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你是真的觉得我从没喜欢过你,还是不敢承认我喜欢过你?”姜真眉眼浮现一丝不耐,她从来不做无谓的后悔,也不想抹去沾上错误的曾经,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她年少时对封离的情意从未作假,便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对你无情,为什么要救你?——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取得的符号吗?”
“你看不清想要的是什么,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
“我只想要你。”封离被她压在地上,轻声低喃。
姜真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他,神色坦然又冷漠:“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她不再废话,双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之力,将剑身狠狠贯穿了封离的胸膛,剑尖直接穿胸而过,把他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厚的混沌之气席卷剑身,像尖刃一样刺进他的心脏,将白衣染湿,姜真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要快。
他的胸口顺着剑身剧烈地起伏,背脊弓起一道凸起的,尖锐的线条。
他还在笑着。
姜真的脸上还淌着潮湿的水珠,仿佛冷汗,又或是眼泪,透明的水痕汇聚到削瘦的下巴,顺着呼吸滴落在他的胸膛,无影无踪。
“好像……真的无法摆脱天命。持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说过,我和你,并无缘分,他说得对,是吗?”封离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肩,如同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呼吸逐渐沉重,语气却平静得多,那双鎏金的瞳孔,在沾染着鲜血的五官下,衬托得愈发妖异:“无论做什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姜真跪在他身上,稳稳地抓住剑柄,一点一点地往下按压,垂下的发帘下,眼神晦暗又冷漠:“封离。”
“从头到尾,所有的决定,难道不是你自己做的吗?”姜真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场朦胧的雨:“所有的路,也是你自己要走的。”“你操控着你的人生。”姜真冷笑一声:“然后告诉我,这是命运。”
持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命运有其无限的可能。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后悔。
“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姜真拧转剑身,瞳孔中倒映出灰色的雾气,封离身上的气运,正在被她缓缓抽离:“你可以给我精美的簪花、华服、珠宝、胭脂,却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力,和一把武器。封离,我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只是我自己。”
“我在破碎的记忆里挣扎的时候。”姜真眼眶里的雾,再也不受控制地垂落,眼泪落在他脸上,像一块融化的冰:“却以为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了。”
封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到这一刻,才像是感受到濒死前那一瞬的顿悟般,清醒过来——懦弱的一直是他自己。
他嘶哑着嗓子,凄凄地看向她:“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
人没法回到过去,他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手,带着玉石俱焚的神情,硬生生撕裂开自己的半边肩膀,紧紧用臂弯扣住她。
姜真已经取出了他的气运,想要伸手去剥开他体内的骸骨,却没想到他在濒死前会突然疯狂挣扎,明明身体大半都已经被撕裂,他却好像疯了一般,紧紧拥抱住她,汩汩的鲜血喷涌出来,沾得她全身都是。
封离在她耳边,声音小而模糊,像是彷徨的,诅咒的低语:“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死在你手上,好像也不错,阿真,我知道你没杀过人,记住我死去的样子,记住我腐烂的样子永远记住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他重复那句话时,声音已经是近乎绝望的悲凉哀嚎,边哭,边笑,连骨头里渗出凉意,眼泪在苍白的面容上蔓延,冲刷覆盖住了血迹,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解脱。
“不要忘记我。”
封离嘴唇瓮动,屈辱地闭上双眼,实际想说的是“不要爱上别人”,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死亡曾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恐惧,封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
但最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会害怕死亡的,所有难忘的记忆,破碎的感情,终结在死亡面前,只是渺小的灰烬。
封离抓着她的手,贴在他碎开暴露的脊背中,往他的血肉里按,仿佛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和她贴得更近一些,明明已经血肉相结,心却越来越远:“你不是想要骸骨吗?来拿吧。”
他半睁着眼睛,眼里的金色暴烈地像是要流淌出来,和被泪水粘在一起的睫毛,黏合成一团。
“记住我,记住你杀的第一个人,记住我死去的、丑陋的脸。”他发狂地推着姜真的手,要让她亲手贯穿他的心脏,他的血肉,他的胸膛。
他要让姜真每个夜晚,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面容。
姜真吃不消他这样发疯的动作,黏糊又坚韧的血肉包裹住她的手,她一瞬间简直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一手抽出贯穿他胸膛的剑,想要重新举起,却在再次挥下时,被封离咬住剑刃。
封离咬在剑刃上,刃锋顺着姜真的力度微微下沉,切开他的血肉,鲜血从唇缝中涌出,他狠狠用劲,后槽牙一咬,竟然一口咬碎了剑身,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真的手抽搐了一下,瞪圆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张开唇,口腔里涌出鲜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吧,亲手杀了我。”
封离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从口中蹦出来。
至少他死去的这一刻,属于她,他们血肉交融。
姜真垂着头,手支在地上,慢慢起身,没有说话,地面上汇集的血泊,仿佛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地冒出细小的泡。
所有的血迹,像是水流一般,在她身后重新聚拢,化作一柄利剑。那柄利剑的中心,镶嵌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珠子,覆盖的色彩,宛如活物。
熟悉的声音从珠子里冒出来:“差点忘了,血也是水嘛。”
姜真反手抓过血剑剑柄,行云流水般横劈过来,长剑划出干脆利落的一道线。
她的水袖也如鹤一般翩然飘过,宛如被放缓了千倍,在他眼里那么清晰、明显,不染尘埃,封离却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目光中只剩下那双如同雨雾的清冷双眼。
头破血流,原是不痛的。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穿越了无数时光,落在女孩青涩的脸上。
十七年前的上巳节,她站在他对面,看过来时,阳光恰好照亮了她脸侧,映衬出丝丝半透的绒毛,那时她好像穿的是粉白的小袄,封离回想起来,竟还记得她衣襟上绣的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