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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马锅头(2 / 2)

雷刚重新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直盯盯的看着。

唉,真该在买簪子前就先想好的。

他换了个姿势,用另一手撑着脑袋,黑眸半眯,觉得从未遇到这么困难的事情。

当初怎么会那么冲动呢?

脑中一想起她簪着这簪子的模样,他就——

砰砰砰!砰砰砰!椅子还没坐热,门又被拍得直响。

这次来的是个独眼的巨大青鬼,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哭得很伤心。它想要进门,但身体太巨大,尝试几次都卡在门上,只好放弃的坐在地上。

“呜呜呜,马锅头——”它哭着叫唤。丨雷刚就陪着站在冷风中,耐心的听青鬼诉苦。

“我住在雪山里,跟琥珀池相爱有上百年了。以往琥珀池从不干涸,前几日才刚入冬,她却被冰雪封住,冻得不能跟我说话。”

青鬼擦着眼泪,独眼中充满期待:

“能不能求你,把这件事告诉姑娘——”

“不用。”他倚着门回答。

“难道我跟琥珀池就从此分开吗?”

青鬼抽噎着,眼泪愈来愈大颗,愈来愈急,很快就流进旁边的水渠,甚至让水慢慢涨了起来。

雷刚入门去拿刀,把旧鞋脱下,换上门旁的新鞋。旧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行走雪地不方便,换了新鞋才好走山路。一如往常,新鞋不大不小,就是他的尺寸,虽然新但也不咬脚。

“我陪你回山里去。”

他关上家门,对青鬼说道。

巨大的鬼摇摇晃晃起身,有点怀疑。

“你能帮我吗?”它问。

“应该可以。”

“喔。”

青鬼迟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

“如果不行呢?”

“我会替你想办法。”

雷刚很笃定:

“带路。”

连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马锅头一诺千金,说到绝对做到。它于是迈开步伐,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离开小巷、避开大街,出了砚城后,直往琥珀池走去。

青鬼走的路径,寻常人根本无法可走,雷刚却轻而易举、身手矫健的在冰冻的林木间行动,连气息也丝毫不乱,没有慢下半步。

雪山中寒意渗人,皮衣不够保暖,他一声不吭,迳自忍受下来。

当大雪覆盖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肩膀时,青鬼才停了下来,站在一面冰冻的水池旁,哀伤的慢慢蹲下,长毛的大手、短短的指头,无限怜爱的抚摸池面。

“你先让开。”

雷刚说道,全身沐浴在风雪中。他找到冰面最薄的地方,抽刀高举,锋利的刀面映着雪光,猛地往池面剌下。

蓦地,池水汹涌而出,化作一个女子,随着池水涌出,从小如拇指渐渐变大-直到如正常女子大小后,就泪汪汪的扑进青鬼怀里。

“阿青!”

她从没被困过,心里害怕到不行,亏得是情人守在她身边,不断说话安抚。当他们都束手无策,最后才想到要去木府求姑娘。

她望着情人下山,忐忑的等了好久,没想到来的不是传说中稚嫩如十六岁的姑娘,而是个健壮的男人——不,男鬼。

“恩人,请问您是哪位?”琥珀池问道。

青鬼抢着解说:

“他是雷刚,雷大马锅头,砚城里的人跟非人都说,去求他就能快些见到姑娘。他听了我们的事,没有去木府,而是亲自上山来救你。”

琥珀池眨了眨眼,看着名声几乎跟姑娘一样响亮的雷刚,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严酷的天候下,他还愿意出城,对它们出手相救。

“多谢雷大马锅头,我们——”

“别急着道谢。”

雷刚淡淡的说道,没有收起手上的大刀,微微颔首示意:

“请你们再后退几步——不,再退、再退——对,就是那里,站着别动。”

在青鬼与琥珀池的注视下,他再度举起刀来,刀锋急速剌下,最尖锐的地方分开冰面、池水,直直插入池水下的岩石。岩石应声碎裂。他再用力刺得更深,碎石乱滚,随着刀面散发的光芒被刀气扬起,落在池边堆如小山。

雷刚这才收刀,刀面没有染到一滴水。

“我把池底多挖了三尺,确保水量充沛,不论再大的风雪,都不会再让池面冰冻。”

既然来了,帮忙就帮到底,就此一劳永逸。

情侣千恩万谢,感激得要下跪,他却挥手拒绝。这类事情对他来说根本稀松平常,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收谢意,更不收礼。

青鬼说要送他下山,他回答记得来时路,转身踏着复杂的山径,走在没有路的林木间,很快就看不见身影。

连家门都还没进,又有事情找上雷刚。

有一个胡涂的醉鬼经过黑龙潭时,掉落了自个儿的墓碑。因为沈浸酒乡太久,记忆老早消失大半,记不得回坟的路,地图就刻在墓碑后头,这下子地图没了,就坐在水潭边哭。

哭声连续几天几夜都没停,也有人想帮忙,但畏惧黑龙,都不敢下水。

“雷大马锅头,请你去求求姑娘,让她叫唤黑龙,在水潭里找一找。”

被哭声骚扰的人与非人都这么求他。

“不用。”

雷刚回答,跳入水潭中,来回搜寻好几趟,才把墓碑找上岸,还把醉鬼送回坟里。有雪妖趁冬季到来,侵入某户人家纠缠妇人的丈夫,不但冰冻了男主人,天天依偎在旁边,还把屋内每样东西都冻住,冷得让人无法居住,甚至连踏入都困难。

妇人哭哭啼啼,去找雷刚求救,左手跟右手各抱着一个小娃儿,连发丝都还冻得硬硬的,只有流出的眼泪比较温热,全抹在小娃儿脸上,就怕娇嫩的肌肤被冻伤。

“雷大马锅头,没人能动那雪妖,求您跟姑娘说一声,不然我丈夫跟家都被占去,天又愈来愈冷,我跟孩子都没有活路了。”

妇人不在乎自己,却无法不在乎孩子。

“不用。”

雷刚这么说,提刀踏进冰冻的屋中,先是劝说,劝不动只好动刀,没有砍死雪妖,只留下几道伤,让雪妖记得教训,不敢再犯。

被人迫害的鬼、被鬼排挤的妖、被妖作弄的人,无路可走、无法可想的人与非人,都轮流来找他,每个都满怀期望的说:

“能不能请您把这件事情告诉姑娘,请她出手帮忙?”

他都回答:

“不用。”

然后,每一件难事,他都帮忙处理妥当。

直到午夜过后,所有事情才告一段落,雷刚终于能踏上返家的路途。从回来到现在,他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发梢还滴着水。

一阵薄雪落下,在他面前旋转,雪中的身影从淡薄,渐渐变得清晰。

“你还真忙。”

斯文的声音里有着恶意的嘲弄。白袍落地,公子主动现身,还刻意挡住他回家的路,俊美的脸上有莞尔的神情。

雷刚火速抽刀,严阵以对,刀锋发出光芒。

“别担心,我只是以朋友的身分来对你说几句话罢了。”

公子没有动作,双手垂在身侧,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我们不是朋友。”

雷刚冷声以对。他深深记得不久之前将公子当作是朋友,却差点伤害心爱女子的教训。

公子弯唇笑着,不当一回事,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爱多闲事,但比起以往,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他一眼看穿,还要故意点破。

“你甚至舍不得让她太忙碌,宁可独自揽下大多数事情,对吧?”

严峻的五官动也不动,声音更冷:

“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公子笑容不变。

“我知道。但是,她会不会伤害你?”

“省省你的口舌。”

他大刀一挥,刀刃却只是劈开雪花,没有碰到任何实体。

公子不在这儿,只是利用薄雪显像。他不想打斗,特意来寻找雷刚,为的是说话。有时候,唇舌比刀剑更厉害,能砍中最重要的东西。

“你这样替她忙碌,跟她用来当工具的黑龙、信妖、灰衣人有什么两样?”他的话语都散在风中,伴随在薄雪里,圈绕着雷刚飞转。

“我是自愿的。”

“或许是她让你认为你是自愿的。”

雷刚不说话,坚定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怀疑。

“你认为她是真心爱你吗?”

公子问道,笑容可掏,眼里是深不可测的恶意。

“你也知道规矩,五十年其实很快,到时候你愿意被牺牲吗?”

“不用你提醒,我早就有觉悟了。”

爱上姑娘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责任者最在乎的,期满就将被犠牲。但是他无法阻拦爱恋,决意成为她的奉献。

“真是痴情。”

公子赞叹着,最要紧的话语留到此时才说:

“但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早已嫁过,嫁给一名大妖?”

雷刚的刀锋未动,薄唇紧紧的抿着,双眸变得很黑很黑,黑得看不到半点的光。他不动声色,就如一尊雕像,不论人与非人,甚至成魔的公子,都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告诉过你吗?”

公子的声音很柔和,话语却无比恶毒:

“如果没有的话,就去问问她,记得,要问得仔仔细细,问出来龙去脉,看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悛美的容颜崩落,起初是一小块、一小块,最后全散成薄雪。

穿着白袍的男人消失,只剩语音回荡。

去问问她。

要问得仔仔细细。

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当薄雪都消失,雷刚才收刀,不再维持警戒的姿势。他一步又一步踩在融化的雪上,步履沈稳,神情也没有改变,就这么走回家,关上门扉,在桌前坐好。

珊瑚簪娇艳的躺在那儿,红润得像是心爱女子的唇。

雷刚看着簪子,思索了许久,最后才把簪子仔细放回袋子里,拿到枕头下面收妥。他换了衣裳-睡在新做的被缛里,疲倦的闭上双眸,快要睡着之前,才猛然坐起身来。

他忘记该吃饭了。

穿着睡衣的雷刚,稍微吃了一些,把剩下的收拾干净,才又走到床边。

他掀开枕头,确认簪子还在。

然后,他缓慢躺下,重新盖上被缛,很快的就入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梦中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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