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人放在心上需要花掉他很长的时间,认识到这个事实,需要花掉他更长的时间。
对陈北劲如此,对父亲也是如此。
比起在家照顾他生活的母亲,经常出差的父亲对他来说,从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有可无到,他只记得电话那头总是说想念他、爱他的温柔笑声,而忘记对方的具体样貌,只记得隔三差五邮寄到他手中的名贵礼物,而忘记寄礼物的人是谁。
父亲这个角色,他成长到大学快毕业,都像是个陌生的慈祥叔叔。
他不了解父亲,父亲也不了解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被诊断出脑癌后,一直守口如瓶,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生病了,没化疗没治疗没做手术,他们家并不差那点儿钱,可父亲还是像平常一样,该上班上班,该休息就休息,时间充裕就带着家人去各种高档餐厅吃饭、旅游,自己上大学住外面不常回家,父亲便带着母亲到处吃吃逛逛,直到他再也无法像正常人开口说话的那一刻。
说来惭愧,直到现在,沈致亭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父亲弥留之际,怕母亲伤心过度,拒绝再见她,最后的那几天,是他们父子在病房里度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父亲,在此之前,父亲都是家里存在的一道穿着灰色西装的模糊影子。
父亲长得温和面善,体型是健康的清瘦,年轻时候,应该是那种隽秀温润、博学谦逊的青年才俊。父亲有一双平静坦然接受命运的眼睛,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半鬓白头发,他平整合身的蓝白色病号服,扣子总是系到领口最上面一颗。父亲插着气管躺在床上昏睡,神志不清的时候多,能靠着哼声勉强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的时候少。
父亲本来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幼时,父亲会经常隔着电话说想他、夸他乖,父亲不会直接说“爱”这个字眼,但会对他和母亲说i love you。长大以后,“i love you”这句话就只专属母亲了,父亲投向他的,更多是赞许满意的眼神,和以各种名义送他的、附带亲笔留言卡片的昂贵礼物。
卡片上话也不多,大概率是英文,像“everything goes well for my sun”、“for my sun sun son”、“for my no.1 and keep this secret and don\'t tell that pretty lady”、“for my no.1 in the whole world”、“for my pride”、“soooooo lucky to be your dad”……每次接到这种卡片,沈致亭就会拿着卡片会心一笑。他发现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语言真的很奇妙,竟然可以让一位如此含蓄的中国式父亲传达出如此热烈的情感,而不会显得尴尬突兀。
那辆墨玉色的保时捷,是父亲在得知他准备跨专业考研时送的。
他本专业是可以保研的,可他并不打算再继续了。激烈的辩论赛让他的同学热血沸腾,背负社会正义的光荣使命成为他每一个同学的终生目标,而他却对此无感。可能他本身就不是个很好的人吧,他并没有太多道德感,也不伟大,更不喜欢承担太重的社会责任。
他总能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却做不到发自内心的热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他便准备尝试另一个专业挑战自己。
他们家并不缺硕士,母亲两个硕士学位一个博士学位,父亲两个博士学位,作为拥有这样父母的儿子,他只是在这个人生阶段毫无压力地走着流程,父亲却说希望能给他讨个好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