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这里没有别人。”伯恩睁开双眼,听到黑乎乎的屋子对面有个声音说了一句。桑托斯巨人般的体格让他那把大扶手椅显得很小,仅有的一盏落地灯发出的暗弱光芒,则让他硕大秃脑壳上苍白的头皮变得更为醒目。伯恩仰起脖子,感觉到头顶上火辣辣地肿起了一块;他给人扔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没骨折,没出血,只鼓起了一个大包,我估计会很痛。”“胡狼”的手下解释说。
“你的诊断很准确,特别是最后一部分。”
“那玩意儿是硬橡胶做的,还包了一层东西。它造成的效果是可以预计的,不过跟脑震荡有关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你边上的托盘里有个冰袋,用一下可能会不错。”
伯恩在微弱的灯光下伸出手,拿起冰凉的大袋子贴在脑袋上,“你想得还真周到。”他平平淡淡地说。
“周到一点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有几件事要讨论……说不定还是一百万件,如果把它们换算成法郎的话。”
“只要能满足我说过的条件,一百万就是你的啦。”
“你可不是个年轻人。”
“这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
“你带着枪,还有一把刀。后面这样东西是比较年轻的人用的。”
“谁说的?”
“咱们的反应不如以前了……你对黑鸟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不如问问我是怎么知道‘战士之心’的。”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的。”
“是谁?”
“对不起,这不在条件之内。我是个中间人,也只干中间人的事。我的主顾要求我这样。”
“他们莫非也要求你把膝盖绑起来,假装负过伤?你睁开眼之后我按了按那个部位;没有任何疼痛、扭伤、骨折的迹象。还有,你身上没带任何证件,却揣了不少钱啊?”
“我不会去解释自己的行事方法,只会把我所理解的限制条件说清楚。我把信息传递给你了,对不对?我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假如我穿着一身商务正装、带着个高级公文包来到贵宝地,事情恐怕就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桑托斯笑了,“你根本就进不到店里来。你会被人在巷子里粗鲁地拦下来,然后抢得精光。”
“这一点我想到了……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一百万法郎怎么样?”
“胡狼”的人耸了耸肩,“在我看来,如果买家第一次开价就是这么大一个数,他还能再往高里出。一百五十万吧。说不定还能提到两百万。”
“但我并不是买家,我只是个中间人。我有权力付给你一百万——照我看这价钱实在太高——不过至关重要的是时间问题。接不接受随便你,我还有其他的候选人。”
“真的有么?”
“当然。”
“假如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证件的尸体,漂浮在塞纳河中,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明白了。”伯恩环顾着黑乎乎的屋子;它和楼下寒酸的咖啡馆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家具的尺寸都很大——这是主人的大块头使然——但选得很有品位;虽然算不得雅致,但肯定不便宜。让他略感吃惊的是两扇前窗之间占满整面墙的书架。伯恩性格中学者的一面暗自希望能看清书名;书名能让他对这个奇怪的大块头认识得更清楚,他说话的风格说不定还是在巴黎索尔邦大学培养出来的——从外表看这是个死硬的野蛮家伙,但他的内心也许并非如此。他把眼睛转回桑托斯身上,“这么说,我按自己的意愿离开此地的自由就没有保证了,对不对?”
“没错。”“胡狼”的联络人答道,“你要是答复了我那些简单的问题,本来可以来去自由;可你却告诉我,你自己的条件——或者说你的那些限制条件——不允许你这么做……好啊,我也有自己的条件,它们将决定你的生死。”
“你很直接啊。”
“没理由不直接。”
“当然了,你这是在丢掉拿到一百万法郎的所有机会——要是按照你的建议,说不定还会高出许多。”
“那我能不能也提个建议?”桑托斯说。他像个牧师那样把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心不在焉地朝皮肤上的大块文身瞟了一眼,似乎是在奇怪那东西是怎么搞上去的。“拿着这么大一笔钱的人不单单会把钱交出来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会很乐意地说出别人想知道的信息,以免遭受毫无必要而且难以忍受的痛苦。”“胡狼”的手下突然攥紧右拳狠狠往椅子扶手上一砸,吼道:“关于‘黑鸟’你知道些什么?‘战士之心’是谁告诉你的?你从哪儿来、是什么人?你的主顾又是谁?”
伯恩呆住了;他的身子僵着没动,头脑却转得飞快,简直就像是急速盘旋的狂风。他必须从这儿脱身!他必须和贝尔纳丹联系——离约定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多少个钟头?玛莉在哪儿?但他要是和屋里的这个大块头对着干,就别想去做自己想做的、必须去做的这些事。“胡狼”的人保护着两块地盘——一块是他自己的,另一块则属于他的导师。“变色龙”只有一个选择:透露出一部分真相,真实到危险的程度,以取信于人;别人会觉得它的真实性极有说服力,以至于不敢冒不相信它的风险。伯恩把冰袋放回托盘,缩在大沙发的阴影里慢慢说道:
“显然我不想为主顾送命,也不想为了替他保守秘密而遭受酷刑,所以我会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倒是希望自己知道得多一点。我会依次回答你的几个问题,如果我还没有吓得忘记次序的话。首先,这笔钱并不在我个人手上。我要在伦敦见一个人,把信息交给他;然后他就会把瑞士伯尔尼的一个银行账户转让给另一个名字之下的另一个账号——我告诉他的任何一个姓名、任何一个账号……我的性命和‘难以忍受的痛苦’那部分咱们就跳过去吧——这两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我来看看……关于‘黑鸟’我知道多少?顺便说一句,‘战士之心’也是这个问题的一部分……我听说有个老头——名字和国籍都不清楚,至少我是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他是法国人——找到了一位著名的公众人物,说他成了暗杀的目标。谁会相信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尤其是一个早就在警方挂了号、只想捞笔钱的老家伙?很不幸,暗杀的确发生了;但幸运的是,老头向名人发出警告的时候,他的一个助手就在身边。更幸运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助手和我主顾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暗杀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求之不得。助手悄悄把老头的警告传给了我的主顾。要通过阿让特伊一家名叫‘战士之心’的咖啡馆,向‘黑鸟’传递信息。这个‘黑鸟’肯定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现在我的主顾想和他联系……至于我本人,我的办公室就是各个城市的旅馆房间。眼下我用西蒙的名字在皇家桥登记入住,我的护照和其他文件就放在那里。”伯恩停了下来,摊开手掌,“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
“不是所有的真相,”桑托斯那又低又粗的声音纠正说,“你的主顾是谁?”
“我要是告诉你,就会被干掉。”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把你干掉。”“胡狼”的联络人说道。他从宽皮带里抽出伯恩的那把猎刀,落地灯的光芒照得刀刃闪闪发亮。
“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主顾需要的信息告诉我呢?同时再报上一个姓名和账号?——任何名字、任何账号都行——我保证你能拿到两百万法郎。我的主顾只有一个要求:只能有我这一个中间人。能有什么害处呢?‘黑鸟’完全可以拒绝我,让我滚蛋……三百万!”
桑托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这诱惑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生意的事我们还是过会儿再说——”
“现在就说。”
“不行!”卡洛斯手下撑起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向沙发,气势汹汹地把刀子举在身前,“你的主顾是谁?”
“不止一个,”伯恩答道,“是一帮大权在握的美国人。”
“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对名字守口如瓶,就像保守核武器机密一样。不过我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对你来说应该就足够了。”
“是谁?”
“你可以自己去查——至少你得明白我试图告诉你的事有多大。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你的‘黑鸟’!你得搞清楚,我要告诉你的是事实,而且它还会让你变成富翁,让你从此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去旅行,可以走得无影无踪,也许还能有时间去读一读你的那些书,再也不用为楼下的那个烂摊子操心。你自己也说过,咱们俩都不年轻了。我能挣一大笔中介费,你也成了有钱人,从此无忧无虑,再不用干那些讨厌的苦活计……还是那句话,能有什么害处呢?我也许会被拒绝,我的主顾们也许会被拒绝。这里可没有什么陷阱。我的那些主顾甚至都不想见到他,他们只想雇他去办事。”
“我该怎么去查?我怎么知道结果能让我满意?”
“给你自己编几个高高在上的头衔,然后和美国驻伦敦的大使联系——他叫菲利普·阿特金森。告诉他,你从蛇发女那儿接到了秘密指令。问他你是否应该执行。”
“蛇发女?这是什么玩意儿?”
“梅杜莎。他们自称梅杜莎。”
莫里斯·帕诺夫说了声抱歉,溜出了卡座。他穿过高速公路餐馆里拥挤的人群朝男厕所走去,同时焦急万分地扫视着对面的墙壁,想看看有没有付费电话。没有!餐馆里惟一一部该死的电话在离卡座三米远的地方,那个两眼发直、淡金色头发的女人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个妄想狂,脑袋里满是疑神疑鬼的念头,简直和她那黑色的发根一样根深蒂固。他刚才随随便便地提到,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跟职员说他出了事故、现在在什么地方,立即就招来了一顿臭骂。
“然后就会有一大帮警察过来抓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瞧病的家伙。你的办公室只要一给警察打电话,他们就会打电话给我那位忠实的、舌头分叉的‘警长’,从此以后我甭管到哪儿去都得碰上带刺的铁丝网。他跟路上的每一个警察都有交情。我觉得他跟那帮家伙说了上哪儿能搞到女人。”
“我根本没理由提起你的名字啊,而且我肯定不会提的。你还记得吧,你说过他可能会憎恨我。”
“憎恨不算什么。他会把你那俊俏的小鼻子割掉。我才不会冒任何风险——看样子你不是很精明。你会漏嘴说自己碰到了事故——紧接着警察就来了。”
“知道吗,你说的话可没什么道理。”
“好吧,我来给你讲道理。我会大喊‘强奸’!然后我再跟这些没那么娘娘腔的卡车司机说,两天前我在路上让你搭车,从那以后就成了你的性奴隶。怎么样,这法子有没有抓住你的注意力?”
“抓得很紧。最起码你也得让我去趟厕所吧?十万火急啊。”
“你去好了。
在这种餐馆里,他们可不会在撒尿的地方安电话。”
“真的吗?……啊,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懊恼——并不觉得失望——只是有点儿好奇。他们为什么不装呢?卡车司机挣得可不少;他们不会去偷硬币这种零碎小钱的。”
“天哪,医生,看来你是从梦幻国来的。高速公路上什么事没有?有的东西给换掉,有的东西被偷走,明白不?要是有人去打电话,其他人也想知道是谁在打。”
“真的?……”
“哦,我的天。快去吧你。咱们时间不多,只能够胡乱吃点东西,所以我这就点了。他会从七十号过来,不会走九十七号。他想不到的。”
“想到什么啊?七十号和九十七号是什么?”
“老天,公路编号啊!公路不是有好多条么?你这个医生可真是够傻的。赶快去,过后我们也许可以找个汽车旅馆,接着谈咱们的生意。你还能拿到一笔定金。”
“你说什么?”
“我是‘选择派’“选择派”的,这跟你的宗教信仰有没有冲突?”
“天哪,没有。我是选择派的坚定支持者。”
“那就好。快点!”
于是帕诺夫就朝男厕所走去,发现那女人说得还真没错。厕所里没有电话,通往室外的窗户也太小,只有小猫和大耗子才能钻过去……但他有钱,一大笔钱,还有五张不同州签发的驾驶执照。用杰森·伯恩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武器,尤其是钱。帕诺夫去了小便池——他憋得太久了——然后朝门口走去;他把门拉开了几厘米,瞅着那个金发女人。突然,门被人猛力推开了,一下子把帕诺夫撞到了墙上。
“哎呀,对不起,老兄!”就在帕诺夫捂住自己脸的时候,一个身材短壮的家伙抓住了心理医生的肩膀。“伙计,你没事吧?”
“哦,没事。当然没事。”
“没事个鬼,你鼻子冒血了!赶快到纸巾盒这边来。”身穿t恤的卡车司机命令道。他左胳膊的短袖是卷起来的,里头插着一包香烟。“快点,把脑袋往后抬,我来给你鼻子上弄点凉水……放松点儿,靠在墙上。瞧,这就好点儿了;用不了一会儿咱们就能把这冒血的玩意儿止住。”矮个子抬起手,一边把浸湿的纸巾轻轻摁在帕诺夫的脸上,一边扶住他的后颈,过几秒钟就检查一下帕诺夫鼻孔里流血的情况。“好了,伙计,差不多已经止住了。你用嘴巴吸气就行,呼吸深一点,明白没?把头歪着,好吧?”
“谢谢你。”帕诺夫扶着纸巾说。鼻血这么快就给止住了,他大感惊讶,“非常感谢。”
“可别谢我,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一家伙。”正在方便的卡车司机答道,“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吧?”他拉上裤子拉链问道。
“没错,是好点了。”这回帕诺夫没有遵照已经去世的好老妈的建议,而是决定利用现下的时机,把正直先放在一边。“不过我应该解释一下,这是我自己的错,不怪你。”
“你这是啥意思?”矮壮的卡车司机边洗手边问。
“说实话,我当时正躲在门后面瞅一个女人——我想从她身边逃开——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帕诺夫的私人“卫生员”擦着手笑了起来。“这种事谁不明白?伙计,这可是全人类共同的故事!那些娘儿们把你牢牢攥在手里,一转眼她们就开始哭哭啼啼,搞得你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们再尖叫起来,你就得跪在她们脚下。我可不是啊,我的情况不一样。知道么,我娶了个真正的欧洲妞。她英语说得不咋样,可她这人很知足……她对孩子们特好,对我特好,而且到现在我一见她还兴奋呢。她和国内那些傲气十足的贱女人可不一样。”
“你这番话真是太有意思了,而且还发自肺腑呢。”心理医生说道。
“啥?”
“没什么。我还是想从这儿溜出去,不让她瞧见。我这有点儿钱——”
“先别提钱,她是哪一个?”
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帕诺夫把门拉开了几厘米。“就是那边的那个,金发,总往前门的方向看。她焦躁得很——”
“我的天,”矮个子卡车司机打断了他,“那是布朗克的老婆!她也太出格了。”
“出格?她老公该不是那个布朗克1975年美国同名电影中的人物,是一名脾气暴躁的警探。吧?”
“他在东部的公路上跑车,不往这个方向跑。见鬼,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估计她是在躲着丈夫。”
“没错,”帕诺夫的同伴表示赞成,“我听说她在到处胡搞,而且还不收钱。”
“你认识她?”
“是啊。他们家的烧烤聚会我去过几次。布朗克调的酱汁可真棒。”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有点儿钱——”
“你是跟我说了,这个问题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到哪儿谈?”
“我的卡车上。是辆半拖车,红底白条,跟国旗一样。车停在门外的前面,右边。你从驾驶室的另一边绕过去,别让人瞧见。”
“我一走她就看见了。”
“不会的。我要到她那儿去,让她大吃一惊。我会告诉她,卡车司机们的对讲机都在嗡嗡叫,说布朗克南下到南北卡两州去了——至少我听别人是这么讲的。”
“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你不是总说有钱么?也许可以给我一点。不过,可别给太多。布朗克是个野蛮家伙,我可是个重生的基督徒。”矮个子卡车司机呼地一下把门拽开,差点儿又把帕诺夫撞到了墙上。帕诺夫看着自己的同谋朝卡座走去,看着卡车司机别有用心地张开胳膊,拥抱了他的老朋友,随即飞快地说起话来;那女人的双眼聚精会神——她听得入了迷。帕诺夫冲出男厕所,穿过餐馆大门朝那辆巨大的红白条卡车奔去。他气喘吁吁在驾驶室后面蹲下,心脏狂跳不已。他等待着。
突然,布朗克的老婆急步奔出餐馆,朝她那辆亮红色的轿车跑去,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怪模怪样地飘扬在脑后。她钻进车里,没过几秒钟引擎就轰鸣起来;帕诺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驱车一路向北驶去。
“伙计,你怎么样啊?你到底跑哪儿去啦?”矮个子喊道。这个不知叫什么的家伙不仅神奇地止住了鼻血,还从一个疯狂妻子的手里把帕诺夫救了下来——她那妄想狂一般的情绪波动不仅是因为想报复丈夫,也是因为自己感到内疚。
混蛋,别嚷嚷了,帕诺夫暗自喊道的同时提高声音:“在这儿呢……伙计!”
三十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不知其名的小镇,卡车司机在城郊高速公路旁的一排店铺前停下车。“你在这儿能找到电话,伙计。祝你好运。”
“你肯定么?”帕诺夫问道,“我的意思是那笔钱。”
“当然肯定了。”方向盘后面的矮个子回答说,“两百美元挺好——说不定还是我应得的——但钱要是再多可就有点堕落了,是不是?有人出过比这多五十倍的价钱,让我拉那些个我不愿拉的东西,你知道我跟他们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