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风起(1 / 1)

时秋,宫中各人渐渐加了厚衣,闭了殿门,挡不住的不止骤降的气温,还有四起的流言。

月前王都多了一群流民,本在东南流窜,入了王都后滋扰闹民,闹得愈发严重,王都人向来门不闭户,一夕之间扰得众人苦不堪言,抓来审问才知晓,他们自铜川而来。

铜川人世代以挖矿为生,月中的一场大雨后,铜山塌陷,铜川发生暴乱,流寇四处烧杀抢掠,死了三个乡的人却无人知晓。

衙署差人查,这才翻出许多被扣下的奏疏。

只因铜川乃是当今元老薛泰的封地,薛泰身兼御史,又是楚王的亲家,世子的亲岳父,自是无人敢查,而如今不得不查。

只是薛侯一夜称病不起,楚王的不咎惹得众人不满至极。

……

“世态炎凉啊!”

太傅点完最后一句,自知失言,便说近日诸事不便,让公主明日开始便不用来上早课了。

良芷听罢也觉可以,二公主这几日无论是课堂还是路上,都频繁地要找她不痛快,久而久之,她已然麻木,只当她是缕空气。

她快步跨过门槛,见舒落正在桌边犯难。

平候府今早又送来当季新晒出来的柿子饼,个头大,颜色润泽,一看就好吃,但良芷没啥胃口,说去随便去库房挑几样小物件给婶娘送去还礼。

舒落道:“公主既然不吃,以后也不吃,何苦要收平候府的东西,平白受人非议。”

良芷笑笑,“我收自家婶娘的东西吃,能有什么非议?”

“如今武平君得势,涨的就是二夫人的气焰,可把二公主能的,谁不知道二夫人是他家干妹妹,现在世子爷生死未卜,薛家又遭了难,王后又远在瑶地,你让世子妃可怎么办,让咱们芳兰殿咋办?”

公主对此反应平平,“婶娘自幼也待我好,和这些事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舒落边收拾,嘴里还嘀咕,“他们是上下一条心了,咱们呢……”

“谁知道世子爷出事是不是因为他从中挑拨。”

良芷凉凉扫她一眼,舒落语气低低,“公主,不是我想嚼舌根子,是这外头,都在传。”

“他们说他们的,我们顾好自己就是了。”良芷放下茶盅,一双深黑的眸子静静看着,“甭管外头如何说,咱芳兰殿里不许论这些。”

舒落慌忙低头:“是……”

嘴上如此说,夜里舒落过来,正撞见公主穿上夜行用的衣服,还往暗环处藏进好几束短箭,她惊了一下,“公主要去哪儿?”她说完心里便担忧起来,最近宫里不太平,所以楚王下过令,所有女眷不得出宫,怕的是有心之人拿王室的错处多做文章。

良芷快速看了她一眼,说下午收到世子府的信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等不及了,我要去看看。”

“信?什么信?”

“已经烧了。”良芷跳进夜色里,“看好殿里的人,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出宫了。“

城郊的禁军军营中。

郑宏奔波一日一夜,来不及休整,便要去面见将军,他从狭道下马,想着今夜是关键,不能出错,不好惊扰军中,从看守的边界进入。

路过草垛,后头是火光重重,传来闲闲碎语,连有人走近都不知,仍在闲谈——

“如今世子失踪,生死不明,这宫里头都在传,是咱们侯爷做了手脚。”

“世子可是侯爷的亲侄子,何至于此?”

“生在王家,亲戚算个屁!不过我看啊,咱们世子爷,怕不是叫那个鬼王捉去咯……”

“什么?什么王?”

老兵啧一声,“鬼王!”

“那不是传说的事儿嘛,哪能是真的?”

老兵不服,“怎的有假,我就见过,我还知道,鬼王其实还有个名字,单字翼……”话未完便被打断——“哎哟我滴娘,就差一点儿!”

士兵呸口沫子,搓搓掌心,“再来!”

另一个不服气,“你都输了,别想给爷赖账!”

“我怎么就赖账啦,我三把,你三把,还剩一轮,咱俩不多不少,还剩一回,谁赢还不知道呢!”

“你们,别……”有人扯他的肩膀,他厌烦挥去,“哎一边去别烦老子!”

“这军里,疏于法纪的事是越来越多了。”冷不丁的一道男声。

围着火堆的几个兵噌地起身,慌乱丢了手上的东西,“郑……郑副使!”

“你们,各去领五十杖,罚饷银三月。”

郑宏最讨厌军纪散漫之人,他冷声道,“若被我知晓你们逃罚,就将你们脑袋砍下来吊城门上!”

看守的小兵们战战兢兢,“是……”

心情前所谓的糟糕,才将靠近主帅营帐,又有事耽搁他,部下将他拦住,说抓了一群假流民,郑宏呵斥,“这干闹事人直接拖去斩了就是,啰嗦什么!”

部下有些犯难,“就是……那带头的女贼,颇难对付。”

郑宏皱眉:“怎么回事?”

“就是……”

忽闻身后一女声,骂骂咧咧,大闹大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绑我!叫你们领头的来!”

郑宏扭头去看,对方身量不高,走在最前面,几个流寇鼻青脸肿的被以同一条绳索绑着跟在她在身后,却叫嚣着——“不关我们的事啊兵爷,都是,都是这个女人指使的!”

“你放屁!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流民!”

“……”

这头吵闹令人烦心,郑宏眉头皱紧,部下附他耳边道,“她说,她是公主。”

郑宏一怔,“可有信物?”

“不曾有。”

“那如何得知?”

部下咬唇,“只是怕这万一……”

一行人越来越近,郑宏来不及看清脸,只见黑影从面上掠过,那女子竟刷地挣开绳索,一声闷响,离她最近的一个流寇捂着脸滚到草垛里。

女子直接跨坐在那人身上,拳拳到肉,“我让你们污蔑我,让你们污蔑我!”

郑宏要喊她“住手”,怕扰了营帐中人,却来不及。

“何人胆敢在次喧扰!”

女子回过头来,火光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一双眼睛亮亮的,短短的一瞬间,郑宏就认出来了。

贵不贵气他分不出,他只是见过——

还真是公主。

动静已经传出,他惹不起,只好不动声色,“带他们进去,让侯爷定夺。”

进了营帐。

“侯爷。”郑宏先道,“属下失责,扰了侯爷。”

男人背着手看墙上的舆图,个子很高,立在高一级的木阶上,回身望来,自然地瞧着所有人,视线低垂,不怒自威。

女子本跟在他后头,徐徐走了出来,仿佛方才闹脾气的模样未曾发生,她轻轻施一礼,再抬头恭敬叫了声——“叔父。”

一旁的流寇不动了。

帐中灯火通明,加深了他每一条皱纹,那发白的眉微微一抬,平侯道:“公主。”

流寇们不禁往后退一步。

“你们现在说说,我指使你们做什么了?”

流寇们摇头晃脑,汗流浃背。

一旁的士兵也心头发虚,“是臣有眼不识泰山,误伤了公主,臣这就带着帮流寇下去处理了……”

“先别忙。”公主抬手执止住,她立在郑宏面前,雪白的指间点着他腰带,“你,把这个给我。”

郑宏低头看着公主,一双清眸里都是坏主意,他皱眉看了一眼平侯,不出声即是默许,他只好卸了腰间的东西。

公主掂在手里,“还算趁手。”她抽出这把羊角银小刀,随手捉了一个流寇拽到面前,往脖子上狠狠举进,“我要把你们舌头都给割下来,她冷声道:“让你们胡说八道!”

那流寇不敢大叫,其余的则冷汗涔涔,磕头认罪,哭着喊着:“公主饶命啊!”

一时帐中全是哀嚎。

……

“好啦。”平侯开了口,“你这性子,这些年都没变哪,郑副使,带他们下去处理了。”

郑宏欲言又止,他来本也想说要事,见此只好领着人先退下。

帐中只剩公主和平侯二人。

良芷整了整衣裳,随口问:“竟不知叔父是何时回的王都,此番回来,怕是又收了不少番兵,是打算放到哪一司?”

平侯轻笑,“各地募集的人马,自然是要收归禁军的。”

良芷不置可否。

平侯坐下,点着台面,“公主这身打扮,又是私自出宫?”

良芷的念头在脑子里绕了绕,回道:“我出宫是因为今早收到了我嫂嫂的信,薛伯伯生辰将近,她邀我进府一聚,商讨商讨寿礼。”

平侯哈哈大笑,眸中犀利:“生辰,寿礼,在眼下这个当口?”

“当口?”良芷装傻:“什么当口,阿芙不懂。”

平侯了然,“看来,公主是已经见过了。”

“是。”

良芷直视他,“我是去了薛家,但是没见到嫂嫂。”

她其实说了谎,薛府里外早就被围了八百层,饶是如此,她也见到了薛飞荷,除了得知薛伯伯昏迷不醒外,别无所获。

未免也太巧了些。

“公主,有些事情,司刑自会查明。”

“可据我所知,兵部,可是叔父的管辖之地。”

“你也觉得,世子的事情与我有关?我与你世子随性情相左,诸多忌惮,却不会作与你父王忤逆之事。”言语中情深意切。

“或许吧。”良芷不假思索,“不然叔父为何迟迟不进宫向父王秉明,澄清原委,任由宫里人议论是非?”

平侯哈哈大笑,论说辞,他能编上一百个,“臣舟车劳顿,千里之外赶回来,不差这一会儿。再说臣的职责就是统领禁军护卫王都,你要我去哪里呀。”

良芷沉默,听见平侯叹了口气,问她:“你可知,成儿在哪里。”他摇头叹息,“我不是个好父亲,连他娶妻都不知道。”

“这个婚,并没有结成。”良芷想到玉泉的眼泪,“但我看出来堂兄是真心的。”

“甚好,甚好。”平侯微笑,“好孩子,明儿一早我就进宫去向你父王解释清楚,如何?”

“真的?”良芷眼波一闪,继而又不确定,她看着烛光打亮他的眉毛,有些发白了,“若是真与叔父无关,便是好的。”

平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时候不早了。”他一挥手,“带公主下去好好安顿吧。”

良芷心中窒闷,“不了,我今晚回宫去,我出来太久,我的侍女该担心我了。”

平侯点头,“好吧,护送公主回去。”

良芷掀开帐,帐外营地中,兵甲摩擦的声音在黑暗里铮铮作响,皆是士兵整装待发地操练,她不过随意看了眼,他们便警觉背过身去。

她踏出去,身后轻语传来轻语,“明日,公主要早些醒来。”

……

武平君远远瞧着公主,直到她身影远去。

城郊袭来阴凉的风,他举目对着夜色幽幽,忽然想起他当年,初出茅庐,随太祖征战中原,楚地滋养他的血肉,他报以寸寸疆土。

到了而立之年,身居高位,金帛龙镂……

“侯爷。”郑宏在他身后站着,斟酌许久,仍道:“世子失踪,各地骚动,东路禁军应与宫中禁军汇合,可将军迟迟不动。”他语气发急,“侯爷要早些做决断才是,不然过了今夜,降罪书就会传遍天下,造反的名头就要落下来。”

郑宏这话说得太直白,平侯心里顿时沉重起来。

他轻轻闭上眼,不答。

“侯爷!”郑宏催促。

“来人。”平侯忽然道,“拿下。”

郑宏瞳孔放大,一脸不可置信被摁倒在地,铁器直直击在他膝盖处,他疼得面暴青筋,不得不跪死在地上,他仍抬起头颅,怒目而视,“侯爷!”

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侯爷……你当真!……”

平侯挥手打断,“压下去,先关起来吧。”

风幽幽吹起,乱了他额头的碎发,他抬手拂去,视线中几丝银色掠过,现今的他,居然也华发满头,尸骨被磨得冷,血液不再沸腾。

他心中想,这禁军,也不过寥寥八千人啊!

平侯攥紧手中的密信,叹了口气,“天一亮,就动手吧!”

很无聊又不得不写的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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