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第三天。

这是他被关在房间的第三天了。房间内的设施应有尽有,也没有链子锁着,想吃什么给anl发指令就行。唯一不好的地方,冉遗换了条腿屈起,手指懒懒地翻过书页,眼睛却落在了门口。

那里设了锁,房间的主人不准他踏出一步。

等到一本书快被翻完,门口才传来响动,冉遗没抬头,他仍然盯着最后一页的尾句:

“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anl的声音响起:“冉遗,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应该及时补充能量。”

冉遗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唇角,把书的最后一页折了个角。他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那你帮我倒杯水吧。”

anl倒完水就出去了,它尽职尽责地执行主人的命令,照顾着这个房间里的男人。anl眨巴着屏幕上椭圆形的眼睛,调动他庞大的信息数据库,觉得眼下这种行为,应该属于囚禁,是违法行为。可是房间里的男人看上去从容自若,表情始终得体。一点也不像是囚禁该有的样子。

晚上十点多,冉遗躺在昏暗的房间里昏昏欲睡时,门再次被打开。他背对着门口的人,没有反应。门外投下光,打在地上印下一条挺拔沉默的影子。

“哥,我回来了。”

冉遗动了动,没有起身,他闭着眼有些厌倦道:“囚禁游戏好玩吗?”

身后传来走动的声响,一直蔓延至床边。

牧辞抿着唇,把手放在冉遗背对着他的肩上,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却带了些祈求的味道:“哥,你转过来看看我好吗。”

冉遗坐起来,直白地盯着面前的人,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冉遗了解,无非就是蹙着眉,垂着眼,不高兴罢了,他见过太多次。

“差不多得了,别弄得太难看。”

牧辞试探着去拉他手:“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冉遗由着他摸,脸上表情却是僵硬的冷,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我有说过喜欢你吗?”

他不敢看他。

房间没开灯,黑暗很好地掩盖住了牧辞茫然的表情,他脸部肌肉紧绷着,低头看他哥,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冉遗用着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能说出那么令人难过的话。

“哥”

“别烦我了行吗?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喜欢你。你也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我请你放我走,行吗?”冉遗甩掉牧辞的手,虚张声势地狠声,“还有,就算那天我和别人睡了,也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明白吗?”

说完冉遗就后悔了,他反应过来,有些害怕地看向面前的人。

牧辞听到后半句时,整个人突然变得不对劲。完全没了之前的小心翼翼,他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恐怖,眼中的狠厉翻涌着,整个身子因为暴怒而微微颤抖。冉遗惊恐地往床下爬,虽然看不清楚,但这种可怕的威压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男人的表情和那天抓他回家一样,他单手就提起了他,那种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和小时候那双看人没温度的眼睛像极了。

还没等爬到床边,房间的灯被“啪”的一声按亮,冉遗的一只脚踝被大手禁锢住,轻而易举就摔回床上。

刺眼的光直逼眼睛,他皱着眉眨了眨眼想要适应房间的亮度,喉咙却在下一瞬被毫不留情地扼住。

男人单腿跪在床上,冰冷的光从他的头顶打下来,瞳孔漆黑没有波动,眼尾厌世般的垂下看他。

“我生气了。”

牧辞缓缓收紧,歪着头俯视,轻声道:

“为什么突然不乖?”

“为什么要说不喜欢?”

“为什么要和别人睡觉?”

每说一句话,扼住喉咙的力度就重一分,男人表情越来越冷,声音却越来越轻。冉遗没办法呼吸,他的脸色憋红,手死命地想要阻止男人却使不上力。

完了,这个发病的疯子,真的会杀了他。

冉遗拼尽全力,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夹杂着绝望与无力:“阿辞……求你……”

他衣衫凌乱,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沾湿了耳侧的头发,整个人狼狈不堪,连声音都有气无力,纤弱的身子挣扎着陷进床里,像是马上就快散了的雾,让人拢一手虚无。

太糟糕了,冉遗想: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牧辞在意识混沌时恍然听见那声熟悉的“阿辞”,下意识松手怔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慢慢清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冉遗连续猛烈的咳声吓到。

“哥!”

牧辞看着冉遗颈间发紫的痕迹,才发现自己又犯病了,惊慌失措地抱住他,让anl上楼处理。冉遗咳完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脑子里像是走马灯一样变换重叠地闪过从前的画面。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好像都逃不过这个叫牧辞的魔咒。

快入夏了,窗外的天托着卷舒自在的云漫无目的地流浪,膨胀的蝉鸣鼓噪地起伏在空气里。冉遗推开窗,凉风吹在脸上轻轻柔柔的,说不出的舒服。他的迷茫不安也被这种好天气带走了几分。

阿姨敲了敲门,声音响起:“小冉啊,我来送下午茶。”

冉遗接过甜点,看到阿姨还拿着另一份,犹豫了一会他还是问道;“这份是牧辞的吗?”

阿姨点头回应:“我正准备去送。”

冉遗接过她手上那份:“我来吧,你去忙别的。”

阿姨迟疑了一下;“牧辞可能”

不用听他也知道,无非就是想说牧辞不想看见他罢了。

冉遗微微勾起嘴角,那双清亮好看的瞳仁里含着笑:“没事,我是哥哥,当然要试着和弟弟搞好关系啊。”

冉遗一上楼就碰见从房间出来的牧辞,他站在楼梯口看着牧辞走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地叫他:“牧辞,这是下午阿姨做的甜品,你要不要尝尝?”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几岁,却显出和年龄极为不符的阴郁。微微皱起的眉让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显得锐利,再衬着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整个人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冉遗壮起胆子和他对视,少年根本没看他,就站在离他不远处沉默着,像是在等这挡路的活物让开。

冉遗走上前几步:“我说你要不要吃……”

没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突然伸手,还没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冉遗就猝不及防地后仰,惊恐的呼救憋在嗓子里一时间没法叫出来,他狼狈地,重重地滚下了楼梯。

少年垂下手,一抹寒光在袖口晃动,倏尔不见。

冉遗仰躺在地板上,喘着气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他。这次,楼上的人终于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那双眼睛直视着他,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像是看一团死物。

顿了顿,他开口:“滚远点。”

上次摔了一跤后,冉遗卧床没去学校。双性人本来身体就弱,比平常人免疫力耐痛力都差一些。他后来做了好几次噩梦,梦里那怪物踩着他心脏的位置用力地碾,那双眼睛像宇宙黑洞一样轻而易举地撕裂吞噬他。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冉遗惊醒一身冷汗,他揪紧身下的被单大口喘气,心里一片慌乱绝望。

这残缺不堪的身体,这岌岌可危的生活,好像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牧辞生日将近,牧临江很宠溺这个儿子,早早就张罗着要给他认真过一个十五岁生日。和冉雨离婚后,牧辞被父亲带走,牧临江早年忙于生意,把小孩交给保姆带,结果让人贩子拐走。牧临江找遍一切关系到处查线索,幸运的是一年半后有人报案,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牧辞。被找到的时候,小孩满眼警惕,十分抗拒他人的接近,像一头暴怒发狂的小兽。

被接回家后,本就话不多的牧辞更加沉默孤僻,经常待在卧室里避免和任何人接触。甚至对牧临江也没什么感情,顶多会开口叫爸。牧临江对这个儿子心有愧疚,就想尽一切办法在各方面满足他。

牧辞是这个家最惹不起的人,连牧临江都得看他眼色。

自从被接到这儿,冉遗就试着伪装起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学着察言观色,学着在合适的场景说合适的话。他明白少说话多做事的道理,这些都被牧临江有意无意看在眼里,对这个不怎么亲的儿子也有了些笑脸。

可这些还不够,这个家里,最应该讨好的不是牧临江,而是牧辞。

糟糕的是,来到这个家已经有两个月了,他根本没办法和牧辞有一次正常的沟通。

当初父母离婚时,他五岁,牧辞三岁。母亲讨厌牧临江,连带着牧辞也没放过,只要了冉遗的抚养权。他们分开的时间远比住在一起的时间长,没感情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更别提牧辞生来就寡言孤僻。

可眼下,只有和牧辞保持好关系,牧临江才不会丢弃他。如果自己的存在碍了牧辞的眼,他敢保证牧临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让他离开。

学校。

“冉遗,我听班主任说你摔伤了,严不严重啊?”

冉遗心事重重地收拾着书包,抬头看到陆嘉严看他,温柔地弯起嘴角:“没事,休息了一周好多了。”

陆嘉严有点局促似的挠挠头,他是这个班里第一个跟冉遗交朋友的人,冉遗才转过来不久,好多事都是他帮着弄的。没别的,就因为他对冉遗一见钟情。

这张脸不管看多少遍都觉得好看。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琥珀色瞳孔,眼尾缀着一颗小痣。闭起时连缀的鸦羽颤抖,倏而睁开时又像林间鹿一样灵动,单单一眼就摄人心魄。鼻尖挺翘,天生的微笑唇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弯起,显得专注又温柔。

他真的好美,简直是他梦中的阿弗洛狄忒。

他不敢盯得太久,掩饰般垂下痴汉一样的目光,害怕吓到冉遗。光是这样和冉遗并肩走着,就感觉路过的风都是可乐汽水的味道。

冉遗问他:“对了嘉严,你觉得弟弟过生日送什么比较好?”

“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嘛?”

“我不太清楚”

“啊没关系,男孩子嘛,喜欢的东西应该大差不差啦。”

冉遗苦恼地摇摇头:“不,我弟弟有些特殊,平常男生喜欢的东西他不会感兴趣的。”

陆嘉严不太懂怎么个特殊法,出于礼貌没有多问,还是热情地出点子:“哦,既然不喜欢一般的东西,那你可以自己动手给他做件礼物啊。”

“自己做?”

“没错,这种更有意义,对方也会感觉到你的心意的。”

冉遗有些犹豫;“可我不太会手工。”

陆嘉严兴冲冲地:“没事,你来我家,有手艺老师教我,你可以跟着学。”

离牧辞生日还有半个月,冉遗想,既然要讨好他,费点心思也是应该的。他压下眼中的不耐烦,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感激道:“谢谢啦,你人真好。”

小半个月一晃而过,冉遗没事就被陆嘉严拉到家里学手工,不过时间紧,只能上手操作一些比较简单的东西,手艺老师建议可以拼一套模型。冉遗为此买了一套专门制作模型的装备,在老师指导下拼了几个简单的模型后。他下单了一套舰艇模型,在家里颇为认真地捣鼓起来。

和牧辞的关系还是老样子,两个人在家也见不了几面。因为牧辞不愿意去学校,牧临江就请了家庭老师给他上课。牧辞可以一整天都待在卧室里。听老师说,他很聪明,已经上完高中的知识了。

冉遗停下手中拉线的动作,盯着那套快成型的模型发呆。

真的会有用吗?

他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吧。

说不定连看一眼都嫌浪费。

生日那天,冉遗的模型做好了,也还算成功。他刚想下楼,就看见牧临江放下电话,期待地走向牧辞的卧室。

“小辞,爸爸给你准备了礼物和蛋糕,我们去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牧临江敲着房门,语气讨好试探般的问,“你也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对不对,跟爸爸出去玩吧?”

门内一片沉默,回答他的是紧闭的房门。

牧临江试着拧动门把手,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死。

冉遗从卧室看出去,男人挺拔的背影逐渐变得犹疑,佝偻。他看上去不知所措地晃动着那柄把手,后面再说的什么冉遗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男人最后低头深深叹了口气,昏黄的光落在他身后拉出一长条影子,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门口,沉默地下楼出门。

暮光开始吞没这座城市。

冉遗坐在桌前,出神地望着空气中的尘埃,他伸手,看着那些细小的东西逸散穿过指尖,有些难过,又有些嫉妒。

凭什么,有的人再也尝不到爱,有的人却可以随意践踏它。

他费心费力拼出来的模型,送给这种人还不如扔到垃圾桶里。

冉遗又想起了母亲,想到她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温柔。她把自己所有的母爱都给了他,神经质地警惕一切靠近他的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身体的秘密。你会被当成怪物的。”他那时还小,觉得怪物很可怕,是会被勇士或者超人消灭的,只能害怕地点头,告诉妈妈他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的。

临终前,她还死死地拽着他的手,眼底是深深的遗憾与不甘:“我的冉冉,你可怎么办?”

泪流下来打湿脸庞,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外面已经暗了下来,半轮残月苟延残喘地悬在那,下一刻就坠落不见。

“阿冉长大了,要努力做一个正常人知道吗?不管妈妈有没有在你身旁,你都要好好保护自己。”

“宝宝,你记住,为了平安活下去,你可以选择不那么善良。”

“妈妈希望你幸福。”

冉遗整理好衣服,把模型抱在怀里,向牧辞卧室走去。

他站在门口,没想好要怎么说,手指犹豫地举起,还没下定决心。门就猝不及防被拉开。

冉遗受惊般退后,看向眼前的人。

他来了两个多月了,牧辞的警戒心已经没那么强,只是单纯地抵触与厌恶这个只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牧辞随意打量着他,开口时语气漫不经心:

“我说话你听不懂吗?”

冉遗精神高度紧绷,他看上去无辜又迷茫。泛着水光的眸子还残留着哭过的红痕,站在那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什……什么话?”

牧辞借着灯光,好像第一次看清楚面前的人长什么样。

冉遗的这张脸,倒是让他回忆起十几年没见的母亲,那双眼睛流转间潋滟澄净,看人时总是温温柔柔的无害神情。

那是一种无法否认的美。

冉遗见他沉默地盯着自己,动了动嘴唇:“我是来……”

“眼睛倒是长的很像她。”

冉遗立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妈妈,一时间怔住。

他还记得妈妈。

可这也意味着,他可能记得母亲带冉遗离开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更清楚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没来见他一面。

冉遗摸不准牧辞怎么想,他只能站在一个安全距离上可怜地看向他,迟疑地伸出手递上那份注定会被丢弃的礼物。

果然,牧辞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目光都不屑在那上面停留一秒。他厌烦般离开,下楼。

冉遗低头站在那,嘴角抿得平直,他讨厌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牧辞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漠和不为所动让他感到挫败,阴影里,他有些焦躁地皱着眉。

果然还是不行……

那套模型冉遗隔天就把它转手给了陆嘉严。

陆嘉严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开心地问:“你怎么有时间拼这么费力的东西?真的送给我啦?”

冉遗舔了舔唇,换上一副纯粹的笑:“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才不觉得浪费时间呢。”

看着陆嘉严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反复欣赏,眼里对他的喜欢已经明显到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偏偏还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

冉遗接住他的眼神,配合地弯唇露出笑意,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副漂亮皮囊带给他的优越,可以轻而易举就得到别人的关注和垂怜。既然妈妈说过为了活下去可以没必要那么善良,那么他利用人性的弱点让自己的未来过得顺利点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坏事。

夏季的夜晚燥热,冉遗睡觉时为了凉快就只套一件宽大的t恤,半夜想上厕所,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踩着拖鞋去卫生间。

他的卧室没有配单独的卫浴,只能去走廊另一边的厕所。

黑暗里,他迟钝地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道视线在他第一次经过走廊的时候就盯着他,只不过自己没发现。冉遗站在离牧辞卧室不远的地方,借着月光看清楚那道视线的主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锐利而陌生。

空调温度很低,吹得腿上凉飕飕的,冉遗打了个哆嗦,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挡住路的人,希望他能让开。

牧辞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盯着他裸露的双腿,盯着他在月光下微微发光的小半截肩膀,像是在评估猎物等级,他的视线逡巡打量着,最后落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

“可以……让我去睡觉吗?”

冉遗打着商量的口吻,不明白他为什么大晚上的要站在这里为难自己。

牧辞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侧过身让开。

冉遗拽着衣摆低头往前走。

就快要经过牧辞身边时,他被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按住肩膀。

“啊!”

冉遗被吓出了声,反应过来后立马捂住嘴,惊恐得整个人都僵住。

牧辞冰凉的手指缓慢地在那块裸露的皮肤上打转揉搓,冉遗感觉自己像被一条毒蛇捕获,那蛇正吐着信子,不紧不慢地欣赏猎物的恐惧。

牧辞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笑得恶劣:

“哥,领子再往下点,奶头都要露出来了。”

冉遗能感觉到,最近在家里看见牧辞的次数变多了。

吃饭时候,牧辞会偶尔下来几次,坐在餐桌上和他们一起吃。牧临江脸上都笑出褶子了,即使他问十句话牧辞回一句也不觉得尴尬。倒是冉遗听得头疼,却还要装出一副懂事听话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接住牧临江的话。

“小辞,今天这道菜是新来的阿姨的拿手菜,你尝尝。”牧临江给牧辞指那道菜,示意他夹。

牧辞低头自顾自地吃,懒得给反应。

冉遗很有眼色地递水:“爸,今天的菜调味有些重,你多喝点水。”牧临江自然地笑笑接过水杯,给他说了声谢。

牧辞听见,也没看他,低头无聊地拨弄着碗里的菜,说:“给我倒杯水。”

口吻轻描淡写,带着点儿理所当然的命令意味。

冉遗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取过杯子递给他。

倒是牧临江有些意外,不太明白为什么牧辞愿意跟冉遗说话。

递水杯时两人指尖碰到,那种身上被毒蛇爬的冷意再次蹿上脊背,冉遗头皮发麻又想到那天晚上,下意识就松了手。

于是刚接的热水,全贡献给了牧辞右手,刹那间那一片皮肤就泛起了红。

冉遗僵住,他明明是稳稳当当递到牧辞手里,见他接过才松手的。

牧辞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放下筷子起身,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

右手被烫伤后,想着牧辞行动不便,牧临江想请人帮忙照顾。冉遗自告奋勇,说既然是他烫伤的那就他去好了。

于是他拿着烫伤药鼓起勇气敲对方门:“牧辞,我这几天帮你换药行吗?”

牧辞开门,冉遗看见他右手被纱布简单潦草地缠了两圈,看上去还挺严重。

他把药膏递上去:“涂点这个好的快一些。”

牧辞语气没有波澜的:“我自己涂?”

冉遗试探着看他;“那我帮你?”

牧辞直接伸手:“快点。”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微微绷起时指节处显出淡青色的血管。被烫到的地方几乎覆盖整个手背,水泡被随意地挑破,一看就没认真处理。

冉遗抿起唇,有点不满。他严肃道:“烫伤后要在医生指导下用消毒针把水泡挑破,还要涂药膏防止感染,这么敷衍的处理方式很有风险。”

他低头握住那只受伤的手,神情认真而专注,额前碎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他用手撩上去,长睫扑闪,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牧辞靠在门边等他换完药,沉默着看他。

换完药后,冉遗不放心地叮嘱:“你小心,别碰水了。”

回答他的是毫不犹豫的关门声。

“”

冉遗毫不意外,起码他今天没发疯,也算好事。

他心有忐忑,一方面觉得这次烫伤是接触他的好机会,一方面又害怕牧辞阴晴不定的脾气。

还有他上次说出那种话,让冉遗感到迷惑又害怕。

正常人谁家弟弟会摸哥哥,会面不改色地说哥哥乳头露了?

他故意烫伤自己又是为什么?

妈妈把他保护得太好,凭他那点小聪明,连这个世界冰山一角的恶都没看完全。

只是本能地对这个弟弟感到陌生又畏惧,他根本搞不懂他。

到了洗澡的时候有点尴尬。冉遗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我帮你脱衣服吧。”

“去我卧室。”牧辞说完这句话就进了房间。

“?”

他没听错吧,牧辞让他去卧室?他这么讨厌自己,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他?

冉遗摸不准他的想法,只能安慰自己别多想。

进了卧室,冉遗才发现自己卧室可能就比人家卫生间稍微大点。墙边放着一排展示柜,里面全是各种手办。房间里拉着窗帘,开着昏暗的地灯。

冉遗没敢多看,乖顺地走上前给他脱衣服。

牧辞的呼吸就打在他耳边,太近了。他手心有点冒汗,头也晕晕乎乎的。这扣子怎么解不开啊,冉遗有些心急,呼吸也重了起来。

“哥。”

眼前少年比他还要高,冉遗甚至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牧辞垂着手,侧过头凑近他耳边,像是恶魔的低语:

“不是喜欢讨好我吗?”

“终于有合适的理由接近我了,开心吗。”

冉遗解他扣子的手顿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他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夜晚照进他床头的惨淡月光,破旧的,难堪地露着半截残缺的身子。

仿佛下一刻就受不住地坠进深渊。

被戳破的尴尬与无地自容让他羞愧,直白的侮辱更让他想要逃离。于是他后退。

可少年步步紧逼。

“躲什么?”

“高兴得发抖吗?”

冉遗终于呜咽出声,他开始流泪,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声音。面前的人好可怕,那些曾说过的恶劣的话语全都涌进他的脑海,冉遗像是被包裹在茧里,呼吸都困难。

那双看起来很容易受惊的眸子本就常年含着细细的水雾,朦胧中扯地连天。眼下湖水泛滥,沾湿了天鹅羽毛。

从此牧辞的记忆中多了一双他哥滚着泪的眼。

“滚出去。”

冉遗开始有意避开牧辞。他现在对这个比他小三岁的亲弟弟不仅仅是害怕,更多的是恐惧。他不明白牧辞的任何举动的目的,推他下楼梯,言语羞辱他,甚至故意烫伤自己来揭穿他愚蠢的心思。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且恶劣的人?

那天晚上他哭过之后就被牧辞赶了出去,明白当自己所有的心思被赤裸裸地剥开挑明,就更加受制于人。自己的小把戏,在那种人眼里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

可以后该怎么办?自己要是被赶出去怎么办?他答应过妈妈要好好活下去的。

没心思听老师在讲什么,冉遗在下面心慌地啃着指头,眼神放空。

突然一个纸团掉到他桌上,冉遗抬头,对上斜上方陆嘉严的眼神。

“发什么呆呢?”

“不关你事。”

想了想,划掉,又写。

“不想听课。”

正巧下课,陆嘉严支过他同桌坐他跟前,变戏法似的掏出颗糖:“吃甜的心情会变好哦。”顺便接过纸条,结果前面那四个字被涂得极黑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陆嘉严放弃研究,又转过身想逗冉遗笑。

冉遗趴在桌子上发呆,周围漫着的各种声音让他大脑转的很慢。

“陆嘉严。”

“嗯?”

“你会是我永远的朋友吗?”他说得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难过。

他骗过陆嘉严,还把别人不要的东西给他。

冉遗觉得自己简直坏透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没人会愿意陪着他。现在就连妈妈也没在了。

陆嘉严看着他,目光认真,他心底有个小人在说:“我喜欢你。”

开口却是:“当然啊,我会是你永远的好朋友。”

冉遗得到些宽慰似的,他偏过埋在臂弯里的脑袋看陆嘉严,忍着流泪的冲动:“谢谢你。”

陆嘉严分明的棱角被阳光勾勒出阴影,他看着面前的男孩,心里有些酸涩。

只要你想,一直当朋友也可以的。

冉遗抗拒回到那个家,他现在每天都在学校里呆到很晚。自从上次被赶出来后,牧辞有一段时间没找他麻烦,至于之后怎么换药洗澡,冉遗觉得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后来想,只要现在努力学习,凭自己的实力考到很远的地方,逃离这里。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大不了一辈子不娶妻生子,也算对得起母亲的临终遗言。

关于怎么讨好牧辞的心思也被他彻底掐灭了,他现在对这个恶劣阴郁的弟弟只有恐惧,惹不起他总躲得起。

他想的很天真,只要自己远离麻烦,麻烦就不会跟上来。他规划好一切,唯独漏算了意外的光临。

他更没想到的是,牧辞这个疯子就是被漏算的,不讲逻辑的意外。

也不能说完全没想过,毕竟牧辞早就身体力行地显出一丝端倪了不是吗?

过了一个月左右,冉遗脖子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里养伤,牧辞不在的时候anl就来给他换药。

牧辞闭口不谈放他离开的事,两个夜晚抵首相眠的人,怀着不同的恐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冉遗想,他们都生病了。

牧辞给他请了假,他每天就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发呆,看书,回忆。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早上牧辞去上班时走的很早,前段时间陪他在家养伤积了很多事,公司电话一个接一个,秘书实在是顶不住了,牧辞看他好的差不多了,才勉强答应去公司。

他那会迷迷糊糊,能感觉到牧辞走之前很小心地亲了他眼睛,又像是怕惊醒他,呼吸清浅而克制,一触即离。

等到他醒来,anl已经安排好热腾腾的早餐:“牧辞今天做了蛋挞,你快来尝尝!”

冉遗点点头,把那份早餐吃的很干净。

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浇花,喂鱼,整理衣柜。他需要有什么来填满这充满矛盾迷茫的日子,好让进退两难的他得到一丝喘息。

晚上牧辞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

他回家很早,因为要赶回来给冉遗做饭。

晚饭都是依着冉遗喜好,他口味偏重爱吃辣,每次都被辣的眼泪汪汪还不够。也就这个时候,牧辞能看到他脸上有点鲜活的表情了。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不动声色地观察冉遗一副被辣的面上扭曲的模样,就差一点鼻涕都要流出来。

“好可爱,好想欺负。”他想。

牧辞故意把水放到离冉遗很远,但他却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冉遗舌头已经没知觉了,他心里疑惑:“以前也没这么辣啊。”使劲吸着鼻子对anl道:“anl帮忙倒杯水。”

anl很有眼色,看到牧辞冷冷的眼神后乖乖站好:“正在清理系统数据,请稍等。”

冉遗没多想,转头道:“帮我倒杯水。”

牧辞愉快地放下筷子立马递了杯水过去。光明正大地欣赏冉遗泛红的眼角,和低头喝水时细细密密的睫毛上附着的眼泪。

他真的很想一点一点吻过去,把那些眼泪吃掉。

牧辞上床时很晚了,冉遗半边脸陷进枕头里,呼吸均匀。实际上,冉遗睡觉很浅,有响动就会惊醒,有时候整夜都睡不着。

他动作很轻地把人揽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抚着冉遗的背,直到怀里的人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

他感受着冉遗柔软的头发蹭在他的下巴上,心里饱涨起来。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事,可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定格在这里。

卧室一角昏暗的地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么紧,那么近。好像两个走过很长一段路的风雪人,在寒夜里互相慰藉取暖,好像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少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夜色遮掩下,冉遗的眼角滑下泪,下一刻就融进枕巾。

anl一大早就把近期日程投给牧辞。他指着标红的第一条:“今天是去看医生的日子。”

牧辞喝了口咖啡,准备出门:“好,你记得给他热早餐。”

anl来这有一段时间了,它依照指令按部就班地工作,从不多问。但看着两人奇怪的相处模式和他搜索到的人类情侣,兄弟又或者是朋友之间不太一样,好奇心也膨胀起来。它不敢问牧辞,因为这个主人总是面无表情冷着脸,很少有情绪显露,只有在面对冉遗时会出现表情,多说几句话。它才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的面部肌肉还没有坏死。

冉遗是它来后才搬过来的。虽说这个人也比较奇怪,他可以一直盯着一样东西发呆,不说话也不笑,但人还是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牧辞车祸刚出院那段时间,他搬过来寸步不离地照顾男人,等到牧辞身上的伤好后,就一直想要离开,可是牧辞每次都会拒绝。上次就是因为冉遗出去和之前的同事一起去酒吧,被牧辞抓回来关了三天。

anl从没见牧辞发那么大的火,他脸上表情阴沉可怕,眼底猩红,手臂青筋暴起。一路拽着冉遗,任凭冉遗怎么挣扎都没用。那晚两人大吵一架,牧辞把人锁在房间里三天没回来。

可最后,还是牧辞先服了软。

anl不是很明白明白人类的感情,它想:“也许爱有很多种,他们恰好与众不同。”

牧辞处理完工作就去了郊区一家私人诊疗室,他车祸出院后来过几次,医生对他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

“牧先生,车祸造成的回溯性失忆只能依靠心理疏导以及物理治疗才能恢复,而且我们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时间。之前的激烈碰撞导致的颅骨损伤让你昏迷了两周,醒来后,根据你”医生顿了顿,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斟酌着道:“根据你爱人所说,你的性格也出现了变化,这些都是正常的。当然你不必有心理负担,配合我们的心理疏导,以及更进一步的催眠等方法,记忆一定会恢复的。”

牧辞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那句“爱人”上,他朝医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

冉遗屈起腿抱膝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根录音笔,反反复复地听最后一句。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会离开他的对吧?”

“好好照顾他养伤,等他好之后,就带着这些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分开对你们都好。”

——“嗯,我知道。”

他现在进退两难,走,牧辞会疯得更彻底,不走,又对不起那份临终遗言。

窗外入秋的细雨下得人膈应,细碎,又不连贯。冉遗伸手拨开一边窗帘,看着外面枝叶一点一点朦胧起来,氤氲着水汽。

而后,他的视线又再次清晰,有了焦点。

男人肩宽腿长,一袭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件长风衣,冷峻的面容掩在雨伞下,步伐从容不迫地逼近视野。

冉遗坐着没动,他想:牧辞今天心情很好。

一刻钟前,他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嗯,像这种车祸后突然失忆我们只能通过心理疏导和药物去治疗,当然更有效的是家属要有意引导患者去置身熟悉的情景,利用适当的刺激可能会让病人更快地恢复。”

“另外,人体杏仁核涉及到情绪调节,攻击等方面,当个体受到威胁或挑战时,它会刺激人做出一些本能的攻击动作。病人幼年遭受过拐卖和暴力,杏仁核过度活跃,所以关于他情绪失控做出的行为是正常的,但最好不要让病人过于激动。这方面还希望家属留意。”

冉遗挂了电话后思考,如果牧辞尽快好起来恢复记忆,或许他就会念在自己照顾他的份上愿意放自己走。自己也不会跟他计较以前的事情,走的越远越好,也算完成了临终托付。

要讨他开心吗?可自己做这种事好像漏洞百出。但之前故意地激怒疏远看起来只会让他病情更加恶化。

冉遗抿着唇纠结,脑海中闪过一句话。

“同伴是为个体提供情感支持的来源,可以满足个体归属与爱的需要。”

试试吧,反正他伪装出来的刻薄冷漠也快要从内里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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