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瀛州,河间府。
从本质上来说,河间府其实与大唐成千上万州府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是论繁华富庶又或是论人文政治,这河间府在大唐的天下都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然而,便就是这等寻常的州府在大唐尤其是河北道那些读书人士子的心目中地位却丝毫不亚于京城长安,原因何在?
便完全乃是因为河间府乃是河间崔氏的立族之地。
一个底蕴沉淀深厚达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步入官场的大人物,再加上河间崔氏传门向来以读书人最为看重的诗,礼,孝为首重,便当然能够让天下间的那些读书之人效仿且趋之若骛。就单单论及书香世家门风一说,江南楚氏那等行商出身的大门阀也依旧不能与崔氏相提。
兴许将河间府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分量拿去与京城长安相比有些不太恰当,但若真要追究起这河间崔氏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影响,也只须将眼下河间所发生的这事粗略了解便可轻易得知。
一夜之间。
犹如天降箴言一般,在这河间府乃至整个瀛州突然流传出了一些关于京城关于那位普天之下人人顶礼膜拜的皇帝陛下之流言,这流言究竟出自何处并无人知晓,而流言内容又究竟是否属实,要从这瀛州府去考究似乎也有些困难。所以在后来河间崔氏那位大人物,在朝中乃为四品大员的户部侍郎崔正贤的闪烁言辞却分明是认可了这流言之下,河间府瞬间便产生了巨大的动荡。
流言的内容极为简单,但要人们去理解这内容却也再为简单不过。
“中宗皇帝陛下次子李重福,乃是中宗陛下临终前指定的太子殿下,而现如今的皇帝陛下却是趁着太子殿下未在京城之际,私改遗诏,篡位夺权。太子殿下对此先前并不知情,乃未计较,然,中宗陛下驾崩,太子殿下以儿臣身份要入京守礼之要求却也始终为现如今的皇帝陛下拒绝。中宗陛下甍至今已一年有余,但太子殿下却依然不得入京。篡权行径已为不仁不义,阻止太子殿下进孝更为大不孝……如此一位皇帝陛下……”
这便是流言的主要内容,大抵便是在指责当今的天子皇帝陛下,同时也对所谓的太子殿下李重福寄予了极深的同情,言辞煽惑性极强,绝对是将现如今的那位皇帝陛下不折不扣的描述成为了一个不仁不义且大不孝之人。
如此一个人物,又如何坐鼎天下统御万民?
因此,当这流言一夜之间遍开河间之后,这河间府的士子读书人们便愤然而怒起,对于他们这些个平日里饱读圣贤书,将仁义孝等气节视之为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人来说,他们又如何能够忍受这样的一位皇帝陛下?
所以说,河间府的动荡便在一夜之间轻易点燃,读书人的理智情绪也终于被那些流言所鼓惑的再也不见,他们读的那些圣贤书诸如,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之类的言语也在一瞬间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其实真要细细追究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理智,对朝事有些认识的人都应当能够察觉到这个漏洞百出的流言里究竟有多少不靠谱的事情。便就好比如中宗皇帝陛下临终前立李重福为太子殿下这一事,若中宗皇帝真有这么一个心思,那他为何在很久以前就将这个深得他心的儿子直接贬到均州那么一片贫瘠之地?
但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肤浅且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流言搅动了整个河北道的局势,这其中要说没有某些大势力刻意的推波助澜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毫无疑问,那个在河北读书人心目中有着极大分量的崔氏大族便就是这个流言的主要源头,事实上也只有影响深入河北人心的崔氏才有这么一分能耐。
人言可畏的可怕性便就此彻底展现。
那位闪烁言辞既不曾肯定这流言却也不曾否定这流言的崔侍郎便也正是通过这等舆论的手段为京城他兄长所谋划的那些事情奠定了一个完全符合他兄弟心思的开端。
当流言逐渐蔓延……
河北道终于处在了一片完全的水深火热之中,这个水深火热最初便是体现在一些官府衙门之中,纵然河间崔氏再如何的庞大,这河北道却终究还是免不了一些耿直忠心护国的官员存在,这些官员并不知道为何一向温文谦雅的崔氏会针对皇帝陛下做出这等事情,他们也并不知道到底京城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以至于有了今日的事情。
但他们起码还有着对皇帝陛下,对大唐的良心。
于是,在流言展现的第二日便有一部分官员奔走于街头,沙哑着嗓子劝说那些游说的读书人士子们。这些官员的手段其实用的也相当正确,他们并没有在这个关头直接去否定这个流言,而仅仅是劝阻那些士子某些过激的行为,并言此事朝廷一定会认真对待。
起初,官员们的努力收到了一些效果。但后来,当又有一批官员悲愤且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思去为士子言,说是朝廷便就是皇帝陛下,若要等朝廷给一个交代,那岂不是要那位无道昏君给一个交代?这样的交代还算是一个交代吗?
官员劝阻,官员煽动。
很讽刺,但却绝对是事实。毕竟代表着读书人梦想的官员原本确实拥有劝阻的能力,但当同样也是官员的一批人站出来反对之后,那么那些士子们的心便难免动摇了起来,该相信谁?这绝对是一个难题。
然而,这个难题最终也只能迎刃而解。
还是那河间崔氏。
便就到了这等程度之上,那些官员们也终于明白此次河间崔氏的险恶用心,便就到了这等程度之上,忠诚的官员们也终于知道了这一次的事件……怕不仅仅是对皇帝陛下的误会了。
这根本便是谋反!
这根本便是河间崔氏在行着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于是,一夜间流言遍地满天飞的同时,由河北道各州府所派出的加急奏报也如同雪花儿一般飞向了京城,飞向了那位皇帝陛下,他们这些官员所能做的,也确实都做了,而剩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继续劝阻,继续等待着朝廷对此事的态度……
等待无疑是最为难熬的,好在这等难熬没有持续几天。
也是流言处处的同时,忠诚官员们所最为担心的河北道大营也终于产生了动荡……
一时间,各州府衙门面临着暴民,面临着来自大营中某些人的压力,而在这种压力之下竭力去反抗的忠诚官员们,便也只能含恨而迎来最为悲惨的下场。
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再无可避免……
…
…
夜已深,洛阳城的轮廓也已逐渐清晰。在那一处临时起建的营帐里,张宏微皱着眉,他便站在那营帐门前向着洛阳城那处望去,眼中除了悲戚还是悲戚。
这已经是他离开京城的第五日了,然而他却还是没能赶到洛阳城,这并不是说洛阳城与长安城究竟有多么的遥远,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在等待的那个契机还没有出现,而契机不曾出现,那么他的计划便真的不能实施。
若是强行实施下去,非但是他身家性命不保,那连他想要去救的那些人恐怕也再也活不下去……他可以孤注一掷冒险而做出这等计划,这可以理解为剑走偏锋。可他却绝不能明知必死而求死,那就是愚蠢了。
就算愚蠢不可怕,那若是因为他这愚蠢极有可能导致洛阳城内的那些人连一线生机都没有,那他又怎么敢去愚蠢?
“妖妖……”轻声呢喃着,在这夜间仅仅披着青衣长袍的张宏缓缓靠在了那门帐之前。
便在此时,自营帐一侧一身劲装再不见以往妩媚反而全然乃是英气的公孙兰急步走来,她手中刚刚接到了一件万急之事,所以这会儿全然乃是兴奋以及震撼的她根本不曾注意到张宏的感伤,只是大步走到张宏身前,将手中那布帛信件交到张宏手中之后,急促道:“真的……真的乱了!”
张宏先是一怔,然后迫不及待去拆开那信件,信件乃是来自京城来自平王殿下,而信件中的内容却也是在告诉张宏,他所料到的那些事情果然都发生了,并且接下来还会继续发生下去……
再不曾去看信尾平王殿下的那些惊叹褒赞之辞,张宏终于发出了这五日来第一次的笑声,那以往的淡然温和笑意也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紧紧的捏着这布帛,再无任何幼稚之意的面上一派英姿勃发,他喃喃道:“乱的好,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