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1 / 2)

雷东宝趁稍微空闲,叫一辆拖拉机拉着他去看新婚的宋运辉,拖拉机上还拉着一台他想办法搞到的冰箱作为贺礼。他到金州,宋运辉当然请假陪他,两人将程开颜请回娘家,关门谈了一天一夜。雷东宝将老书记自杀的前前后后告诉宋运辉,商量该如何杜绝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宋运辉正好是新车间上马后变得无所事事,每天攻读梁思申狂妄地说要提高他的跑步进度以免被赶超得太容易而寄来的各色书籍,包括管理书籍。而且他还得辅导因结婚而落下夜大会计功课的程开颜,正是觉得满腹刚学来的才华无处施展,与雷东宝一拍即合,讨论一方面通过改变管理框架,以交叉监督杜绝一个人经手钱财这等考验人良知的现象。另一方面较大幅度提高管理者收入,手中有钱少起贪念。

一天一夜下来,大致方针决定,雷东宝就匆匆告别回去了。他工作很忙,最好是须臾都不离工作岗位。宋运辉若有所失,很不安分地羡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创业进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总厂引进设备已经安装投产,生活与工作又沦为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却又无能为力,金州总厂受政策限制,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被破格再破格地提升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不应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经非常幸运,能正好撞到设备引进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好趁机利用他年轻人特有的英语技能和对新知识强劲的吸收力,突破头顶无数资深技术人员的阻挡,在新设备安装运行中脱颖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志得意满,可他依然向往不停奔跑。

雷东宝才回去小雷家,报平安的电话里很激动人心地说,本地猪肉价格放开了,现在市场上猪肉价格比原来的高,正好猪场新的一批肉猪要出栏,这下可以卖个好价钱了。这财,发的是横财。雷东宝怀疑说,是不是老徐鼓励他养猪时候,已经看到有那么一天。

宋运辉一边替雷东宝高兴,高兴他们总能抓住国家政策的先机,赶在改革浪潮的前头,日子过得日新月异;一边替自己心烦,为什么改革春风依然不度玉门关。

可很快,宋运辉就无法再无聊地烦恼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金州从西德引进设备投产后,产量增加,质量上升,可能耗也增加,再加设备折旧,成本也增加。一年下来,金州的利润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车间大修期间,竟然出现亏本。很快,部里刮起一股引进设备反思风,矛头直指金州等重点企业,部里有一种声音责问,设备改造,是不是等于盲目引进。

水书记被叫去北京开会,被批得焦头烂额地回来。但好歹他看出,这股风的刮起,有被他挤出金州的费厂长的功劳。水书记心中有数,但无法叫屈,谁让金州引进设备后,利润节节下降。他没有底气反驳,他关于质量方面提高的发言,被上司批驳。而且他技术不好,无法面对有关技术方面的责问,他就索性脸色铁青,闭嘴不说,一直坚持到会议结束。他就是不检讨当初决策中可能有的轻率拍脑子赶风潮思想,以给批评他的上司下台阶,一是怕被作为会议纪要记录在案,以后被人拿来当攻击他的把柄,他经历的运动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气,他就是不信引进设备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书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讨论如何压缩成本,增产创收。宋运辉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会议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则是坐在外围,作为厂办一员,做会议记录。场上气氛跟着水书记的脸一起沉闷。

一分厂闵厂长兼职新车间主任,虽然列席,可基本没有发言的机会,水书记也知道闵厂长只是挂个名,其实全是宋运辉在管。众人讨论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压缩引进设备的生产成本,水书记也直接指着总厂财务给出的成本分解图问宋运辉,究竟哪个环节可以改良。

宋运辉走到图表前,一项一项看着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设备因为运行良好,质量很有保证,从资料来看,运行效率与国外同行相比并不逊色。他可以当场拿出数据,国外先进水平的单位产出,对应的水、汽、电和正常运行损耗分别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辖车间的数值又是多少,两者差别并不很大,新车间的运行技术应该不能成为成本上升的源头。

水书记严厉地道:“可是数据表明,新车间产品成本比一车间高得多,你怎么解释?”

宋运辉奇道:“不可能,除了用电量比一车间高一点,新车间的成品率比一车间高得多,质量也好得多,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电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财务插了一句:“小宋,还有折旧,折旧也要计入成本,这一点你可能不清楚。新车间的折旧太大,一车间的设备老得已经几乎没有折旧了。”

“噢,对。”宋运辉很是懊恼了一下,他还算是学了会计的,怎么会忘记折旧这茬。他忍不住问一句,“不会新车间的产品与一车间的同等价钱吧?如果这样,等于鸡蛋当成土豆卖,新车间产品背上巨大折旧,一点优势都没了。”

“不错,对于同类产品,国家都有统一定价。本质上来说,一车间与新车间的产品只是三级土豆与一级土豆之间的区别,而不是土豆与鸡蛋之间的本质性区别。因此新车间的产品相当好销。”

宋运辉目瞪口呆,天下竟还有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还在绞尽脑汁制定规程避免厂长营私舞弊将鸡蛋当成土豆卖,金州却理所当然地将鸡蛋贱卖,这什么制度?他奇道:“不是说扩大企业自主权吗?我们没有产品定价权?”

众人都如看ufo上面下来的外星人似的看着宋运辉,他的岳父程厂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丑,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东西太杂,思想太先进。“我们系统的产品属于国家战略物资,都是统购统销,我们再说是重点企业,与那些小企业不一样。我们的渠道和价格都是国家说了算,不可能有改变。”

水书记有些哭笑不得于宋运辉的常识缺乏,紧盯着问一句:“每月折旧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没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质量的前提下,减少水、电等运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产量,以尽可能地分摊每月的巨额折旧?”

“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工艺。”宋运辉回答了,可异常心痛,“可是,那么好的设备……”

水书记没让宋运辉的心疼表达出来,爽快拍板道:“很好,财务提出的分解成本,层层寻找原因的办法很好,现在已经找出问题症结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紧落实的重头落在你头上,你三天之内改变工艺,争取以最快速度提高产品产量。”

“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参数可以改变完成。”宋运辉胸有成竹地说,可心里很不乐意。

水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宋运辉道:“年轻人,看来有抵触情绪。现在是讲求经济的时代,全厂工人的奖金也是与经济效益挂钩,你说经济重要不重要?”

宋运辉虽然讪笑点头,可心里着实不服,如果只要这样的质量参数,那还引进西德设备干什么?用这么好的设备生产低质产品,等于杀鸡用牛刀。他丈人程厂长见此连忙出声自己先数落宋运辉:“年轻人看问题不全面,不会算总厂的经济账,只看到自己一个车间的局部,这样要不得啊。”

水书记听了反而笑道:“这是老丈人藏私,没把自己一手绝活教给宝贝女婿啊,呵呵,看来问题出在我们老程头上。”

大家都笑,会议开心结束。与开会之初的严肃气氛截然不同。

宋运辉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圆场,他也找机会打电话向丈人致谢。看来,与那些老领导比起来,他的为人处世还嫩,没法做到跟水书记、程厂长一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回到车间,立刻着手下控制室改变参数。闵厂长也到场,当然坐在总调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运辉。闵厂长不得不无奈地想,即使这小子再嫩,却谁也没法将他从这个副车间主任位置上搬走,技术上,无人可以在近期内取代宋运辉的位置。闵厂长四十来岁,算是总厂里面年轻有为的领导,他对宋运辉,不像水书记与宋运辉之间隔着好几层,他对迅速蹿起的宋运辉有所忌惮。他深知,今天会议上如果换成是他回答水书记同样的话,一向强硬的水书记可能都会气得骂出来。他嫉妒宋运辉既是程厂长的女婿,又是水书记的嫡系。

宋运辉不知道顶头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时候站他背后深思,他盯着表盘上的各种变化忙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饭都差点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项数据才稳定下来,他又带人到现场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在又看了一遍总控室数据后才回家睡觉。

没想到,他才要掏钥匙开门,里面程开颜却早一步将门打开。宋运辉看着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猫你没睡?等着我?”结婚后,他亲昵地称呼妻子为“小猫”。

“嗯,你去洗澡,我给你煮个蛋。”

程开颜揉揉眼睛去厨房。宋运辉心疼,将她拖住,抱了会儿,才道:“别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赶紧睡觉。”

“不行,我得保护好你的胃。大哥没你姐姐保护着,不是胃出血了吗?”

宋运辉抱起妻子,硬是将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让起来:“你睡吧,我吃你的杏仁饼干,总算有机会偷吃你的饼干了,哈哈。”

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仁饼干才睡。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生活规律,早上起来跑步锻炼的时候程开颜还没起床,晚上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经常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哦,这么严重?梁思申那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撅着嘴就“噔噔噔”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魂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出,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存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程开颜的眼泪,奇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了?”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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