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岭内的一役打了十五天,正邪两道手段齐出,此战堪称惨烈空前,几乎把整片山林变成了尸骨岭,但凡身在其中,无一可置身事外,直到在这日黄昏时刻,血迹斑驳的半面旗杆堪堪随着残阳倾倒在地,象征着这一次正邪大战落下终结。
葬魂宫人几乎全盘覆没,魔道各派势力虽互有得失,总体而论伤亡仍是惨重,大部队合力打开了南面缺口,剩下的乌合之众树倒猢狲散,如同没头没脑的苍蝇向四方乱窜,想要杀出一条生路来,也给留守边围的白道驻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百鬼门虽然退出主战场做了战线外围的奕手,但是在这微妙的时机最适合浑水摸鱼,不管是趁机谋利,还是撒网落子,都需得表明一定程度的偏向,因此楚惜微下令把秦兰裳拘在了孙悯风身边,跟着对方布防后路,却不准她带人冲锋陷阵,一是秦兰裳毕竟年少力不足,二则保证百鬼门的基本立场不动摇。
秦兰裳虽然骄纵,到底是知道好歹,心不甘情不愿地离了主力军,眼巴巴地看着陆鸣渊他们冲进迷踪岭,自己跟着孙悯风和盈袖在秋水坞打下手。这些时日以来,她被这两人支使得晕头转向,几乎忙成了陀螺,恨不得把自己切成块来用,原本因为先前战绩变得有些骄矜自负的心也在忙碌中开始冷静。
她一面跟人拦截围杀从迷踪岭内逃出来的魔道余孽,一面火急火燎地搜寻正道可能存在的活口,将受伤的人陆续送往孙悯风事先划出来的营帐,眼见尸骨碧血,耳闻哀鸣不断,务必深刻地意识到“人在江湖”这四个字重如千钧。
战时抛得头颅洒尽热血,事后负伤躺尸抱恙呻吟。
孙悯风入帐时就听到这阵此起彼伏的呻吟,目光快速扫过眼前横躺一地的伤患,二话不说拂袖就要走人,奈何心有余而脚不够快,叫秦兰裳死死抓住了袖子。
“孙叔你去哪儿?”秦兰裳一身血汗尘土,狼狈得比小叫花子还不如,孙悯风扫了她一眼确定伤势不重,挥挥手示意她一边凉快去。
秦兰裳急得直跳脚:“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丫头,”孙悯风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你知道江湖上怎么称呼我吗?”
秦兰裳愣了一下:“鬼医。”
“是鬼医,不是兽医。”孙悯风毫不客气地道,“你看这一堆人横七竖八地排开,当是杀猪买肉挑肥拣瘦呢?左右死不了,回头扔些药过来自己儿上!”
秦兰裳:“……”
若非帐中哀嚎呻吟之声太大,怕是这一句话说出来,“鬼医”就真要下黄泉给鬼行医。然而秦兰裳看着孙悯风眼下青黑,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每人比整天待在孙悯风身边的她更清楚,为了防止蛊毒流祸在外,孙悯风耗费了多少心力在迷踪岭外布下了药障,这些天抢救重伤垂死之人更是多不胜数,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大圈,依稀有了形销骨立的模样。
她眨眨眼睛,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从善如流地道:“好,这里我看着,孙叔你去休息会儿吧。”
孙悯风为这丫头的识时务倍感欣慰,深觉自己十几年的心血没白花,可他还不能如言休憩,毕竟大战虽然结束,还有余孽尚存,而世间之事最怕失之万一。
他走出帐篷时打了个呵欠,眼角都渗出了泪花子,把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衬得有些孩子气。
洒在水里的药粉早已溶解扩散,盈袖派人搜集了秋水坞的山势地脉走向,药障在林中久弥不散,若无外力破坏,等到明天日出,可能遗漏在此的毒物便会死亡,从此才能高枕无忧。
布防在此的正道侠士和混迹其中的百鬼门、暗羽属下都各司其职,大部分坚守着所在岗位,剩下的分成两路,一路被盈袖带走巡逻,一路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收拾尸体和寻找可能存在的活口。
他就是在这尸堆里看到了萧艳骨。
今天后晌从迷踪岭内冲出了最后一波葬魂宫余孽,为首的便是萧艳骨,也不晓得是想跟他们玉石俱焚拉个垫背,还是想拼死逃出生天。然而他们运气不好,下山便被盈袖的岗哨察觉,秋水坞驻军几乎倾巢而出才将这队为数不少的人马逼进密林,然后依据地势开阵围杀,煽风点火催动药力,堪堪将他们留在了林子里,饶是如此,己方伤亡也并不可乐观。
此时,他们从林中拖出了许多尸体,有敌有我,还有部分则面目全非、尸骨残缺,已经认不出本来身份模样。孙悯风原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就落在那具被压在尸堆下的女子身上。
萧艳骨最擅易容术,在问禅山事变前外人难知其庐山真面目,直到那日之后才记住了她的容貌,不知多少人想要生啖其肉。
孙悯风对她无甚感觉,葬魂宫与百鬼门的对立也好,赵冰蛾传人的身份也罢,于他而言都是不关己身的事情,直到在这时他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心里蓦地一突,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蹲下来,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下撕了一截衣角,从牛皮囊里倒了些干净的水,一点点擦掉那张脸上的血污。
萧艳骨无疑是长得极美的,不仅眉眼生得好看,双颊还有些婴儿似的微丰,使得这个女人妩媚之余又显清纯,单以容貌而论,在孙悯风生平所见的女子中,唯有盈袖能与其相比。
然而孙悯风慕色不好色,他只是在这不经意的一眼里,觉得萧艳骨面熟。
收尸的人见状,有些惊讶地问道:“孙先生,您……”
“无事。”孙悯风惊醒过来,他起了身,看着红颜凋落,莫名有些不忍,“身后不计生前事,把他们的尸骨都焚化,骨灰就地殓了吧。”
那问话的人是个年轻男子,闻言有些不解:“如萧艳骨这般作恶多端的女魔头,挫骨扬灰还嫌不够,先生何必对这些恶贯满盈之辈好心?”
“叫你去便去,恁多话作甚?”
轻柔女声由远至近,话音落时已含冷意,问话人浑身一抖,连忙点头应下,噤若寒蝉。
孙悯风转身望去,盈袖逆着残阳踏光而回,背后的暗羽属下悄然散开,重新隐没在人群中。
他微微一笑:“出去一趟有什么收获吗?”
“一群散沙之辈,不值一提。”盈袖抬手捋了捋额前乱发,却被孙悯风抓住了手腕。
武者本能让盈袖下意识地反手一扭,那人的胳膊传来一声轻响,她赶紧松了手,看着孙悯风左臂不自然地垂下,纵然事出无心,也是难得尴尬:“抱、抱歉。”
“是在下自己多手孟浪,不怪盈袖姑娘。”孙悯风脸色一白,明显是疼了,然而他一边熟练地捏住腕部给自己复了位,一面看向盈袖的右臂,目光微深,“能伤了盈袖姑娘的,也是散沙之辈吗?”
为了便于战斗潜行,盈袖早换下了那身雪绸衣裙,着了身黑底红纹的劲装,连袖口都被红色绑绳束住,耐脏也能藏暗器。
她适才捋起额发,恰好露出右臂内侧,黑色的衣服最能藏污纳垢,就算沾了血也看不清楚,可孙悯风观察入微,一眼就瞧见绑绳上的一道暗色,还在缓缓氤氲扩大。
盈袖没想到他能细微至此,忍不住便打趣:“都说女儿家才心细如发,没想到鬼医一个大男人,眼力却比针尖儿还利索。”
孙悯风笑道:“我算不得眼力好,只是对你看得清记得住。”
盈袖的眼睫颤了颤,一顿之后她没有接话茬,而是将目光在萧艳骨尸身上扫过,然后向孙悯风使了个眼色。
营地里人多眼杂,两人并肩去了野渡口。风吹荒草尽俯首,无论潜藏还是窥探都在目光下无所遁形,盈袖才撸起了右手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这该是钩子、弯刀一类的利器,尖端破皮即入肉,接着顺势一勾,若非盈袖反应迅速,怕是整条手筋都要被拉拽出来。孙悯风皱着眉头,握住她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检查,手指在伤口附近虚虚按过,轻如鸿羽落春水,叫盈袖半点也不觉得疼,反而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