。
怎么回事?彼得堡政府破产,中央官员集体罢工?否则,他有哪门子的空闲时间站在这里和人闲扯,还特意送自己?
“你……”
她刚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卡列宁已经看向她,柔声说道:“安娜,走吧。”
都这样了,她自然不会不跟他走,于是扭头,向霍尔再次道谢后,朝马车走去。
“再见,卢卡斯先生,谢谢您帮了我的忙。请帮我转达我对您父亲的最诚挚的关心和祝福。”
他说完,朝霍尔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
马车驶出一段路后。安娜看了眼身侧沉默的卡列宁。
刚才他脸上的那种温和笑容已经不见了。视线落在车窗外。
外面,是一片长满了山杨、黑桦和白桦的林间野地,随着马车向前,远处的林子缓缓地往后退去。
他看得仿佛十分出神,目光里带了点疏离。
“倘若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将不胜感激,”她试探着说道,“您今天不用工作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卡列宁没有立刻回答。
————
她在向他发问,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点,他自己其实也有点费解。
要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丢下工作跑到这里,或许可以先从昨夜说起。
昨夜,他的睡眠不怎么好。情况有点类似于两年前刚刚知悉妻子背叛自己时的那段时间。前半夜,他一直辗转难眠,干脆去了书房,很晚才回卧室。然后今天早上,他在到达国务大厦后,就吩咐孔德拉季回来,用马车送安娜去谢廖沙的学校和车站。
事情都安排了,原本应该心无旁骛。但是,他觉得自己依旧有点心神不宁。在签了几份文件,接见过两个预定安排好的客人后,他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这种心不在焉的工作状态。就连他的第一秘书阿列索夫也看出了他的反常,甚至趁着边上无人的时候,询问他是否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和这个秘书之间除了公事,几乎就没谈过任何别的私人话题,哪怕是在从前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他也一直在自己的下属面前维持住理智而清醒的上司形象。而现在,他却被下属看出了异样。
卡列宁觉得完全没必要再强迫自己压抑那个从昨晚起就在他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念头了。
是的,从昨晚开始,他其实就想和她再谈一谈,看看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只剩离婚最后一条路了。这固然是因为站到教会里申请离婚于他而言是件难堪之事,更因为那个想要和她彻底断绝往来的念头开始摇摆不定,变得不再那么坚决果断了。
所以,现在,他才干出了这件在他自己看来极其疯狂的事儿——他居然无视案头新堆出来的几个封着印泥待拆的公文袋,取消早上十点要召开的一个部里重要会议,再让秘书转达给国家会计监察管理局局长,卡列宁部长因为一个意外紧急情况不得不延迟原本和他定好的下午一点的见面,下完这几道指令之后,他就在秘书惊讶难当的目光之下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走出国务大厦,穿过沙皇卫兵站岗的冬宫广场,坐上第一辆从他身边经过的出租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他知道她早上起得都很晚,想着说不定可以赶在她出发前堵住她。没堵住的话,他会立刻赶去学校,如果那样还找不到,他去火车站——他相信以自己的速度,他一定能追得上她。即便她真的已经上了火车,也没关系,他还可以坐上最快的一班同向火车去追赶她的步伐。他想象自己该如何开口,设想她听到自己的话后可能会出现的全部几种反应——每一种反应,人在路上的时候,他就都想好了应对言辞。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从前的那段外交官生涯令他对这种事情得心应手。所以,可以想象,当全身血液带着久违躁动兴奋的他终于赶到家后,从仆人口中得知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伏伦斯基来过,以强硬态度带走了她的消息时,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拒绝去想更多令自己感到沮丧的种种可能,他径直就去了谢廖沙的学校。他想知道她到底还会不会去看谢廖沙。但是接着,令他感到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确实和伏伦斯基分开了,也来到了谢廖沙的学校,但是,等着她的人,竟然是霍尔·卢卡斯,那个望着她时,眼睛里会放出与伏伦斯基相同光芒的年轻男人。
卡列宁无法用字典里他知道的那些词汇去准确描述当他看到她和卢卡斯说笑着,并肩朝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的背影时的心情。
他只清晰地感觉到一件事。他身体里从昨夜起慢慢开始躁动直至渐沸的血液,重新又归于冷却了。他的脑子也重新清醒了过来,整个人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种状态里——他应该在国务大厦里履行一个从政者的职责,而不是头脑发热地干出二十年前的他未必都能干得出来的这种事。
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她,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
卡列宁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看向她,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用平缓的语调说道:“临时有事,我恰好需要到这附近来一趟。想起你可能还在这里,所以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了。我现在先送你去火车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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