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死,对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条转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对于爱他的人,却意味着全部。听着钱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钧垂头对着他爸,两人一起失声。
很久很久,柳钧才能跟他爸说话:“告诉她,宏明一死,已经封口,她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让有些人坐立不安。这是宏明在电话里无法说的意思。再告诉她,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让他爱的人好好地活着。让她不用担心出来后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钧站在哭倒的钱宏英身边,跟他爸说了好多,甚至包括将钱宏英先运到别处,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说给钱宏英听。
“我这就去一趟那边,将宏明接回来。”
钱宏英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柳钧。
柳钧也看了她一会儿,坚定地道:“好好活,谁也不要自杀。没有过不去的坎。自杀是对生者的最大惩罚。”
说完,柳钧就走了。他得放下工作,他需要亲自过去处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钧的状态,一定要押车陪着,跟银行请了个假,几乎连准备行李的时间都没有,拿起一包现金就跳上柳钧的车子。柳钧开车越来越不在状态,大多数路段是崔冰冰接手,两人开了许多歪路,终于将后事圆满地办完了回来。
这个时候,钱宏英已经自首去了,嘉丽还没出来。连柳石堂心里都很难过,拉着儿子问,是不是他过去的罪孽害了钱宏英。柳钧没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谁知道呢。现在好歹活着一个是一个,即使那是钱宏英。柳石堂替钱宏英请了个好律师,用的是儿子的名义。柳钧让把嘉丽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讳地说,那个女人还是住里面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来还不得给债主们五马分尸了啊。崔冰冰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与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样,若是嘉丽出来,不是柳钧成了嘉丽的帅小厮,就是她成了嘉丽的胖丫环,凭啥?崔冰冰很满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丽,却并未坚持。
钱宏明的死,让柳钧着实颓了好几天。老板精神不佳,员工便得议论纷纷。眼下正是整个工业区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总能见到又有公司倒闭,门口围了一大群讨薪的工人,有的工人则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门,将工厂洗劫一番;更屡见不鲜的是成群结队的打工仔拎着结实的行李等在开往火车站的公交候车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乡的季节。每一个看见这种情形的打工者,很难不感同身受。再加上每个腾飞的员工都亲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减少,尤其是天天经过的那家从腾飞出走的小谢公司从大幅裁员到关门停产,公司门口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有些从腾飞出走的工人回来打听能不能再回腾飞上班,要不然几个月停薪下来,全家都得上街讨饭。因此每个腾飞的员工本已提心吊胆。及至看到老板的脸色不佳,更是感觉危机重重。危难时刻,饭碗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于是,产品品质方面,反而合格率明显上升,连续好几天冲破柳钧以为不可能达到的极限。对于柳钧,算是意外之喜。
好几天的忙碌,终于将案头工作做完。这个时候,国内的汽柴油价格终于上调,柴油车不用再漏夜排队加油,郊区加油站门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发电机终于又有了口粮,但毕竟是涨价。而且工业用电也同时涨了。油、电是工业企业的口粮,本已是业务收缩,利润下降,却更遇上成本上升,企业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钧稍微闲下来,想起钱宏明临终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钱宏明挣钱后帮了不少人,大多是些穷苦学子,他经常在每年夏天亲自开车将一年的学杂费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穷苦学子手中。傅阿姨也是接受钱宏明帮助的众人之一。但是为什么钱宏明在千言万语来不及交代之时,硬是特意说到傅阿姨,柳钧心中隐隐猜到原因。于是他挑了个周末带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进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于“村村通”工作的开展,以往需要高底盘车子才能通过的进村公路,而今修成双车道的水泥路,柳钧开着崔冰冰的奥迪tt已能畅行无阻。但即便是道路顺畅,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凉,进村后沿路遇见的全是老人,大约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愿意留守这个群山环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钧下车,问都不问就扯开嗓子大喊:“傅老师,你家又来客人了。”
柳钧略微惊讶,村人怎么知道他是来找傅阿姨的?抬眼,循着村人的指点看到傅阿姨家刷得雪白的外墙,和码得鳞次栉比的青瓦,很是整齐秀气的村屋,旧,却有风雅。他盯着傅家敞开的大门,傅阿姨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忽然出现在柳钧面前,脸色有点儿尴尬,却并不阴冷。柳钧也是有点儿尴尬地看着傅阿姨,好在怀里的淡淡大方地喊了声“阿婆好”,他就顺势道:“我女儿,傅阿姨看上去气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笔挺的身材,但是整个人圆润了许多,不再是过去那种芦柴棒似的皮包骨。相应地,脸上的神态也和缓了许多,有了不错的微笑:“你女儿啊,比小钱的女儿小,来,屋里坐,别晒着。”
柳钧原以为需要与傅阿姨好好沟通一番才能正常说事,傅阿姨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重新粉刷过?我看这儿几乎没有人家装空调,晚上不用吗?”
“小钱也跟我提起过要装空调,前两天他来这儿住了才知道,这儿夏天晚上不用空调,睡觉还要盖毛巾毯呢。非常感谢你和小钱总是想着我,给我那么多钱翻修房子。非亲非故的,怎么好意思?”
柳钧心说钱宏明把功劳分一半给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果然,前阵子钱宏明失踪,就是躲到傅家来了。倒是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连他都没想到。大约若非嘉丽忽然回来,钱宏明还可以继续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丽知道这个地方,以嘉丽的修为,被人翻来覆去问上三天,再冷僻十倍的地方也肯定让她招供出来了。想起惨死的宏明,柳钧的眼眶又红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没有注意到柳钧的异常,也是刚从大太阳下面走进屋子,眼前黑乎乎地还不适应。她进了门,一边给父女俩倒水,一边继续唠叨:“你们坐,我给你们摘两只番茄来吃,我们这儿地里长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钱最爱吃,我每天给他做。”
柳钧实在不愿再听傅阿姨欢天喜地地提到钱宏明,就道:“宏明刚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从你家离开就去了。我今天来取他的遗物,也跟傅阿姨说一声。”
“怎么会啊,小钱是个好孩子,他怎么去的?”傅阿姨的眼泪毫不犹豫地流了出来,那是真的伤心。
“是的,他是个很好的人。”终于有人说钱宏明是好人,柳钧心里很是舒服,“他前儿感觉不好,来傅阿姨这儿修养,可惜回去还是逃不过,但是他在这儿度过宁静祥和的最后几天,我替宏明来谢谢傅阿姨的真情款待。具体的我就不说了,很难过。”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脸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边说一边哭,走进里屋搬出一只纸板箱,放到柳钧面前的桌上:“难怪他走的时候打包得这么好,他心里太清楚了,唉,这孩子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也是脾气最好的孩子,他对谁都那么好,说话做事让人心里舒坦,小小年纪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还清透,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不长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后要向他学习,对人多点儿体恤,别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师的姿态,以钱宏明为榜样,好好教育了柳钧一顿。柳钧唯唯诺诺,虚心接受。
柳钧和淡淡吃了中饭才离开傅家,傅老师送出门来,对着柳钧的车子还教育柳钧做人要学小钱的踏实,小钱买车就买结实的,能扛的,而非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柳钧依然虚心接受,这时候谁能说钱宏明的好话,再怎么说他都爱听,即使拿他做垫底都行。
车子绕出大山,柳钧就迫不及待抱纸箱下车,掏出瑞士军刀将纸箱拆封,寻找钱宏明留给他的遗言。他没有找到,但是看到一台几乎是崭新的上网本,他想,就在这儿了。回到家里,淡淡睡午觉,他将上网本充电,迫不及待地打开查看。果然是新买机子,上面连杀毒软件都没有,也没有文字处理软件,仅有windows的操作系统,几乎是裸机,只除了可以上网,可以在线写字。柳钧从浏览器里找到钱宏明的访问历史,果然,除了新闻网站,就是那个论坛的链接。除此,钱宏明什么文字都没留下。柳钧心里非常遗憾,可是想了会儿便想通了。以钱宏明的精细性格,他是绝不能容忍在最后一刻由于手脚没做干净而节外生枝的,他要将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傅阿姨毕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产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里除上网本之外,还有钱宏明换下的一望而知名贵的衣服鞋包。柳钧将这些东西依然封存在箱子里,打算以后交给钱宏英。而钱宏明这个人,也成为被封存起来的历史。历史,从来只有有限的人有兴趣开启它。
柳钧又接到申华东电话,这几乎已成为例行电话,开头第一句总是“你家开工率止跌没有”。柳钧道:“相比倒闭的,我们能维持的总是好的。我想到广东那边喊了那么久的淘汰产能,最终却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曲线实现。”
“我这儿坚持没问题,只是开工率越来越低,30%了,我挺不住了,得开始裁员。”
“我建议非不得已不要考虑裁员,既然你能坚持,裁员是下下策。我认为腾飞之所以成为腾飞,不仅仅由于那块地皮、那些厂房和那些设备,还有一帮训练有素的员工。我裁员,那等于白白往外扔培训费啊。”
“问题是你看新闻没有,对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国的次贷危机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银行倒闭,那意味着危机目前不受控制地往纵深发展了。都说这是危机的第二波,而且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这阵势,你能保证一两年内美国经济恢复平稳吗?我看越来越难。我国眼下的困局可以说大半是输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国内制造行业一两年内会有起色,为此我必须裁员,千方百计削减支出。我们集团万名员工,让我白养一年两年,会吃死我。”
“其实随着那些虚肿的企业逐步退出,业务正逐步向存活的企业集中,即使银行贷款暂时不放开,我们存活者的日子也会逐渐好过起来。我感觉目前业务量普降是业界对危机来临的无所适从,进而观望导致,未来还会有清理库存等行动,等这一阶段过后,正常需求会体现到业务量上,不可能有一两年之久。我现在的心态是把时局当作一次洗牌。”
“兄弟,别傻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许多企业关门歇业是主动的。本地老板很多人经营方式比较保守,他们手头有钱,没有债务,他们心里不慌,面对危机,他们的处理办法是主动关门,将支出降到最低,这是积极的冬眠,只要经济略有起色,他们立刻就可以招人将机子开起来。这种企业的产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们也从来没有退出的打算……”
“这是看行业的。虽说中国最不缺的是人,但中国最缺的是高级技工。我这儿全是后者,我要是把这些从白纸培养起来的技工裁员了,回头往哪儿找去?”
“嗯,我这儿跟你略有不同,我爸发家的产业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机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暂时降等使用。我必须考虑裁员。顺便正好有借口把跟不上时代的老臣子请回家。”
“人心,别伤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从没见过,我从来只看到利益的交换。柳钧,人心只是借口而已,不能当真。别看他们当面对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发他们工资,你看你还能不能在他们面前说响亮话。”
两人经常出现这种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现象,柳钧就转了话题:“陈其凡怎么样了?”
“大女人太麻烦,实在是太麻烦,对我一直不假辞色,我快成大家的笑话了。”
“我支持你坚持到底,这回宏明的事儿,要是老婆换作阿三或者陈其凡,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个结局。”
“但问题是这种女人只跟你谈国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谈情说爱,我跟她只好总在明亮的众目睽睽的环境下座谈当前局势。你说我这是找对象还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单独邀请了,你还假斯文,赶紧找一切机会突破,无赖,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陈其凡越是吃那一套。你只要相信一条,她们绝不会真对你生气,她们心智成熟,对于自己认可的人,态度其实相当宽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谈情说爱方面eq这么高,在公司怎么忘记收买人心了。明天上班就收买去。”
“呵呵,对啊,你的不裁员理论可以好好发挥一下,最好声泪俱下的,感动得人家拿你这个老板当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买你们人心的事,我看大伙儿最近心情都低气压,如果我拿下陈其凡,我出来组织一次活动,封一条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伙儿出来遛遛车。咱这时候更得苦中作乐。”
柳钧不禁开怀一笑,这个申华东,实际是个精细聪明人,可浑身又是大大咧咧,从上到下透着乐观。做人就得这样。
但柳钧毕竟还不至于没策略,不会无缘无故就召集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开一场宣誓会,发誓不会以裁员来度过危机。作为一个管理人员,耐心,是必备的素质,他必须耐心等待时机的出现。而内心深处,其实更愿意那时机不要出现。
趁着全公司上下因饭碗危机而人心惶惶,柳钧与罗庆开会,商定调整岗位架构。罗庆工作积极主动,勇于表现,柳钧逐年扩大对罗庆的授权,眼下罗庆已经成为公司的副总。岗位架构调整是罗庆去年提出,罗庆认为公司从无到有,又从几十个人发展到而今的千人,却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构,导致公司管理重床叠架,职责不明,条理不清,人浮于事,内耗渐增。调整架构的构想早在去年已经有了定论,柳钧也已拿出方案与各部门负责人讨论可行性,原定于今年推广实施。但是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让架构调整困难重重,公司很难劝说员工做出与原有的劳动合同有所不同的岗位变迁。因此架构调整设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弥漫在整个工业区的倒闭风和裁员风帮了柳钧,当一个问题摆在面前,“调整岗位还是失去饭碗”,大多数人息事宁人地选择了前者。余下的少数,便容易各个击破。
这一次的调整,柳钧明刀明枪摆明了铁腕。铁腕必然招致反弹,现在的人谁都不笨,尤其是腾飞腾达多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员工,柳钧预计反弹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护自身权益之路。然而,为配合调整的强硬需要,柳钧势必不可能很顺利地对反弹有求必应。但他担心一件事。年初时候劳动局曾经重手作出警告,对于不遵守新法的公司开出巨额罚单,即便是重大环境污染都没领教过的巨额罚款。而且听说这么重手处罚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国同唱一首歌。企业任何与新法擦边的行为都会被劳动局放大了警告。柳钧有点儿担心公司的调整动作会被抓典型,他让老张提前向劳动局投案自首,说明情况,回复却是让柳钧目瞪口呆。官员口头表示,眼下工业区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企业存活,对于新法的执行暂缓,有些不是人命关天的劳资纠纷他们会酌情手下留情。虽然没有文件,可是柳钧这一回相信他们。他连忙向狐朋狗友广而告之。说到原因,他想到钱宏明曾经跟他争辩过的有关房改为什么教改为什么的利益站位,他根据钱宏明的理论推而广之分析劳动局的口头答复,原因就是那么简单:毕竟,财政收入依靠企业税收,企业首先不能倒。在企业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贯彻实施,但是当企业在目前的经济大环境下普遍摇摇欲坠之时,新法可以靠边站,保谁不保谁便有了另外取舍。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钧一再感慨钱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开行业会议的时候,柳钧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要求他去办理嘉丽的取保候审。柳钧只记得律师为钱宏英做取保候审,但被钱宏英意外拒绝。可他们并未提出给嘉丽取保候审,怎么公安局反而主动来电。想到自己还得过两天才回家,就让崔冰冰去办理。崔冰冰没时间,一个皮球踢给掏钱请律师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这个他人当然是钱宏英,他对嘉丽非常不满。钱宏英自首去之前差点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溃,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诉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齿发誓出来后绝对不放过嘉丽。柳石堂当然不可能替钱宏英动刀子,但让他出面保嘉丽,他心理很不平衡,总想做点儿什么手脚。因此他不愿律师跟随,再说,他也不舍得那论分钟计价的律师费,他相信他这个老江湖没有迈不过的门槛。
想不到现在的机关办事人员非常地热情主动,一听说他来保嘉丽,立即尊老爱幼地领着他办完所有相关手续,他说他不是亲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们就给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领到医院将人领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个烫手山芋,嘉丽这种在案子里无足轻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那是个谁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难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处置闭着眼睛挂着吊针的嘉丽,可是不处置,儿子儿媳哪有时间,唯有他来当这个嘉丽的老家佣了,苍天啊。
问儿子,儿子不知道嘉丽父母的联络方式,问公安局,问出来的却是他儿子的地址电话,通过律师问钱宏英,也只知道嘉丽父母所处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带着保姆,守在嘉丽的病床边,等她睁开眼睛说话。崔冰冰本来不想沾手嘉丽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难,只得处理完工作之后,于夜晚九点多来医院接替筋疲力尽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里很满意的要财有财,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儿媳,再看看病床上闭目不醒的嘉丽,拖儿媳出去走廊说知心话。
“阿三,这事儿吧,我看你一定得在阿钧回来之前处理妥当。我告诉你啦,男人都是轻骨头,看见林妹妹都走不开身。里面躺的那个,你千万别让阿钧接手,阿钧是老实头,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钧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着,到时候很麻烦。我走了,我让医生给她用了好药,医生说她会醒来,不是什么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正讨厌嘉丽干吗将联系人设定为非亲非故的柳钧呢,干吗总抓着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将女儿扔老妈那儿,来医院做胖丫头。一直等到嘉丽终于在十一点多悠悠地醒来,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对焦,崔冰冰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口长气。
“宏明……宏明……真的……吗?他们对我说话总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后一刻,一直与柳钧连线通话,柳钧至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的怀疑我很理解,不过这已经是既成事实。目前骨灰盒在我们这儿暂寄,我们不知道怎么联系你父母,又见不到你,宏明也没留下遗言该怎么处理他的后事……”
嘉丽从睁眼开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却看到很少的眼泪,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眼泪,可明明嘉丽都哽咽得无法说话,崔冰冰心说嘉丽眼泪已经哭干了?嘉丽哭了很久,才问:“宏明……跟柳钧说了什么?”
“你身体太弱,我暂时不方便跟你说,柳钧将当时的通话做了个记录,打算以后交给小碎花的,你回头恢复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电话吗?让我来立即通知伯父伯母你平安出来的好消息。”
“我爸妈会伤心死的。小碎花也会哭死。怎么能通知他们呢?”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诱,分析为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又为什么应该告诉家人事实,而不是让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虑地等待,还说隐瞒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此时大家应该抱团尽力实现宏明的愿望。嘉丽终于在接近凌晨一点钟时认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将父母家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崔冰冰。终于拿到联络方式的崔冰冰几乎不作停留,再和颜悦色地劝说了几句,就将嘉丽交给雇来的看护,累得摇摇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丽父母来接手他们的女儿。
嘉丽的父母当然是立即赶来。崔冰冰一看他们火车到达的时间比柳钧飞回家的时间晚两个小时,当即先斩后奏,将二老与小碎花接到他们原来的住处,因为房产归属二老名下,暂时未被搜出没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见女儿,崔冰冰好事做到底,亲自开车将哭哭啼啼的三个人送去医院。她问二老小碎花的学业怎么办,二老说正想办法,小碎花非本地户口,在老家找不到对口好学校,要不得付昂贵的择校费。崔冰冰说她有办法让小碎花进好学校,但是只在本市有办法,二老一时委决不下。
到了医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气地掏出柳钧的回忆记录,交给醒着的嘉丽。她告诉嘉丽父母,朋友们都很恨。崔冰冰放下记录就走了。嘉丽焦急地打开看,看到宏明说到他现身的原因,她惨叫一声昏倒过去。嘉丽父母这才知道崔冰冰说朋友们很恨的原因,才知原来朋友们恨的乃是他们的女儿。如此,他们即使再有千难万难,还怎敢向钱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汇报。柳钧皱眉道:“会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样,你做钱宏明第二?看她那样子,本来还想把自己甩给我们这些朋友了呢,可真不见外。或者你现在就去医院挽回?”
柳钧想了想:“就这样吧。我明天过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学有问题,我们帮助解决,从住宿到学杂费,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读书为止。我还得提醒他们赶紧回老家,这儿待着,迟早被债主们找到撕了。”
“我去,我明天顺道过去一下,不像你得专门找时间去。现在非常时期,你还是好好盯着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记老江湖公公的教导,说什么都不能让柳钧看见嘉丽心软。
柳钧皱眉叹息:“你帮我去处理吧,我现在不能想那件事,不愿提,一想到,脑子里就有闷响,晚上又得做梦被闷响惊醒,很神经衰弱。宏明只提到让我照顾小碎花,唉……我鸵鸟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头皮,将此事撂了,不敢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医院,却没见到嘉丽一家。问到护士站,护士说昨晚有苦主来大闹,吵着要昏迷的病人血债血偿什么的,还动起了手,一直到报警才拉开。那帮人还是虎视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劝走。病人家属不顾病人依然昏迷,赶紧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这个结果,想到她见到的那个跳楼的债主,人家那家属当然是放不过嘉丽。她转去嘉丽父母住的地方,也没看到人。打嘉丽父母的手机,也是关机,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钧再也不敢鸵鸟,立刻飞车赶去崔冰冰从嘉丽嘴里骗出来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车快还是怎的,反正他等到傍晚,还没等到嘉丽一家人回来。他完全是仗着车好,在小区保安的默许下,愣是在大热天赖在嘉丽父母家楼下。夜色四合,坐在车里才好过了些,柳钧不敢有些许走神,紧紧盯住黑暗中的楼道口。他隐约猜测到,嘉丽家人可能成了惊弓之鸟,但是他不相信嘉丽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后,世界几乎沉寂,柳钧困得眼皮打架,嘉丽的父亲终于鬼鬼祟祟地出现了。柳钧跳出去,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释,嘉丽的父亲都不相信他是来帮忙的,因为嘉丽的父亲更相信一种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钱宏明的朋友恨死嘉丽。两人完全无法沟通,嘉丽的父亲自然是不肯告诉柳钧嘉丽怎么样了。
柳钧只能提出最后的要求:“您两位老人家在可预见的日子里照顾嘉丽都忙不过来,让我来照顾宏明的女儿。我是宏明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后联络的人,我对小碎花有责任,小碎花也从小跟我很亲。你们可以相信我不会亏待小碎花。”
“只要我们没死,我们自己照顾小碎花。”
“小碎花的学业很麻烦,她在国内上了一年小学,又到澳大利亚上了半个学期,如果在这边降级上学,又从二年级开始学,会比较吃亏。而且她还得过语言关,我有出国留学经历,可以帮小碎花扭转过来。而且我有财力可以让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刚刚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没有精力安抚小碎花的心情,大约只有我这个跟宏明从小一起长大的还算合适。我刚出差回来,很累,没力气花言巧语,只有一句表态:一切只为小碎花。但只要嘉丽恢复,她怎么想,我们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业,有身份,我的工厂摆在那儿,您随时可以考察我,我不会信口开河。如果我有胡说,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厂,很简单。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从今后我女儿什么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灵保证,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会临终托付给我。”
柳钧无视嘉丽父亲的一再拒绝,拉住他抢着话头一口气说了所有的话。但嘉丽父亲沉默。柳钧也不知嘉丽父亲是什么意思,最后只好来最直白的:“你们根本不用怀疑我,我不会跟你们抢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儿。我完全是看你们现在照顾可怜的小碎花有心无力,而我只想为小碎花好,只为小碎花。您也累了,这一天这么大年纪都没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给您时间。小碎花刚刚知道她父亲去世,她还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抚,必须立刻,这就是我赶来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给我吧,我的三家实业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亲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单位,我都写在这纸条上,您拿走,我家大业大,不可能为争夺小碎花卷包逃走,放弃那么多。您只要愿意,有时间了,随时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经说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吗?”
嘉丽父亲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钟,柳钧算是获得嘉丽父亲的初步许可,也是因为嘉丽父亲也凭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顾不知昏迷到什么时候的女儿,又照顾好外孙女,终于答应将小碎花交给柳钧,因为这也是宏明的遗愿。把小碎花交到柳钧手里的时候,嘉丽的父亲看到小碎花对柳钧的信赖,更看到柳钧的眼泪,嘉丽的父亲终于无奈地信任了。
柳钧一向反对老板亲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将公司办得像作坊,但这一次为了小碎花破例,他在小学开学之前,上下班一直带着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单,落单的小碎花会睁着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他随时联系嘉丽父母,希望为小碎花带来她妈妈恢复的好消息,可惜,嘉丽醒了,但嘉丽的魂追着丈夫不知去了哪儿。嘉丽的父母一说就哭。
然而,事情总是有转机的,只要有人坚持不懈。现在的大清早,柳钧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孩子。柳钧一早在厨房烟熏火燎地做煎饺,下馄饨,没有听到手机提示有短信。崔冰冰反而听到了,从浴室出来看短信说的是什么,却看到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一只光溜溜的手比划出一个“v”,是申华东来的短信。
“咦,东东这么早跟你打什么暗号,你看,搞定什么了?”
柳钧扭头一看屏幕,“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他最近几天难得舒心的笑:“那家伙搞定陈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吗?准是床上。”
“哦耶,你们这些鸟男人,这种事也能公开吗?你们走着瞧。”崔冰冰将照片转发到自己手机,她又转手将照片转发陈其凡。“哇噻,爆发枕头大战了,我很有兴趣。东东今天准保全线溃败。”她还不尽兴,又叫柳钧竖起小指头,让她拍一张,立刻传给申华东。收拾完了申华东,这才哈哈大笑着去女儿的卧室,收拾两个小的。
可是,进去却见淡淡的床上不见人影,崔冰冰下意识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轻轻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钧与崔冰冰商量着给两个小孩同样的环境,可是一个喊爸爸妈妈,一个喊叔叔婶婶,立刻亲疏有别了。于是两个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盘西化,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三,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钧,完全没大没小了。崔冰冰看过去,果然见淡淡挤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还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协助淡淡爬上来的?”一边下手将淡淡挠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来两个都是小坏蛋。怎么办,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声钻进小被子,猫了起来,小碎花认真地道:“不能体罚孩子。”小碎花的脸上没有笑。
崔冰冰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不体罚,我们挠脚底,哇。”她“刷”地掀开小被子,出手如电,四只小脚丫先后中招,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尤其淡淡更是大声地尖叫,大声地笑,引得柳钧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看见了小碎花的笑,但是两人都没点破,彼此会心一笑,依然若无其事地各干各的。他们竭尽全力给小碎花营造常态,抹净所有的特殊。他们相信小碎花未来的笑容会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却是千头万绪,架构的调整并非只是将每个员工的岗位换个名称那么简单,其中需要协调,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调整结果是否有利于工作效率的提高。于是原本该因为开工率降低而清闲,反而变得从上到下忙忙碌碌,由于不熟悉新架构而工作失误的,而火烧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层的管理人员更是忙得疲于应付。柳钧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门户网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级,也是热闹得不可开交,他无法不想到那些网站的管理者会不会也是趁淡季给大伙儿找事情干,省得大伙儿闲出问题。
在这样人为的忙碌中,开工率依然势不可挡地下降,降得每一个老板全寒透了心。连宋运辉那边也遭遇一样的问题,梁思申跟柳钧说,宋运辉急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说眼下的经济环境前所未有地恶劣。宋运辉还捎话给柳钧,这种形势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命并不容易。包括申华东,总有一天也终于笑不出来。本地论坛无聊地闲扯本市若干著名公司的境况,众人踊跃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机厂车停车场的照片和上班时间大门口的人流。那个有心网友倒未必有什么恶意,但是他为了反驳另一个网友说的市一机才不会出问题
,而从库存照片里挖出证据。去年上班时间厂车排队,今年上班时间厂车寥寥无几。去年上班时间大门口人流如鲫,今年上班时间大门口人头稀稀拉拉。此人还认真地点了人头和车辆,得出结论,市一机现在能有两成的开工率已经算不错。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样的新闻很快传播开来。对于腾飞这样的公司,这种消息再怎么流传都无所谓,可对于上市公司却不一样了,上市公司面向公众。顿时,申家父子为扑火而焦头烂额,申宝田更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划归崔冰冰爸爸的麾下。申华东少帅上马,身后没了一根定海神针,他拍板的时候很是心神不宁。什么赛车,早都丢到脑后去了。他的裁员计划,更因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钧无须关注网上讨论,他和崔冰冰知道的事情若是扔上网,绝对是火爆帖,因为他身处其境。他几乎是最早知道小谢出逃加拿大,工业区为稳定局势,找到柳钧希望他接手这家乱成一团的有渊源的企业,柳钧哪儿接得住?他现在能活命已经上上大吉,怎还敢想扩张?工业区政府只能愁眉苦脸地与债主们谈政府主导下的破产重组。有家工业区企业的老板正被债主盯得走投无路,也不知被债主绑架了多少回,家里的值钱家伙早被债主搬空,见人家可以破产,可以有限责任,可以重组,老板心里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将公司破产掉,可等他执行起来,却发现破产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破的,眼下破产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准。可他明明已经将公司停产,将人员遣散,早已资不抵债,回天乏术,他的破产申请不知为何就是被否决。他只能继续与债主们缠斗,时不时地挨一顿揍,受尽侮辱,生不如死。此时,那老板再想失踪,已经来不及了。
柳钧一直想了解杨巡混得好不好,可惜,这方面的消息不多,起码杨逦掌管的大酒店依然开门迎客,说明杨巡也正常存活。
终于,那么多倒闭或者停顿的企业影响到了大宗商品的价格。即使国家统计局给出的cpi与ppi同比增幅依然高达7%以上,柳钧却从每天进出材料的比价上看到通胀的退潮。以前,他是追着供应商要材料,供应商都是挤牙膏似的给一点儿,下一次挤牙膏的时候价格必定有涨。但现在是供应商追着他推销库存,希望他多多地进货,多进货,价格多优惠。反而,柳钧不敢多进货了。
可是看各大财经报纸杂志,专家们还在就公布的经济数据发表议论,担忧下一个月的通胀继续延烧。而官员们也是继续布局,抵抗通胀造成的伤害。经过这半年多煎熬的柳钧此时已经难以相信专家,专家几乎成为信口开河的代名词,他更相信自己的观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断。
可惜,此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纵能深刻分析现象,却依然是被大势卷裹的卒子。他的资金终于青黄不接,八月初发工资之前,他算来算去,还与销售和财务部门开了一个联席会议,大家都发现发薪日之前的应收款扣除必须支付的各种款项之后,腾飞腾达面临工资无法足额发放的问题。起码得等到十五日,工资才可全部结清。
是罗庆,首先在会议上提出,不如将他的工资扣发,他的延后几天无所谓。财务主管随即做出响应。柳钧何尝不想如此,可他还是在会上表态,大家尽职工作,他作为老板,应该尽职支付工资。
想办法,无非是借钱、典当、变卖家财。一想到借钱,就无法越过钱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顿之中无偿伸出援手的人,总是钱宏明,首先肯定是钱宏明。此时回想起来,往事历历,更是平添无数伤心。当然,他现在想借钱还是不成问题,只要他开口,他爸和崔冰冰两个就能把他的两个月工资解决。但他考虑之后,决定将他的宝马m3开进典当行。这只是他在危机中需要给出的一个姿态,给员工拿着放大镜审视的姿态:老板宁愿变卖家财,也不肯将发薪日延后一天。实际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可令柳钧意想不到的是,相熟十来年的典当行老板看到他却是一副愁眉苦脸。老板拉开保险箱给柳钧看,满满一盒子的名表和闪闪发光的克拉钻。老板说,从开始做当铺以来,从没同时收到过这么多的当物,害得他没日没夜地提心吊胆。老板不断奉劝柳钧如果能想办法还是别考虑典当,他最近大笔大笔地支出典当款,已经很愁手头现金不够了。但柳钧进典当行是别有用心,在柳钧的坚持下,老板终于拦腰给开了一个低价,将m3收当了。
走去地下停车场,老板指着一个停满车的角落告诉柳钧,那儿是他买下来停放典当车辆的地方,可今年以来不断有车辆送来交当,却有不小比例的车子在期满后不是续当就是死当。最恨的是,现在很难处理死当物品,谁都在念叨现金为王。所以那个停放场地终于不够用,老板不得不开辟新的停车场,新的停车场选在一家关停的公司,离城有点儿远,老板考虑到好车一路可能出现什么三长两短,赔不起,让柳钧自己将车开去。
柳钧将车开到指定地点,只见原本透风的钢栅栏门被严严实实地封死,站在外面的人说什么都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倒是能听到里面群狗乱吠。柳钧与典当行老板的两辆车子等了好久才见大门开启,老板解释里面的保安必须把五条狼狗拴住,才能放人进门,要不然准出人命。柳钧将车开入,果然见大铁笼里分别关了五条高大凶悍的狗,原来典当行老板最近收车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无外人的时候放五条狗满院子打转,以免贵重车辆被盗。实在是当物太多,防不胜防。柳钧虽然是欠过典当,见此也不禁莞尔,这算是特殊经济环境下的特殊现象吧。
交了车子,柳钧乘典当行老板的车子回城。路经二手车市场,典当行老板想去看看手中死当的车子卖得怎样,柳钧跟进去一瞧,发现好几辆熟悉的好车。更是看见钱宏明曾经开过的jeep“指挥官”。柳钧不禁走过去默默地站到车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内发呆。典当行老板办完事过来,一看见这车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钱总的?”
柳钧点点头,没有吱声,拉典当行老板离开,可又忍不住回头看那辆车。
过几天就是发薪日,柳钧领出纳去银行办理个人银行卡转账到公司账户的手续,不经意地提一句,车子开进当铺,连半价都保不住了,只换来这么点儿钱。出纳大惊,不敢乱问,但回公司一看,车库里果然不见那辆烧包车。于是很快,老板当车发薪的消息在全公司上下传开了。
发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总结会议。检讨上个月的工作之后,柳钧话题一转,说到裁员。
“目前,整个工业区大部分公司在裁员,就业大环境恶劣,我不愿意选择这种不负责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两条:首先,我们从员工个人出发,替员工考虑,这个时候如果被裁员,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凤毛麟角,我们此时裁员,是断绝员工的生路;其次,我们的员工是公司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很多员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与公司甘苦与共这么多年,俨然是公司大家庭的一员。我作为老板,若在危难时候拿一直跟随我的员工开刀,是背叛大家对我的支持和信任。目前公司还能支撑,但日子过得很不好,那么大家可否祸福与共,一起节衣缩食,共渡难关。你们讨论看看,有什么办法。”
柳钧当车子在先,立刻占据了舆论高度,因此他的话落在众高管耳朵里,就不再是什么伪善啊权谋啊之类的东西了。再说,公司除了一个老板,其他即使再是股东,也是小股东,对饭碗的忐忑与其他员工差不多,柳钧有关不裁员的两条原因,若是平时说,可能显得迂腐,可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说出来,却是一腔热血了,很容易博取大家的好感。但老张还是提出,有些员工实属鸡肋,趁此机会了结一下,也是好事,只要把人数控制在小范围之内,对军心不会有影响。这个提议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可。
问题是,有限的裁员能顶什么用,大家心里都清楚福祸与共得共到谁头上。此时老板已经为了发薪将车子当了,众人即使再不愿意,也得表面上表示良心,实质性地剜出自身的一块好肉。毕竟大环境不好,能不裁员已是老板开恩。于是柳钧提出轮休方案时,无人表示反对。这个月八日起,除研发中心和市场部,其余必须硬性规定员工分三批轮流休奥运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间拿基本工资。至于下个月怎么办,视情况而定。
事后,罗庆小心地重挑话题,委婉地道:“柳总,你这么做,员工们能领情吗?大多数人不过是做一份工领一份工资,整个人从里到外并非你说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员。”
柳钧道:“很多人不容易记情,但很容易记仇。平时能做一份工领一份工资已是不易,若在心里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里面有选择地裁员或减薪的话,势必在员工之间掀起内斗。结果我成本是减了,可人心也散了,这笔经济账不容易算。再说……”柳钧叹一声气,他想到钱宏明的预言,不知为什么,看着形势一天天地恶化,他心里越来越相信钱宏明的判断,经常反复思考钱宏明的思想轨迹。“你没看见这几天新闻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闭,一个个关联官员因此暴露而被双规吗?太多了。那些举债谋‘大跃进’式发展的倒闭公司背后,都有一串关联官员。继续倒下去,决策者吃不消舆论。我相信这一切目前只是因为全民办奥运而不被提上议事日程。奥运后应该会有政策出台。”
罗庆听了点头:“而且企业继续倒闭下去,迅速从去年的民工荒转到现在的高失业率的话,社会安定也是个问题。应该会有措施迅速出来。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员,看这个月。老大,高瞻远瞩啊,佩服。”
柳钧一笑,将“宏明的想法”五个字吞进肚子里。他当初无法反驳钱宏明,现在,在机关工作过的罗庆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可见,钱宏明比他们都更早一步认清了现实。只是……眼下正举国欢腾呢……
“可是……”罗庆犹豫了一下,才又继续道,“一个月后可能出来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儿有危险救哪儿,而是哪儿与自身最要命利益攸关而救哪儿。我看柳总最好不要对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这还需要可能吗?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见的房地产,好歹也能带动工程机械的销售,给我们送来生意。我们还是别指望政策专门对我们网开一面了。社会就那样了,不指望。”柳钧几乎是自言自语。
“孙工难得来这儿嘛,看来研发中心坐不住了,轮休的工人都埋怨研发中心是烧钱的主儿,最应该关中心的门。”罗庆坐窗边,正好看见孙工的车子进门。“柳总,裁员的问题,我建议你还是有必要摆到议事日程。现在是材料价格下行期,原料进门,经过一段加工周期,等出厂时候,原料价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润,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
“裁员是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才能出的下策。这会儿我更需要做的是压孙工提高设备的国产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制产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们两个月前签的f-1合同,那时候运费和材料费都高,我们根据那时候的价格报价,现在降下来的材料费和运费就是我们额外的利润了。没办法,这种时候只能随时调整策略啦。说句心里话,看到原油价格雪崩一样的往下掉,其他大宗商品的价格也掉头向下,还有房地产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气的,总算这个社会正常了,我们可以安心挣合理的利润。”
孙工进来,替换走了罗庆。但罗庆俯身笑嘻嘻地对孙工道:“没钱。”
在场三个人谁都清楚罗庆的意思,孙工一脸尴尬地对柳钧道:“怎么办呢,都眼看只差临门一脚了。”
“我把太太的车子当掉。”
这个项目按计划还差一百来万研究经费,孙工前天开会一看老板当车,工人轮休,唯独便宜研发中心,当然心中有数,回去就召集全体研发人员开会两个小时,几乎是锱铢必较地挖潜,才将计划用资金压缩到七十万左右。可是老板却还是得当车,孙工无言以对。
柳钧绕过桌子,从郁闷的孙工手里挖出经费预算,仔仔细细看完,预算连加班夜餐费都没有,交通费更是不用说。中心的人员如此牺牲个人利益,让他好生感动:“孙工,谢谢你们。钱……我先给你十万,后续会跟上,你就照预算来做。”顿了顿,又道,“夜宵的费用还是打上去吧,总不能饿着肚子等数据。”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着早日将主要部件国产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价格战去。加班加点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会丢饭碗。我开会说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工厂每天背后骂我们烧钱,抢他们奖金,我们不能当没听见,这种紧要关头大家自己看着办。后续的钱,柳总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别多想,我这儿虱多不痒,又不多你这一笔。”柳钧佯笑,“无论如何,压缩成本是我们必须走的路,迟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孙工领着替我考虑,合力断金,公司的困难肯定是暂时的。”
“可这回是全世界出问题……”
“孙工不用担心,我会解决。”
可是,等孙工一走,柳钧就抓破了头皮,钱呢,钱呢?借钱,当然可以,可眼下私人借贷的利率较以往更高,他借得到,却用不起,这会儿他哪儿有利润来支付高额借贷利息?让崔冰冰在股市低迷期低价卖掉银行原始股来支助他,显然说不出口,他还不到最后阶段呢。他爸的钱,是养老金呢。目前他自己手头可以动用的,除了车子,就只剩……钱宏明卖给他的那些房子了。卖,不可能,这是宏明对他的托付,每间房子都有钱宏明的足迹,他不舍得。眼下唯一出路只有房屋抵押贷款。可是,抵押钱宏明托付给他的房产,由于他全价付款,房主已经是他,柳钧将房产证交给崔冰冰去办理的时候,心里依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而好歹,过了眼下这一关。
整个八月,工人轮休看奥运,柳钧忙得不可开交,他追着研发中心赶紧拿出产品,投入使用,大幅降低了成本。这算是冬天里的一缕阳光。
另一缕阳光则是来得意外,波罗的海指数暴跌至今,已经几乎跌掉一半,国际货运价格大幅跳水,运费成本显而易见地下降,所以有些国外用户又想到来中国做加工。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一家生意百家抢,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价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标。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钧一概拒绝,可现在,即使面对美国次贷危机越演越烈,各界纷纷预言美元肯定贬值,等产品交付时候可能亏本,他还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价竞争的举动。工人轮休,拿基本工资,这笔支出合起来是巨大的费用;为筹建热处理分厂所做借贷的利息也是无论刮风下雨都会照常产生的费用;公司运作所需最低办公费用,等等,许多费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钱。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摊不少费用,有比没有强。起码,他预测原材料价格还将下降呢,他可以从这种下降中获得利润。
几乎每一笔生意的洽谈,都是需要精确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计算,最忙的也就是这个工作了。在各种价格充满变数的时期,成本会计做不了这种包含多种变量的计算,都得柳钧自己凭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对行业未来的预估来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钧再累也得检查小碎花每天的补习进度,详细询问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儿与性格开朗的大学生补习老师相处得如何,好在小碎花虽然郁郁寡欢,学习成绩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强,与她爸一脉相承。因为柳钧给小碎花报的是小学三年级,那么他就得在暑假这段时间里,把二年级的所有功课都灌输给小碎花,还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亚接受的几个月英文教育转成中文。强度看似很大,但对小碎花不是问题,柳钧发现小碎花其实已经掌握很多中文字,阅读普通文章绝无障碍,加减乘除也基本不成问题。他怀疑是嘉丽每天闷在家里教育的小碎花。就像他小时候,他妈每天一有时间就给他开小灶,他简直不跳级不足以平民愤。
柳钧不禁看看他的女儿,九月要上幼儿园了,可是从一到十都还数不全,每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话说,淡淡基因优质,智商没问题,让淡淡尽情玩到初中再抓学习也来得及。柳钧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种更正确一点儿。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钧忍不住抓淡淡过来,硬是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淡淡烦得直叫唤,坐在小凳子上花样百出,一会儿耳朵痛,一会儿背脊痒,最终还是小碎花耐心地抓着淡淡的手教会了她。柳钧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时候话特别多,神情特别开朗,就放手了。
这么忙,再摊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么比得了两个小孩子层出不穷的麻烦,早上起来一个人收拾两个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体谅他,出差能赶着回来就早回来。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来,带来一个小道消息,国家有给银根松绑的打算。虽然崔冰冰让别透露出去,不过柳钧还是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申华东通了一下气,这个年头,谁都需要点儿安慰。不料申华东也刚刚获知这个消息,跟柳钧道:“董秘来电鬼鬼祟祟跟我说,我本来有点儿不信,这个月公布通胀还这么高,这时候放松银根会出问题。既然阿三也这么说,可能性就比较大一点儿。看起来奥运一结束,决策也回到轨道了。”
“通胀,我一直怀疑统计数据有问题,估计上个月造假的时候没能跟上飞快转变的时势。只要它贷款放松,我就贷款,我已经接近变卖家财了。幸亏阿三在银行做,要不然我连抵押家产换点儿钱都会被拒。”
申华东却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银根立刻放松,我下面两种实业的竞争都很恶性,不怕你生气,我还希望多紧几天,再倒闭几家,倒到死翘翘为止,我以后日子就轻松了。我有钱,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业。连杨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钱。”
“杨巡?借多少?他那镍矿应该是炒得最热的时候吃进,现在资源价格下降,他麻烦大了。”
“他一开口就是两亿。我让他找矿区政府解决,他说那边政府穷得寅吃卯粮。他开的条件非常优越,高利息,包括给我股份,不过他这个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气的不讲规矩,见利忘义,我爸替我拒绝了,我爸说拿不住这个人的,不能跟这个人谈钱。我看他现在想脱手矿山,不过没人接手。镍价继续跌的话,他死定了。他要是卖酒店的话,我倒是有兴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么大。再说他那矿山不在本地,利税上缴别人的,本市政府怎么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请阿三爸吃饭,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么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