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属们既默然不语,拖雷深思沉吟,任凭马匹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然后低头啃起了青草。
他所担心的,还有一点。
既然成吉思汗让他做个探子,他就扎扎实实地做个可靠的探子,过去半年里,他在宋国的腹地兜转来去,不止探听了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情报,所以他也知道了,原来宋国还曾经控制整個中原,北方金国的汉儿百姓,早年都是宋国的子民,只不过因为女真人的崛起,导致宋国都城被破、皇帝逃亡,一家人才分作了两家。
郭宁是个汉儿,所以他只用两三年就横扫女真人的势力,建立大周,速度快得惊人;也正因为他是个汉儿,他的大周从宋国赚取利益的速度,一样会很快!
明摆着,大周的商船南来北往,绝少障碍。他们两方做起生意来,也像是没什么隔阂的模样。听说周宋两家的贸易大肆扩张,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但郭宁麾下的将领史天倪,都已经堂而皇之到了远隔数千里的福州了!
所以郭宁面前这块肉不仅肥,还很容易吃,甚至都不用打仗;不仅容易吃,吃下去的每一口还很快就能在腹中消化,几乎毫无损耗地转化为力气!
当然,蒙古也在竭力吃肉。可是,且不谈成吉思汗面对的肉够不够肥,蒙古人吸收消化花剌子模和西辽等国旧地的速度,够快么?
关于这个问题,花剌子模的国都撒马尔罕城里,被蒙古军一次性屠杀的一百二十万人或许有话要讲。
过了好一会儿,拖雷低声道:“本打算藉着征服得来的力量,返身压服定海军,但宋国富庶如此,又软弱如此,日后局势变化,恐怕和先前所料大不相同。我这次赶回父汗驾前,会仔仔细细地分说此事,催促父汗早定应对之策。”
他看看周围众人,继续道:“要做的,无非这几条。首先得结好夏国,然后再想想有什么可以拉拢宋国的地方,或者在周宋两国之间制造出矛盾。这两国在秦陇地带都有驻军,或许我们可以承诺帮助宋国收复秦陇?便如当年金国与宋国共灭契丹一般!还有金国……金国被灭,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女真人总不见得被杀绝了种,总有对周国不满的人,可以引以为援,另外,女真人的东北故地,满坑满谷都是野女真,总也能煽动一批。”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草原东部的几个游牧部落,还有成吉思汗留置在草原的人手,悚然一惊:“对了,定海军既然取代了金国,就会向草原伸手,草原东部诸王还有北平王所承受的压力必然沉重。哪怕有监国公主在,对许多部落的控制也难免削弱。得尽快调动一支兵马回草原,对他们加以制约!”
有个部下道:“恐怕本族兵马缓急难以调动。”
“咱们本族的兵力要镇压各地,一时难以抽调,理所应当……不妨调用那些地头蛇康里人的军队。我记得康里人在三万签军以外,还有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领有的七千骑兵。不妨将他们尽数抽往草原,若有不足,再添些钦察人伯岳吾部的骑兵……把他们调走以后,我们在河中放牧,也能安心些!”
这会儿能陪拖雷来到宋国的,全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忠诚和才干毫无问题。所以拖雷说话并不避讳,转眼就列了四五条措施。也亏得他这两年里见识大涨,这些措施都颇有见地,不是胡吹大气。
说完这些,拖雷觉得自家没什么新想法了,便问同伴们:“你们觉得如何?还有什么要完善的?”
众人想了想,也没什么独到的建议,都去看队列里一名高瘦且头发斑白的骑士。
毕竟郭宁凶名远扬,他派了麾下重将在城里生生堵着知州衙门,焉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万一拖雷等人糟了池鱼之殃,那就不妙了。所以拖雷出城以后,留了郭宝玉带若干机敏之人手按刀剑监视城门。
这高瘦骑士便是郭宝玉,不久前才催马赶上本队。
见众人以目注视,郭宝玉沉声道:“定海军在宋国捞着什么,捞着多少,这大周国又该如何应付,那是大汗要操心的事。四王子向大汗提的建议,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想法。”
郭宝玉文武双全,一向很注意说话的分寸,此刻这句话,却直率异常。
拖雷愣了下,环顾四周,只见好几人面露惊色,也有人隐约心有戚戚。
拖雷面色不变,微笑道:“玉臣,你对我的建议没有想法,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你不妨直说,说个痛快才好。”
玉臣是郭宝玉的字。蒙古贵胄们呼唤异族部下,素来都直呼其名,有时候干脆给某人起个绰号来代称。而拖雷却一直坚持用汉儿的习俗来尊称麾下的汉儿部属。
“那,我便说了。”
郭宝玉向拖雷郑重行礼,继续道:“那郭宁南向撕咬宋国这块肥肉,必会急速提升他的实力,使得本来就难以应付的强敌更难应付。这一点,四王子只消如实禀报,大汗一定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四王子方才所想的这几条,也都是极有见地的主意,大汗必然喜欢。可我们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们想知道的,是四王子周游夏国、宋国一年以后,打算如何夺回权柄!”
拖雷轻笑了两声。
“权柄么……那东西,是父汗所赐,不是我能夺的。”
这话入耳,郭宝玉重重叹气,其余的部属们也都叹气。
早年拖雷跟随成吉思汗身边,凭着父亲的宠爱而骤得统领大军之权,这样的好事,现在恐怕很难重演。所以拖雷替大汗出一百个、一千个主意,手头没有自己的实力,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倒不是说,成吉思汗多么猜忌自己的儿子,关键在于,大蒙古国的体制,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建立怯薛军,到划分九十五千户,都是为了实现大汗自上而下的集权。但在蒙古军连番受挫于中原以后,这个集权的过程受到了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