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絮总是心软,无论是对姜沉,还是对其他人都一样。
所以当姜沉隐晦询问准备怎么处理赵衡的时候,连絮说了句“算了吧”。
“算了”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词语,但姜沉还是准确捕捉到了连絮的意思。
连絮想留下赵衡的命,他在说对赵衡的惩罚可以终止了。
“我让他给你道歉。”姜沉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过于友好的态度,会助长我们的嚣张气焰,纵容我们做对不起你的事。”
连絮对于姜沉的说法不置可否,他原谅赵衡并非出自完全的心软,而是因为有必要询问赵衡一些深深困扰着自己问题。
不过当连絮见到赵衡时,还是有一瞬的后悔……赵衡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如果说上一次,赵衡碍于姜沉在场,情绪还有几分克制,那么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顾忌,若非被强行制止,他恐怕会抱着连絮痛哭。
“你还好吗?”连絮本来与赵衡保持了一个相当安全的距离,不过当他看到赵衡从未有过的失态时,还是迟疑着走了过去。
“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改日再聊。”
赵衡不断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不过眼泪完全没办法擦干,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到最后赵衡不得不放弃维持形象,任凭自己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连絮面前:“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话虽如此,连絮还是多问了一句:“我听说,你这段时间过得很辛苦,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咱们完全可以改天再见。”
连絮把赵衡从训练营捞出来时,对方已经是个相当有自尊心,而且死要面子的少年了……
可连絮眼前的这个人,完全颠覆了他从前的固有认知。这人别说是面子了,怕是连面子带里子全丢了吧。
虽说不至于像见到姜沉改变性格那样震惊,可连絮依旧是无法招架到想逃。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您。”连絮随口的关心令赵衡愈发羞愧,他的脸涨红起来,“您惩罚我吧。”
至于这么客气吗?这未免有些过了吧……连絮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迟疑说:“要不咱们坐下聊吧。”
意料之外地,赵衡慌乱地摆摆手:“不不不,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就好。”
连絮静默了一瞬,不知道赵衡到底是不敢坐在主卧,还是不敢在自己面前坐。
“你还是坐下吧。”连絮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一直站着,我看了怪不舒服的。”
那么大个人站在连絮面前,他总不能一直仰头说话。
“谢谢您。”
赵衡客气地道了声谢,却没有拉开椅子坐下,而是做出了下跪的动作,幸好连絮手疾眼快拽了一把,才没让赵衡在自己面前跪下去。
连絮即将窒息,他非常后悔没找人来陪自己面对这一切。他为什么要把姜沉赶出去?谁能告诉他,赵衡到底在发什么癫?
“你……”连絮到底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能不能正常点。”
连絮宁愿赵衡和自己吵一架,都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做出这一系列令人崩溃的举动。
他总算是知道自己在使用“您”这个称呼时,姜沉有多尴尬了。
不过,下一瞬赵衡的眼眶噙满泪水,这不得不又使连絮忏悔起自己稍重的语气。
——姜沉该不会把这孩子折磨疯了吧。
估计赵衡这个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于是连絮深吸口气,快步推开房门,冲着走廊喊道:“赶紧把你的下属带回去。”
连絮一刻都受不了,哪怕是之前赵衡指着鼻子骂自己,都没让他说不出话来。
姜沉很快出现,他在赵衡身上巡视一圈,转身问连絮说:“他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连絮试图委婉地对姜沉进行劝说,“我只是觉得他出现了一些问题。适度的惩罚很有必要,但造成某种精神上的损伤……会不会显得过分严苛,不利于你的名声。”
姜沉难以置信地看向赵衡,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恶人先告状?他怎么就把人罚出精神问题了?
出于对自己的名声考虑,姜沉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没做,不信你问他。”
顶着两道灼灼的目光,赵衡解释说:“家主说的是实话,我只是为过去的行为感到羞愧,所以……”
“所以你感到对不起我?”连絮困惑不解,“你因为我愧疚,而不是因为被家主惩罚感到不舒服?”
“是的。”赵衡说完这话很快咬住下唇,仿佛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样。
“在你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很多发生了转变。”在连絮表态前,姜沉率先说,“我什么都没做,他从训练营回来之后就这样了,贺钦也没对他动手,是他自己意识到了过去的错误。”
连絮不动声色地收回在赵衡身上停留的目光,他似乎没必要继续追问下去了,他的困惑已经得到了解答。
“好吧,那我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连絮指了指赵衡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场尴尬至极的谈话,终于可以结束了……
赵衡似乎并不想走,他壮起胆子问:“我以后还可以来见您吗?偶尔来见您,我保证不惹您生气。”
连絮神情微动:“我不拦你,你随意。”
赵衡明白,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他微微躬身:“谢谢您。”
连絮没说什么,转而对姜沉说:“张妈煲的汤味道不错,你嘱咐的吗?”
他一直很喜欢张妈的手艺,不过放在前几年,想尝到张妈做的饭菜,简直是一种奢望。
姜沉如实相告:“没有,张妈自己准备的,不过前几天的甜品是我做的。”
连絮一点头:“我尝出来了,谢谢。”
与当年的味道一样,姜沉的手法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连絮再尝到时,早已没了当初那份纯粹的惊喜。
“我回去休息了。”连絮挥了挥手,“有事叫我。”换言之,没事别来打扰他。
姜沉笑着应道:“我明白。”
正是用完晚餐,天色渐暗的时候,卧室的窗子打开,凉风阵阵袭来。
连絮站在窗边抽烟,香烟燃了一半,明灭的火光在指尖闪烁。忽然只听门外传来隐约的争执声:“你进去干什么?下午折腾一趟还没闹够吗?”
下属之间不和的很多,敢在姜沉眼皮子底下吵架的,连絮还是第一次见。他掐灭烟头,刚准备开门将这熟悉的人叫来问问情况,却听到了更加激烈的语气。
“你还不走?是打算让我去请家主,还是准备把絮哥叫出来?”
这怎么还牵扯到自己身上了,这下连絮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行了,怎么还吵起没完了。”连絮捏了捏眉心,强行把赵衡和陆泫分开。
连絮所猜不错,这正是赵衡以及拦住赵衡去路的陆泫。
“赶紧回去,小心一会儿家主找你们俩算账。”连絮随手一指次卧的门,“你们俩现在是真不怕家主发脾气。”
赵衡嗫嚅道:“没,没有。”
还是陆泫快人快语,出言说:“家主在书房,听不见的。”
连絮被这大胆的话一噎,还没来得及叮嘱几句,眼尖的陆泫就瞥到了半开的玻璃窗。
“您怎么还开上窗户了!晚上风大,也不怕着凉。”
……
连絮碍于赵衡在场,到底是没好意思像往常一样说人家磨烦,只好回过身将窗子关上,无辜道:“现在好了。”
陆泫仍觉不够:“您真得注意点身体,不是我话多,是您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就说您今天……”
开个窗子也值得陆泫这么记挂……连絮颇有几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开口赶人说:“你没事做了吗?大晚上来我这儿凑什么热闹,小心一会儿家主找不到人。”
在陆泫还欲说些什么之前,连絮不容拒绝地把人推了出去:“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快回去。”
而在赵衡准备一同离开时,连絮扣住了他的肩膀,“咱们谈谈。”
赵衡不敢看连絮,只将目光放在地板的花纹上:“您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你主动找我的吗?”连絮淡淡说,“怎么还反过来问我。”
“我只是想给您道歉,没别的意思。”
“只有这些吗?你着急见我只是为了这个?”连絮探究地看向赵衡,“你对我抱歉的事,家主和我说过了,而且你上次已经表现出来了。”
他总觉得赵衡还有其他话想说,若非如此,一句道歉怎么值得对方迫不及待来见自己。
“没有了。”赵衡起初摇摇头,不过很快又想起了什么,他补充说,“我去了水牢。”
连絮面色微变:“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应该立刻回去休息,而不是在我这里耗费精力。”
赵衡摇摇头,拒绝了连絮友好的提议:“前段时间的事了,我被家主赶回训练营的时候。”
连絮上下打量赵衡,发现他面色苍白,眼中却布满血丝,甚至还有泪水在眼角凝固。
他有这么爱哭吗?连絮在极度费解后,很快给出解释,或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赵衡。
“我在里面不到两天,和您当时所经历的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来是为了说这个?连絮拧着眉把赵衡按在椅子上,挽起对方右手的袖子,稍稍使力捏在手腕上疤痕处。
在看清赵衡因吃痛而下意识缩回的手后,连絮问道:“谁让你去水牢的?你没和家主说手伤的事吗?”
在冷水里泡两天,足以让旧伤复发,连絮深知这一点。
“我自愿的,和家主没关系,是我对不起您,这才……”
“你真是疯了。”连絮尖锐地评价道,“我被关进水牢和你又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可我之前对您很不客气……”
“如果过去的事,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就没必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换取我的原谅。”
连絮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笑了笑说:“更何况,你说的也没错,只是同僚而已,是我越界了。刚才问你手伤,是我冒犯,你别在放在心上。”
他总是有一种忍不住关心别人的坏习惯,这种坏习惯时常给对方带来困扰,自己却毫不知情。
“不,我很喜欢您问我这些,从来没有人像您一样细心。”赵衡声音有些哽咽,“是我不好……我甚至不敢求您原谅我。”
“你不会觉得我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才在你身上费心吗?”连絮举例说,“比如说在家主身边安插亲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不会。”赵衡拼命摇头,“您把我带出来,我已经很感动了,根本犯不上照顾我,您对我上心,简直是在做亏本买卖。”
一手带大的孩子,结果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再没有比这更不划算的买卖了……
“您为什么要把我带出来?”赵衡颤抖着说,“您真不应该救我。”
连絮交叠在膝盖上的十指有瞬间的停顿,他似乎说过和这两句差不多的话。
——你是不是特别后悔把我带回来?你是不是在想,当年就不该救我?
铁锈味的回忆充斥于胸腔,无以言表的疼痛拉扯他飞回陈旧的回忆中。在萧渐死后,面对姜沉的怒火时,他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问出了这句话。
他当时已经做好了姜沉点头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听见了对方茫然的语调:“我不知道。”
连絮看向赵衡,有几分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