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谨言忆起两人前一天约定过,林润生过来送那天被锁在学校画室的衣服,顺带一起学语言。不想让发小久等,加上自己现在这情况实在有些糟,匆匆打了声招呼,陆谨言便逃也似冲进浴室。
待收拾妥当下楼,一瞥挂钟的时针已经快指向罗马数字十,过了两人约好的时辰,陆谨言心中更添几分歉疚和懊恼。
好在昨晚交代过李姨今日有客人,不然让好友门也进不来,属实不妥。
接过林润生从包袱中取出的衣服,柔软洁净,带着股皂香,陆谨言便知他是帮自己洗过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招待人坐下,“多麻烦,直接拿给我就好了。”
“今天起晚了,你等很久了吗?”
林润生噙着清浅笑意摇摇头,“没有,才到不久。”
因为时间已耽误了些,陆谨言速战速决赶去吃早餐,灌下最后一口牛奶时,楼梯传来吱呀响动,是陆行远从二楼下来了。
陆谨言正要起身带着林润生去打照面,肩膀上落了只手轻轻按着,随即唇上有布料磨蹭的触感。
眸光相撞了一霎,不等他反应,那方帕子已经离开了唇角,只见林润生已直起身子,肩上轻微的压力也消散了。
“有客人来吗?”
弟弟的声音由不远处传来,来不及思考方才的动作是否被他收入眼底,陆谨言起身的动作带了些许莫名的慌乱。
但余光扫向身旁,林润生神情自然。好像他们还走在少年时的下学路上,林润生也是这样帮偷偷买冰棍吃的自己拭干净嘴。
那点慌乱被合理化,见陆行远走到了面前,陆谨言挂着笑道:“行远,这是你润生哥,还记得吗?”
陆行远当然记得,他哥的儿时玩伴里,唯独这个姓顾的家伙他记得最清。
不仅因为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还因为以前在学堂,他每天等他哥一块放学回家要等二十分钟,而回家的道明明有更近的,他哥却总是为了和这家伙多聊五分钟天而绕远路。
回忆随着这个人出现而苏醒,虽然谈不上关系和谐,但毕竟也是那段光阴的一部分。加之经过昨晚,陆行远认定他没了与自己同台竞技的可能,便压下那点新仇旧怨,神情不自然了一瞬,还是坦然地与林润生打了招呼。
日头不算太烈,三人一并去了院中闲逛叙话,一如童年时,仍是陆谨言居中,挑起着一个又一个话头。
李姨为他们在树下石桌备了酸梅汁和水果,落座后,陆谨言与林润生聊着学校的事。
陆行远插不进什么话,视线安定不下来般被牵动着,一会儿看看树叶间洒下的阳光,一会儿看看玻璃杯外凝结的水珠,余光却总是落在身侧之人。
看那双搁在桌面上的白腕子,手腕处凸起的骨骼,是昨晚握住哥哥双手时的落点,陆行远分了心,没剩几分心思听两人对话,终于趁那只手落到桌下时,悄悄用右手小指去勾。
恶作剧胜利,陆谨言的话语中断了一瞬,视线投了过来,陆行远报之以微勾的唇角,同时将欲逃跑的指头一并困在手心。
手收不回,好友又坐在对面,怕被看出端倪,陆谨言不敢大动作,边附和着林润生的话,边飞快用眼神示意着身旁的陆行远。
随着有些慌乱的眼神一并的,还有陆谨言自己也没察觉正在泛红的耳尖。陆行远笑意愈深,覆了薄茧的指腹在人掌心蹭,看到哥哥耳尖染得更红,与桌上的石榴果实一般。
石桌对面,林润生注意到果篮里的莲蓬,忆起了一段往事,“记着你以前有一次为了采莲蓬,差点跌进塘里,此后就不敢太靠近水边了。”
“是啊。”陆谨言苦笑着应了声,在发小低头剥莲子的功夫,又与桌下那只手拉扯了一番。
忽听见对面轻轻的吸气声,转过头见林润生眉头微蹙着,陆谨言忙问道:“怎么了?”
“无碍,大概是最近画多了画,右手有些不舒服。”
于是陆行远感到掌心那只手鱼一般溜走了,游回到了桌面上。
陆谨言思索着,托起林润生右手,在手腕与大拇指根部轻轻按压,“疼吗?”
见林润生点了头,陆谨言让他将手腕伸直,拇指在里四指在外握拳,手腕向下弯曲,见那眉毛蹙得更紧了些,明显是有不适。
“手指劳作过度,伤到肌腱了,我同你去医馆瞧瞧。”
对上陆谨言关切的眸子,林润生眸光微闪,摇摇头道:“没有多严重,我自己去就好,天热,不麻烦你走动了。”
“这是什么话,哪有一个人去看大夫的。”陆谨言不由分说拉了林润生左手往外走,陆行远讪讪跟在后面,口中酸梅汤的甜滋味冲淡了些,泛着点酸。
去到医馆后,见着大夫给林润生的右手贴上块膏药,陆谨言才安心下来,待诊断开药完,带林润生去自己家吃午饭。
“练画也不必这么刻苦,手也不要了吗。”
听出那责怪下满是关心,林润生浅笑着看向陆谨言,“别担心,大夫也说了不严重。”
“你很喜欢画画吗?”
“也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林润生眸子垂下来眨了眨,似乎有些犹豫,“九月便要去德国了,多卖些画,可以多攒些生活费。”
“啊?”在另一边帮忙拎着药的陆行远捕捉到了关键词,小小惊呼一声,探出半个身子问林润生,“你也去德国?”
听到询问,林润生表情不变,视线在陆行远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到身边人脸上,开口道:“我与谨言都报了学校留洋的项目。”
烈阳短暂地躲入云中,陆行远的心情也晴转多云,随便应了声便不开腔了。
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鸿沟哪能轻易跨越,终于好不容易克服情怯,陆行远还不确定自己已经完全拥有了那轮月亮,却又有人出现,要占了他近水楼台的位置。
思前想后,只觉得大概与这家伙八字不合,连那包药的重量也不想帮他承担了。
在路上一口气在心里憋着,餐桌上,在他哥询问林润生需不需要喂时,陆行远坐不住了。
思考了一秒能不能忍受给这家伙喂饭,打了个寒战后,正勉强地准备开口,听到林润生答他左手也能用时,陆行远才在心里长舒了口气。
陆谨言昨晚本就没睡多久,午饭用了一半后有些犯困,但思及下午要与林润生一同学语言,强打着精神,还是没敌住困意打了个哈欠。
“困了吗?”林润生置下筷,看了过来,“要不我们下次再学,你去午睡吧。”
“没事。”陆谨言摇摇头,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但看上去似乎有些勉强。
“不急着这一次,况且我今日右手不便。”
见好友如此,陆谨言也不再坚持,饭后去翻找了几本笔记给林润生,与陆行远一同送他出了门。
“哥,去午睡吧,昨晚你受苦了。”门一闭上,陆行远便从身后搂住了陆谨言,又是受气又是拈酸,人一走,终于能自由地挨着他哥了。
“别这样,会被瞧见。”耳侧的热气比日头还灼人,陆谨言小声挣扎,反而被拥得更紧,颈侧与整个脊背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才刚松开,腰上却环了只手要搂着自己进屋。林润生已经走了,但李姨还在家里,哪里有寻常兄弟会这样亲密,陆谨言有些慌,昨晚的事后知后觉拷问着他的内心。
石榴树枝杈间断裂的秋千绳被风吹起,晃进陆谨言视线一角,一瞬间,父亲与他们玩耍的笑声,母亲喊他们吃饭的声音,从记忆中钻进陆谨言耳朵里。
烈日直直照着,身子却骤然发凉,陆谨言甩开了环着自己的手,几乎是脱口而出,“别这样。”
陆行远笑容僵在了脸上。
想要逃避,又急切地想要堵住对方嘴,陆谨言视线躲闪,又继续道:“昨晚冲动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陆行远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怨怼,开始抠起字眼,昨晚冲动了,那今早呢。
不是没试想过糟糕的结局,但现在这样,就像馋了好久才吃上的糖葫芦,只舔了一口,就啪地掉在地上。
“我没冲动,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陆行远顿下脚步,想要认真与哥哥谈。
“我冲动了,是我做错了。”脑子很乱,陆谨言不想争辩,抬步向前走。
这种语气让陆行远有点恼,立即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对错?”他觉得感情没有对错。
“这就是错的,没有哪对兄弟会这样。”说这话时连脸也没扭过来,只给了陆行远一个背影。
陆行远跟着迈步向前,想看清陆谨言的表情,“我不在乎,那就和别人都不一样。”他觉得他们可以当爱人了。
“我做不到。”陆谨言知道自己没法那么坦然,那么不顾忌世俗,而陆行远相反的不顾一切的态度,让他烦躁。
他没有拒绝欲念的定力,没有超脱道德的勇气,轻易的沉沦换来了背德的折磨,诱惑和折磨都让他承受不住。
已经迈上了台阶,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也没听见回答,但陆谨言仍是没有回头,直到要推开门,才听见陆行远的声音。
“你没有一点喜欢我吗?”急切地想要求证,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
陆谨言的手顿住了。事实上,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没接收到过喜欢这种感情的人,要怎么喜欢别人。
就算滚到床上去了,那就是喜欢吗?
陆谨言想起小的时候,母亲性子有些急,给他做新衣裳时让他自己选布料和花纹,但面对老板和母亲询问他喜欢哪一种时,他看了好久也选不出来。
母亲忙里偷闲带陆谨言出来,惦记着回去看店,难免会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但越是催促陆谨言越是无措,看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他就不愿意去挑,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爱穿新衣裳。
陆行远出生后,陆谨言有些好奇,弟弟会不会也面临这个烦恼,但从小到大,每个季度家里人都会给弟弟做很多新衣裳,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箱匣。
后来陆谨言知道了一句“随便”就可以应对过去,但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奇怪,别人都认为理所应当的情感,自己怎么理解不了呢。
陆谨言想从生活中找寻答案,他知道了努力学习会换来家人对自己的褒奖,知道了释放善意会得到更多人的亲近,这让他有些欣喜,感觉心里充盈起来。
于是逐渐把寄托放在别人身上,以完成他人的期待作为自己的养料,不用去探寻真正的自己,这样就足够了,这样会更轻松。
再后来,虽然经历了许多风雨,生活还是渐渐好了起来,母亲却病倒了。
病变的细胞侵蚀了母亲的身体,也蛀空了陆谨言的内心,他成了一棵空心的树,暖阳照常升起,甘霖照常洒下,却没有获得养分,而是一天天等待腐烂。
“行远,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不会是我。”
“为什么,是因为林润生,你要瞒着我和他去德国不回来吗?”陆行远的右手攥成拳,嘴唇颤抖着。“还是因为之前那个薛绍卿,他还和你纠缠在一起?”
“都不是。而且我也没有想要不回来,你别瞎想了。”陆谨言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
陆行远感到恼怒又无力,他知道越控制不住情绪越显得自己幼稚。
但许久以来筑就的情感堤坝已经被冲垮,他阻挡不住洪水也修补不了这道河堤。
两人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的陆谨言要转身进门。
“你跟谁都可以的吗?即使是亲弟弟。”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但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交给了另一个人,陆行远止不住将伤人的刀子往外捅。
陆谨言因为过于惊讶而转过脸来,明显错愕的表情让陆行远有种扭曲的情感,他想报复,想把他哥拉入深渊,感受与自己同频的痛苦。
“你以后会结婚吗?和男人还是女人?”
“那个人会知道你和亲弟弟做过吗?知道了会怎么想?”即使卑劣的是自己,应该道歉的也是自己,但陆行远不想要面对期待以外的结果,他承认自己就是幼稚,想要强扭的瓜。
呼吸无意识地加速,双手不住颤抖,握成拳又松开,陆谨言不是没有自厌自弃过,但如此直接地被身旁人撕开面具,强迫他直面刺目的光芒,他连一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
“别说了…”
疲惫的大脑接收信息慢了半拍,直到手脚传来麻痹感,心跳的速度堪称异常,陆谨言意识到了不对劲,想要把手抬起来也变得困难无比。
“…我没有知觉了。”
话语很轻,说出来都十分费劲似的,看到陆谨言站不稳的身形和空攥着一直在颤抖的右手,陆行远忙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扶住陆谨言。
“哥,你怎么了!”
陆谨言已经站不住了,再晚一步都要跌倒在地上。
“哎呀,快快快!先扶到里面来。”
门口的动静惊到了在屋内忙活的李姨,让陆行远赶快把人扶进来在沙发坐下。
“慢慢呼气,慢慢吐气……”李姨缓缓数着数,让陆谨言跟着数数的频率呼吸,“好点吗?”
“心脏不舒服,手动不了…”
陆谨言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李姨让陆行远用手掌蒙着帮陆谨言闭气,同时按揉着陆谨言手腕上的穴位。
一只手将下半张脸盖住还有余,局促而灼热的鼻息打在掌心上,唇舌偶然掠过的痒意,不过此时没有余裕让陆行远去想别的。
以往自己和哥哥都很少患病,军中队友也身子骨强健得很,陆行远没想过会这样,又愧疚又恐慌。
“…李姨,我哥他之前有过,这样吗?要不要请大夫。”
“情绪太激动了,尽快缓过来就问题不大。之前就犯过,第一回见时可把人吓坏了,我就去学了碰上该怎么办。”见陆谨言面色缓和了些,李姨让陆行远停下动作,弯腰下去帮陆谨言揉脚腕。
陆行远无措地站着,看李姨帮陆谨言,觉得自己好像自私又多余。
呼吸均匀下来,不舒服的感受也慢慢缓和,陆谨言谢过李姨,示意已经没事了。
“你这孩子。最近累着了吧,还是压力太大了,身体要紧啊。”
陆谨言从沙发站起来想活动手脚,陆行远忙上前去扶,伸出的手被避开,落了个空。
指尖擦过衣角却什么也没抓住,陆行远蜷起手指,看着背对自己的陆谨言。
李姨去厨房倒热水了,气氛一时沉闷下来。楼上的电话铃打破了寂静,陆行远上去听电话。
木质楼梯的吱呀声在间隔很短的时间再次响起,陆行远换好了衣服,走到陆谨言身前。“部队有事需要我回去。哥,照顾好自己。”
陆谨言捧着茶杯,微垂着头看杯中漾起的水纹,没应答。
陆行远知道哥哥一生气就会不理人,但他摸不准要怎么像以前一样把人逗笑。他太心急,想捞水中月却将它捣碎了。
“今天的事…对不起。”还是没等来回答,陆行远犹豫片刻,在拎上行李离开前,轻轻触了触陆谨言的手。
陆谨言没回头,也没像以往一样践行,只余杯中茶水激荡着,泛起一圈圈波纹。
过了约半个月,陆谨言收到封请柬,原来是白苍出院了,白家想正式地感谢陆谨言,邀请他去家中吃饭。
也不知该感叹白家多重视这个小儿子,还是感叹这家人礼数周全又客气。本想让对方用不着麻烦,但请柬后电话也打了过来,陆谨言还是赴了约。
去的那日,白家老爷子被审判厅的工作绊住了脚,需要晚些回来。
陆谨言被迎进门后,便见到了白苍在前院,他骨折的那条手臂上夹板还没拆,腿脚倒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白苍招招手招呼陆谨言过来,用左手托起一只小狗的两只前爪,小狗还没断奶,粉粉的舌头一直追着手指舔。“我不在家的时候雪球生了五只小狗,好小好可爱。”
陆谨言蹲在白苍身边看小狗,也想要伸手摸摸,但狗妈妈在旁边绕着走来走去,他有些顾虑。
“没关系,雪球很友好的。来,雪球,握手。”白苍挠了挠大狗的下巴,伸出手,雪球果然非常乖地将爪子搭了上去。
“哥哥,你也来试试。”
“雪球,和这个哥哥握手。”
陆谨言尝试性地伸出手,一阵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雪球欢快地摇着尾巴将爪子搭了上来。
陆谨言惊喜地看向白苍,又伸手摸了摸雪球毛茸茸的头,“雪球好乖啊。”
“我去年在家门口用一块排骨拐回来的,一开始以为这么嘴馋会不太聪明,没想到什么都一教就会,哈哈。”
白苍是个从不让话掉在地上的,从小狗又讲到在医院待得无趣极了云云,陆谨言随着他的话展露笑脸,不时附和两句。
陆谨言低头逗弄趴在自己身边的小狗,回忆道:“说起来,我以前也养过狗。”
“诶,怪不得小狗都这么亲你。”
“哥哥要不要带一只回去养,我爹还有我姐准备给他们朋友送养来着,你要是要养的话我肯定先送给你,随便挑一只你喜欢的。”
感受到少年身上独有的赤诚和热情,尽管很心动,但陆谨言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再过不久就不在家了,养不了它。”
“不在家?哥哥你要去哪儿?”白苍将视线投了过来,有些惊讶。
“九月去留学,要去德国。”
“这么远啊…”白苍的表情很好懂,听到这话后明显笑容淡了下来,静默了片刻后又开了口,“有点冒昧,但是可以问吗?”
“嫂子和你一起去吗?”不等陆谨言回答,白苍便问了出来。
但感觉窥探别人私事有些不妥,白苍挠了挠头,又补了一长串,“呃,就是…之前行远哥说你结婚了,我一直很好奇,要是不方便的话当我没问就好。”
“嫂子?”陆谨言有些疑惑,不知道是怎么传的,忙解释道:“我还没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