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杜衡满口答应,算着这个点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念头方收回去,便听外面有序响起“郡主”的问候来。
正好缀锦梳头的任务也步入尾声,只差从眼花缭乱的妆奁中挑一样合心的发钗别上,而一脸春风的杜衡顺其自然包揽了这一步,静心选了根白玉簪子凑到元月面前征求意见:“你打扮得素净,戴这支更衬得你出水芙蓉似的。你看看满不满意。”
实话实说,入宫来的年数,心已不放在装点自己上头了,为数不多的几回须盛装出席的场合,亦是丢开手由宫女们各自发挥。
“我信你的眼光不会出错,都听你的。”元月无欲无求道。
杜衡也不客气,亲将簪子插入云鬓,顾镜打量一番,啧啧摇头:“亏你昨儿还奚落母亲太过清瘦,我看你比母亲更甚,扑了胭脂的脸竟比玉簪子还要才白上几分。”
她笑推一把杜衡,开玩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被风吹日晒成个假小子才心满意足?依我看,这样白白瘦瘦的也挺好,便不用郡主您操心了。”
杜衡一乐,愁绪一扫而空,点着手指说:“你这张嘴也就面对我时不饶人,待会儿见了八公主,看你怎么样。”
连说带笑的,两人挽手到达目的地。
阵仗不大,各自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元月带了缀锦,杜衡带了容儿。
反观八公主这儿,简直萧条到令人无话可说,一进门,视野里十分空旷:一张掉漆的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子,一把缺了腿的椅子,再无其他。
杜韫见来人,面子上过不去,笑也是强挤出来的:“郡主,皇后……娘娘,不知你们来,也没提前准备什么,不要嫌弃才好……”
先帝废后沈氏脚抵床尾直挺挺坐着,闻她们来,一点反应也无,元月便猜知,沈氏的病情越重了。
“哪里会嫌弃!想当初,我和父亲没地方住,又怕被奸人发现,愣是在死人堆里趴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衣服鞋袜都臭了。比起那时,这里简直称得上天宫了。”杜衡笑嘻嘻打圆场。
有人起头,元月也想起俏皮话来接:“你看她,才一年多不见,活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大家都拿我逗趣,说我喋喋不休,遭人烦得很,现在啊,她才是那个惹人厌烦的主了。”
杜韫不由笑了,点一点头:“郡主的确变了不少,人也黑了,身量也更结实了,倘非张嘴说话,确是有些认不出来。”
正叙着话,沈氏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捂着耳朵大喊大叫,嘴里黏黏糊糊的,只隐约分辨出“畜生”“滚”“死”几个字眼。
杜韫大惊,忙冲去抱住沈氏拍肩安抚,约摸半盏茶,人渐渐安静下来。
元月、杜衡相视无言,神色都十分复杂,悲悯中夹带着惋惜。
仍将沈氏扶到床上,哄着闭上眼以后,杜韫一步三回头地过来,一面把散乱的鬓发随手掖到耳朵后头,一面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要不然出去聊吧。”
元月、杜衡皆道好。
沈氏的情况不稳定,几人不敢走太远,在回廊的另一端住了脚。
“我时常问太医,母亲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就算不能好,减轻一点也是好的……事实证明,是我奢望了。”杜韫坐在粉尘满布的栏杆上,遥看着对面屋檐上并排站立的三只乌鸦,叹道。
杜衡是个不拘小节的,跟着坐了;元月因背上没痊愈的伤口扯着,未敢乱动,兀自端端立着。
“杜韫,我虽帮不上你太多,但有一样儿却是有信心的。”元月招来缀锦,严肃叮咛:“你立马去太极宫,向陛下讨个恩典,让八公主随母出宫静养。不用担心,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不及杜韫出言阻拦,缀锦早一溜烟去了。
少顷,缀锦来回话:“陛下同意了,下了口谕允八公主携母出宫,另外还开了自己的私库,赏了一千两银子,随后差人送过来。”
杜韫一下子站起来,嗫嚅许久,轻轻道:“能随母亲出宫已是莫大恩典,银子,不能收。”
缀锦求助性地看了眼元月,元月会意,出面宽慰:“你们孤儿寡母的去外头也干不了其他的,手头上没点银子可怎么好?所以啊,你就收着吧。”
杜韫决意不领情,元月、杜衡两人轮番劝,拉扯间,遥见几个太监井然有序地走过来,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盖着红绸,偶有风吹过,卷起一截红绸,灿灿银锭显露,阳光照耀着,折射出瞩目光芒。
杜韫有气性,死也不肯收,众人没奈何,由她去了,太监们也只好一脸为难地回去复命。
话刚撂下没一会,吴守忠亲引着那几个太监过来,先是恭敬见过三人,才转入正题:“八公主,陛下说了,今儿您拒不收,那便是抗旨不遵,可是要吃板子的。”
杜韫眼一瞪,拿起脚就走,元月准备拦,杜衡却按住不许,并暗暗使了个眼色,她只得静观其变。
不期堪堪越出去两三步,杜韫就站住不动了,默然定了片刻,回头向吴守忠道:“替我多谢皇上隆恩。”
吴守忠喜笑颜开,指挥太监们将银子送到屋里安顿停当,照来时的路去了。
那厢了结,这厢杜衡点出迟迟未说清的来意:“你要走,阿月下个月要离开,等父亲回京,我们一家也打算去南边,趁现在还在一处,再打一回叶子牌吧。”
杜韫恍然记起为先帝哭灵时与元月的约定来,感慨万千:“当时只道再没机会了,真应了一个词——造化弄人。”
这把牌斗得格外畅快,元月不似上回专门让着杜韫,杜衡也毫不隐藏自己的实力,杜韫自不甘落后……丽日当空之时,牌局收场。
结果出人意料,老手杜衡并非大赢家,反而是新手元月赢得满满当当,直把其余两个人的银子赢了个精光。
临别前,元月抬着下巴向杜韫耀武扬威:“一语成谶了不是,真把你赢了个一分不剩。”
杜韫满脸不高兴,赶紧催她走:“少在这显摆了,本公主那是真本事没使出来,以后有机会定让你笑不出来。”
拌了几句嘴,这场短暂的“筵席”散了场。
告别杜衡后,元月坐辇回了寝宫,吃过午膳,碧春手拿金疮药为她换药。
这金疮药是昨晚上杜阙指派吴守忠送来的,名贵得很,专治伤疤,上回脸被卫国公府已故的魏氏打伤后,便是规规矩矩涂了几天这药,一点儿疤痕也没留。
伤在左胸往外一寸,也正是由于偏了一寸,才有幸从阎王手底下逃出生天。
如今伤口差不多长了回去,却足足长了一团放射状的疤痕,丑陋骇人。
元月倒不是太在意,横竖有衣裳遮着,外人瞧不见,碧春等人可不买账,定要一日三回定时定点来上药。
刚搽完预备拉起衣裳,窗外忽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声儿从门帘里钻进来,沉下心来一听,原是吴守忠:“娘娘,您快去劝劝陛下吧!从昨儿中午醒来,陛下水米不进,奴才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济事……”
--------------------
第77章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