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家里正常的晚餐时间。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尽量赶这个点回家,因为妻子安娜会等着他回来一起吃晚饭。但是后来,随着他官职越升越高,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甚至,一年里有很多的日子他都在外,所以这个约定自然也就消失了。
但今天,这是最近一年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早下班。当他吩咐办公室的第一秘书把明天的工作安排拿给他,草草浏览了,然后就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秘书阿列索夫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卡列宁有点期待能和她在晚餐桌上见面。
就是这个念头,在他白天工作的时候,偶尔会跳出来,打断他的思路。
回家后,经仆人的口,他知道了她今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出去,几点回来,然后,也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餐,回到她的房间了。而且叮嘱过,不让仆人来打扰。
路上原本和平时仿佛有点不一样的心情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和从前一样,卡列宁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厅长桌一头,默默吃完了厨娘替他预备的晚餐。刀叉和瓷碟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让这个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吃完饭,他就照了平时的习惯,上楼去往书房。
————
卡列宁知道自己有点心不在焉。
以往,无论是读书,还是完成公务,他总是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但是现在,面前那份秘书室送来的明天国务会议中可能要用到的材料,摊开已经很久了,还只翻了寥寥几页。
他想起刚才上楼经过她房间前时的情景。
她房间的门紧紧闭着,听不到里头发出的半点动静。
他想她应该是在写作,所以不让仆人去打扰。但是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老实说,他有点好奇。
八点钟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于是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打开窗户,重新坐下来,这回,终于驱逐了脑子里的杂念,象往常一样开始高效地工作。
十点钟的时候,他看完了厚厚一沓冗长的文件。
他是个非常重视习惯的人。只要情况允许,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他都会严格按照钟点执行。
这是他年轻时在军队里服役时养成的习惯。
他觉得,这是一种能让人受益终身的好习惯,所以一直保持了下来。
在夫妻关系破裂之前,他记得安娜从前也一直跟从他的步调安排每天作息。
所以,对今天经由仆人之口得知的安娜现在这种毫无规律的作息,他不是很赞成。但也不方便开口予以纠正。
平时,这是他离开书房去卧室准备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椅子上靠了片刻后,合上文件。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书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他看到安娜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她的一头秀发用一根绸带绑住,随意垂了下来,身上穿件粉色的家居服,腰带松松绾了个蝴蝶结,勾勒出苗条而玲珑的身段。手上托根烛台。仿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虽然望着前方,但略微迷离,直到看到坐在书桌后的卡列宁,这才回过神,哦了声。
“抱歉,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她把手中的烛台放在了书桌上,指指他身后的一墙书架,“我在写稿,但是遇到个问题,想起白天好像看到过你这里有相关内容的书,所以就过来了,希望没打扰到你——”
“不会。你随意。”
卡列宁压住心里涌出的那种紧张感,急忙站了起来。
安娜朝他道了声谢,走到书架前,仰头找着白天入目过的一本关于介绍俄国各省地理的书籍。
找到了。
书放在最高的那层书架上。
她踮起脚,伸手够了下,发现够不到,扭头想找书架梯时,卡列宁已经走到她边上,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是这本吗?”
他把书递给她,问。
她接了过来,翻了下,面露喜色。
“对的。谢谢了。”
她道完谢,拿着书和自己带来的烛台,转身就走。
卡列宁目送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垂在她身后随她脚步而略微摇曳的那根鹅黄色蕾丝发带。
“哦对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卡列宁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微微一跳。
“你想问什么?”
他稳住因为她的发问而突然有点加快的心跳,语气如常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下你,卡卢加省有沼泽地的,是吗?”她冲他歉然地笑了笑,“我在写作时要用到这样一个场景,怕出错,所以问下你。”
卡列宁愣了下。但很快,他压住随之而来的失落感,答道:“是的,卡卢加省西北部和西部的乌格拉河谷以及布良斯克-日兹德拉林地,如今大部分都已经变成沼泽。”
“谢谢!你知道得真清楚!”安娜扭过了头。
“安娜!”
卡列宁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等她再次回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时,他望着她,用一种柔和的声调说道:“不要太晚睡觉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安娜说这句的时候,人已经飘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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