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样的一车间,在一车间的技术室,还没下去,寻建祥下班就带给他不好的消息。
“喂,你师父让我跟你说,技术室那帮人在不服气,等着你明后天下去跟你搞脑子。”
“又不服我年纪比他们小?”
“那当然,凭什么你才来一年就爬到总厂?你师父让你去的时候小心点,说话客气点,别得罪他们。”
宋运辉当然知道,凭他做得多这条理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只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寻建祥犹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刘总,你……小心。”
宋运辉愣住,衔着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寻建祥知道宋运辉这人话不多,宋运辉既然说了明白,他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晚放《海狼》,去不去看?”
宋运辉还没说,门口就有人应了句:“小宋肯定不去。小宋,等下我找你,我联络的是二车间,与你有些参数需要衔接。”
室内两人转头看去,是刚搬上三楼住的虞山卿。寻建祥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子,什么都不说,就拿眼睛冷冷地斜视着虞山卿,但发现虞山卿与刚进厂时候已经不同,不再回避他的眼睛,也不把他当回事。宋运辉大方地说道:“欢迎,我不会出去。”
虞山卿做个手势离开,寻建祥轻声嘀咕:“不去陪刘启明,陪你来干吗?”
宋运辉轻声道:“还能为什么,他现在哪还敢跟刘家混一起?不提他。喂,你别跟熊耳朵他们一起去电影院,那帮人净惹事。”
寻建祥“嗤”一声:“我不惹事?亏熊耳朵还挺喜欢你,别不讲义气。”
宋运辉从抽屉拎出一瓶酒精、一瓶双氧水:“得,又得打架,我先把酒精、双氧水给你们准备上。”
才说完,楼梯间传来一声熊吼:“寻建祥,死哪儿了?快下来。”
宋运辉将头往外伸了伸,也喊道:“熊耳朵,把你的紫药水、红药水都拿上来。”
熊耳朵的耳朵好得出奇,还真听见宋运辉的声音,过一会儿,拖鞋“噼噼啪啪”声音传上来,熊耳朵正好与过来的虞山卿撞个满怀,他一屁股挤掉虞山卿,将一堆东西全扔到宋运辉桌上,计有红药水、双氧水、胶布、棉花、绷带等好几种。以前他们打架回来,宋运辉露了一手学校里学的包扎功夫,他们就跟宋运辉哥们上了,当然,还得有寻建祥穿针引线加强效果。宋运辉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一只抽屉里,头痛万分地对这两个道:“小心着点,不就看个电影嘛,人家长高点遮住视线,你们偏个头不就行了?”
寻建祥道:“干吗要我偏头,他们长高的就得自觉点,要么坐最后去,要么就别看电影,出来看电影又坐前面等于要后面人好看,这种人不修理,修谁?”
宋运辉无奈道:“滚,看完早点滚回来,晚了我这医院不开张。”说着一起收了寻建祥吃干净的碗出去洗,熊耳朵和寻建祥立马欢快地出去,熊耳朵一出去就大声点名,立刻有各路好汉纷纷钻出寝室,呼啸下楼。
虞山卿这才进门,等宋运辉回来。
两人核对完数据,便没事做,宋运辉看他的资料,虞山卿拿了宋运辉床上的书看,很反常地赖着不走。一直到很晚,虞山卿的室友进来说小刘已经离开,虞山卿才回。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赖他寝室是为避开刘启明。可怜刘启明放下架子亲自到夏天的男工寝室找人,却受这等待遇。
等虞山卿一走,宋运辉才能关门上锁,开始躺床上想明天下一车间的对策。万事开头难,有师父和寻建祥预先提醒,开头的难便打了折扣。可是,他得想办法让折扣落到实处,否则,什么都没准备,明知故犯,那就是蠢驴一头了。
好在,寻建祥虽然回来得晚,可没病没灾,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运辉第二天没正常开始在一车间的整顿联络工作,而是侧重设备改造办的工作,中间抽时间过去一趟一车间,与车间主任商量一下整顿工作的事。两下里商定,趁第三天各工段三班倒班间隙的上午学习时间,召集三班倒班工人、机修工段全体与车间全体技术人员召开一次动员大会,说明一下一车间面临的设备改造远景和近期整顿办需做工作的部署。因为机修工段上下对宋运辉技术的重视导致的友好与信任,所有运行工段三班人员对宋运辉的熟悉和友好,宋运辉可以保证,动员大会可以让一车间技术人员无从给下马威,无从反对他的部署。而他也希望通过会议将自己依旧与以前朝夕相处的工人混合在一起,成为他们那个有力群体的自己人,获得他们的大力支持。试问,哪个技术人员敢与一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人作对?
这等技巧,宋运辉小时候就已经自发操练,熟能生巧。否则,以他出众的成绩和老师对他的喜爱,他这样一个狗崽子还怎能在那个荒唐年代被同学认同?他一向低姿态惯了,工作时候再演练一次,不成问题。他只是庆幸,幸好水书记没给予他太多好处,只给了增加一级工资和家宴一次的与众不同,给的同时却又一会儿不加重用,一会儿在会上当众揶揄,让众人不可能对他产生太大嫉妒,他才能回一车间顺利工作。否则,只怕车间主任都会不配合,因为人人都讨厌平步青云的新贵。
第三天,他的思路被顺利执行,获得预期效果之后,宋运辉回到寝室不由自作多情地想到,水书记做事,一向老谋深算,一招一式都有前因后果,水书记对他的处置,是不是也颇有考虑,而不是他最先以为的大棒打手论,和现在的侥幸没被拔太高?如果,他在帮水书记否认刘总工和费厂长代表的总工办和生技处的工作成果之后获得重赏,以他如今身处生技处的地位,那些原本拥戴刘总工费厂长的人,将如何对他?他如果不是在周一会议上被水书记揶揄“累不死”,他今天还怎可能笑嘻嘻地回一车间被人嘲笑着,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地开展工作?又如果水书记没给一通家宴,给众人一个心理暗示,车间主任他们会那么配合他?
越想,越分析,宋运辉越觉得水书记对他忽冷忽热的处置不是偶然。难道这是水书记给他搭建舞台,让他好好做事,树立属于他自己一步一步挣来的威信,而不是靠扶持出来的不能服众的威信?很有可能。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这样,那他在水书记面前的态度,就太像那种受尽父母百般宠爱,却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惫懒孩子了,对他的表现,水书记应该看得一清二楚,水书记自己也说,他顶撞水书记。
想到这些,宋运辉心中很是惭愧,尤其是想到他对水书记的猜疑、排斥,他更汗颜。他对水书记的态度,很有忘恩负义的意思。他从来就刻骨铭心地知道,世人夺利容易,施恩难。父母从来教育他,世上很少有无缘无故的好,对于无缘无故的好,得懂得识别,对于真正的恩惠,一定要加倍报答。目前,即使水书记对他的栽培是为了他以后对水书记的支持,可水书记从一开始就大力栽培,给予他无限机会,帮他周到谋划,以及水书记对他能力的赏识,对他这个不起眼者的发掘,换别人,做得到吗?虞山卿都已经攀上刘启明,可刘总工又发掘虞山卿了吗?可见,水书记对他宋运辉,恩同再造。
宋运辉一向知道恩惠来之不易,从来轻视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从来受的教育是,作为一个人,知恩图报,是做人最基本道义。因此,他对水书记的观感,一夜扭转。以前是凭良心做事,凭上进心做事,以后加上一条,他得报答。
理清这个思路之后,宋运辉以后做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更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做事。他相信,做好他手头的工作,就是对水书记栽培他的最好报答,也是对旁人质疑水书记对他栽培的最好回答。
当然,宋运辉会大刀阔斧,别的人在水书记制定的落实到人的框架下做出来的事也成效喜人,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有群众基础、有技术基础的经验人士。虞山卿也不落人后,他思维缜密,善于联络群众,以他热情的感召弥补他技术的不足,做事常是事半功倍。再说,人都知道虞山卿与刘总工家的微妙关系,都还不知道虞山卿在逃避刘启明,那些敬仰刘总工的技术人员,对虞山卿多少有些加意帮忙。虞山卿后来也慢慢觉察出此中奥妙,方才知道,官场政治之外,还有民心,刘总工官场失意,可多年积累的威望,在金州厂这个小小社会体系里面还有一定影响。
但是,这个认知,令虞山卿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刘启明是个大麻烦,脱离了,他会被那些爱戴刘总工的人鄙视,但是不脱离,估计他的事业将受到影响。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无奈,虞山卿只能拖,好在刘启明也不主动找他,大约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只能将关系不干不湿地拖下去,偶尔,匆匆忙忙去一趟图书馆,带些零食、书籍之类的过去,而刘启明的态度令他费解,刘启明总是若有期待也若有所思地拿双美丽纯净的眼睛看着他,不多说话。他不能多管了,他必须维持这局面,当然最好是刘启明自己提出分手。可刘启明偏又没提出分手的意思。
八月底的一次会议,是科级以上干部的非例行会议,宋运辉没有资格参加,但是会后,一个重大消息在全厂爆炸性传开,宋运辉当然也是听闻,那就是费厂长调到部里工作,而水书记兼职厂长。
至此,宋运辉终于下定一个决心,一个令他非常担忧的决心。这个决心向寻建祥提起时候,被寻建祥直斥为神经病发作,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宋运辉自己也知道,这事儿非常冒险,简直是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他又想,这事儿如果能成,即使对金州总厂,也是一件大好事。而不是单独为了刘启明。因此,他不采纳寻建祥的意见,九月的一次整顿办例行会议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追上水书记,要求跟水书记单独谈一些事。
水书记挺意外的,倒也没拒绝,走廊上就问:“怎么,要我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宋运辉这才想起,忙得都没想到入党的事,他笑道:“还没写申请书,我觉得……”
“还是没作出成绩之前不入党?什么叫成绩?”水书记开门进办公室,一把将宋运辉按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才又道,“非得获得重大奖励,或者受伤送命才算成绩?你这孩子太认真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水书记的话让宋运辉感动,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地说出实话:“可是我着手做的整顿和设备改造这两件事都还没见结果,现在就提出入党申请,有些违背原则。”
水书记一听,笑出声来,看着稍微留点胡子冒充老成的宋运辉,真想伸手拍拍那只挺聪明
又挺傻的头,他笑道:“去申请吧,让你在一车间的师父做介绍人,人不能没原则,也不能忘本。”
宋运辉应了声“是”,将手中捏了很久的一本黑皮笔记本用双手放到桌上,很有点吃力地道:“水书记,我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提出来,但是我觉得现在已经能提这事儿。我冒昧请求,水书记看看这本笔记,这是刘总工在我去北京搜集资料之前,交给我学习提高技术的一本他多年经验积累的笔记。这本笔记是刘总工多年智慧结晶,以笔记内容与目前我已经接触过的那么多总厂技术人员相比,很少有人的技术能赶上刘总工。眼下,整顿办的工作在水书记制定的框架下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其中发现不少技改问题,而整顿办需要制定的条规中,也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有人把关,我冒昧,能不能请刘总工来把关,他的肯定或者否定,相信很多人都心悦诚服并心中生出底气。”
水书记没打断宋运辉的说话,但两只深沉的眼睛藏在浓黑的眉毛下,一直紧紧地盯着宋运辉。水书记当然知道,现在为什么宋运辉能提这事儿,那是因为费厂长已走,他已经拿下厂长位置,刘总工已经孤掌难鸣。他没说话,拿来笔记本翻看,不错,这确实是刘总工的字,年代自六几年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刘能将毕生技术经验积累交给一个小年轻,说明刘也认识到宋运辉是可造之才,其中之赏识不言而喻。难怪全厂都无人来劝说他恢复刘总工的工作,只有这个小孩子到他跟前冒昧,这孩子有良心,当然不忍心见赏识他的人没着落。但水书记思索之后,将眼睛从笔记本里抬起来,问:“你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某些技术人员的抵制?”
“没有。即使有,属于我工作范围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不会来麻烦水书记。”
水书记倒是不会生宋运辉的气,因为知道他是个认真的孩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合情合理。水书记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两个人,一个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坏力八十分,另一个人做事九十分,破坏力十分,你会选择哪一个?”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水书记把选择权交给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给他,从中他也看出水书记对刘总工技术水平的绝对肯定。他一时无话了,他最近因为整顿办的工作,与那么多人接触,当然已经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触对工作进程的影响,他为此不得不将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处理人事纠纷,因此非常影响工作进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坏力有多麻烦。再说,刘总工若有心,重新掌权后的破坏力,那可能不是刘总工一个人,而是带动一片人。这不是水书记的气量问题,而是从工作考虑。他思索半天,才道:“水书记,对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错,很可惜。我一向坚持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善用一个人,事半功倍。”说完,水书记将笔记本递还给宋运辉,“你好好学习,但千万不能因学历因技术而脱离群众。”
宋运辉怎么也想不到,水书记不生气不说,竟然还教育他鼓励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笔记本,点头道:“是。”
宋运辉告辞后,水书记反而挺赞赏宋运辉,光明正大地将反对意见说出来的人,比背后说风凉话和搞小动作的人可爱得多。为此,水书记反而愿意考虑宋运辉的提议。他虽然否决了宋运辉的提议,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刘总工在技术人员心中的影响,在那些有技术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将刘总工做个妥善安置,他的领导形象就会打上一个不怎么大气的折扣。他当然可以以权威让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人总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此时,新分配大学生的报到工作已经完成,对于第二批大学生的接收,总厂有了规矩。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学习,这帮大学生被分配到各车间基层进行锻炼,就是倒班。宋运辉当然也在一车间接触到两个新来大学生,当然,那两个大学生的年龄照样还是比他大。看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意气昂扬的眼睛,宋运辉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成熟多少。当年读书时候了解政策,学习知识,能精确掌握机会,在学生会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响的事,还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厉害的事,到社会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过家家。这一年,崎岖曲折,可他还是个有水书记支持着的人。
但水书记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在秋风高扬的一天,找上刘总工的办公室。此后几天,没有消息。但是宋运辉这半个当事人却觉得有异,因为与刘总工在楼道走廊相遇时候,刘总工一改以往的客气微笑,见面竟然开口寒暄似的问一下进度。宋运辉不会忽略刘总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
国庆节休假两天,正好又遇到一个星期天,宋运辉加上两天调休假,搭总厂运销处车子回家五天。运销处本来没安排去宋运辉家那边的运输,但宋运辉一问,处长行了个方便,将后天的车子提前安排到国庆前一天傍晚出发,于是宋运辉在家足足地待了几天。雷东宝送来好多吃的,还有应景的月饼,是不常见的广式月饼。但雷东宝自己没法来,他被市里组织着去蛇口参观考察取经去了。
宋家两老生了一儿一女,只儿子硕果仅存,因此分外疼爱。儿子回家,什么都不让儿子做,只要儿子敞开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愿儿子离开眼前,没事时候总跟进跟出跟着儿子唠叨,即使手里拿着个米箩挑米里的沙子,也要找到儿子身边,戴着老花镜边聊边挑。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苒,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台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的一比,他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梁思申。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无规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