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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_第三部(1 / 2)

第三部

23

两点五十七分,伯恩来到库安旅馆的柜台,玛莉直接朝大门走去。杰森松了口气,柜台上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坐在后面的职员,他和巴黎市中心那个旅馆前台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眼睛半闭的秃头大个子,往后靠着椅背,手臂交叉在胸前,漫漫长夜的疲惫之意笼罩在他身上。但是今晚,伯恩心想,今晚会让他记住很久——他要到早上才会发现楼上房间被损坏了——而一个蒙特鲁日的旅馆夜班职员一定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我刚才打过电话到鲁昂,”伯恩的手放在柜台上,一副气急败坏,被不可抗力搞得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现在得马上离开,还要租辆车。”

“有何不可?”职员嗤之以鼻,站起身来,“您喜欢哪种车,先生?金色马车再附送一条魔毯如何?”

“你说什么?”

“我们只出租房间,不租车。”

“我一定要在天亮前抵达鲁昂。”

“不可能。除非你能找到哪辆神经病出租车愿意现在就来。”

“我想你不懂。我要是八点钟回不到办公室的话,我在金钱和名誉上都要承受相当大的损失。我愿意付很多钱……”

“你有病,先生。”

“这里肯定有人愿意借我一辆车,如果我付,比如说……一千、一千五法郎。”

“一千……一千五吗,先生?”职员半开不开的眼睛睁得老大,把脸皮都扯紧了,“现金吗,先生?”

“当然。我朋友明晚就会开回来……”

“不用急,先生。”

“你说什么?当然啦,其实我也可以叫出租车的,我能花钱保密。”

“我不知道要上哪儿找出租车,”职员急着打断他,改用说服的语气,“或者,我的雷诺大概算不上新,在路上也不是跑得最快的,可是还算好用,性能也还不错呢……”

变色龙又变色了,再次以另种面貌被人接受了。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是谁,而且十分明白。

破晓了,但这里不是乡下旅社的温暖房间,没有穿过树叶空隙、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和被照得一片斑驳的壁纸。第一道曙光从东边散开,仿佛正为法国的乡村加冕,照出了圣·日尔曼昂莱镇的田野和丘陵。他们坐在一辆小车里,车子停在一条废弃小路的路肩,香烟从半开的窗户里盘旋而出。

三周前,在瑞士,他的开场白是:六个月前,我的人生在地中海一个叫黑港岛的小岛开始。

而这次,他的开场白是:我名叫肯恩。

他全说了出来,把能记得的事滴水不漏地全说了,包括听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在阿让特伊那间餐厅里说话时,他脑中爆出的可怕的影像。名字、事件、城市……暗杀。

梅杜莎。

“这一切都吻合。没有我不知道的,它们在我脑子后就想冲出来。那些都曾是事实。”

“曾是事实。”玛莉重复。

他近距离凝视着她,“我们错了,你看不出来吗?”

“也许,但是我们也没错,你说对了,我也说对了。”

“什么事情说对了?”

“你的事啊。我一定要冷静又有逻辑地再说一遍。你在还不认识我时,就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这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会做的决定。就算他曾经存在,现在也已经消失了。”玛莉露出哀求的眼神,声音却十分镇定,“是你说的,杰森。‘对一个人来说,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存在。’也许这就是你所面对的。你就不能放下这一切吗?”

伯恩点点头。最糟的一刻来了。“可以,”他说,“但我要自己一个人,不能和你在一起。”

玛莉狠狠吸了口烟,看着他,手在颤抖,“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决定,是吧?”

“一定要这么做。”

“你要像英雄一样消失,免得连累到我。”

“我不得不如此。”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什么?”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一个被人称做肯恩的人;被从亚洲到欧洲的多国政府和警察通缉;华盛顿的人要杀我,因为他们认为我知道某些事情;一个叫卡洛斯的杀手也因为我对他的所作所为要射穿我的喉咙。你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你以为在这批大军找到我、抓到我、杀掉我之前,我还能逃多久?你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老天,不!”玛莉大叫,擅长分析的她显然正在想事情,“我打算在瑞士监狱里花个五十年时间腐烂,或为了我从来没在苏黎世做过的事被吊死!”

“苏黎世的事有办法解决的。我想过了,我做得到。”

“怎么做?”她把香烟插进烟灰缸。

“看在老天分上,有什么区别吗?自首啊,自行投案啊。我还不知道,但我做得到!我可以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我一定要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

“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不是?”

玛莉伸手抚着他的脸,声音又软了下来,刚才突来的刺耳语气已经不见了,“因为我刚才再次证明了我的论点。即使那个受到谴责的人,确定自己犯过罪的人,也该看得出来。那个叫肯恩的人,永远不会做你刚才说的事,对谁都不会。”

“我就是肯恩!”

“我不得不同意你以前是,但即使如此,现在已经不是了。”

“怎么做?彻底改头换面?做脑前叶切除术?失忆症?就算这些刚好就是真的,那也无法阻止任何要找我的人。无法阻止他,无法阻止他们扣下扳机。”

“那是最坏的情况,我还不准备让步。”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清事实。”

“我看到两件被你忽略的事实。有两个人,只因为挡住了有人想通过我传送给你的信号,而遭到同样方式的冷血谋杀。我无法回避,我得一辈子背负着它们活下去,因为我必须为此负责。”

“你看到科伯里尔的信号了。那里有多少弹孔?十个?十五个?”

“他是遭人利用!你听到他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也是。他没有说谎,他想帮我们。就算与你无关,肯定也是要帮我。”

“是……也有可能。”

“什么都有可能!我没有答案,杰森,只有无法解释的歧义。但那应该要有解释。你从来没有解释过,是什么需要或动机让你变成自己以为的样子,一次也没有!没有这些事情,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人,你就不可能变成他。”

“我就是他。”

“听我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亲爱的,这可能让我盲目。我知道。但我也了解自己。我不是天真的反战人士。我见过世面,我会认真仔细地观察吸引我的人。也许是为了要确认我所认定的价值——我的价值,跟别人无关。”她停了一下,离开伯恩身边,“我看到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被自己、被其他人折磨,却一声不吭。也许你曾发出过无声的呐喊,但你不愿让这些变成除你之外其他人的负担。你反而是探索挖掘,想方设法地了解。老兄,再加上你做的事和你想为我做的事,那不是冷血杀手的思考方式。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或你到底要承担哪些罪行,但事情不是你相信的,或是别人要你相信的样子。让我回到我刚才说的价值,我不可能爱上你自己以为那个身份的人,我爱的是我认识的这个你。你刚才只是又一次印证了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提出你那种建议。而那个建议,先生,请容我怀着敬意,拒绝你。”

“你真他妈是个笨蛋!”伯恩发火了,“我可以帮你,但你帮不了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回去,活下去,给我留一点希望好吗!”

“我不会的!不是这种方式……”玛莉突然收声,张大嘴巴,“我想到了,可以有希望的。”她轻声说。

“想到什么?”伯恩生气地问。

“我刚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她转向伯恩,“答案早就在那了。‘别人要你相信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犯的罪……别人要你相信是你犯下的罪。”

“那的确存在,是我干的。”

“等一下。假设真存在这些案子,但不是你犯的呢?假设那些证据都是栽赃,就像苏黎世陷害我的手法一样专业,但事实上是其他人干的呢?杰森,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啊。”

“在黑港岛的时候。”

“那是你开始重建记忆的时候,而不是你丧失记忆的时候。我指的是在黑港岛之前,这样就能解释很多事了,可以解释你和那个别人以为的你之间的矛盾了。”

“你错了。没有什么能解释我的记忆——还有影像。”

“也许你记得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事情,”玛莉说,“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为止。照片、录音、视觉和听觉刺激。”

“你说的是被洗过脑的行尸走肉。那不是我。”

她看着伯恩,温柔地说:“我说的是一个聪明而病重的人,他的背景和别人在找的某个人正好相符。你知道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有多容易吗?哪里的医院、民间收容所、军队病房都有,”她顿一顿,很快又说下去,“报纸的报道又说了另一个事实。我相当擅长电脑,任何跟我同行的人都是。我知道要怎样来找造成独立因素的采样点,反之,如果有人想找一个为失忆症所累的人,背景又结合了特殊技能、语言、种族特征,那么医疗资料库就可以提供人选。天知道,有你这种情况的并不多,也许只有少数几个,甚至只有一个,但他们就只想找一个人,只需要一个人。”

伯恩看着乡间风光,想要用力打开脑中的铁门,找出她话中的希望。“你是说,我是个复制出来的幻象?”他直截了当地问。

“那是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但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有可能你被人操纵了,利用了。那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她摸着伯恩的手,“你说过有时会觉得心里有东西要爆发——像要把你的头炸开一样。”

“各种字眼——地点、名字——那些都会触发记忆。”

“杰森,被触发的会不会是假记忆呢?那只是别人一遍又一遍告诉你的事情。你看不清楚,因为那不是你,你却为此无法安心。”

“我很怀疑这点。我看过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我以前都做过。”

“你可能是为了别的理由才做的啊!天啊,我这是在为自己,为我们两个的生命奋斗!你现在就去想、去感觉!看着我,告诉我你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在你的想法和感觉里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你毫无疑虑地确定——你就是杀手肯恩!如果你真的做得到,那就带我去苏黎世,让我背所有的黑锅,然后滚出我的生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留在我身边,让我帮你。还有爱我,拜托你。爱我,杰森。”

伯恩紧紧握住他的手,像个因为生气而颤抖的孩子,“这不是感觉或思考的问题。我看过共同社区银行的账户,里面的记录可以追回到很久之前,而这些资料全都符合目前我有的线索。”

“但是那个账户,那些记录,也有可能是昨天、上个礼拜,或六个月前才做出来的!你所听到、读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可能是那些希望你当肯恩的人设计出来的!你不是肯恩,但他们要你以为你是,要其他人以为你是!可是某个人知道你不是,而且他想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爱人还活着,但我有两个朋友因为挡住了他,挡住他发出要救你的信号而遇害身亡。他们就是那些想把你当成肯恩、要让你为卡洛斯而牺牲的人……你以前说这一切全都吻合,杰森,而这件事情正好解释了你的现状!”

“你是说,我只有个空壳,连记忆都是别人假造出来的?而我体内有群恶魔正在奔跑踢打,想要破墙而出?这实在不太赏心悦目。”

“那不是恶魔,亲爱的。那是你内心愤怒又激烈的一部分,它们呐喊着想要突围,是因为它们不属于这个强加在它们身上的躯壳。”

“如果我粉碎这个躯壳,我能找到什么?”

“很多东西。有好有坏,但大部分是你所受的伤痛。不过我向你保证,肯恩不会出现。我相信你,亲爱的。请你不要放弃。”

他刻意和玛莉保持距离,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玻璃墙,“如果我们错了呢?最后还是错了呢?那会怎么样?”

“那就快点离开我,或者杀了我。我不在乎。”

“我爱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怕。”

“我在拉维耶的办公室找到两个电话号码。第一个是苏黎世的,另一个是巴黎的。运气好的话,那会带我找到另一个我需要的号码。”

“纽约?踏脚石?”

“对,答案就在那里。如果我不是肯恩,至少接电话的人会知道我是谁。”

他们开车回到巴黎,人群会比孤立的乡下旅馆更容易让人藏身。一个金发男人,戴着玳瑁框眼镜,身边是个美貌却一脸严肃的女人,没有化妆,还把头发往后紧扎,像个索邦大学功课繁重的研究生,这样的打扮在蒙马特一点都不稀奇。他们以一对来自布鲁塞尔夫妇的名义,住进了迈斯特路的泰拉斯酒店。

进房后,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靠近彼此,相互抚摸、拥抱,把那不肯给他们安详、让他们在黑暗深渊的高处相依站在钢索上的腐败世界,隔绝在外。只要其中一人跌落,那就是两个人的末日了。

此刻伯恩想尽快脱下变色龙的外衣,那太不真实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施展骗术的必要了。“我们需要休息,”他说,“我们得睡一下,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着我们。”

然后,他们做ài。过程温柔而完整,两人相伴着沉入温暖而富有节奏的安适之中,但有那么一刻,当两人迫不及待要调整姿势时,看似愚蠢的动作不禁让他们无声地笑出了声。那一刻过去后,两个人相拥得更紧了,越来越想甩掉那些把他们抛进黑暗世界中,任他们随风盘旋讨厌的声音和可怕的景象。接着他们突然从那个世界中抽离出来,更美好的地方,在那里,阳光碧波取代了黑暗。他们热烈地奔跑过去,然后猛然穿越,找到那个世界。

筋疲力竭的他们,十指交缠地坠入了梦乡。

伯恩率先醒来,楼下,巴黎车流的喇叭声和引擎声还没停息。他看看手表,午夜一点十分。他们睡了将近五个小时,也许还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但也已经够了。接下来会是漫长的一天。他并不确定要先做什么,他只知道两个电话号码,那一定能让他找到第三个电话号码,一个纽约的电话。

他转向身旁呼吸深沉的玛莉。她的脸,那张拥有慑人美丽的脸,朝下埋在枕头的边缘,离他数寸之遥的芳唇微启。他吻了吻她,玛莉伸手抱住他,眼睛仍未睁开。

“你是只青蛙,我会把你变王子,”她睡意浓浓地说,“还是相反?”

“有太多可能了,这不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那你就继续当青蛙吧。来,跳一下,小青蛙,表演一下给我看。”

“没兴趣。除非有人喂我苍蝇。”

“青蛙吃苍蝇吗?我想是吧。呃,真糟糕。”

“来吧,睁开眼睛。我们该跳起来了,要展开猎捕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伯恩。“猎捕什么?”

“我呀。”他说。

在拉法耶特街的电话亭里,布理格斯先生给苏黎世打了通对方付费电话。伯恩相信雅克利娜·拉维耶一定一秒钟也没浪费,一定早就警告过苏黎世那边了。

一听到瑞士那头的铃声,杰森便后退一步,把电话筒交给玛莉。她知道该怎么说。

但她没机会说。苏黎世的国际电话接线生接起电话。“很遗憾您拨的号码无人使用。”

“上次还没问题啊,”玛莉打断他,“我有急事,接线生。你还有别的号码吗?”

“这支电话已无人使用了,女士。也没有其他号码。”

“我可能拨错了。但我真的很急。你能告诉我这个电话的用户名吗?”

“恐怕不行。”

“我说过了,这是急事!我可以跟你的上司谈吗?”

“他也帮不上忙。这支电话并不公开。午安,女士。”

电话被切断了。“断线了。”她说。

“时间太久了,”伯恩回答,抬头向路上张望,“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会追踪到这里吗?追到巴黎?追到这个电话?”

“三分钟内就可以锁定交换机,四分钟内锁定区域,六分钟内缩小到特定街区。”

“你怎么知道?”

“我也希望我能解释清楚。走吧。”

“杰森。我们为什么不躲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观察?”

“因为我不知道要看什么,可他们知道。他们有照片可以对照,他们可以在整个地区布下天罗地网。”

“我看起来和报上的照片一点都不像。”

“不是你,是我。走!”

他们迅速走进人潮,一直走到十条街外马勒泽布大道上的另一个电话亭,这里的交换机和第一个电话不同。这次不用接线生了,是巴黎的市内电话。玛莉走进电话亭,手里握着铜板,拨了号码。准备好了。

但是对方的话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维利耶将军公馆。你好……喂?喂?”

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她只是瞪着电话。“对不起,”她轻轻说,“打错了。”然后挂上电话。

“怎么了?”伯恩推开玻璃门问,“出了什么事?是谁?”

“这不可能,”她说,“我刚才打到法国最受尊敬也最有势力的大人物家里去了。”

24

“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玛莉复述了一遍,然后点燃香烟。他们已经回到泰拉斯酒店里,理清头绪,消化这条出人意表的消息,“毕业于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二次大战的英雄,纳粹占领时期法国反抗军的传奇,在和戴高乐为了阿尔及利亚撕破脸之前,他是戴高乐的不二接班人。杰森,这种人跟卡洛斯联系在一起,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就是有关系。相信吧。”

“实在难以置信。维利耶家族是法国世家,可以上溯到十七世纪。他是国民大会的资深代表,政治地位极高,是个一板一眼的军人。这就像把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和黑手党枪手相提并论一样没道理。”

“那我们就把道理找出来。他为什么和戴高乐闹翻?”

“为了阿尔及利亚。一九六〇年代初期,维利耶是秘密武装组织的一分子,是萨朗将军底下几个阿尔及利亚上校之一。他们反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埃维昂协议,他们认为法国才拥有阿尔及利亚的主权。”

“‘疯狂的阿尔及尔上校’。”伯恩说着,并不知道这么多单字和词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口。

“这对你有意义吗?”

“一定有,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想一想,”玛莉说,“为什么‘疯狂上校’这个词会触动你头脑里那根弦?你第一个想到什么?快!”

杰森无助地看着她,然后说出口,“炸弹……渗透。煽动者。是研究,研究他们的结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根据你所知道的事情下的决定吗?”

“我猜是吧。”

“哪种决定?决定什么?”

“分裂。”

“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分裂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思考!”

“好吧……好吧。我们找个时间再回来想。”

“没时间了。回到维利耶。在阿尔及利亚之后怎么样了?”

“他和戴高乐算是达成了某种和解。从来没有人直指维利耶与恐怖主义有关联。之后他回到法国,因为参与了这场值得尊敬的失败行动而大受欢迎。他重新掌权,晋升到将军,然后步入政界。”

“那么他是个活跃的政治家?”

“这个年迈的政治家更像个发言人。他一直是坚定的军国主义者,还会为法国缩减军备而火冒三丈。”

“霍华德·利兰,”杰森说,“那就是你要的,和卡洛斯的关联。”

“怎么说?为什么?”

“利兰是因为干预外交部对非洲增加境外驻军与武器的出口,而遭暗杀的。我们不需要其他理由了。”

“这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他这样的人……”玛莉的声音逐渐微弱,涌上来的回忆冲击着她,“他儿子是被谋杀的,跟政治有关,大概五六年前的事了。”

“告诉我。”

“他的车在巴克路上被炸毁,各地的报纸都登了这则新闻。他是个活跃的政治家,和他父亲一样是保守派,在各种议题上和社会主义分子、和共产主义者作对。他是国会新生代,经常阻挠政府的预算案,但他其实很受欢迎,是个很有魅力的贵族。”

“杀他的人是谁?”

“一般揣测是极度狂热分子。他曾试图阻挡某些利于极左派的法案。他遇害后,他所属的阵营就瓦解了,法案就通过了。许多人认为那就是维利耶离开军队,加入国民大会的原因……这就是我说不可能的矛盾之处。毕竟他儿子是被暗杀的。一般人都认为他是世上最不可能和职业杀手搭上关系的人。”

“还有别的。你说他回到巴黎后很受欢迎,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直接暗示他参与过恐怖主义……”

“就算他有,那也被掩盖过去了,”玛莉插嘴,“在这里,人们对于那些由爱国主义和床笫之事衍生出的狂热行为,都有较大的宽容度,而且别忘了,他还是个传奇英雄。”

“但当过一天恐怖分子,就永远都是恐怖分子,你也别忘了这点。”

“我不同意。人会变的。”

“有的事情上不会。任何恐怖分子都不会忘记他们的高效率,他们就是以此维生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确定现在要不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那就别问。”

“但我对维利耶有把握,我要去找他,”伯恩走到床头柜边,拿起电话簿,“看看他有没有登记,或者,那电话是不是私人电话?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无法接近他的。如果他是卡洛斯的人,他会有戒心的。他们一看到你就会杀了你。他们有你的照片,记得吗?”

“那对他们没有用。我不会以他们知道的样子出现的……找到了。维利耶,af,蒙索公园。”

“我还是不敢相信。拉维耶那女人知道自己打电话的对象时,一定吓坏了。”

“也许就是吓坏了,所以她什么都敢做。”

“你不觉得她能拿到那个号码,也很奇怪吗?”

“这种情况下不会。卡洛斯要让他的工蜂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他要拿下肯恩。”

玛莉站起来,“工蜂?什么是工蜂?”

杰森抬头看着她。“怎么了……就是盲目替别人工作的人。”

“盲目?是无法判断吗?”

“是不知实情。以为自己做的是某件事,其实却是另一件事。”

“我不懂。”

“比如,我叫你在特定的街角帮我观察一辆车,但那辆车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你在那里的事实,就被观察你的人发现了,他们就知道有别的事发生了。”

“就像苏黎世的情况?瓦尔特·阿普费尔是只工蜂,他公布了款项失窃的消息,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另一回事。”

“什么事?”

“叫你去找某个人,这答案应该没错吧。”

“踏脚石七一,”杰森说,“我们回到维利耶。卡洛斯透过共同社区银行,在苏黎世找到我,这表示他必须知道踏脚石的事。很可能维利耶也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也许就有办法让他替我们找出来。”

“怎么做?”

“他的名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他一定自视甚高。把法国传统世家和卡洛斯这种猪联系在一起,也许对他会有效果的。我要威胁他去报警、去爆料。”

“他只要否认就行了。他会说这种指控太夸张了。”

“让他去说。一点都不夸张,他的电话号码可是在拉维耶的办公室里找到的。”

“但你还是得先接近他。”

“我会的。我是变色龙,记得吗?”

两侧种了成排行道树的蒙索公园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并非那种曾经走过的感觉,而是它的气氛。两排保养良好的石造房屋,晶亮的窗门,闪烁的金属配件,洗刷洁净的台阶,亮着灯的、挂着植物盆栽的屋子,这是城里高级住宅区中的菁华路段,他知道自己曾出现在类似的地方,而这件事一定具有某种意义。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三月的夜里还有些许寒意,天空清朗,杰森为此特意乔装。他用棒球帽盖住金发,脖子也被外套领子遮住了,外套的背后是快递公司的名称,肩上背着帆布袋。这个快递员已经快完工了,还有两三家要去,如果对方有要求的话,可能会去个四五家,确切数量再一会就清楚了。那些信封不是真正的信封,而是从旅馆大厅拿的“巴黎游艇之乐”的广告小册子。他会随便选几户靠近维利耶的住宅,把小册子投进信箱。他的眼睛会记录下看到的一切,但有一些是最关键的,维利耶家的保安设施如何?是谁在保护将军?有多少警卫?

因为已经预想了会有人坐在车里,或者有人巡逻,所以当杰森发现没有警卫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这个军国主义者、自身理念的发言人,甚至还是卡洛斯的大线人,竟然都没有户外保安。如果真有人保护他,那也只能在室内了。想到他背负的深重罪孽,维利耶要不是自大到不顾一切,就是个他妈的大蠢蛋。

杰森爬上隔邻的台阶,维利耶的家门离他不到六七米了。他把小册子投进信箱,抬头看着维利耶家的窗户,没有人脸或人影。

突然,六七米外的门突然打开。伯恩弯下身子,把手插进外套里找枪,心想,自己真是个该死的笨蛋,竟被比他更有观察力的人发现了。但他听到的对话却并非如此,那是一对中年夫妻,女的穿着女仆制服,男的穿着黑色夹克,两人站在门口。

“烟灰缸一定要是干净的,”女的说,“你知道他有多讨厌塞得满满的烟灰缸。”

“他今天下午开过车,”男的回答,“这表示现在烟灰缸一定是满的。”

“那就去车库清理。你有时间啊。他还要十分钟才会下来。他只要八点半到楠泰尔就好了。”

男人点点头,拉起外套翻领,走下楼梯。“十分钟。”他心不在焉地说。

门关上了,街道恢复了寂静。杰森起身,手握着栏杆,看着那个人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不确定楠泰尔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巴黎郊区。如果维利耶自己开车去,孤身一人的话,那就没有必要慢慢跟他耗了。

伯恩把袋子换了一边,迅速走下楼梯,在人行道左转。十分钟。

杰森透过车窗,见到房门打开了,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将军出现了。他中等身材,胸膛浑圆,年近七十,也许刚过七十。他没戴帽子,灰发剪得很短,下巴上的白胡子修得一丝不苟。不折不扣的军人姿势,让他的身形在周围的空间里显得挺拔出众,姿态十分强势,随着他的走动,周围无形的墙也为之碎裂。

伯恩着迷地凝视着他,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把这种人推入卡洛斯卑劣的世界里。因为他也是个强势的人,所以那力量一定很强大。同时他是个危险人物——因为他不但广受尊敬,而且在政府里也有足够的分量。

维利耶转身,对女仆说话,看看手表。女人点了点头,把门关上,维利耶利落地走下台阶,绕过一辆大轿车的引擎盖,来到驾驶座侧。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发动引擎,慢慢驶向街心。杰森直到那辆大车开到街角右转后,才把雷诺车驶离路边,并且加速,赶到路口时,刚好看到维利耶又在东边的路口右转而去。

真是个讽刺的巧合,如果相信的话,这种事也可以称之为噩兆。维利耶将军前往偏僻郊区楠泰尔的路线中包括了一条乡间小道,就是将近十二小时前,玛莉在同一条路上哀求着杰森,不要放弃他或她的人生。这里,一片又一片广大的牧草地,融在丘陵的原野中,但现在笼罩其上的不是晨光,而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伯恩想,这种孤立的小路,是回程时拦截将军的好地点。

对杰森来说,要以四五百米的距离跟踪并不困难,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就要赶上这个老兵时,不禁吃了一惊。突然,维利耶慢了下来,转进森林间一条沙砾小径。后面的停车场边有些照明的灯光,余光下依稀能辨认出用两条链子高挂在柱顶的招牌。

阿尔巴莱特。将军是要在某间偏远的餐厅和人用餐会面,不是楠泰尔,而是附近的乡下。

伯恩开车经过入口,停在路肩,车子右边正好被植物遮住。他得把事情想清楚……他得控制自己。他脑子里的那团火,越烧越大,不停地扩散。突然,他想到一个非比寻常的可能。

昨晚他让卡洛斯在蒙特鲁日的旅馆大失颜面,维利耶极有可能就是为此而被叫到这偏远的餐厅,来开紧急会议的,甚至就是和卡洛斯本人见面。如果是这样,这里一定有警卫,而这些警卫都有照片,见到照片中的人就会格杀勿论。但话说回来,观察卡洛斯的心腹,或卡洛斯本人的机会,也可能稍纵即逝。他必须进入餐厅,他的内心有股逼他一定要冒险的冲动,冒任何风险!这太疯狂了!但他本来就不是神智正常的人。至少和拥有正常回忆的人不一样。卡洛斯。找到卡洛斯!老天明鉴,为什么?

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枪,它正稳稳地插在那里。他下了车,穿上大衣,盖住了背上写了字的夹克。他从坐椅上拿起窄边帽,帽子的布料很松软,正好遮住了他的头发。然后他试着回想,在阿让特伊被人拍下照片时有没有戴那副玳瑁框眼镜。没有。当时他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桌上,因为有人提起一段他太过熟悉,甚至害怕得不敢面对的过去,那段往事让他突发了一阵剧烈的头痛,当时他摸了摸衬衫口袋,眼镜是在那里的。他关上车门,往树林走去。

餐厅照明灯的光芒从树林中流泄出来,越靠近的地方就越明亮,遮挡的植物也越少。伯恩走到这条短短林间小径的尽头,眼前就是铺着柏油的停车场。他在这间乡下餐厅的一侧,屋子的长边上有一排小窗,玻璃后方闪烁的烛光照亮了食客的身影。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二楼——那里不如一楼宽敞,只有一半大小,后半部是开放的空间,室内和一楼一样,有一排也许稍大些的窗户,同样被烛光照亮着。上面也有人在动作,但却和一楼不同。

上面的都是男人。他们站着而非坐着,谨慎地走动,手里拿着杯子,香烟的烟雾盘旋在头顶。杰森无法看出具体人数,大概在十到二十个之间。

他就在那里,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白色的胡须像灯塔般一明一暗,偶尔被更靠近窗户的人挡住。原来维利耶将军真的是来开会,而这场会议正是要处理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错误,那个没要肯恩性命的错误。

机会。有多少机会?警卫在哪里?有多少人、守在哪里?用树林边缘作掩护的伯恩侧步走向餐厅前门,他静静地扫过树枝,跨过底下的灌木。他又纹丝不动地站住,寻找躲在林间或屋子阴影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于是他又往回走,另辟新径,一直来到餐厅后方。

一扇门被打开了,刺眼的光线冒出来,走出一个穿白外套的男人。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挡着风点起香烟。伯恩左右张望,再看向上方阳台,都没有人。如果这里有警卫,一定会对会议下方三米处突然出现的火光有所警觉。但外面没有警卫,和维利耶在蒙索公园的住宅一样,安全人员都在室内。

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也穿着白外套,可是头戴厨师帽。他生气的口音中带着加斯科尼方言的喉音,“你一开溜我们就倒霉!糕点盘已经空了一半了,去给我补满。现在就去,你这个王八蛋!”

点心师傅转过身,耸了耸肩。他捻熄香烟,回到屋内,把门关上。光线消失了,只留下月光,但那也已经足够照亮阳台了。那里没有人,通往里面房间的庞大的双扉门前,也没有来回巡逻的警卫。

卡洛斯。找到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伯恩判断了一下距离和障碍物,他离房子后方不到十二米,离阳台边缘的栏杆下方三到四米。外墙上有两个通风口,蒸汽从里面冒出来,旁边的排水管就在栏杆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如果他可以爬上排水管,想办法踩到较低的通风口,他就能抓住栏杆,把自己拉上阳台。但穿着大衣是办不到的。于是他脱掉大衣,放在脚边,把软边帽放在上面,然后把两件东西藏到了树下。接着他走到树林边缘,尽量安静地跑过柏油路,朝排水管前进。

他在阴影中拉住排水管,水管纹丝不动。他尽量往上摸,然后跳起来抓住水管,脚抵住墙,两脚轮流往上踩,直到左脚和第一个通风口齐高。他抓稳了水管,把脚踏进凹洞,靠着水管撑住自己。现在他距离栏杆只有二米多了。从通风口用力往上跳,应该可以拉住下面的栏杆了。

但他脚下的门猛然被推开了,白色灯光越过柏油路射入树林。有个人跌了出来,挥手想保持平衡,然后便传出了戴着白帽师傅的大叫。

“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这个酒鬼!狗屁连天的整个晚上你都醉醺醺的!把糕点弄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你给我滚,一毛钱都不付你!”

门再度拉上,上门闩的声音无疑给事件画上了句点。杰森撑在水管上,手臂和脚踝弓着,前额冒出了汗珠。底下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不断用右手比出下流的手势,问候那位早就不在那的厨师。他迷蒙的眼睛往墙上一翻,定在伯恩的脸上。两人的目光对上时,杰森屏住了呼吸。那人瞪大了眼,眨了眨,又盯着瞧了一会。他摇摇头,闭上眼,再睁圆了眼睛,他不确定那真有其实的景象,后退着蹒跚走到侧面斜坡,又继续往前走,显然认定墙上的幻影是工作压力造成的。他在屋子的角落晃来晃去,对刚才侮辱了他眼睛的愚蠢景象全盘否认以后,反而安心了。

伯恩恢复了呼吸,身体靠着墙喘了口气。虽然只有一会,脚踝上的疼痛已经延伸到脚掌,就快抽筋了。他往上一跳,用右手抓住栏杆底部的铁杆,左手接着往上一挥,也抓住了铁杆。他用膝盖压住瓷砖,慢慢把自己拉到墙上,让头从阳台边缘冒出来。阳台已经荒废了。他右腿跨过突出的部分,伸出右手抓住顶部的铸铁,站稳之后便翻过栏杆。

他站在春夏露餐的阳台上,地板上铺着瓷砖,这里可容纳十到十五桌。在分离室内外的墙壁正中,就是他在树林里看到的庞大的双扉门。里面的人现在不动了,全都站得直挺挺的。有一刹那杰森怀疑警报是不是响起了,他们是不是在等他。他僵硬地站着,手里握着枪,但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向墙壁,仍旧躲在阴影里。到那之后,他背靠着木头,往第一扇门慢慢前进,直到手指碰到门框时,他才慢慢把头探到玻璃上,往里面看。

里面的景象令人迷惑,同时也让他大为震惊。那些人四人一列,排成三列,面对着正在致词的维利耶。一部共有十三人,其中十二个不只是站着,而是立正。他们都是老人,但不仅仅是老人,还是老兵。没有人穿制服,但每个人的胸口都有花花绿绿的勋章、奖章、军衔章。这些人都习惯了指挥,习惯了权力,这从他们的脸上、眼神和聆听的样子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体老迈,屋子里却有股力量,无边的力量。

这就是可怕之处。如果这些人属于卡洛斯,那他的资源就不止是广泛,那可不是普通的危险。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除非是他完全弄错了,伯恩心想,这间屋里的经验和影响力实在大得惊人。

阿尔及尔的疯狂上校,他们身上究竟留下了什么?驱使他们回忆的,是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法国、早就失去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眼中疲软而又无效率的世界。这些人可能会和卡洛斯合作,只为了那能给他们带来隐蔽的权力。出击、进攻、解散,现在,有一股力量让他们重掌生杀大权,让他们实施那些自己不愿承认却早已不切实际的理念。一日为恐怖分子,终身为恐怖分子,而暗杀就是恐怖中赤裸裸的核心。

将军提高音量。杰森隔着玻璃想听清楚。声音越来越大了。

“……大家会感受到我们的出现,会了解我们的目的。我们并肩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而我们的立场坚定不移。我们的声音一定要被人听见!为了怀念那些倒下的人,我们的同胞弟兄,为了法国的光荣而舍下生命的人。我们要强迫我们的祖国记得,以他们的名义维持强盛,不做别人的跟屁虫!那些反对者将会明白我们的愤怒,我们也因此而团结。我们祈祷全能的上帝,让那些在我们之前舍生的人安息,因为我们还在斗争……各位先生,容我在此献上——我们的法兰西。”

众人喃喃表示同意,老兵们仍旧立正不移。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唱出前五个字后,众人也接着加入。

前进,祖国的子民

光荣的时刻已经到来……

伯恩转过身,房里的景象和声音让他作呕。他们糟蹋了光荣之名,以弟兄之死来要求更多的死亡。这是必须的,如果这也是和卡洛斯结盟的必要条件,那就结盟吧。

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烦?为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他?是什么触发了他如此强烈的厌恶?他懂了。他讨厌安德烈·维利耶这种人,他看不起房间里的人。他们是群发动战争的老人,从年轻人……还有更年轻的人手中,偷走生命。

为什么迷雾又围了上来?为什么这痛楚如此锐利?没有时间质疑,没有力量饶恕,他必须把这些东西赶出脑海,把注意力集中在军人兼好战分子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身上。维利耶的理念属于过去,而现在他和杀手的合作则会为他带来死亡。

伯恩会抓住维利耶,会瓦解他的心防,会得到他所知的一切,也许还会杀了他。维利耶这群人夺走了年轻人和孩子的生命,他们不配活下去。我又陷入我的迷宫了,而墙上嵌着的都是利刺。天啊,好痛。

伯恩在黑暗中爬过栏杆,爬下排水管。每条肌肉都在抽痛,但他必须忽略这痛楚。他得在月光下找到荒凉的小径,捉住那死亡的掮客。

25

伯恩等在餐厅以东两百米外的雷诺车上,引擎运转着,维利耶开车一出现,他就准备冲上去。有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坐的都是不同的车。阴谋家不会张扬他们的关系,而这些老人正是最真实的阴谋家。他们用自己赢得的荣誉,去交换杀手的枪炮和组织中的便利。年纪和偏见已夺走了他们的理智,就像他们穷其一生都在掠夺别人——从年轻人和孩子手中——的生命。

那是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在我心里深处,有些可怕的事情要破茧而出,它们要杀了我。恐惧和罪恶席卷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又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些枯干的老人要掀起这种恐惧和罪恶……还有厌恶?

他们就是战争,他们就是死亡。铺天盖地。从天而降……从天而降。救我,玛莉,救我!

维利耶来了。车头灯照亮了车道,长长的黑色底盘反射着探照灯。杰森关掉车灯,驶离了阴影。他沿路加速,直到第一个弯道才把车头灯打开,将油门踩到底。那段孤立的乡间区域就在大约两公里外,他得快点赶去。

现在是十一点十分,三小时前,原野和相连的丘陵就已经沐浴在月光下了,月亮高挂在夜空正中,他到了。这地方很合适,路肩很宽,路旁是牧草地,两辆车都可以停在路外。不过当下的目的是要让维利耶停下来。维利耶虽然年迈,但身体并不衰弱。要是他怀疑有诈,便会开上草地扬长而去。一切都取决于时机,他要的是最出人意表的时刻。

伯恩把车子掉头,一看见远方的车头灯,便突然加速,左右猛打方向盘,车子倾向路边——一个失控的司机,无法直线驾驶,但依旧持续加速。

维利耶别无选择。他慢下来,杰森疯狂地朝他冲去。突然间,两车只剩下不到五六米就要撞上的时候,伯恩向左猛打方向盘,踩下煞车,车子开始打滑,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停下来,打开窗户,大声喊出难以辨别的声响,半是大叫,半是尖叫,听起来就像是病人或醉汉,没有威胁性。他用手狠狠拍打窗框,接着静了下来,倒在座位上,而枪就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听见维利耶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便从方向盘缝隙偷窥。维利耶看来没带武器,似乎也不怀疑,只因为没撞车而松了口气。将军穿越车头灯的光,走到雷诺左侧窗边,焦急地喊叫,口中的法文则是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的盘问。

“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在干吗?你没事吧?”他的手抓住窗框底部。

“我没事,但你有。”伯恩用英文说,举起枪。

“什么?”维利耶倒抽一口冷气,僵硬地站着,“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杰森下了车,“很高兴你的英文真流利。回你车上,把车开到路边。”

“如果我拒绝呢?”

“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刺激我不用太花心思。”

“这些字眼是赤军团说的吗?”

“那又如何?如果是的话,你能收回成命吗?”

“我吐他们口水!还有你!”

“没人怀疑你的勇气,将军。回你车上去。”

“这和勇气无关!”维利耶动也不动,“这是逻辑问题。你杀了我什么也得不到,绑架我更糟。我的命令就是命令,我的部下和家属完全了解。以色列人说得没错!不能跟恐怖分子谈判。用枪啊,人渣!不然就滚开!”

杰森研究着他,突然间开始怀疑,不是因为被耍,而是那对盯着他的激烈眼神。“在餐厅,你说法国不该当别人的跟屁虫。可是你一个法国将军,却变成别人的跟屁虫。安德烈·维利耶将军,是卡洛斯的跟屁虫……卡洛斯的线民,卡洛斯的士兵,卡洛斯的跟屁虫。”

那双愤怒的眼睛睁得更大,但不是杰森预想中的样子。除了愤怒,还多了点憎恶,不是震惊或歇斯底里,而是决不妥协的深沉的厌恶。维利耶举起手背,一巴掌挥上伯恩的脸,精准而有力,跟着又是正面一掌,残酷而羞辱,那股力量让伯恩后退了几步。维利耶跟上来,尽管被枪管挡着,却无所畏惧,他没有退避三舍,而只想继续惩罚伯恩。他像着了魔似的不断地攻击。

“猪!”维利耶嘶吼,“下流、恶心的猪!人渣!”

“我会开枪的!我会杀了你!住手!”但伯恩扣不下扳机。他退到车子旁,肩膀顶着车顶。维利耶还在攻击,手掌乱飞,扬起又劈下。

“杀啊,有种就动手啊!垃圾!恶心!”

杰森把枪丢到地上,举起手臂阻挡维利耶的攻击。他张开左手,捉住维利耶的右腕,然后右手抓住维利耶那宽剑般砍下来的左前臂。他用力扭转对方的双手,把维利耶扭向自己,逼得老将军动弹不得,两个人的脸只有几寸之遥,维利耶胸膛起伏不定。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是卡洛斯的手下?你在否认?”

维利耶向前冲,想要挣脱伯恩的掌握,他用圆筒般的胸膛撞上伯恩。“我用脏话骂死你!畜生!”

“他妈的!是或不是?”

维利耶一口口水吐在伯恩脸上,眼中的怒火现在蒙上了乌云,眼泪盈眶,“卡洛斯杀了我儿子,”他低声说,“他在巴克路上杀了我的独生子。我儿子那条命,被五根炸药炸碎在巴克路上!”

杰森慢慢松开手上的劲道。他沉重地呼吸,尽量冷静地开口。

“把你的车开到平原上,在那里等我。我们得谈谈,将军。发生了件你不知道的事,而我们最好把它搞弄清楚。”

“绝不会!不可能!不可能发生的!”

“已经发生了。”伯恩和维利耶坐在他的车子前座。

“一定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错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有错,而且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因为号码是我找到的。这不但是正确的号码,而且具有极佳的掩护性。没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把你和卡洛斯连在一起,尤其还有令郎之死。大家都知道他是卡洛斯的战绩吗?”

“我希望你换个词语,先生。”

“对不起,我是说真的。”

“大家都知道?在安全局,肯定是。军方情报部和国际刑警那边,也非常肯定。我读过报告。”

“他们怎么说?”

“报告认为卡洛斯帮了他一个朋友的忙,那是他在搞激进运动时的朋友。这样他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会接下这案子。这是有政治动机的,你知道。我儿子是牺牲品,是给那些反对狂热分子的人杀鸡儆猴。”

“狂热分子?”

“那些虚情假意的极端分子,许下无意履行的承诺。我儿子知道这件事,揭发出来,并推动立法来阻挠这个阵营。但他也因此遇害了。”

“这就是你退役,出来选举的理由吗?”

“全心全意。习俗上是子承父志……”维利耶顿了顿,月光照亮他憔悴的脸,“但这一次,是做父亲的来延续儿子的遗志。他不是军人,我也不是政治家,但我对武器和炸药不陌生。他的目标是我打造的,他的理念与我相互呼应,而他就是为此遇害的。我的决定很清楚,我要把我们的信仰带到政治的竞技场上,让他的敌人和我竞争。军人就是要对付这种人的。”

“我想不只是一个军人。”

“你的意思是?”

“那些在餐厅的人。他们看起来像是统率了一半的法国军队。”

“他们曾经是,先生。他们曾被称为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的愤怒年青一代。那时我们的共和国腐败、军队无能,马其诺防线更是个笑话。如果以上都能善尽其责,法国就不会沦陷。他们成了抗德法军的领袖,他们在欧洲和非洲抵抗德国佬。”

“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大部分靠退休金过日子,许多人还沉溺在往事里。他们向圣母玛丽亚祈祷,不要再让这些事发生了。但在太多地方,他们看到覆辙再度重蹈。军队被缩减得可有可无,国会里的敌对派致力削减军力,要原封不动地重现莫斯科模式。那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阴谋无所不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你的话听起来就很极端,对有些人来说。”

“为什么?生存?力量?荣誉?这些词汇对你来说,已经不合时宜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可以想像,有很多伤害是以这些名义造成的。”

“我们的哲学不同,我不介意辩论。你问我的朋友,我就告诉你。现在,请你说说你的错误消息,这实在太吓人。你不知道失去儿子的感受,孩子遇害的感受。”

我又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疼痛和空虚,天空里出现又一个真空……从天而降。死神窜入,从天而降。老天,好痛。好痛。这是什么?

“我可以感同身受,”杰森说,双手突然紧握,免得发抖,“但一切线索都吻合。”

“完全没有!如你所说,没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把我和卡洛斯联想在一起,别提那个畜生了。这不是他会承担的风险。实在难以想像。”

“没错。所以你才被利用。就是因为难以想像,所以你才是下达最后指令的最佳通道。”

“不可能!他要怎么利用我?”

“有人用你这个电话和卡洛斯直接联系。他会使用密码或特定的字眼,把那个人叫来听电话。也许趁你不在的时候,也许你也在,你会自己接这个电话吗?”

维利耶皱起眉头,“其实我不接的,我不接这个电话,太多人要躲了。我有私人专线。”

“谁会去接呢?”

“大多是女管家,或者是她兼任男管家和司机的丈夫。我在服役时他就是我的司机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就是我妻子,当然。或者我助理,她常在我家里的办公室工作,他作我随扈有二十年了。”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

“女仆呢?”

“没有正职女仆。如果需要,我们再请人。维利耶的名声比银行账户有用多了。”

“打扫的呢?”

“有两个,她们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不一定相同。”

“你最好仔细观察司机和随扈。”

“胡说八道!他们的忠贞毋庸置疑。”

“布鲁图斯也是,而恺撒地位也比他高。”

“你没有开玩笑吧……”

“我他妈的当然说真的!你最好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你并没有跟我说很多,不是吗?例如你的名字。”

“不需要。知道了只会害你。”

“怎么害我?”

“我推断你是卡洛斯信息传递站,错误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不存在。”

维利耶点点头,他满是皱纹的脸在月光中抬起后又低下,“一个无名男子晚上在半路围堵我,用枪抵住我,还提出可恶的指控,甚至污秽到我想杀了他。但他希望我相信他的话,一个无名氏的话,我连他的脸都不认识,除了卡洛斯在追捕他以外,没有其他可靠的证据。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人?”

“因为,”伯恩回答,“如果他不相信这一切,就不会来找你。”

维利耶瞪着伯恩,“不,还有更好的理由。不久前你放我一条生路,你把枪丢了,你没有开枪。你本来可以开枪的。这么做很容易。但你却选择求我跟你谈谈。”

“我没有求你。”

“你的眼睛有,年轻人。眼睛是瞒不住的,通常声音也是,但必须仔细聆听。哀求可以假装,但愤怒不行。你的愤怒是真的……我的也是。”维利耶朝原野上十米外的雷诺比了个手势,“跟我回蒙索公园,我们在我办公室详谈。我可以用生命发誓,你看错这两个人了,但如你所指出的,恺撒也被虚伪的忠诚蒙蔽了,他地位也的确比我高。”

“如果我走进屋里被人认出来,我就死定了,你也是。”

“我的随扈下午五点刚过就走了,司机的下班时间不会超过十点,他要看他看不完的电视。你在外面等我进去检查,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叫你。如果有问题,我会出来开车离开。你跟上来,我们再找个地方停下来继续。”

维利耶说话的时候杰森仔细观察着,“你为什么要我回蒙索公园?”

“还有别的地方吗?其中一个人现在正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看电视,我相信无预警情况下的见面,那种震惊是藏不了的。还有一个理由。我要内人听你怎么说。她是个老兵的太太,她对军官现场看不到的东西有种敏锐的直觉,我也开始有点依赖她的看法,她听过你的见解之后,也许能察觉出什么。”

伯恩不得不说,“我用一个假理由来堵你,你也可以假装用别的事来陷害我。我怎么知道蒙索公园不是陷阱?”

维利耶并未动摇,“你得到的是一个法国将军的承诺,你只有这句话。如果这对你来说还不够,那就拿着你的武器下车。”

“够了,”伯恩说,“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将军说的,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他的儿子在巴克路上遇害了。”

对杰森来说,回巴黎的路似乎比去时更长。他再度跟影像展开搏斗,这些影像让他冒汗,而且伴随着痛楚,从太阳穴开始,往下横扫他的胸膛,在他的胃部纠结,猛烈撞击,直到他想尖叫。

天空里的死神……从天而降。不是黑暗,而是让人盲目的阳光。没有风把我的身体吹入更深沉的黑暗,而是静默、丛林的恶臭,还有……河岸。鸟叫声和刺耳的机器声之后,是一片停滞。鸟……机器……在刺眼的阳光中从天空俯冲。爆炸。死亡。年轻人和少年。

停止!抓住方向盘!专心看路,别想了!思考太痛苦了。

他们进入蒙索公园两旁树木成排的街道。维利耶在杰森前三十米,面临着几小时前还不存在的问题。现在路上的车多了,车位却少了。

但左边,将军公馆的对面,有一大个空位,可以容纳他们两辆车。维利耶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杰森停在他后面。

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他的视线被门口的光亮吸引,眼角余光突然定在某个人的身上。认出这个人让杰森意外之至,他毫无头绪,却忍不住伸手掏腰上的枪。

他最后还是被带入了陷阱?法国军人的话真的如此没有价值吗?

维利耶已经把车停好。伯恩坐在位子上转动,探看四周,没人朝他走来,没人接近他。这不是陷阱。是别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中,有一部分是维利耶不知道的。

对街,在维利耶家楼梯的顶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美女。她正连珠炮似地讲话,还焦急地比出各种手势,听话的男人站在楼梯顶端,不断点头,好像正在听受命令。那正是经典服饰店里外貌出众的灰发总机。杰森对那张脸太熟悉了,但又不认识他。那张脸触发过其他影像……和刚才半小时内,在雷诺车里要把他撕裂的影像一样,暴力又痛苦。

但仍有差别。这张脸带回了黑暗和夜空的疾风,爆炸一个接一个,断续的枪声在丛林无数的隧道中回荡。

伯恩收回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维利耶。维利耶已关掉车头灯,正准备下车。杰森放开离合器,让车子慢慢前进,直到碰到维利耶的保险杆。维利耶猛地转过头。

伯恩灭了自己的车灯,打开头顶小灯。他举起手,手心向下,然后又往上抬了两次,告诉维利耶留在原位。维利耶点点头,杰森关掉灯。

他回头看着门口。男人已经下楼了,又被女人最后一个命令叫住。伯恩现在把她看清楚了。她年近四十,深色头发短短的,剪得很时髦,披在成古铜色的脸的两旁。她身材高挑,轮廓优美。胸部的曲线,被身上那件衬托肤色的白色贴身薄料长裙强调了出来。维利耶没有提过她,这说明她不是家里的人。她是访客,而且知道怎么进出将军公馆,这就符合线人转线人的策略。那也表示她在维利耶家有线人。维利耶一定认识她,但是有多熟?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灰发总机最后点了个头,下了台阶,迅速走上街道。门关了起来,无人的楼梯上只剩下亮着的门灯,照亮了黑色大门和上面的黄铜装饰。

这段台阶和大门为什么对他来说似乎意义重大?影像。不真实的现实。

伯恩下车,看着窗,指动的窗帘,什么也没有。他马上走向维利耶的车,前面的车窗已经摇下,将军抬起头,浓浓的眉毛好奇地翘起。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在做什么?”

“那里,在你家。”杰森蹲在人行道上,“我看到的你也看见了。”

“我相信是。怎么?”

“那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

“我希望我认识。她是内人。”

“你太太?”伯恩的震惊写在脸上,“我以为你说……我以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你要她听我说,因为多年来你开始依赖她的判断。这都是你说的。”

“不完全是。我说她是个‘老兵’的妻子,而我的确尊敬她的判断。她是我第二任妻子——比我年轻许多的再婚对象。可是她对我尽心尽力,一如八年前过世的第一任妻子。”

“我的天啊……”

“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年龄差距。她很自豪也很开心,能成为第二任维利耶夫人。她在国民大会里给了我很多帮助。”

“抱歉,”伯恩低声说,“老天,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你把她认成别人?常有的事,她是个美女。我也很以她为傲。”维利耶打开车门,杰森则站起来。“你在这里等着,”维利耶说,“我进去看看,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开门给你个手势。如果不,我会回到车上,我们就开走。”

伯恩站在维利耶前面,动也不动,挡住维利耶的去路,“将军,我得问你一件事。我现在不确定,但我一定要问。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卡洛斯的一个联络站里找到你的电话。我没告诉你是哪里,只是肯定有人在跟卡洛斯的线人交换信息,是这件事印证了我的想法,”伯恩深呼吸,看了对街大门一眼,“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在回答之前请仔细想清楚。你太太是不是在一家叫“经典服饰店”的地方买衣服?”

“在圣·奥诺雷大街?”

“对。”

“我恰好知道,她没有。”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我不但没见过那里来的账单,而且她还告诉过我,她有多讨厌那里的设计。内人对时尚非常在行。”

“老天。”

“怎么了?”

“将军,我不能去你家。不管你发现什么,我都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你在说什么?”

“站在门口和你太太讲话的男人,他就是联络站来的,就是经典服饰店。他是卡洛斯的线人。”

安德烈·维利耶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转身凝视着林yin道对面自己的家,那扇闪着光泽的黑色大门和黄铜装饰,反射着门前灯的光芒。

一个麻脸乞丐搔着胡碴,脱下残破的贝雷帽,步履艰难地跨进塞纳河畔某间小教堂的黄铜大门里。

他在两名教士并不赞许的目光下,来到右边内侧的走道上。两名教士很不高兴,这是个富裕的教区,尽管圣经有教诲,但财富确实能让人享有特权;其中之一,是为了其他来祈祷的人着想,来祈祷的人都有一定的地位,而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很难够格。

乞丐坐在第二排长椅上,画了个十字,往前跪下,低头祈祷,右手把大衣的左袖往后拉。他的手上有只手表,但这只表却和他的装扮产生了矛盾。那是只昂贵的石英表,数字很大,还会发亮。这是件他再笨也不会让它离身的物品,因为这是卡洛斯的礼物。有一次他告解迟到了二十五分钟,这让他的恩人很不高兴,除了没有准确的手表之外,他没有其他理由。于是下次见面时,卡洛斯把这块手表从隔开神父和罪人的那条半透明布网底下,推给了他。

时间到了。乞丐站起来,朝右边第二个小房间走去。他拉开帘子。

“主的天使。”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黑色布料后的声音沙哑,“日子过得还好吗?”

“有人让我过得很舒服……”

“很好。”那个人影打断他,“你给我带了什么来?我的耐性快用光了。我付了大笔钱,几十万,只换来无能和失败。蒙特鲁日是怎么回事?谁要为加拿大大使馆听到的谎言负责?是谁接下来的?”

“库安旅馆是个陷阱,但不是为了杀人。很难知道陷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叫科伯里尔的外交官说了谎,我们的人相信他自己也并不知情。他被那个女人骗了。”

“他是被肯恩骗了!伯恩追踪每个线人,给每个人提供假情报,从而让大家曝光。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身份了,但他什么也没对华盛顿说。他拒绝浮上水面。”

“要给出答案的话,得追回到很多年前,”乞丐说,“但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上司的干扰。美国情报局的主事者常常都是些摇摆不定的独裁者,彼此很少有全面的沟通。也许肯恩要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时才会出现,也许那时,上面的人就不会再为选择哪一种策略而争执了。”

“年龄没有让你迟钝,老朋友。所以我才找你来。”

“也许吧,”乞丐说下去,“他真的已经变节了。已成事实。”

“我不认为,不过无所谓。华盛顿认为他变了。沉默教士死了,他们全死在踏脚石上了。而肯恩被栽赃为凶手。”

“沉默教士?”乞丐说,“这是个过去的名字了,他在柏林和维也纳时很活跃。我们很了解他,总是远远地观察他,这样比较安全。把人数尽量减到最少正是沉默教士的风格。他的理论是他的圈子会被渗透、被动手脚。他一定下令肯恩只能向他报告,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华盛顿会对这六个月的无声无息感到疑惑了。”

“能解释我们的吗?六个月没有只字片语,没有活动。”

“可能性很多。生病、倦怠、回去进行新的训练,甚至让敌方困惑。沉默教士会耍的把戏可多了。”

“但在他死前,他对一个同事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肯恩。”

“哪个同事?”

“一个叫吉列的人。他是我们的人,但阿伯特不知道。”

“又一个可能的解释。沉默教士对这种人有直觉。在维也纳时,有人说大卫·阿伯特甚至怀疑耶稣身边有没有面包店。”

“有可能。你的话真让人安心。你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经验比较丰富,我曾经也是个好手,可惜我太爱花钱了。”

“你还是一样啊。”

“贪图享乐,除此之外,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显然还有别的。”

“你的感觉真灵敏,卡洛斯。我们应该早点认识。”

“你太放肆了。”

“向来如此。我知道,只要你高兴,随时都可以取我这条狗命,所以我选择做个有价值的人,而不只是这些经验谈而已。”

“你要对我说什么?”

“也许价值并不大,但还能说说。我穿上能见人的衣服,在库安旅馆待了一天的时间。有个人,一个胖子,被安全局问完话放了回来。他的眼神太闪烁了,又流了太多汗。所以我和他聊了一会,给他看了我在五〇年代初伪造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官员证件。他昨天凌晨三点,把自己的车租给了一个带着女伴的金发男人,而他的长相和阿让特伊的照片吻合。”

“租车?”

“应该是。据说女人会在一两天内把车子交还。”

“永远不会实现的。”

“当然,但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不是吗?为什么肯恩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来弄车呢?”

“尽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这样的话,这个情报就没价值了,”乞丐说,“但有很多方法可以走得更快更不引人疑窦。伯恩不太可能相信一个夜班职员,这种人很容易就能从安全局或其他人手里拿到奖金。”

“你的重点是?”

“我认为伯恩要那辆车的原因,只是为了跟踪巴黎的某个人。他不想在公共场所闲晃,免得被发现,也不想通过租车而被查到,不会在街上乱找难以捉摸的出租车。他只是把一辆路上随处可见的黑色雷诺车的牌照换掉。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人影转过身。“拉维耶那个女人,”卡洛斯轻轻地说,“还有所有经典服饰店被他怀疑的人。这是他惟一能开始的地方。几天或者几小时内,他们都会被监视,不久就会有人看到一辆不显眼的黑色雷诺,找到他。你有那辆车完整的描述吗?”

“详细到后保险杆左边有三个凹痕。”

“很好。把话放给老人。把街上、修车厂、停车场全扫一遍。找到的人就永远不用再找工作了。”

“说到这件事……”

帘幕和框架上蓝色毛毡的紧密边缘处,滑出一个信封。“如果你的理论获得证实,就把它当作零用钱吧。”

“我是对的,卡洛斯。”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

“因为肯恩会做跟你一样、跟我一样的事情——我是说以前。一定不能小看他。”

“一定要杀了他,”卡洛斯说,“时机再好不过了。过几天就是三月二十五日。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杰森·伯恩在淡关被处决。过了这些年,现在又接近这个日子了,另一个杰森·伯恩会被猎捕,美国和我们一样急着杀他。我很好奇,这次是哪一方会先扣下扳机。”

“这很重要吗?”

“我要他,”人影轻轻地说,“他从来就不是真的,但他的罪恶惹到了我。告诉老人,如果有人找到他,就通知蒙索公园,但不要行动。不许跟丢,但什么都不要做!我要他活到三月二十五日。三月二十五日我会自己解决他,把他的尸体送给美国人。”

“马上把话送到。”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

“主的天使。”乞丐说。

26

维利耶沉默着和一名年轻的男子走在月光下布洛涅森林的小径上。两个人都不发一语,因为有太多的心照不宣——承认的、受到挑战的、被否认的、得到印证的,都有。维利耶必须思考分析,或者接受或者激烈反对他所听到的事。如果他能反击那些谎言,找回自己的理智,他的人生会好过些。但他却不能毫不愧疚地这么做。他是个军人,逃避不是他的风格。

年轻人透露了太多真相,在他的眼里、声音里、每个盼人理解的手势里。这个无名氏没有说谎,最后的叛徒就在维利耶家。这解释了很多他以前不敢质疑的事情。他想哭。

对没有记忆的伯恩来说,没有什么可改变可捏造的,也不需要变色龙出场。他很有说服力,因为最关键的基础都是真相。他得找到卡洛斯,知道他所知道的事,如果失败了,他这条命也完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说,不需要提到玛莉·圣雅各,或是黑港岛,或是有人送来的信号,或是一具可能是他真实身份也可能不是的行尸走肉,而他甚至不确定他所拥有的记忆片段是否真的属于自己。这些都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重复了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名杀手卡洛斯的事。他的了解之深,让维利耶听的时候都震惊地看着他,他知道的事都是高度机密,而自己却从未听闻,这些惊人的新资料和十几种现有的理论惊人地吻合,这让维利耶讶异至极。因为儿子的缘故,维利耶有一些法国对卡洛斯最机密的档案,而它们全都比不上这年轻人所知道的多。

“在阿让特伊和你说过话、也就是打电话到我家的女人,对你承认她是信差……”

“她姓拉维耶。”伯恩插嘴。

将军顿了顿,“谢谢……她看穿了你,拍下你的照片。”

“正是。”

“他们以前没有照片?”

“没有。”

“所以你在猎捕卡洛斯的时候,他也在同时猎捕你。但是你没有照片,你只认识两个信差,而其中一个在我家。”

“对。”

“跟内人讲话。”

“对。”

维利耶转过身,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来到小径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铺着白色的碎石,每隔十到十五米就有一张长椅,像一群环绕着黑色大理石坟墓的荣誉卫士一样,围绕着湖。他们走到第二张长椅旁。维利耶打破沉默。

“我想坐一下,”他说,“年纪越大,精力就越少。这常常让我感觉很丢脸。”

“无须如此。”伯恩坐在他身边。

“是没必要,”将军同意,“但还是会。”他顿了顿,静静地补上一句,“常常是在与内人在一起的时候。”

“不用这样。”杰森说。

“你误会我了,”维利耶转向杰森,“我不是说在床上。有时候我只是得取消活动,比如提早离开晚宴、周末不去地中海了、拒绝去格施塔德滑雪。”

“我不确定我懂你的意思。”

“内人和我常常不在一起。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有各自的生活,当然,也乐在彼此追求的事物中。”

“我还是不懂。”

“我一定要继续丢脸吗?”维利耶说,“如果一个老人发现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急着分享他的生活,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有的则需要时间来证明。当然,经济上的安全感、能够出席公众场合、生活舒适、出入豪宅、和名人来往,这些都可以理解的。作为交换的代价是,有人能带着美貌的女伴出入家中,在友人间炫耀,也可以说是某种男子气概。但总是有些疑虑。”维利耶停顿了良久,他想说的一定难以启齿。“她会不会有情人呢?”他轻轻地说下去,“她是否想要更年轻而结实的肉体,来配合她的身材呢?如果是,那我还能接受,甚至松口气,我想,感谢老天她还知道要避人耳目。戴绿帽的议员,会比偶尔酗酒的人更快地失去选民,因为那表示他已经完全无法掌控了……还有其他的忧虑,妻子会不会搞臭他的名声?公开谴责他一直想胜过的对手?这些都是年轻人容易做的事情,他们容易受到控制,这是一部分风险……但只要有其中一个隐忧得到证实,那就无可饶恕了。她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就这样?”

“你有感觉吗?”杰森安静地问。

“感觉不等于事实!”维利耶激动地回答,“在战场上,感觉一文不值。”

“那你何必告诉我这些?”

维利耶的头往后仰去,然后再度低下,视线落在水面上。“我们今晚看到的,也许有个简单的解释。我祈祷这样,而且我会给她一切机会去证明,”他又顿了顿,“但我清楚,并没有。你一告诉我经典服饰店的事,我就明白了。我从街对面看着自己的家,突然有好几件事情都说通了,这让我痛苦不已。过去两个小时,我一直在吹毛求疵,但现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我儿子比她重要。”

“但你说,你信任她的判断。她对你帮助很大。”

“没错。你看,我想信任她,非常想。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就是说服自己并没有错,而且越老越容易这样。”

“有什么说得通的事?”

“她给我的帮助,我对她无比的信任,”维利耶转头看着杰森,“你对卡洛斯的了解非比寻常。我和所有人一样仔细研究过那些档案,因为我比任何活着的人更希望看到他被捕处决,我甚至想加入刽子手的行列。虽然这些档案很庞大,但比不上你所知道的。不过你的重心只放在他所杀的对象、他的暗杀手法,你忽略了卡洛斯的另一面。他不只是杀人,他还出卖国家机密。”

“我知道,”伯恩说,“这不是我要对付的那一面……”

“例如,”将军说,好像没听到杰森的话,“我能够拿到和法国军备与核武安全有关的机密文件。也许有另外五个人,五个无须怀疑的人也可以拿到。但是机密泄漏的次数他妈的太多了,我们发现莫斯科知道这件事,华盛顿又知道另一件,台北又知道第三件事。”

“你会和妻子讨论这些事?”伯恩意外地问。

“当然不会。我把这些文件带回家后,都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我不在时没有人会进去,但另一个人有钥匙,并且知道警报开关在哪。就是内人。”

“我认为这样和讨论文件内容一样危险。”

“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已经到了每天都可能发生意外的年纪。我建议你看一下讣告版。如果我出了事,她要打电话给军方顾问处,到我办公室去,留在保险柜旁,等安全人员抵达。”

“她不能站在门口吗?”

“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常死在办公桌前,”维利耶闭上眼睛,“一直都是她。就在那房子里,一个没人相信可能出事的地方。”

“你确定?”

“超过了自我肯定的程度。是她坚持要结婚的,我一直提醒她我们的年龄差距,但她认为没问题。她说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光,而不是我们出生日期的差别。她建议签署协议,自愿放弃维利耶家产的所有权。我当然没这么做,因为那足以证明她对我的忠诚……但是我一直有疑虑,旅行的时候,还有她临时出门的时候。”

“临时?”

“她有很多兴趣,那占了她很多注意力。比如格勒诺布尔的法国瑞士博物馆、阿姆斯特丹的艺术画廊、布洛涅的抗战博物馆,还有马赛的一个白痴海洋学会议。那次我们起了激烈的争执,我需要她留在巴黎,有外交活动要参加。我必须出席,我要她陪我,但她不肯留下,好像有人命令她在指定时间去不同的地方似的。”

格勒诺布尔,在瑞士边境,距离苏黎世一小时;阿姆斯特丹。布洛涅,在英法隧道附近,离伦敦一小时。马赛……卡洛斯。

“马赛的会议是什么时候举行的?”杰森问。

“去年八月,我想。应该是下旬的事。”

“八月二十四号下午五点,霍华德·利兰大使在马赛河畔遭到暗杀。”

“对,我知道。”维利耶说,“你之前就说过了。我哀悼他的死,而不是他的政治判断。”将军停下来看着杰森,“我的天。”他低声说,“她一定跟他在一起。卡洛斯把她叫去,她就去找他。她听命行事。”

“我还没说到这么远。”杰森说,“我向你发誓,我认为她是线人,但也许自己还不知道。我想还没到你说的这个程度。”

突然间,维利耶嘶吼出来,那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充满剧痛和憎恶的尖叫。他用手蒙住脸,头在月光下往后仰,流下泪来。

伯恩没有任何动作,他无能为力,“很遗憾。”他说。

将军又恢复了自制。“我也是,”他最后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觉得需要。我们不用讨论下去了,我得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什么事?”

坐在椅子上的维利耶打直背脊,下颚坚定,“你想问这个问题?”

“我不得不问。”

“她做的事,无异于杀了那不是她生的孩子。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凶手的帮凶。同时,她还两次背叛了我终生效命的国家。”

“你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她会告诉我真相,然后她就得死。”

“你说什么她都会否认。”

“我很怀疑。”

“这样太疯狂了!”

“年轻人,我花了半个世纪逮捕、抵抗那些法国的敌人,即使他们是法国人也一样。我要听到事实的真相。”

“你认为她会怎么做?坐在那里专心听你说话,然后冷静地同意她有罪?”

“她不会做任何冷静的事情。但是她会同意,她会承认。”

“她何必这样?”

“因为我指控她的时候,她会有机会杀我的。等她动手,我就得到我要的解释了,不是吗?”

“你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这么做。”

“如果她没有动手呢,如果她不想杀你的话?”

“那就另有解释,”维利耶说,“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我是你的话,会注意自己身边,先生。”他摇摇头,“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我们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听我说,”杰森不肯放手,“你的儿子更重要。想想他!去追凶手,不要追帮凶。她的确狠狠地伤害了你,可是卡洛斯造成的伤害更大。找出杀害你儿子的凶手!最后你就会两者兼得。不要跟她起争执,还不到时候!用你的所知对付卡洛斯,和我一起追捕他。还没有人这么接近过他。”

“你要的我给不起。”维利耶说。

“如果你想想你儿子就不会这么说!如果只想到自己,的确是如此!但请你想想巴克路上发生的事!”

“你真的太狠心了,先生。”

“我没说错,你很清楚。”

夜空高高飘过一朵云,暂时遮住了月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杰森打了个冷颤。维利耶开口了,话中露出顺从之意。

“没错,你说得对。”他说,“你非常狠心,但也非常正确。可恶的是凶手,不是婊子,一定要阻止他。我们要怎么合作?一起追捕?”

伯恩闭了一下眼睛,松了口气。“什么都不做。卡洛斯现在一定搜遍巴黎要找我。我杀了他的手下,揭发他的情报站,找到线人。我太接近他了。除非我们完全弄错,否则你家的电话会越来越多。我会想办法确认的。”

“怎么确认?”

“我会拦截六七个经典服饰店的职员,拉维耶那女人,也许还有贝热龙,肯定会有那个总机。他们会讲话,我也会。你家的电话会忙得见鬼。”

“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留在家里,就说你不舒服。只要电话一响,你就留在接电话的人身边,听他们说什么,试着找出密语,盘问佣人打电话来的人怎么说。你甚至可以用分机听,如果听得出什么当然最好,但很可能你什么也听不到,打电话来的人会知道你在家,但是你会让线人不爽。根据你太太……”

“婊子。”维利耶插嘴。

“……在卡洛斯组织里的地位,我们甚至有可能逼他出来。”

“话说回来,怎么逼?”

“如果他的通讯线路被干扰,难以想像的安全线人却被干扰。他就需要和你太太碰面了。”

“他不会说自己在哪里。”

“他非说不可!”伯恩顿了一下,又想到一件事,“如果干扰得够严重,就会有一个电话,或是你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来,没多久,你太太就会对你说她要去某个地方。这时你要坚持留下她的联络电话。态度要坚决,你并非要阻止她去,而是一定要能够找到她。对她说什么都可以,就说有个非常机密的军情,非得等到通过你的许可才能讨论,而你想在判断前先听听她的意见。也许她会上当。”

“这有什么用?”

“这样她会告诉你她去哪里,也许就是卡洛斯的所在之处。就算不是卡洛斯,也会是他的亲信……然后你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旅馆和房间号码,登记的名字没有意义,所以不必劳烦去查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本名?”

“因为如果你提到这名字,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死定了。”

“我还不算老。”

“你不老,但你是个受了重伤的人,那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伤害,我觉得你可能会拿生命来冒险。但我不会。”

“你是个怪人,先生。”

“对……如果你打来我不在,会有个女人听电话。她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会说好传信号的时机。”

“女人?”维利耶退缩,“你没提过什么女人,或别人。”

“没有别人了。没有她,我不可能还活着。卡洛斯在追捕我们,他想杀了我们。”

“她知道我吗?”

“知道。就是她说不可能是你的。你不可能和卡洛斯联手。但我觉得你是。”

“也许我得见见她。”

“不太可能。在卡洛斯被捕前——如果能逮到他的话——我们不能被人看见跟你在一起。谁都可以,除了你。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你也许也不会想被人看见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我说的是实话。”

“我懂,我也尊重你。总之,替我谢谢这位女士,谢谢她相信我不可能和卡洛斯一伙。”

伯恩点点头,“你能确定你的私人专线不被窃听吗?”

“绝对。那支电话会固定清查,所有顾问的电话都是这样。”

“你如果在等我电话,接起后清两次喉咙,我就知道是你。如果有什么理由让你不能说话,告诉我早上打给你秘书。我十分钟后会再打来。电话几号?”

维利耶给了他号码。“你的旅馆呢?”

“蒙马特迈斯特路的泰拉斯。房号四二〇。”

“你什么时候开始?”

“尽快。今天中午。”

“要像狼群一样,”维利耶说着,身子往前倾,仿佛一个指挥官对手下发号施令,“迅速攻击。”

27

“她实在太有魅力了,我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玛莉热情洋溢地用法文对着电话说,“还有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也帮了好多忙。我和你说,那件衣服实在太漂亮了!我好感激。”

“从您的描述听来,夫人,”经典服饰店的总机彬彬有礼地说,“您说的应该就是雅尼娜和克劳德。”

“哦当然当然,雅尼娜和克劳德,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会给他们分别送信和礼物的。你知道他们姓什么吗?我是说,只是在信封上写‘雅尼娜’、‘克劳德’实在太没礼貌了,好像给仆人送公文似的,你不觉得吗?你可以问一下雅克利娜吗?”

“不用,夫人,我认识他们。请容我说一句,夫人您真是体贴又慷慨。他们的全名是雅尼娜·多尔贝和克劳德·吉塞勒·奥雷亚尔。”

“雅尼娜·多尔贝和克劳德·奥雷亚尔,”玛莉重复一次,看着杰森,“雅尼娜是不是嫁给了一个很可爱的钢琴家?”

“我想多尔贝小姐没有嫁人。”

“哦当然。我想到别人去了。”

“对不起,夫人,我没听清楚您的芳名。”

“我真健忘!”玛莉把电话拿开,提高声音,“亲爱的,你回来了,这么快!太好了。我正在和经典服饰店的好心人打电话……对,马上来,亲爱的,”她把电话放回嘴边,“非常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然后挂掉电话。

“如果你决定不做经济学这行了,就去卖东西吧。”杰森翻着巴黎市电话簿说,“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

“我的形容正确吗?”

“丝毫不差。钢琴家真是高招。”

“我突然想到如果她结了婚,就可能用老公的名字登记电话……”

“没有,”伯恩插嘴,“在这里。多尔贝,雅尼娜,洛瑟朗路。”杰森写下地址。

“奥雷亚尔,是‘奥’不是‘欧’对吧?”

“我想是,”玛莉点了根烟,“你真的要去他们家?”

伯恩点点头。“如果我去圣·奥诺雷找他们,卡洛斯会派人监视的。”

“其他人呢?拉维耶、贝热龙、总机。”

“明天再说。今天要兴风作浪。”

“什么?”

“我要让他们全都开口,到处散播不该传的话。等快打烊时,整家店都会是多尔贝和奥雷亚尔的流言。我今晚会去找另外两个人,他们会打给拉维耶和总机。这是第一道震波,然后再来一道。将军家的电话今天下午就会开始响了,到早上,恐慌应该就已经足够了。”

“两个问题,”玛莉从床上站起来,走向杰森,“你怎么让两个店员在上班的时间离开经典服饰店?还有,你晚上要去找谁?”

“高级时装界里,”伯恩看着手表说,“没人会住在荒郊野外。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我中午前会到多尔贝的公寓,让楼下管理员给店里打个电话,让她马上回家,说有紧急的私人事情,要她最好回来处理。”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可是谁没有?”

“你对奥雷亚尔也用同一招?”

“也许更有效呢。”

“你真可恶,杰森。”

“我现在非常认真,”伯恩说,手指顺着一栏栏的名字滑动,“在这里,奥雷亚尔,克劳德,吉塞勒。拉辛路。我三点前会去找他。等我结束,他会马上回去圣·奥诺雷,然后开始尖叫。”

“另外两个人呢?到底是谁?”

“我会从奥雷亚尔或多尔贝身上弄到他们的名字的。他们还不知道,但他们会给我第二次震波。”

杰森站在洛瑟朗路大门口的阴影中,离雅尼娜·多尔贝小公寓入口四五米远。不久前,一个一头雾水又收了现金的管理员,听从某个能言善道的陌生人所言,给多尔贝小姐上班的地方打了电话,告诉她有位绅士搭着司机驾驶的加长型轿车来找了她两次,现在他又来了,可是,一个管理员能做些什么呢?

一辆小小黑色出租车停在路边,慌张不安、脸色像死尸般惨白的雅尼娜·多尔贝跳下车。杰森从门口冲了出去,在人行道上拦住她,距离大门只有不到半米。

“动作真快,”杰森碰到了她的手肘,“真高兴又见到你了。你那天帮了好大的忙。”

雅尼娜·多尔贝瞪着他,嘴唇先是因为回想而张开,接着便大为震惊。“是您,那个美国人,”她用英文说,“布理格斯先生,对吧?您是那个……”

“我让司机休息一个小时。我想私下见你。”

“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那你为什么赶回来?”

多尔贝刘海下圆睁的眼睛注视着杰森,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更白了。“您是‘天蓝之家’过来的,对吧?”她试探地问。

“我可以是,”伯恩在她手肘上增加了一点压力,“然后呢?”

“我照答应过的做了。就这样,我们有协议的。”

“你确定吗?”

“别傻了!您不懂巴黎时装界。有人就因为看别人不顺眼,就对你的设计工作室发表下流言论。多奇怪偏激的做法啊!秋装一上市,你再抢在贝热龙之前,批评他一半以上的设计作品,您以为我还能在经典服饰店待下去吗?我是拉维耶的第二助手,是几个少数能进她办公室的人之一。您最好照您的承诺,把我安置到您洛杉矶的哪间店里。”

“我们走走,”杰森轻轻撑住她,“你找错人了,雅尼娜。我从来没听过‘天蓝之家’,对偷来的设计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除了这消息有用的地方以外。”

“喔,我的天……”

“继续走,”伯恩抓住她的手臂,“我说过我要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你想要我怎样?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连珠炮般地问,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今天提早午休,一定要马上回去。今天店里很忙,拜托,你把我的手弄得很痛。”

“抱歉。”

“我说的,都是编的。是假的。我们在店里有时会听到谣言,我是在测试你。是的,我在测试你!”

“真有说服力。我会接受的。”

“我对经典服饰店忠心耿耿。我一直都是。”

“这是个好品质,雅尼娜。我崇拜你的忠心。我说另外一天……他叫什么来着……总机那个好人。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菲利普,”雅尼娜害怕、顺从地说道,“菲利普·当茹。”

“对,是的,谢谢你。”他们来到两栋屋子间的鹅卵石窄巷。杰森带她走了进去,“我们进去一下,这样就不必站在街上了。别担心,你不会迟到的,我只需要几分钟时间。”他们往窄巷里走了十步。杰森停下来,雅尼娜·多尔贝背靠砖墙,“抽烟吗?”他问,从口袋拿出烟来。

“谢谢,我来一根。”

他替雅尼娜点上烟,她的手还在发抖。“现在轻松点了吗?”

“是的……其实没有。你想怎么样,布理格斯先生?”

“从头开始吧,我不叫布理格斯,我想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确定拉维耶手下的第一助手对你说过。”

“莫妮克?”

“用她的姓,拜托。精准非常重要。”

“布里耶。”雅尼娜好奇地皱起眉头,“她认识你吗?”

“不如问问她吧。”

“随便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先生?”

杰森摇摇头。“你真的不知道?经典服饰店四分之三的员工都和我们有合作,但竟然没联络到其中最聪明的一个。当然了,可能有人认为你是个风险。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发生了什么?什么风险?你是谁?”

“现在不是时候。其他人会把你对号入座的。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从没收到过你的报告,而你却整天都在和主要顾客对话。”

“请说得再清楚点,先生。”

“我是某个人群的发言人吧,这群人里有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他们正在追查一个杀手,而他常在这些国家里谋害政治军事领袖。”

“谋害?政治、军事……”雅尼娜张着嘴,烟灰跌落,散在她僵硬的手上。“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

“我也只能抱歉了,”伯恩温柔而真挚地说,“几个礼拜前就该联系你了。我前面出了点错。对不起,一定把你吓坏了。”

“是把我吓坏了,先生,”雅尼娜低声说,佝偻的身子紧张起来,靠着砖墙,像一根弯曲的、上了漆的芦苇,“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但我现在懂了,”杰森打断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提到任何人了。”

“我可不懂。”

“我们在追查卡洛斯。那个杀手叫卡洛斯。”

“卡洛斯?”雅尼娜手中的香烟掉到地上,她完全被吓坏了。

“他是最常光顾你们的客人之一,所有的证据都这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八个人了。接下来几天我们会设下陷阱,我们要未雨绸缪,做足准备。”

“未雨绸缪?……”

“我们都知道一定会有挟持人质的危险,也预期会有枪战,但要把可能性降到最低。基本问题是卡洛斯。他发誓永远不被活捉,他走在街上时也浑身绑满炸药,那些炸药的威力加起来会超过一千磅的炸弹。但我们会处理这个的,我们的狙击手会在现场待命,朝他脑袋射上一枪,一切就结束了。”

“一枪毙命……”

突然伯恩看看手表,“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得去店里了,我也要回到我的岗位上。别忘了,如果你在外面看到我,要装作不认识我。如果我走进经典服饰店,就把我随便当作一个有钱的客人招待就行。除非你看到哪个客人,觉得可能是我们的人,不然就不用浪费时间告诉我……话说回来,我真的要为这些事情道歉。我们的联络有疏忽,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出点差错。”

“疏忽……”

杰森点点头,转过身,迅速离开了小巷,朝街上走去。他停下来,回头看了雅尼娜一眼,她还靠着墙,晕头转向的,那个高级时装的优雅世界,正疯狂地偏离原本的轨道。

菲利普·当茹。这个名字对伯恩来说毫无意义,但他就是忍不住。他不断重复,想要让影像浮现……那个灰发的总机曾引起过那么剧烈的黑暗影像和闪光。菲利普·当茹。什么也没有,一点都没有。但是却有东西让杰森的胃纠结起来,紧张的胃壁无法伸展,变成了一块板状的僵硬肌肉……被黑暗压缩。

他坐在拉辛路一间咖啡厅里,就在大门和前窗边,只要克劳德·奥雷亚尔一出现在对街大厦的门口,杰森就准备好起身过去。他的房间在四楼,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合租一间公寓,只能通过方形的残旧楼梯走上去。伯恩不知道,他会不会走路过来。

正和雅克利娜·拉维耶在圣·奥诺雷的楼梯上热情对话的克劳德·奥雷亚尔,从没牙齿的房东太太那里听到了消息,微不足道的他匆匆赶回拉辛路,他家正传出的尖叫声和摔家具的暴动声。他如果不阻止,武装警察就要来了。他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八分钟后他就赶到了。细瘦的身子裹在皮尔卡丹西装里,西装的后摆随风飘动。在南边两个街口外,就可以看到他那从地铁出口冲上人行道的身影。尽管身材不像,但他以俄罗斯芭蕾舞团训练出的身手,灵敏地避开冲撞,西装的领口露出他细瘦的头颈,深色的长发扬起,几乎与人行道平行了。他来到大门口,抓住栏杆,跳过台阶,跃入玄关的阴影中。

杰森迅速走出咖啡店,跑到对街。他跳上那道古老的楼梯,踏着嘎嘎作响的台阶。从三楼的转弯平台就能听见楼上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点开门!”

奥雷亚尔停下来,里面的沉默比什么都可怕。

伯恩爬上剩下的楼梯,直到能从地板和栏杆间的缝隙处,看见奥雷亚尔。奥雷亚尔瘦弱的身体正压在门上,手垂在两侧,手指张开,耳朵贴着门,脸色发红。杰森用官僚式的喉音法语喊着,冲进了他的视线。

“安全局!不许动,年轻人,别搞得大家不愉快。我们监视你和你朋友很久了。我们知道那个暗房。”

“不!”奥雷亚尔大叫,“和我无关,我发誓!……暗房?”

伯恩举起手。“安静点,不用这样叫!”他说完马上越过栏杆往下看。

“你不能把我卷进去!”奥雷亚尔继续叫,“我没有参与!我告诉过他们好多次让他快点撒手!有天他们会害死自己的。白痴才会吸毒……我的天,里面没声音了!我想他们死了!”

杰森从栏杆上抬起身子,走向奥雷亚尔,“我叫你闭嘴。”他狠狠地低声说,“进屋里去,保持安静!看在楼下那个老婊子分上!”

奥雷亚尔动也不动,惶恐地陷入沉默的歇斯底里中。“什么?”

“你有钥匙啊,”伯恩说,“开门进去。”

“里面拴住了,”奥雷亚尔说,“这时候向来都拴住的。”

“你他妈的真蠢,我们必须找到你!我们要找到你,还得赶在人家知道为什么以前。开门,快点!”

奥雷亚尔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他用力推开,仿佛进入了一家堆满断肢残臂尸体的仓库。伯恩在门外撑住他,接着踏进来并关上门。

屋里的装潢令这幢房子相形失色。宽大的客厅里摆着亮丽的昂贵家具,几十个红、黄色的天鹅绒抱枕散落在沙发、椅子、地板上。这种简直堪称情色的风格,是断垣残壁间豪华的庇护所。

“我只有几分钟,”杰森说,“除了正事以外没时间瞎扯。”

“正事?”奥雷亚尔说,表情僵硬,“这个……这个暗房?什么暗房?”

“算了吧,你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以说。”

“什么正事?”

“我们从苏黎世得到风声,要你传话给你的朋友拉维耶。”

“雅克利娜女士吗?我的朋友?”

“我们不信任电话。”

“什么电话?风声?什么风声?”

“卡洛斯说得对。”

“卡洛斯?哪个卡洛斯?”

“那个杀手。”

克劳德·奥雷亚尔尖叫起来。他用手捂住嘴,咬住食指关节,尖叫着,“你在说什么?”

“安静!”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你是五号。我们就靠你了。”

“五号什么?什么的五号?”

“帮助卡洛斯逃脱法网的人。他们开始收网了,明天,也许后天。他不能来,他一定要保持距离。他们会包围店里,每三米设一个狙击手,轮流开枪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他在现场,就会变成一场大屠杀。你们每个人都会死。”

奥雷亚尔又开始尖叫,指关节已经发红了。“你住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个疯子,我不要听了——我什么都没听到。卡洛斯、轮流开枪……大屠杀!老天,我不能呼吸了……我需要空气!”

“你会拿到钱的。一大笔钱。我猜,拉维耶会谢你的,还有当茹。”

“当茹。他讨厌我!他叫我孔雀,他一有机会就羞辱我。”

“那当然是他的伪装。其实他很喜欢你,也许比你知道的还喜欢。他是六号。”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别再讲号码了!”

“那我们要怎么分辨你们、分配任务?我们又不能用名字。”

“谁不行?”

“我们,所有替卡洛斯工作的人。”

尖叫声震耳欲聋,奥雷亚尔的手指迸出了鲜血。“我不要听!我是裁缝师,我是艺术家!”

“你是五号。照我们说的去做,否则你就再也看不见你这间热情的小窝了。”

“啊!”

“不许尖叫!我们感谢你。我们知道你们都有压力。顺便一提,我们也不信任那个簿记员。”

“特里农?”

“说名字就好。我们不能说得太明白。”

“那就是皮耶。他很讨人厌,他会因为讲电话扣我们薪水。”

“我们认为他在替国际刑警工作。”

“国际刑警?”

“如果是真的,你们都要坐上十年牢。你会被生吞活剥的,克劳德。”

“啊!”

“闭嘴!让贝热龙知道我们怎么想就行了。盯住特里农,尤其是接下来的两天。如果他找什么理由离开店里,看着他。这可能表示陷阱设好了。”伯恩走向门口,手放在口袋里,“我得回去了,你也是。把我跟你说的所有事情告诉一到六号。一定要把话传开。”

奥雷亚尔又尖叫起来,再次歇斯底里,“号码!”

“如果你不以回家的速度赶回店里,你会遗憾的。找到拉维耶、当茹、贝热龙。尽快。还有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问二号啊。”

“二号?”

“多尔贝。雅尼娜·多尔贝。”

“雅尼娜。她也是?”

“没错。她是二号。”

奥雷亚尔用力挥舞手臂,以示抗议,但毫无效果,“太疯狂了,根本没有意义!”

“但你这条命可是有意义的,克劳德,”杰森简短地说,“你想一下……我会在对面等着的。三分钟后准时离开。不要用电话,回经典服饰店去。如果你三分钟后没走,我就得回来了。”他把手从口袋抽出来,手里拿着枪。

奥雷亚尔倒抽了一大口冷气,一看到武器,他的脸都变灰了。

伯恩走出去,把门关上。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玛莉看看手表,八点十五分,一阵尖锐的恐惧笼罩住了她。杰森说九点钟会打电话来。入夜后,他大约七点时离开旅馆,去拦截一个叫莫妮克·布里耶的店员。行程计划得很缜密,除非被紧急事件干扰了,出事了吗?

“是四二〇号房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话筒中传来。

玛莉大大松了口气。是安德烈·维利耶。将军傍晚时已经给杰森打过电话了,恐慌弥漫了整个经典服饰店。他太太在一个半小时内,接了不下六次电话,但他没有一次能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拿起电话,严肃的谈话便立刻变成了家常。

“是的,”玛莉说,“这是四二〇。”

“请原谅我,我们还没有说过话。”

“我知道您是哪位。”

“我也知道你。请允许我向你表达谢意。”

“我知道。不客气。”

“我说重要的,我在办公室打的电话,当然,这支没有分机。转告我们共同的朋友,危机已经升级了。内人回房去了,说她头晕想吐,但显然她还没难过到不能接电话。有几次跟以前一样,我拿起电话,就发现他们在提防干扰。每次我都粗鲁地道歉,说我在等电话。老实说,我并不确定内人是否会相信,但她当然没资格盘问我。我要装傻,小姐。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难言的裂缝,藏在表面下的东西十分危险。愿上帝赐我力量。”

“我只能请您记得目标,”玛莉插嘴,“记得您儿子。”

“是的,”维利耶静静地说,“我儿子。还有那个宣称会尊重他的婊子……对不起。”

“没关系。我会把您的话转达给我们的朋友。他一小时内会来电话的。”

“拜托你了,”维利耶插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找你。我认出了两个给我内人打电话的人。第二个我知道,我马上就想到他的脸了,是圣·奥诺雷那家服装店的总机。”

“我们知道他的名字。第一个人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不认识那个声音,也想不起来是谁的脸,但我马上就明白他为什么会打电话来。那个声音很怪,半是低语,半是命令,像回音一样。就是那个命令让我想到了什么。你看,那个人不是和内人在说话,而是在下令。当然,我一拿起电话马上就变了,他们已经先安排好快速道别的信号,但是那个余音仍在。那个余音,即使只是语气,只要是军人,对这种声音都会耳熟能详的。我这样说清楚吗?”

“我想可以。”玛莉礼貌地说,她知道如果将军指的就是她想到的那个人,那将军的压力一定难以承受。

“你得确定,小姐,”将军说,“就是那只杀人的猪。”维利耶停下来,呼吸充耳可闻,接下来的话很小声,他快哭了出来,“他在……命令……内……人,”维利耶的声音崩溃了,“请原谅我这不可饶恕的行为。我没有权利给你增加负担。”

“您当然有,”玛莉说,突然间提高警觉,“这事一定让您分外痛苦,而且无人可诉,会更加严重。”

“我正在向你诉苦,小姐。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做了。”

“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说下去。我希望我们有人可以和您在一起。但这不可能,而我知道您明白。您不能和我们的朋友有什么关系,这非常重要。那可能会赔上您的命。”

“我想我也许早就没命了。”

“太荒谬了!”玛莉尖锐地说,想给维利耶当头棒喝,“您是个军人!不能这样想!”

“啊,老师对迟到的学生说教了。说得有道理。”

“据说您是个伟人,我也相信如此。”

对方陷入了沉默,玛莉屏住气息,直到维利耶再度开口,她才恢复了呼吸。

“我们共同的朋友真幸运,你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一点也不。我只是希望我朋友回到我身边。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

“也许真的没有了。但我也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你让一个老翁想起自己真正的面貌,或者说本来的样子。再次谢谢你。”

“不客气……我的朋友。”玛莉挂了电话,非常感动,也非常困扰。她不知道维利耶能否面对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如果他做不到,卡洛斯就会知道自己的组织已经被严重渗透了,他可以命令所有经典服饰店的手下离开巴黎,消失无踪,或者在圣·奥诺雷来一场血腥的屠杀,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不管发生了其中哪一件,都不会再有答案了,没有纽约的地址,解不开信号,找不到传讯的人。她爱的人会回到自己的迷宫,而且,离开她。

28

伯恩在角落看着她,在街灯照映下,她走向那家当做自己家的小旅馆。莫妮克·布里耶,雅克利娜·拉维耶手下第一助理,杰森记得在店里见过她。她踏着自信的步履,专业知识让她充满了安全感,一派镇定。杰森可以明白她为什么是第一助理。他们接触的时间不会太久,他要说的消息影响力惊人,同时也伴随着威胁。是时候展开第二次震波了。他一动不动,等莫妮克经过,鞋跟敲在人行道上发出军人般好战的声响。街上人并不多,但是称不上荒凉,也有六七个人了。一定要等到周围都没人才行,而且还要把她带到不会被人听见的地方,因为那些对话不能冒这等风险。杰森在离旅馆不到十米的地方追上她,脚步放慢与她同行,跟在她身边。

“马上联络拉维耶。”他用法语说,眼睛直视前方。

“对不起,您说什么?您是哪位,先生?”

“不要停!继续走,走过入口。”

“您知道我住哪里?”

“我们几乎无所不知。”

“如果我直接进门呢?里面有门卫……”

“还有拉维耶呢,”伯恩打断她,“你的工作就没了,你在圣·奥诺雷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不过,恐怕那是你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您是哪位?”

“不是你的敌人,”杰森看着她,“不要让我与你为敌。”

“你。那个美国人!雅尼娜……克劳德·奥雷亚尔!”

“卡洛斯。”杰森替她说完。

“卡洛斯?你在胡说什么?整个下午我只听到卡洛斯!还有编号!大家都有个没听说过的编号!还有什么陷阱和拿枪的人!疯了!”

“事情就是这样。请你继续走。为了你自己。”

她照办了,但脚步不再那么肯定,她身体僵硬,像一个木偶怀疑着自己身上的绳子。“雅克利娜对我们说过了,”她说,声音紧张,“她说这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是——你,要搞砸经典服饰店。一定有其他公司付钱请你砸场的!”

“你还指望她怎么说?”

“你是被雇来挑拨离间的煽动者!她对我们说的是实话!”

“她也叫你们不要传出去吗?对谁都不能说这件事?”

“当然!”

“最重要的,是不要报警。但偏偏那是最合理的做法,”杰森说下去,不理她,“就某些方面来说,报警是惟一的做法。”

“当然……”

“不是,”杰森反驳,“听着,我只是个传话的,也许还没你高级。我不是来说服你。我是来送信的。我们要测试多尔贝。我们给她假情报。”

“雅尼娜?”莫妮克·布里耶的困惑越来越乱,“她说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还有克劳德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也说了。但他们两个人说的完全相反。”

“我们知道。这是故意的。她和天蓝之家有联系。”“天蓝之家?”

“明天问问她,跟她对质。”“对质什么?”

“做就是了。这连得起来。”“和什么连起来?”

“陷阱。天蓝之家会跟国际刑警合作。”

“国际刑警?陷阱?莫名其妙!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拉维耶知道。马上联络她,”他们已经快走到路口,杰森碰碰她的手臂,“我会在街角和你分道扬镳。回你旅馆去,给雅克利娜打电话,告诉她这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严重。一切都在崩溃。最糟的是有人叛变了。不是多尔贝,不是店员,是级别更高的人。某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叛变?这是什么意思?”

“经典服饰店有叛徒,告诉她要小心,小心每个人。如果没有,那我们可能都完蛋了。”伯恩放开她的手,走下了人行道。他到了对面,找到一个内凹的门,迅速踏了进去。

他稍稍把脸探到边缘,往回窥视着街角。莫妮克·布里耶快步走回小旅馆的入口。第二道震波的第一个恐慌开始了。该给玛莉打电话了。

“我很担心,杰森。他快崩溃了。他差点在电话里就垮了。他面对他妻子的时候会怎么样?他会有什么感受、什么想法?”

“他会处理的,”伯恩说,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着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流,希望能对维利耶更有信心,“如果不是,我早就杀了他。我不希望这么做,但我本来就该这么做,我早该闭上他妈的嘴,自己去捉她。”

“你办不到。你在台阶上看到当茹,你不能进去。”

“我可以想别的办法。我们都同意过,我有很多随机应变的办法,比我想到的还多。”

“但是看看你已经做了些什么了!你制造了恐慌,强迫那些听从卡洛斯命令的人曝光。有人得出面阻止这种恐慌,你甚至说过雅克利娜·拉维耶的级别还不够高。杰森,你会看到某个人,你会知道的。你会抓住他!你会的!”

“我希望如此。老天,我真的希望!我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三不五时……”伯恩闭上嘴。他讨厌说出口,但他不得不,他一定要跟她说,“我搞不清楚。我好像他妈的从中间裂开,一部分的我说‘救救你自己’,另外一部分……老天帮帮我……却叫我‘去抓卡洛斯’。”

“这就是你一开始做的事情,不是吗?”玛莉温柔地说。

“我才不关心卡洛斯!”杰森大吼,抹去发际冒出的汗,他发现自己好冷,“我快被逼疯了。”他不知道,他是想把这些话大声吼出来,还是说给自己听。

“亲爱的,回来吧。”

“什么?”伯恩看着电话,再次疑惑,是他自己说的话吗?还是因为这是他想听到的,所以才出现这些话。又发生了。事情存在,但也不存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电话亭外,天空是黑的。它曾经非常明亮,亮得刺眼,而且很热,并不冷,那里有吱鸣叫的鸟,还有一条条尖叫的金属……

“杰森!”

“什么?”

“回来吧。亲爱的,请你回来。”

“为什么?”

“你累了,你需要休息。”

“我得去找特里农。皮耶·特里农。他是簿记员。”

“明天再去。可以等到明天。”

“不行。明天要找队长了。”他在说什么?队长。部队。慌张中冲撞的身影。但就是那样,惟一的办法。变色龙是……煽动者。

“听我说,”玛莉声音坚决,“你出事了。以前就发生过,我们都知道,亲爱的。出事的时候,你得停下来,这我们也知道。回来,拜托你。”

伯恩闭上眼睛,汗水干了,电话亭外,车流的声音取代了脑海中的尖叫。他看到寒冷夜空中的星星。过去了,管他是什么。

“我没事。真的,我现在好了。刚才只是不舒服了一会儿而已。”

“杰森?”玛莉慢慢地说,逼着他听,“是什么引起的?”

“我不知道。”

“你才见过那个叫布里耶的女人。她对你说了什么?有什么让你想到别的事情的话?”

“我不确定。我一直想着自己要编造什么。”

“想一想,亲爱的!”

伯恩闭上眼睛,尝试回忆。有什么呢?是随口而出的话,或者说得太快了,所以当时没注意?“她叫我煽动者。”杰森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这个字,“但那就是我,不是吗?那就是我的所作所为。”

“对。”玛莉同意。

“我得走了,”伯恩说,“特里农家离这里才几个街口,我想在十点前找到他。”

“小心点。”玛莉的声音仿佛在想别的事情。

“我会的。我爱你。”

“我相信你。”玛莉·圣雅各说。

街上很安静,这个在巴黎市中心自然形成的、混合着店铺与公寓的怪异街区,白天纷纷扰扰,晚上却一片荒凉。

杰森走到电话簿上皮耶·特里农名下的小公寓。他爬上楼梯,走进灯光昏暗的、整齐的玄关。右边有一排黄铜信箱,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通话圆孔,可以让访客大声表明身份。杰森的手指沿着信箱口下的印刷体名字滑动。皮耶·特里农先生,四十二号公寓。他按了两次黑色的按钮,十秒钟后,里面传出静电的嘎嘎声。

“哪位?”

“请找特里农先生。”

“我是。”

“有电报,先生。我在自行车上等。”

“电报?给我的吗?”

皮耶·特里农并不经常收到电报,他的语气十分惊讶,说出来的其他字句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她很震惊,认为电报等于噩耗。

伯恩等在公寓入口的毛玻璃门外。几秒钟后,他听到越来越大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地,有人——显然是特里农——从楼上冲了下来。门被用力推开了,挡住了杰森,一个体型粗壮的秃头男人出现了,多余的背带把白衬衫底下鼓胀的肉都挤皱了。他走近那排信箱前,停在四十二号前面。

“特里农先生吗?”

粗壮男人转过身,天真的脸孔露出无助的表情。“电报!我有份电报!”他大叫,“是你替我送电报吗?”

“很抱歉我骗了你,特里农,但这是为了你好。我不认为你想在妻儿面前被质问吧。”

“质问?”特里农大叫,突出的厚唇扭曲了,眼神恐惧起来,“我?为什么?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在我家?我是守法的公民!”

“你在圣·奥诺雷上班?在一家叫作经典服饰店的地方?”

“对。你是谁?”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我办公室。”伯恩说。

“你是谁?”

“我是税务局的特派调查员,隶属欺诈阴谋部门。跟我来,我的公车就在外面。”

“外面?跟你走?我没穿夹克、没穿大衣!还有我太太,她在楼上,等我拿电报上去。电报!”

“你可以发一份给她,如果你喜欢的话。现在跟我来。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我想快点结束。”

“拜托你,先生,”特里农抗议,“我哪都不去!你说有问题,那你就问,然后让我上楼。我不想去你办公室。”

“这可能要花几分钟。”杰森说。

“我按电铃和我太太说一下,告诉她搞错了,电报是给老格拉维的。他住在一楼,不识几个字。我太太会明白的。”

特里农太太并不明白,但她的高声抗议,被尖叫的特里农先生摆平了。“哪,你看,”特里农离开了信箱,光秃秃的头皮上,有一绺头发被汗水糊成一片,“我没理由要去任何地方。一个人生命里,几分钟算得上什么?电视一两个月就会重播……现在以上帝之名,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我的账本完美无缺,一点瑕疵也没有!当然,我不能对会计师的工作负责。我们属于不同公司,他是别人公司的。老实说,我向来不喜欢他,他很爱骂脏话,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呢?”特里农举起手来,手心朝上,一个隐约的笑容扭曲了他的脸。

“首先,不要离开巴黎,”伯恩不理会他的抗议,“有什么理由,不管私事还是公事,要是有人叫你离开,通知我们。老实说,我是不会准你出去的。”

“你一定在开玩笑,先生!”

“我当然不是。”

“我没有理由离开巴黎,我没钱,但是对我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做了什么事?”

“一早局里会派人去扣押账簿,你先有心理准备。”

“扣押……为什么?准备什么?”

“给那些做假发票的、所谓供应商的账款。那些货物从来没收到过,也从来没打算收到,但账款都汇到了苏黎世的银行。”

“苏黎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给苏黎世写过支票。”

“是间接的,我们知道。但是你准备这些东西,给空头公司、付款、汇到苏黎世,这太简单了。”

“所有发票都有拉维耶女士的缩写签名!我自己没付过钱!”

杰森顿一下,皱起眉头。“现在是你在开玩笑了。”他说。

“我开玩笑?这是公司政策,你可以问任何人!如果没有拉维耶女士的签名,经典服饰店一分钱都不付。”

“那你是说,你直接听她命令?”

“当然!”

“那她听谁的命令?”

特里农嘻嘻地笑出来,“据说是老天爷,如果没有反过来的话。当然这就是笑话了,先生。”

“我认为你可以更认真一点。谁是经典服饰店的老板?”

“是合伙的,先生。拉维耶女士有不少有钱的朋友,他们投资她的才干。当然,还有勒内·贝热龙。”

“这些合伙人经常开会吗?他们会提议什么策略吗?比如鼓吹公司和某个特定的公司往来?”

“我不会知道的,先生。当然,大家都有朋友。”

“也许我们找错人了,”伯恩插嘴,“很可能你和拉维耶女士,也就是直接参与每日财务进出的人,你们遭到了利用。”

“利用了做什么?”

“把钱送到苏黎世去。送到全欧洲最可怕的杀手的账户里。”

特里农吓了一跳,巨大的肚子颤抖着,人往后撞上了墙。“以上帝之名,你在说什么?”

“你们准备好吧。特别是你。支票是你开的,不是别人。”

“我只有得到批准才开啊!”

“你有没有拿发票对照货品?”

“那不是我的工作!”

“所以,基本上,你给没见过的货物付钱了。”

“我什么都没见过!只有签了缩写名字的发票。我只给那些发票付钱!”

“你最好把每一张都找出来。你和拉维耶女士最好把所有档案里的授权文件统统找出来。因为你们两个,尤其是你,会遭到起诉。”

“起诉?什么起诉?”

“因为没有明确的书面命令,就算协助多重凶杀吧。”

“多重……?”

“暗杀。苏黎世的那个账户属于一个叫卡洛斯的杀手。你,皮耶·特里农,和你现在的雇主,雅克利娜·拉维耶,直接参与资助欧洲最大的通缉杀人犯,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又名卡洛斯。”

“啊!”特里农颓然倒在玄关的地板上,眼神震惊,胖嘟嘟的五官全走了样。“下午……”他低声说,“大家跑来跑去,在货架间歇斯底里地聚会,眼神怪异地打量我,走过我的办公室还扭过头。喔,我的天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浪费时间。很快天就亮了,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杰森走向门的外侧,停下脚步,手握着门把,“我不该给你忠告,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去找拉维耶女士。开始准备你们两人的联合辩词,这也许是你们惟一能有的东西。”

杰森打开门,走到外面,夜晚寒冷的空气扫过他的脸。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不对!

找到纽约的电话号码。找到踏脚石。找到信号的含意。找到送信人。

找到杰森·伯恩。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一个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老男人,穿着陈旧的西装,匆匆走过塞纳河畔一间教堂的走道。连祷九天仪式所用的烛台边,站着一位高大的教士,他看着他,猛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有一下子,教士觉得他以前见过这个男人,但想不起他是谁。昨天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体型一样,同样……不,这个老人的鞋子闪闪发光,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穿了有十年以上,但质料却很好。

“主的天使。”老人拨开告解室的帘幕。

“够了!”网子后面的人影低声说,“你在圣·奥诺雷知道了些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我尊敬他的手法。”

“有模式可寻吗?”

“看起来是乱枪打鸟。他选择绝对不知情的人,搞得他们一团混乱。我会向经典服饰店建议不要继续活动了。”

“当然,”人影同意,“但他的目的是什么?”

“除了混乱之外?”老人问,“我觉得他是想让那些知情的人产生不信任感。布里耶用了这些字眼。她说那个美国人叫她跟拉维耶说,里面有个‘叛徒’,但这显然是假的。他们有谁敢呢?昨晚真的疯了,那个簿记员特里农已经疯了。他在拉维耶家门外等到两点钟,在她从布里耶的旅馆回来的时候攻击她,并且还在路上尖叫哭喊。”

“拉维耶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打电话去蒙索公园时几乎失了控。已经叫她不要再打了。谁都不要打过去了……永远不准再打了。永远。”

“我们收到话了。我们少数知道电话的人已经把号码都忘干净了。”

“你们必须忘掉,”人影突然动了,帘幕起了波澜,“当然是要散播不信任感!那会在混乱之后出现。现在毫无疑问就是这样。他会找出线人,从他们嘴里逼出情报,要是失败了,就把线人丢给美国人,再找下一个。但是他会单独行动,那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他是个疯子,而且非常执著。”

“他也许两者都是,”老

人反驳,“但他也是个专家。如果失败,这些名字都会送到他上司手里。所以不管你抓不抓得到他,那些人都会被抓到。”

“那些人都会死,”卡洛斯说,“但是贝热龙不必,他太有价值了。叫他去雅典,他知道该去哪里。”

“我要取代蒙索公园,作为新的联络站吗?”

“不可能。但是暂时,你要把我的决定传达给相关人士。”

“而我第一个要通知的是贝热龙,让他去雅典。”

“没错。”

“那么拉维耶和那个殖民地来的当茹都排上号了?”

“是的,诱饵通常都活不了,他们也不会。你也可以传出另一个消息,给监视拉维耶和当茹的两队人马。告诉他们我要观察他们的,随时观察。不容闪失。”

现在轮到老人不说话了,他用沉默博取了注意。“我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卡洛斯。一个半小时前,那辆黑色雷诺车在蒙马特的一家车库被发现了。昨天晚上送去的。”

静止中,老人可以听见布幕后的人刻意放慢的呼吸声。“我想你已经采取措施进行监视了,还有跟踪,即使在现在这种时候。”

上次扮成乞丐的老人轻轻笑了起来,“根据你上次的命令,我自作主张雇用了一个朋友,一个开好车的朋友。他请了三个熟人,在车库外面每六小时轮班,一日四班地监视。当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要不分日夜跟踪那辆雷诺外。”

“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可承担不起……既然蒙索公园已经结束,我除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以外,就没什么可以给的了,而你知道,那是市内一家旧咖啡馆的。老板和我是老朋友,哪怕我每五分钟问他有没有口信,他也永远不会反对。我知道他从哪儿弄钱来维持生意的,还有得杀了谁才能拿到钱。”

“你表现得很好,很有价值。”

“我也有个问题,卡洛斯。既然我们都不能再打电话去蒙索公园了,我怎么找你?万一我得找你的话。比如说关于雷诺车的事。”

“对,我知道这个问题。你需要多少花费?”

“我宁可不要。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事情结束,肯恩送命后,你会记得我的贡献,别杀我,把电话号码换了就行。”

“你真的心有期待。”

“以前,那是我活下去的办法。”

卡洛斯轻轻说出七个数字。“你是惟一知道这个号码的活人。当然,这是追查不到的。”

“当然。谁会想到一个老乞丐呢?”

“每过去一个小时,你就更接近更好的生活水准。我们收网了,每过去一个小时,他就离最中央的那个陷阱更进一步。肯恩会被抓到的,把这冒名者的尸体丢回给创造他的人,让他们一头雾水去吧。最后,他只是个傀儡,可以消耗的傀儡。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人都知道。”

伯恩接起电话。“喂?”

“四二〇号房吗?”

“请说,将军。”

“没人打电话来了。没有人联络她了,至少不再用电话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家的佣人外出了,电话响了两次,两次她都叫我接。她真的不想说话了。”

“打电话来的是谁?”

“一个是开处方的药剂师,一个是要求采访的记者。这两个人她都不认识。”

“她是不是想要你接电话,好让你死心?”

维利耶顿了一下,回答里有怒气,“是。但效果不大,到现在为止,她说她也许会外出吃午饭。她说她在乔治五世订了位子,她如果决定去,我可以在那里找到她。”

“如果她去的话,我想先去。”

“我会告诉你的。”

“你说没有和她联络的电话了。‘至少不再用电话了’,我想你是这么说的。你另有所指吗?”

“对。三十分钟以前,有个女人到家里来,内人不想见她,但还是见了。我只在会客室瞥了一眼,不过那就够了。那女人惊慌失措。”

“形容一下。”

维利耶讲了。

“雅克利娜·拉维耶。”杰森说。

“我想也可能是她。从她的样子看来,狼群非常成功。显然她没睡觉。带她进书房前,内人告诉我她是遭遇婚姻危机的老朋友。真蠢的谎言。她那个年纪的人不会有婚姻危机的,只有接受和压榨。”

“我不明白她跑去府上的动机。风险太大了。这说不通……除非她决定自己行动了,知道不能再打电话了。”

“我也想到这些,”维利耶说,“我需要一点空气,到附近散散步。我的随扈陪着我,一个摇摇晃晃的老人,让伴护警觉的眼睛注意他有限的体能吧。但我的眼睛也很警觉。有人跟踪拉维耶。两个男人坐在距离四幢房子以外的车里,车上有无线电。这些人不是这条街上的居民,从他们的脸、他们看我家的样子就足以证明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我们住的这条街很安静,拉维耶来的时候,我正在客厅里喝咖啡,我听到她跑上台阶。我走到窗边,刚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走。她是坐出租车来的。有人跟踪她。”

“她几时走的?”

“她没走。那些人还在外面。”

“他们坐在哪种车里?”

“雪铁龙,灰色的。车牌前三个字母是nyr。”

“鸟在空中,跟着联络人。鸟是哪儿来的?”

“对不起,你说什么?”

杰森摇摇头。“我不知道。算了……我会在拉维耶离开前赶到你家的,做些对自己有帮助的事。现在请你去打扰一下你太太,你得跟她说几句话,坚持让她的‘老朋友’留下来。说什么都好,只要让她留下来。”

“我尽力而为。”

伯恩挂了电话,看着玛莉,她正站在房间另一侧的窗边,“有效果了。他们互不信任了,他们开始互相怀疑。”

“‘鸟在空中’。”玛莉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不重要。现在不是时候。”

“我觉得很重要,杰森。”

“现在不行。”伯恩走到他放外套和帽子的椅子边,他很快就穿戴妥当,走到柜子边,打开抽屉,拿出枪。他看着枪,好一会儿,想了起来。影像出现了。那曾是他的一切,但又不全是所有的过去。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和钟楼大饭店。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和洛文大道。施特普代街上肮脏的小旅社,还有吉桑河。这把枪代表了以上全部,因为,他差点在苏黎世被这把枪夺走了性命。

找到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错!去你妈的,错!

找到踏脚石!找到信号!找到一个人!

29

出租车进入蒙索公园维利耶家的路段时,杰森坐在后座的角落里。他扫视着路边的车辆。没有灰色的雪铁龙,没有写着nyr的车牌。

但维利耶站在路边。他站在人行道上,距离他家四幢房子之外。

现在维利耶就站在车子原本停放的地方。这是个信号。

“请你停车,”伯恩对出租车司机说,“停在那个老人身边,我要问他点事。”他摇下车窗,往前靠。“先生?”

“说英文。”维利耶回答。他走向出租车,一个被陌生人叫住的老人。

“怎么回事?”杰森说。

“我留不住她们。”

“她们?”

“内人和拉维耶一起离开了。但我很固执,我叫她在乔治五世等我电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她的意见。”

“她怎么说?”

“她说她不一定会在乔治五世。她朋友坚持要去讷伊,去见一位神父,在圣体堂。她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陪着她。”

“你反对了吗?”

“强烈反对。而且,从我们一起生活以来,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的想法。她说:‘如果你想查我,安德烈,你何不打电话去教堂?我确定有人会认识我,叫我来听电话。’她是在试探我吗?”

伯恩试着思考,“也许。有人可能会在那里见到她,她确定会做这件事。但叫她来听电话可能又是另一回事。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不到五分钟。雪铁龙上的那两个人跟着她们。”

“她们开你的车吗?”

“不,内人叫了出租车。”

“我要过去。”杰森说。

“我想也是,”维利耶说,“我找了教堂的地址。”

伯恩在前座丢了张五十法郎的钞票,司机抓起来,“尽快赶到讷伊,这对我非常重要,”杰森说,“到圣体堂。你知道在哪里吗?”

“当然了,先生。那是那里最漂亮的教堂。”

“赶快到那里,我就再给你五十。”

“我们会搭着受到祝福的天使的翅膀前去的,先生!”

他们开着快车,一路上险象环生。

“那就是圣体堂的尖塔,先生,”十二分钟后,司机得意洋洋地说,指着挡风玻璃外三座高耸的石塔,“再过一分钟就到了,如果不是那些不该走在路上的白痴挡路。也许两分钟……”

“慢一点。”伯恩说,他的注意力不在教堂的尖塔上,而在前面隔了几辆车的另一辆车上。那辆车转了弯,伯恩这时看到,那是辆灰色雪铁龙,前座坐着两个人。

他们到红绿灯前,停了下来。杰森在前座又丢了第二张五十法郎,打开车门。“我马上回来,如果绿灯了,慢慢往前直走,我会跳上车。”

伯恩下了车,弯低身子,在车阵中快跑,直到他看清灰色雪铁龙的车牌。nyr,后面的数字是768,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出租车司机这笔钱花得值。

绿灯了,一排车仿佛一条长长的虫子,缩起一部分往前走。出租车开到路边,杰森打开车门,“你干得好。”他对司机说。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有人偷腥,一定要把叛徒人赃俱获。”

“在教堂吗,先生?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车速倒是不怎么快。”伯恩说。他们在圣体堂前的最后一个街角,雪铁龙转了弯,雪铁龙前面隔着另一辆车,是一辆出租车,上面的乘客难以辨识。有件事让杰森烦心,这两个人的监视太公开、太明显了,好像卡洛斯的士兵就要让出租车里的人知道他们在那里。

当然啦!维利耶夫人在那辆出租车上,和雅克利娜·拉维耶一起。雪铁龙里的两个人要维利耶夫人知道他们在后面。

“那就是圣体堂。”司机说,把车开上教堂前的街道。教堂带着微微中世纪的荣光,耸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中央,草坪上的铺石走道交错,还散落着雕像。“我该怎么办,先生?”

“停到那个空位去。”杰森指示,朝一排停妥的车之间比了比。载着拉维耶和维利耶夫人的出租车,停在一条由石雕圣人守护的走道前。美丽的维利耶夫人先下了车,再朝雅克利娜·拉维耶伸出手。一脸苍白的拉维耶踏上人行道,她戴着一副橘色镜框的大太阳眼镜,提着白色的包,但已经失去了优雅的气度。她盘在头上的银发全都披了下来,散落在死白的面纱旁,丝袜也破了。她距离伯恩至少三十米远,但伯恩甚至可以听见曾经气度高贵的拉维耶,在阳光下迟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

灰色雪铁龙往前超越了出租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都没下车,但有一根细细的金属棍反射着阳光,从后车厢伸出来。无线电天线已经启动,在受到保护的频率上传送密码。杰森看呆了,不是因为这个景象,也不是因为是看穿了正在进行的活动,而是其他事情。他脑海中冒出几句话,但他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三角洲呼叫年历,三角洲呼叫年历。我们不会回应。重复,否定,兄弟。

年历呼叫三角洲,你们必须回应,这是命令。放弃,放弃。结束。

三角洲呼叫年历。你才结束。去死吧。三角洲离开,器材损坏。

突然,黑暗笼罩了他,阳光消失了。高耸入云的教堂尖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规则的黑色植物阴影,它们在闪光云朵的光线下颤抖,什么都在移动,一切都在移动,他得跟着动,不动就死定了!动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动!

还要拿下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近一点,克服恐惧,那惊人的恐惧,减少人数。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减少人数!沉默教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刀子、绳子、膝盖、拇指。你知道该伤害哪里,哪里才是致命之处。

死亡是电脑上的数字,对你来说这是求生之道。

沉默教士。

沉默教士?

阳光又回来了,令伯恩好一阵子睁不开眼,他的脚踏在人行道上,凝视着三十米外的灰色雪铁龙。但他看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难?阴霾、薄雾……现在不是黑暗了,而是看不穿的雾。他好热,不,他好冷。冷!他用力抬起头,才突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他的脸一直贴在车窗上,呼出的气把玻璃都给弄得起雾了。

“我要下车几分钟,”伯恩说,“留在这里。”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待一整天,先生。”

伯恩拉起大衣翻领,把帽子往前拉,戴上玳瑁框眼镜。他走在一对情侣身边,朝一个贩卖宗教用品的路边摊走去,然后又在柜台前站到一对母子身后。他能清楚地看到灰色雪铁龙,那辆被叫到蒙索公园的出租车,已经被维利耶夫人遣走了。她下的这个决定很奇怪,伯恩心想,因为这里并不好叫出租车。

三分钟后,原因显而易见……而且让人心烦。维利耶夫人走出教堂,她的步伐很快,高挑挺拔的身材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她直接走向雪铁龙,直接跟前座的人讲话,然后打开后座的门。

那个袋子,白色的包!维利耶夫人手上拿着几分钟前——雅克利娜·拉维耶手上的包。她钻进雪铁龙后座,关上门。车子引擎发动,转速加快,等一下就会猛然地火速离开。随着车子驶离,那根当做天线的金属棒也越来越短,收回了底座。

雅克利娜·拉维耶到哪去了?她为什么把包给了维利耶夫人?伯恩动了动,随即又停下来,本能警告他,是陷阱吗?如果拉维耶被跟踪,这些跟踪她的人也可能遭到跟踪,而且与卡洛斯无关。

伯恩在街上张望,研究人行道上的人、每辆车、每个司机和乘客,看着不属于这条街上的面孔,就像维利耶说雪铁龙里的两个人不属于蒙索公园一样。

人潮没有问题,没有锐利的眼神,也没有藏在大口袋里的双手。他提防过度了。讷伊不是要抓他的陷阱。他迅速离开路边摊,往教堂走去。

他停下来,双脚突然卡在人行道上。有个神父从教堂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衣服,浆过的白领和黑色帽子遮去了一部分的面容。杰森以前见过他,不是太久之前,不是那段被遗忘的过去,而是最近的事。没多久前。几个礼拜、几天前……也许是几小时前。是在哪里?在哪里?他认得这个神父!那走路的样子、抬头的方式、宽阔的双肩随着身体流畅摆动的样子。他身上有佩枪!在哪里见过。

是苏黎世吗?钟楼大饭店?两个男人从人群中冒出来,会合,动手杀人。一个戴着金边眼镜,那不是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饭店里的另一个人吗?还是在吉桑河岸?那个呼噜作响的畜生,强暴人时眼神狂野。是他吗?还是别人?库安旅馆灯坏掉的走廊上,一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楼梯间的余光照亮了陷阱。一个反陷阱让他朝着黑暗中被他当做人影的物体开了枪。是那个人吗?

伯恩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前见过这个神父,但那时他没有以神父的样子出现,是个佩枪的人。

穿着神父黑衣的杀手,走到铺石小径的尽头,在水泥圣人像的底座旁右转,脸孔短暂地显现在阳光下。杰森呆住了。那皮肤,那杀手的皮肤是深色的,不是被太阳晒黑的,而是天生如此。拉丁人的皮肤,那种色调早在几个世纪前,早在祖先还住在地中海边的时候便已经改变了。那些移民到了全球各地……越过千山万水的祖先。

伯恩被自己的肯定吓得动弹不得,当场呆立。他正看着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杰森用力拨开外套前襟,右手握住腰带上手枪的把柄。他放开步伐,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撞上路人的正面与背面,用肩膀顶开一个碍路的小贩,越过一个在垃圾里翻找的乞丐……乞丐!那个乞丐的手插在口袋里:伯恩转过身,及时看到一支自动手枪,它从褴褛的外套里冒了出来,金属的部分反射着阳光。那个乞丐有枪!他瘦削的手举起枪,手稳眼也稳。杰森冲入街上,闪过一辆小车的侧边。头上和身边传来发射子弹的声音,带着让人作呕的决定性,穿越了空气。人行道上没有注意的人,发出了刺耳的痛苦叫声。伯恩躲进两辆车之间,迅速穿越车流,朝对街跑去。乞丐已经跑了,一个眼神坚毅的老人冲进人群,消失无踪。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

杰森再次转身,徘徊起来。他往前走,把所有挡路的人事甩开,往杀手的方向跑去。他停下来,喘不过气,胸腔里胀满了困惑与愤怒,太阳穴再次爆出剧痛。他在哪里?卡洛斯人在哪里?然后,杰森看到他了。卡洛斯正登上一辆黑色的大轿车。伯恩又跑回车阵,一边撞着车子引擎盖或后车厢,一边疯狂地跑向卡洛斯。突然间他被两辆相撞的车子挡住。杰森摊开手,撑着闪闪发光的铬制格栅,往侧面一跃,跳过撞在一起的车头。他又停下来,眼睛发痛,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前进了。他太迟了。那辆黑色大车已经找到了车流间的空隙,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正加速离去。

杰森往回,走向远处的人行道,警察的哨音让大家回头。行人轻伤、重伤,甚至死亡。是那个拿枪的乞丐朝他们开的枪。

拉维耶!伯恩又跑起来,他朝圣体堂跑去。他在水泥圣人像的注视下,来到铺石小径,左转,朝雕花拱门和大理石阶跑去。他奔上去,进入哥特式教堂,一堆闪烁的烛台,高悬在暗色石墙上的雕花玻璃洒落着五彩的光芒。他穿越中间的走道,盯着信徒,寻找斑斓银发和被灯光照得发白的面纱。

他没有看到拉维耶,但她还没离开,她在教堂里的某个地方。杰森转身,望着走道。一个高大的神父闲散地走过一排蜡烛。伯恩侧身穿越铺着垫子的祈祷台,来到右边走道,拦下神父。

“对不起,神父,”他说,“我和人走散了。”

“在天主的屋里没有人会走散,先生。”神父微笑着回答。

“她也许不怎么虔诚,可我要是找不到她,她会很不高兴的。她上班的地方有急事。您在这里很久了吗,神父?”

“我欢迎需要帮助的人。是的,我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

“几分钟前有两个女人进来。一个个子非常高,很漂亮,穿着浅色大衣,我想她用深色头巾蒙住了头发。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矮一些,健康状态不太好。您有没有刚好看到她们呢?”

神父点点头。“有,年纪大一些的那位面露愁容,她脸色发白,一脸悲痛。”

“您知道她去哪了吗?我想她那位年轻的朋友已经离开了。”

“我得说那真是一位忠诚的朋友。她陪着可怜的女士去告解,把她扶进了告解室,洗涤灵魂能为我们在走投无路之际带来所有力量。”

“告解?”

“是的,右边第二间。我补充一下,她有位满怀怜悯的神父可以告解,那是从巴塞罗那大主教管区来访的神父,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遗憾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天了。他要回西班牙了……”高个子神父皱起眉头,“这不是很怪吗?几分钟前我想我看到曼努埃尔神父离开。我想有人暂代了他的位子。没关系,会有人好好照顾那位女士的。”

“我知道了,”伯恩说,“神父,谢谢你。我会等她的。”杰森穿过走道,朝告解室走去,视线停在第二间上,那里挂着一条小白布,表示里面有人,一个灵魂正在洗涤中。他在前排座位上坐下,然后往前跪下,缓缓转过头,好看清楚教堂的后半部。那位高个子神父站在入口,注意力集中在慌乱的街上。外面的警笛从远处呼啸而来,越来越近。

伯恩站起来,走向第二间告解室。他拉开帘幕往里看,见到了他预期的景象,只是手法依旧存疑。

雅克利娜·拉维耶已经死了。尸体往前倒下,滚在一边,被信徒坐的凳子撑着。她的面纱掀了起来,衣服上浸满了鲜血。武器是把长而薄的拆信刀,插在左胸上方。她的手指还抓着刀柄,指甲涂着鲜血的颜色。她的脚边有个袋子,并非十分钟前抓在手里的白色包袋,而是一个时髦的圣罗兰提袋,盾形花纹上覆盖着缩写。理由杰森很清楚。袋子里的文件会解释这件自杀惨剧,这位疲劳过度的女士,实在太过悲痛,于是在神的眼下找寻解决之道时,自我了断了。卡洛斯真是彻底,聪明得彻底。

伯恩拉上帘幕,离开了告解室。高塔上方某处,响起了清亮的天使晨钟。

出租车漫无目的地在讷伊闲晃,杰森坐在后座,脑子飞快地运转。

等待并无意义,也许还会送上一命。情况一旦改变,策略就要变,现在就有了致命的转变。雅克利娜·拉维耶被跟踪,虽然她必死无疑,但却出乎意料,她死得太早了。她还有用。接着杰森明白了。她不是因为对卡洛斯不忠而被杀,而是因为她没有听话。她跑去蒙索公园,那是她无可辩解的错。

经典服饰店里还有另一个已经确认的联络人,一个叫作菲利普·当茹的灰发总机。他的脸让杰森想起了暴力、黑暗、破碎的闪光和声音。他曾在杰森的过去出现过,这点杰森很确定,也因为如此,杰森必须小心,他不知道这个人对他有什么意义。不过当茹是个线人,也会被监视,跟拉维耶一样,这是另一个陷阱额外的诱饵,陷阱一收起来,就另有用途。

只有这两个人?还有别人吗?也许是个不起眼的职员,或者根本不是职员,而是别人?能够为高级时装业务,在圣·奥诺雷合理停留上几小时的供应商,但其实有着其他更重要的目的?或者是那个肌肉发达的设计师,勒内·贝热龙,他的动作也很快……很流畅。

伯恩突然僵硬起来,脖子往后紧贴坐椅,他想起了最近的事。贝热龙。那个晒得黝黑的皮肤,被紧紧卷起的袖子强调的宽肩……浮在窄腰上的肩膀,而腰下的强劲双腿移动迅速,就像动物的腿!猫的腿一样。

有可能吗?这个揣测是否只是个幻影,是他为了说服自己,用卡洛斯的熟悉影像片段组合出来的?卡洛斯是不是在线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潜伏在自己的组织内,控制、打造每个行动?那是贝热龙吗?

他必须马上打电话。马上!他所损失的每一分钟,都让他离答案更远,如果损失太多,就再也找不到答案了。但他不能自己打电话,一连串事件发生得太快了,他必须按捺住。

“看到第一个电话亭就停车。”他对司机说,司机还陷在圣体堂混乱的震撼中。

“如您所愿,先生。但请您理解,我已经超过向车行报到的时间了,超过很久了!”

“我明白。”

“那里有电话!”

“很好,停车。”

红色电话亭古雅的玻璃板在阳光下闪烁着,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座大型的娃娃屋,里面却有尿味。伯恩拨了电话,泰拉斯旅馆,投币,要求接四二〇号房。玛莉接了电话。

“出了什么事?”

“我没时间解释,我要你打电话到经典服饰店,找勒内·贝热龙。当茹可能会在总机上,编个名字,告诉他你刚才已经打了拉维耶的私人专线,你打了一小时了,说有急事,你一定要跟他说话。”

“他来接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我觉得他不会,但如果真的来接,就挂电话。如果当茹又接起电话,问他贝热龙什么时候会出现。我三分钟后再打来。”

“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刚才有个非常不得了的宗教体验,我一会再跟你说。”

杰森眼睛盯着手表,纤细的指针小小地跳动,慢得令人浑身剧痛。他在剩三十秒时开始倒数,计算和颈动脉相互呼应的心跳,大约是每秒二点五次。他在十秒时开始拨号,四秒时投入硬币,负五秒时和泰拉斯旅馆总机讲话。电话一响,玛莉就接起来了。

“怎么样?”他问,“我以为你还在打电话。”

“我们的对话很短。当茹很机警,他也许有一串私人专线号码的名单。我不知道,但他听起来有所保留,语气踌躇。”

“他怎么说?”

“贝热龙先生到地中海去找布料了。他今天早上离开的,要好几个礼拜才会回来。”

“我刚才可能看到他了,在距离地中海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地方。”

“哪里?”

“教堂。如果那是贝热龙,他就用一样锐利器具的尖端,赦免了某人。”

“你在说什么?”

“拉维耶死了。”

“我的天啊!你要怎么办?”

“跟我认为我认识的人说话。如果他头壳里有大脑,他就会听。他已经被标示为消灭的对象了。”

30

“当茹。”

“三角洲?我好奇什么时候……我想我到哪里都认得出你的声音。”

他说出口了!那个名字说出来了!那个对他没有意义、但在某方面却又是一切的名字。当茹知道。菲利普·当茹属于那段被遗忘的过去!三角洲。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三角洲,三角洲。三角洲!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有答案!阿尔法、喝彩、肯恩、三角洲、回声、狐步(alpha、bravo、、dea、echo、foxtrot)……

梅杜莎!

“梅杜莎。”他轻轻地说,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如无声尖叫般的名字。

“巴黎不是淡关,三角洲。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别想讨回什么。我们现在替不同的老板办事。”

“雅克利娜·拉维耶死了。不到三十分钟,卡洛斯在讷伊杀了她。”

“想都别想。两小时前,雅克利娜正在离开法国的路上。她亲自从奥里机场给我打电话。她要去找贝热龙先生……”

“去地中海找布料?”杰森插嘴。

当茹顿一顿,“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要找勒内……我想也是。这改变不了什么,我跟拉维耶说过话,她从奥里机场打来的。”

“是别人叫她这样做的。她听起来没有失控吗?”

“她很难过,原因没人比你更清楚。你在这里干的好事,三角洲,还是该叫你肯恩,随便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当然,她跟平常不一样,所以她才要离开一阵。”

“所以她才连命都没了。你就是下一个。”

“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你的表现的确名不虚传,但现在却相反。”

“有人跟踪拉维耶,也有人跟踪你,全天候监视。”

“如果有,也是为了保护我。”

“那拉维耶为什么送了命?”

“我认为她没死。”

“她会自杀吗?”

“绝对不会。”

“打电话到讷伊圣体堂的神父宿舍,问问在告解时自杀的女性。你会损失什么?我等会再打给你。”

伯恩挂了电话,离开电话亭。他走下人行道,找了出租车。下一个打给菲利普·当茹的电话,至少要到十个街口以外。这个出身梅杜莎的人很难被轻易说服,在他相信之前,就算是最普通的地方,杰森也不能被电子仪器追踪到,他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三角洲?我想我到哪里都认得出你的声音……巴黎不是淡关。淡关……淡关,淡关!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梅杜莎!

停下!不要想这些事情了……你不能去想。专心一点。当下。你,不是别人说的那个你,甚至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你。只有当下。当下才能告诉你答案。

我们现在替不同的老板办事……

这是关键。

告诉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是谁?谁是我老板,当茹?

一辆出租车猛然转向停下,车身几乎紧贴上伯恩的膝盖。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旺多姆广场。”他说,他知道那里离圣·奥诺雷很近。他一定要尽量接近,这样才能迅速将策略付诸行动。他占有优势,他要利用优势一箭双雕。当茹一定要相信,跟踪他的人会杀了他,但那些人不能知道还有别人正在跟踪他们。

旺多姆广场拥挤如常,车流也紊乱如常。伯恩看到街角有个电话亭,于是下了出租车。他走进去,拨了经典服饰店的号码,这离他上次在讷伊打电话,才过去了十四分钟。

“当茹?”

“一个女人在告解的时候自我了断了,我只知道这个。”

“拜托,你才不会因此满足……梅杜莎不会因此满足的。”

“给我一点时间,我把总机转成待机。”电话大约断了四秒,当茹回到线上,“一个银白发中年女性,穿着昂贵,带一只圣罗兰的包。我刚才形容了巴黎成千上万名女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随便杀个人,再把她描述进这通电话中呢?”

“喔,当然,我像圣母哀子像一样把她抱进去,血还从她身上的洞里滴到走道上。讲点道理,当茹。从最明显的开始,那个包不是她的,她拿的是白色皮包。她不像会帮对手打广告的人。”

“这只让我更相信,那不是雅克利娜·拉维耶。”

“我更相信自己。包里的文件会证明她是另外一个人。很快就有人来认领尸体,没有人会联络经典服饰店。”

“就因为你这么说吗?”

“不,因为我可以说出五件杀人案,卡洛斯都用这个手法。”他竟然可以。真是惊人。“有个人被杀了,警方相信他是某个人,死因成谜,凶手不明。然后他们却发现死者是另一个人,但那时卡洛斯已经到别的国家去了,又完成了一件合约。拉维耶不过是这个手法的变体。”

“三角洲,你从来不嚼舌根,但如果你讲了,那就是真的。”

“如果你能在圣·奥诺雷待上三四个礼拜,虽然不可能,但到时你就会看到这会怎么收场。会有架飞机或一条船在地中海失事。尸体烧得无法辨认,或根本找不到,但死者的身份,显然已经安排好了。就是拉维耶和贝热龙。但真死的只有一个,就是拉维耶女士。贝热龙先生有特权,比你知道得更多。贝热龙会重新回去做生意,而你,就只是巴黎停尸间里的统计数字。”

“那你呢?”

“根据计划,我也死了。他们希望通过你,来抓我。”

“很有道理。我们两个都是梅杜莎出身的,他们知道,卡洛斯知道,本来就假设你能认出我。”

“你认得出我吗?”

当茹顿了一下,“认得,”他说,“我对你说过了,我们现在为不同老板办事。”

“那就是我想谈的。”

“没得谈,三角洲。但是看在过去的分上,还有你在淡关为大家所做的事情上,听听梅杜莎同僚的忠告。离开巴黎,否则你就像自己说的一样,是个死人。”

“做不到。”

“你应该做得到。如果我有机会,我会自己扣下扳机,大赚一笔。”

“那我把机会给你吧。”

“请原谅,我觉得这句话太荒唐了。”

“你不知道我要什么,也不知道我有多愿意去冒险。”

“不管你要什么,都要承担风险。但真正的危险,来自你的敌人。我认识你,三角洲。我必须得回去接电话了。我想祝你打猎顺利,但是……”

这是他用上最后惟一一件武器的时候了,那惟一能让当茹不挂电话的威胁,“现在没有蒙索公园,你要打电话去哪里听取指令?”

当茹的沉默更彰显了紧张的气氛。他回答时,声音成了低语,“你说什么?”

“所以她才被杀,你知道。也是你被杀的原因。她跑去蒙索公园,因此送了命。你去过蒙索公园,你也会因此送命。卡洛斯已经容不下你了,你知道太多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安排来冒险?他会用你来抓我,然后杀了我,接着再开另一间经典服饰店。就像用一个梅杜莎对付另一个梅杜莎,你能怀疑吗?”

现在的沉默更持久了,气氛也比之前更紧张了。显然出身梅杜莎的当茹,正在问自己一些难题。“你要我怎么样?除了我之外。你应该知道人质是没用的。但你来挑拨我,用你知道的事情让我惊讶。我是死是活对你来说都没好处,你想要我什么东西?”

“情报。如果你有的话,我今晚就离开巴黎,你或卡洛斯都不会再听到我的消息了。”

“什么情报?”

“如果我现在问,你会骗我,要是我,就会。等我看到你,你才会告诉我实话。”

“然后脖子上还扣一条铁丝吗?”

“在大庭广众下?”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

“从现在起一个小时。卢浮宫外,靠近台阶的地方。在出租车站。”

“卢浮宫?大庭广众?你以为我知道的情报能帮你离开?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讨论我的老板吧?”

“不是你的,是我的。”

“踏脚石吗?”

他知道!菲利普·当茹有答案!保持冷静。不要露出你的焦急。

“七十一,”伯恩说,“只是个简单的问题,然后我就消失。你给了我答案,真正的答案,我会给你交换的代价。”

“有什么是我会想跟你要的?除了你以外?”

“可能会让你活命的情报。不是保证,但我这么对你说,你相信我,没有这个情报你就死定了。蒙索公园,当茹。”

对方再次沉默了。伯恩可以想见,这位灰发的前梅杜莎成员正瞪着总机,蒙索公园的名字在他脑中的回音越来越大声。蒙索公园害死了一个人,他肯定讷伊的尸体是雅克利娜·拉维耶的,当茹也同样肯定。

“可能是什么样的情报?”当茹问。

“你老板的身份。名字和足够的证据。可以密封在信封里,交给律师,在你有生之年替你保管。如果你的生命结束得不自然,甚至是意外,他会奉命打开信封,公布内容。那就是保护,当茹。”

“我懂了,”他轻轻地说,“但你说有人监视我,跟踪我。”

“掩护你自己,”伯恩说,“对他们说实话。你有个可以打的电话号码,不是吗?”

“对,是有个号码,有个人。”当茹的声音稍稍因为讶异而提高了。

“去找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除了交换条件之外,当然。就说我联络你,想跟你见面,时间是一小时后,在卢浮宫外。说实话。”

“你疯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通常都知道……你是在自掘坟墓。”

“这样的话你就有赏了。”

“照你的说法做,我会害死自己的。”

“看看是哪种下场吧。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络的,记住我的话,他们有我的照片,我一动手他们会知道的。”

“我又听到三角洲在说话了,”当茹说,“他不会自掘坟墓,他不会走到刽子手前面、要求蒙上眼睛的。”

“是的,他不会,”伯恩同意,“你没有选择,当茹。一个小时。卢浮宫外。”

任何陷阱的成功,都在于基本的简单性。反间陷阱的本质,惟一的复杂之处,就是反应必须灵敏,而且设计必须更单纯。

圣·奥诺雷经典服饰店外的街上,伯恩坐在出租车里等待着,这些话冒了出来。他叫司机带他在这个街区绕了两次。他扮成一个美国人,太太正在高级时装重镇里逛街的美国人,迟早,他太太会从某间店里冒出来的,他会找到的。

他找到的,是卡洛斯的监视人马。黑色大车上装着橡胶盖的天线,不但是证据,也是危险的信号。如果能弄坏无线电传输器,他才会觉得安全,可是没办法下手。但有另一个做法,是送出假情报。接下来大约四十五分钟内,杰森会尽力确保那根天线送出错误的情报。在后座隐匿的位置上,杰森研究着对街车里的两个男人。如果他们和圣·奥诺雷其他几百个男人真有什么差别,那就是:他们两个不说话。

菲利普·当茹走上人行道,灰色的小礼帽盖住了他的灰发。当茹的眼神扫过大街,告诉伯恩,过去曾是梅杜莎成员的自己,已经掩护好了。他打过电话,把那惊人的消息传出去了,他知道坐在车里的人准备跟踪他。

一辆显然是电话预约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当茹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后上了车。对街,一根天线仿佛预告不祥之事,缓缓从底座升起。猎捕开始了。

黑色大车跟在出租车后开了出去,这是伯恩需要的证明。他往前靠,对司机说,“我忘了,”他不安地说,“她说早上去卢浮宫,下午去逛街。老天,我迟到半小时了。请载我去卢浮宫。”

“没问题,先生,就去卢浮宫。”

他们正要前往的卢浮宫就像纪念碑一样,俯瞰着塞纳河的正面,在这短短的路上,他们两度超过黑色大车,然后又被超过。接近时,伯恩有机会看清他要的景象了。坐在司机旁边的人正对着手持无线话筒重复讲话。卡洛斯正在确认陷阱是否有缺漏,其他人正在包围,要去杀了他。

他们来到卢浮宫庞大的入口。“停在那些出租车后面就行了。”杰森说。

“但他们是在等乘客。我已经有乘客了,您就是我的乘客。我带您去……”

“照我说的做。”伯恩在前座放了五十法郎。

司机很快插进队伍里。黑色大轿车在右边二十米外,讲无线电的男人从座位上转过身,看着左后窗外。杰森随他的视线望去,所见的景象正如同所料。西面数百米的大型广场上,停着一辆灰色的汽车,就是跟踪拉维耶和维利耶太太的那辆,也是维利耶夫人送拉维耶去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告解后,带夫人迅速离开讷伊的车。那辆车的天线正缓缓收回。杰森的视线回到右边,卡洛斯的手下已经放下了话筒,黑色大车的天线也降下了。人员就位,确认完毕。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是卡洛斯的刽子手。

伯恩把注意力集中在卢浮宫入口前的人群上,他马上就看到穿着高雅的当茹。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在左侧大理石台台阶旁的白色花岗岩边,走来走去。

现在。是时候送出假情报了。

“停车。”伯恩对司机说。

“什么事,先生?”

“如果你照我说的做,我就给你两百块。停车,然后开到车队前面,左转两次,再回到下条巷子。”

“我听不懂,先生!”

“你不用懂。三百块。”

司机把车靠右,往车队的方向前进,到了之后又转动方向盘,让出租车左转,朝一排停着的车驶去。伯恩从皮带里抽出自动手枪,夹在膝盖中间,然后检查了灭音器,装上了灭音器的圆筒。

“您想去哪里,先生?”他们回到卢浮宫入口处的巷子时,一头雾水的司机问道。

“放慢速度!”杰森说,“前面那辆灰色的大车,看到没有?那个往塞纳河出口走的。看到没有?”

“当然看到了。”

“慢慢绕过那辆车,然后右转。”伯恩滑到座位左边,摇下车窗,藏好头和武器。几秒钟后,这两样都会再度冒出来的。

出租车接近灰色大车的行李箱,司机又转动方向盘。两辆车平行了。杰森把头和枪探出去,对准灰色车子的右后窗开枪,五发子弹一发接一发,那两人吓得尖叫起来,躲开车子窗框,趴到前座下方。但他们一定看到他了。这就是假情报。

“离开这里!”伯恩对吓坏的司机说,在前座丢了三百法郎,然后把戴着软帽的头缩了回来。出租车飞似的朝卢浮宫的石造大门前进。

现在。

杰森躺在后座,打开门,滚到外面铺着鹅卵石的人行道上,朝司机喊出最后一个指示。“如果你还想活命,就离开这里。”

出租车绝尘而去,司机大叫着,引擎加速运转。伯恩扑进两辆车之间,现在灰色大车已经看不到他了。他慢慢站起来,从窗户间偷看。卡洛斯的手下动作又快又专业,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就展开了追逐。他们看到了出租车,出租车比不上他们威力强大的豪华轿车,这样出租车就变成了目标。司机推挡加速前进,同伴则是拿着话筒,天线又从底座升起。讲话的人对着话筒,给前门大石梯附近的同伙嘶吼指令。加速的出租车转进塞纳河畔的巷子,灰色大车紧接跟在后头。他们经过杰森面前几米时,两个男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们看到了肯恩,陷阱已经收口了,他们几分钟后就能拿到报酬。

反间陷阱的本质,惟一的复杂之处,就是反应必须灵敏,而且设计必须更单纯。

再过几分钟……如果他的信念没错,那他就只有一点点时间了。当茹!线人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那个微不足道的消耗性的角色,就像已经被消耗掉的雅克利娜·拉维耶一样。

伯恩从两辆车中跑出来,朝黑色大车前进。距离不到五十米了。他看见那两个男人,正朝着还在大理石台阶前走来走去的菲利普·当茹前进。一发准确的枪击,就会要了当茹的命,踏脚石七一就跟他说再见了。伯恩跑得更快了,手放在外套里,抓住那把沉重的自动手枪。

卡洛斯的卒子只有几米远了,现在他们也加快脚步,行刑动作要快,在受刑者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就先将他放倒。

“梅杜莎!”伯恩喊,他没意识到自己叫的竟是这个名字,而并非当茹,“梅杜莎!梅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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