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谷园的书斋中,一瓶瓶上等清酒罗列。
三天来,莫尧皇的眉宇不见舒缓,除了黄汤陪伴,他谁也不想看到。
可恨的是,怎么喝都醉不了,怎么喝她的影子始终深植脑海里,那一句“深爱的人”总是忘不了。
她有深爱的人,为何又答应代嫁?这样不等于是采葛的翻版吗?
说到采葛,他差点忘记还有这一号人物存在。这几天心房全是华儿,哪有空隙留给她?
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老吕为什么那么说?以往他娶妾,老吕从不表示意见,也未曾显出对谁的喜好厌恶——唯独华儿,他清清楚楚表达了。
难道她真的对他很重要?
莫尧皇看着酒杯液体上浮现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状甚悲凉。
是因为在她身上读到熟悉的味道,所以才情不自禁?如此与采葛的相遇有何差异?他不过是找了另一个影子代替十六年前的她是吗?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尧皇抚摸著石后的刻痕。
不同的他知道采葛与华儿的不同之处。在采葛身上碰不著他对华儿的怦然心动,那种感觉他只在两个女人身上有过。
他爱上的是白华儿,不是影子。
体验到这个事实,不过凭添更多痛苦罢了。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为什么教他信任,却又伤害他?为什么嫁给他、相信他,却不爱他?
这层悲痛,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姨太,等一下啊!”莫尧皇才听到家仆的喊声,华儿已经驻足书斋门前了。
房内的景象令华儿大吃一惊。先别说桌上的狼藉凌乱,光是莫尧皇一脸的憔悴样,就足够她迈不出脚步了。
他眼里血丝密布,下巴长满胡碴,身子几乎瘦了一圈,与平常泰然自若的模样南辕北辙。
“少爷,五姨太她”家仆十分为难。之前是琴姨太,这次又闯入个五姨太,他这个看园的真倒霉。
“下去!”尽管憔悴,莫尧皇的命令仍是充满威严。
家仆一溜烟退出房外。
莫尧皇试著站起身,脚步却不稳,华儿赶忙上前扶住。
“少爷!”
“少碰我!”莫尧皇嫌恶地甩开她的手。“我自己可以站得起来。”
华儿如被针扎般,服从地挪开彼此的距离。莫尧皇瞧了她一眼,心头虽不舍,却没有表示。
当她出现在门口时,他可以说是喜悦无比的。然而,忆及她心房另一个人的存在,嫉妒大火就旺盛燃烧起来,态度不自觉间变得凶恶。
“你是新来的,但任谷园的规矩也该清楚吧!”他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
“华儿清楚。”华儿哽著声音,极力不让情绪表露。
她和莫尧皇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她必须看清这一点,斩断所有的情感。否则只会使自己更痛苦。
可是,愈这么想,心头的悲哀就愈深切,宛如将自己掷入深渊似地,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她实在不想忍受这样的自己“跑出蘅芜楼与闯入任谷园的罪责,华儿定当负起。事实上,华儿今日至此,是有一件要事恳请少爷答应。”华儿自己都不懂,她哪来的勇气敢与莫尧皇谈江仲云与采葛之事?
但是,江仲云用情之深,实在教她无法视而不见。而且对采葛来讲,这才是她的幸福吧!
莫尧皇原本皱著的眉头更加紧锁了。
少爷、少爷,她就只有这个称呼吗?打从进门来,她不曾视他为丈夫,用语遣词永远是遥远的敬称,这是她所谓的“信任”吗?如果是的话,他宁可不要。
他要的是她的心啊!
“哼!难得你会开口。想要什么,说吧!”他只能以冷漠包装自己,以避免伤害的侵袭。看在华儿眼里,却是厌恶她的表现。
“请少爷放过采葛,让她离开莫府。”华儿叙述得非常平静,但一颗心七上八下,根本不敢预料莫尧皇的反应。
“你说什么?”莫尧皇双眸顿时大火焚烧,华儿胆战心惊地一退。“那女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干这事?”
“没有。采葛已经不是正常人,她待在莫府不见得好得起来,何不放她出去,让她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也许——”华儿忽地掩口,暗恨自己多嘴。
莫尧皇铁青了脸,一把抓住华儿,口吻极度恶狠。
“奸夫出现了?他来找采葛?”
在愤怒的遮蔽下,华儿仍能透视到莫尧皇隐藏的另一种情感——受伤与悲哀。
这是采葛背叛下加诸于他的?
“他爱采葛,而且用尽心力去爱,我看得出来您就成全他们两个,这样对采葛的精神状态也有帮助”
“你晓得你现在在做什么吗?”莫尧皇不懂,为何华儿可以顾到任何人,却总不肯顾到他的心情。“采葛是我的妾,你要我送给别人?你是什么目的?”
“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不会相信,我的动机在您看来都是不纯的。
但是有一点请您认清,他们两人一直深爱彼此,这绝对是事实。您没有爱过采葛,最起码也给别人机会去爱啊!”“谁说我没有爱过她?”莫尧皇脱口而出的话,令华儿呆若木鸡。
大姨太、三姨太不是说他谁也不爱吗?
“不爱她,就不会救了她全家,也就不会被背叛了。”莫尧皇瞬间苍老了五岁般,落坐,手撑著头,往事的忆起似乎是种折磨。“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失足落水被她救起之际。后来她父亲经商失败,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我出钱救了她全家,她自愿以身相许,所以我娶了她。可是,过了两个月,她竟然怀了孩子。”
“有孩子很正常啊!”“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莫尧皇冰冷的解释。“两个月前娶的新嫁娘,腹中怎么会有四个月的胎儿?”
至此,华儿完全明白了。采葛之所以嫁给莫尧皇,是为了腹中江仲云的骨肉“她的以身相许是幌子,不是恩情,不是爱情,是绝情的欺骗。她的心中从来没有我的存在!”惆怅未褪,在莫尧皇的黑眸中清楚地呈现“可是她救了你不是吗?若论恩情,至少是一报还一报”
“就因为她救过我,我才娶了她。因为她身上有著十六年前那个女孩的影子,我才会爱上她。”莫尧皇颤抖地抚过掌中的石头。“我不断说服自己,相思能够了却,就算是影子也好,找不到十六年前的她,有采葛的陪伴就好。我试著爱过采葛,我爱了,可是她却背叛了。”
无数的回忆、情感纷沓而至,华儿怀疑自己还能负荷多少。
他也在等,与她一样,等著十六年前的彼此。
他并非无情、冷漠,事实上他的情感比谁都来得炽热。
莫尧皇牵动唇畔,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可笑。
“我干嘛告诉你这些?你根本不会懂。”
“我懂!”华儿不自觉答道。
莫尧皇疑惑地看着她。华儿酸涩地解释“我相信您对采葛的感情,不然,您不会如此痛苦。”
“你连我对别的女人的感情都愿意相信?”莫尧皇转头闭眼,都不晓得该高兴还是伤心。
她是相信啊!只是内心苦味漫溢。他对十六年前的她情重,她当然感动。然而,采葛也占据他的心,这让她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情愫,既陌生又熟悉。她倒希望他什么人都不爱,也好过他心头藏著其他人。
“您对采葛有情,采葛一定感受得到。我竟然前因后果都不了解,就提了这种蛮横的建议,非常抱歉。”华儿低头歉道。“既然采葛对您如此重要,就请少爷好好珍惜,不要再把她囚禁在湘红院。请大夫来治疗她,等她好了,你们就可以在一起,日子久了,采葛一定能够明白您对她的一番心意”她强颜欢笑。
“白华儿!”莫尧皇悻悻然地推她至墙边,两手环住她。
华儿睁大无辜的双眼,她说错什么了吗?
“你非得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才甘愿吗?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爱上的是影子,今日的采葛已经失去影子的气息了。或许我对她有过感情,但那是以前的事,我不可能再爱上她了。”莫尧皇目光胶著于华儿的褐眸,顷刻间,压抑的热情爆发,他俯首牢牢攫住华儿的唇瓣,手掌滑过她的青丝。
她的唇、她的发丝,多么引人遐想啊!她合该是他的女人、他的妾,谁都不准夺走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
“少爷”华儿主动挣开他的钳梏,脸容是不解的受伤。好不容易放弃的决心,她不想让它死灰复燃。“这个吻是您的赏赐吧!我不要这种东西。”
莫尧皇神色遽变。
他认为白华儿伤了他,而他是否也在伤害她呢?
“不,绝对不是赏赐。我会证明给你看。”莫尧皇柔和的口气是华儿鲜少听见的。“那个男人在哪里?把他带过来,采葛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他双膝一屈跪于地,额头点地。
“莫少爷,我为我的无礼、莽撞道歉。求求你放了采葛,一切错误是我一人造成,不关她的事。”
“你真好笑,天底下有哪个做丈夫的会将自己的结发妻子让给另一个男人?
何况那个男人还免费送了他一顶绿帽子。如果是你,你肯吗?”嘲讽之意昭然若揭。
江仲云胀红著脸,却无话可回。
莫尧皇瞥了他一眼,唇畔藏著狡黠的笑,回身自柜中拿出一把匕首,丢到江仲云面前。
“你要我放了采葛,行!只要你肯将匕首刺入你胸膛,我立刻放采葛走。”
莫尧皇瞪住华儿,阻止她即将开口的反对。
江仲云捧起沉甸的匕首,幽邃黑眸在深深叹息。良久,没有举动。
“不敢吗?我想也是。至死不渝的爱情是不存在的。”莫尧皇弯身欲收回,江仲云却不放手。
“至死不渝的爱情怎会不存在?你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你尚未遇见命中注定的真心人,倘若遇见了,别说一生,纵然性命,你都愿意交托她手。”江仲云的笑颜安然得令人诧异。“莫少爷,临死之前,我只求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才肯行动。”
“你说吧!”
“请好好照顾采葛,无论她能否恢复原来的模样,请你珍惜她、爱护她,并且不要提起我这个人。”
mpanel(1)莫尧皇别开脸,颔首。
江仲云满足地点点头,二话不说,转眼间匕首已插进胸口。
华儿着急冲上前,却不见血液流出;江仲云皱了皱眉头,没有痛苦的感受,手中的匕首突然弹离身。
两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莫尧皇捡起匕首。“这是我在南京买的玩意儿。很像真的吧!刀锋的光芒很容易被误以为锐利无比。”他背对他们,将之放回柜中。“走吧!老吕在后门应该安排好马车,你带著采葛离开宜丰,不要再回来了。我在南京认识一位老神医,采葛的情形他应该有办法帮忙,地点老吕会告诉你,你到达后报上我的名宇,我相信他愿意伸出援手的。”
江仲云仿若置身梦境,怔了半晌,尔后又磕头又道谢,热泪夺眶。
莫尧皇根本不转过头,冷冷地说道:“再不走,等会儿我后悔就来不及了。”
江仲云匆匆起身,奔出房外。
“您老早就打算这么做对不对?”华儿凝住他的背影,问道。
“人与人的感情能够多长多久呢?或许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证据,才会玩这种把戏。至死不渝、天长地久,真的还是有人愿意相信、愿意遵守。采葛能够遇到这种人,一定会幸福的。我们彼此折磨也够了,放她自由,等于也释放了我。
最重要的是,我要向你证明,我已经对她无心了。”莫尧皇回身,视线焦灼地射进华儿的褐眸。
华儿心跳如擂鼓。为什么要向她证明?他对采葛没有感情了,那是不是代表她可以原本放弃的决心正在一点一滴瓦解。
她屏住呼吸,问道:“那么,您找到了证据吗?您也像江仲云一样,愿意相信至死不渝、天长地久吗?”
“你呢?”莫尧皇突然后悔把问题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