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1 / 1)

一钩残月悬在枝头,寥落几颗星散落在漆黑的夜里。蝉鸣骤起,忽有风过,惊得林叶乱颤。

孙权目光所及之处皆灯火通明,屋内装潢都有些难言的熟悉感。书案上摆放着厚重的书卷,上面的文章皆出自名家之手,是自己年少时早已习得的。

如若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做梦的时间太过漫长,人便难以从中辨出真假,也难以醒来。他分明记得,自己此时应当该是在军营中。

他被敌军突袭的流矢击中,强忍着箭伤处的传来的阵阵疼痛将箭杆折断,鲜血汩汩流出,在他雪白狐裘上晕染开来,似点点红梅落寒雪。

疼痛使他的意识不再清明,五感也逐渐模糊,护卫扶着他似乎在对他喊着什么,可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他微微启唇,可喉咙干涩得发紧,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也愈发使不上力气,眼睛已然睁不开了。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浮现的便是这般场景。

“二公子,今日便上到这里吧。今日我布置的作业,回去要好好完成。”

还没等他究其原因,耳边忽地传来男人温润的嗓音,语气语调亦是给他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抬眸向声源处望去,男人衣冠整齐,身姿挺拔。

“陆逊师父…?”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后一惊,这里…这里是陆逊师父给他上课的书房,他回过神来,朝着男人准备离去的身影大喊,“陆逊师父!”

可是男人充耳不闻,一手提着灯,一手抱着书卷,向门外走去。他连忙起身追赶,回廊上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眨眼间,天地又变换成另一番景象。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光线从林间穿过洒落,斑驳树影在草地上摇曳,他不由得眯起眼,抬起手臂遮住刺目的阳光。

自己坐在树荫底下,怀里窝着只狸奴,正呼噜呼噜着酣睡,手里还捧着书温习。这里是孙府的后山,风光秀丽,自己时常来这温书练剑。

“仲谋!你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看书多无聊啊,阳光这么好,快陪我去玩!不然…不然我就把你的作业换成王八图!”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一身劲装,明艳动人,背后背着长弓,向自己挥舞着双手,又做了个鬼脸,便转身向远处跑去,裙裾摆动。

江东孙氏的女公子孙尚香,自己的顽皮幼妹。

“…尚香!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

他这回没再犹豫,随手将书扔到一旁,也顾不得会惊醒怀中狸奴,抱着它就向少女追去。可少女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天际,他没能找到一丝踪迹。

“不…怎么会这样…”

视线短暂地模糊片刻,四周景象又变了样,这回是演武场。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和起伏的嘿哈声震耳欲聋,他不由得被震得耳朵有些生疼。

“仲谋?你怎么来了?嗯…又长高了些,等你再长高些,就带着你上战场,怎么样?”

男人一身红衣战甲,手里还握着刀,随意地擦擦额上的汗,迎着阳光驻足原地,战甲上反射出金光,爽朗的笑容比烈阳还要耀眼。

“兄长…”

那是孙策,孙伯符,是自己的长兄,孙家的太阳。他下意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是被铁钉牢牢钉在原地似的,沉重地迈不开脚。

他打了败仗,没能守住江东,没能完成哥哥的遗愿。不甘之意油然而生,他心中酸涩,咬紧后槽牙,如今自己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死去的兄长。

下一秒,天昏地暗,他睁眼时看见的便是重伤卧床的兄长,自己的手正被兄长紧紧握着。耳边是母亲与妹妹的哭声,而他只是沉默着。

男人面颊上还带着箭伤,没有血色的唇瓣颤抖着,发出的声音微弱,勉强地扯出一丝笑意,安慰他们不要为他难过,嘱咐他保护好家人,守好家业。

兄长去世,自己便要承担起兄长的责任,从今以后没有仲谋二公子,只有孙将军孙权。他不能在悲痛欲绝的母亲妹妹面前落泪,他是他们的支柱。

场景忽然开始飞速的变化,无数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他眼前闪过。

他看见身着火红嫁衣的妹妹向自己笑着道别,少女已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眼中含着泪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说小妹无用,不能像哥哥们那样为孙家建功立业,但也能替兄长分担,说自己的大喜之日,仲谋你别丧着个脸,开心点,不是最希望她远嫁的吗。

他看见陆逊师父面带怒容斥责自己的模样,而自己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而后看见男人眼中微微闪烁着的泪光,离去时落寞的身影。

不久后,坐镇军营中的他得知陆逊师父抑郁而终的消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给自己倒了杯酒,追封陆逊为昭侯。

他看见金戈铁马,看见觥筹交错,看见自己身着朝服受封吴王,看见众臣向自己躬身相拜,看见那未能躲过的箭矢刺入自己的胸膛。

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忽地出现在他面前,女子绾着时兴的发髻,身着紫色直领齐腰襦裙,看不清容貌,正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是谁…?

他的记忆中似乎本应是认得她的,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始终萦绕着他,可他又看不清她的容貌,记不起她的名字。

他试图眨眨眼,看清女子的容貌。而女子不知何时换上一袭白衣,手里拿着一壶酒,立在墓碑前,墓碑上的字看不清。

究竟是谁…?

孙权忽然觉得头有些疼,想要回忆起女子身份的意愿愈发强烈,但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似乎并不想让他记起这名女子的身份。

他疼得不禁合上双眼,待疼痛逐渐消散,他再次睁开双眼。自己似乎是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眼前人的靴子,他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人。

女人面容冷酷,手里执着剑,帝王朝服满是血污,垂着眸看向自己。他呼吸一滞,随后眼前的身影与身着亲王服捂着腹部的少女重合,血汩汩流出。

“孙权。”

他听见她这样说。

他从梦中惊醒,不停地喘着气,冷汗浸湿早已将素白衣裳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挣扎着直起身子,扯到胸前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自己弄出的动静太大,宫殿外守着侍候的宫人听见,连忙走进来行礼,问自己要不要洗漱用膳。他摇头,只问现在是几时。

“回公子的话,现在已近午时。”

…自己竟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把东西放这就下去吧,我没胃口用膳。”

待宫人行礼走出门外,他才起身洗漱,洗漱完便坐在床榻上安静看书。被关在这里大抵已经过去半月了吧,孙权心里想道。

原本以为仇敌相见,她会恨得一剑捅死自己,可不曾想过她竟心慈手软放自己一命,还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说来也嘲讽,自己从年少便想着要夺过她的广陵和绣衣楼,还大放阙词跟她说想要更多,想要天下。

是捅了她一刀不假,可也被她凿了船,沉进河里自生自灭。

多亏得自己命大才捡回一条命,如今竟是又败在她的手里。别说广陵和江东,如今这天下都是她的了,她真的以女子身份登基为帝。

先帝刘辩,太仆袁基,还有她那个真实身份是里八华家主的副官,她的师尊隐鸢阁的左慈仙人,皆被她纳入后宫赐了位分。

而自己的兄长孙策,则被追封为后,墓自然也迁至皇陵。

可命大又有什么用,吃了败仗,连主公都被生擒活捉了,他这条命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孙权垂眸自嘲地冷笑一声,抬眸望向窗外。

他败给广陵王…或者说现在的女帝后被关进地牢,又被关到这个宫殿里,只能在殿内和殿外的小院里活动。

宫殿内的装潢皆仿制于旧时孙府他寝室,又在院内种了棵海棠树,还在后山上种植了一片海棠花林。

难不成是真的念了旧情?怎么可能,不杀他想必只是为了留着他好折辱一番吧。可是自他搬进这座宫殿,女帝只是时不时地来探望他,与他闲聊。

他摸不透那人的想法,一直都摸不透。成王败寇,自己已经沦为她阶下之囚,君心难测,孙权索性也懒得再猜。

因着今日有早朝,你起了个大清早,下朝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宣政殿处理政务,一直忙到此时才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去看孙权了。

随口一问随身侍奉的宫女才知道那人连膳都还未用,若是宫女劝他,他定是不会听的,所以你才决定亲自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孙权红发散乱着披在肩上,倚在床头一言不发地冷冷睨向你。

“朕听宫女说你没胃口不想用膳,命人做了些清淡的粥给你,你的药空腹不能喝。”

自你把他囚禁于此,孙权在你每次来探望他的时候,都未曾给过你好脸色看,你早已习惯他这爱搭不理的态度,也没力气跟他恼。

“看见朕不跪就算了,还这样瞪着朕,朕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你一手端着粥,一手端着药踏入孙权房中,自然地将药先放在桌上,坐到他身边,捧着粥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到他嘴边道:“把粥喝了垫垫肚子。”

“你放在那,我自己会喝。”男人垂眸瞥了你喂到他嘴边的粥,微微蹙了一下眉,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悦,说罢,又转过头看向窗外。

“我怕我一走你就把药倒掉,”你没照做,依旧执着地维持着那个动作,耐心地说道,“你一会不把药喝完,我是不会走的。”

孙权听完回过头来看你一眼,沉默着低下头喝完勺里的粥,而后开口道:“…我自己喝。”

你满意地点点头,将碗递给他,许是不满你一脸“真是乖孩子”的欣慰神情,他的眉头又蹙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安静地喝了半碗粥。

你将药递过去,他接过后一饮而尽,良药苦口,他被苦得紧紧蹙起眉头,你又将蜜饯递到他嘴边说道:“喏,吃了压压苦味。”

孙权神情有些抗拒,不耐地拒绝道:“我不是小孩子,你没必要…”话音未落,眉心忽然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他微微一愣。

你的手指抚上他的眉心,抚平他紧蹙的眉,轻声说道:“眉头都皱成这样了…吃了吧。”

这阴晴不定的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把他锁在地牢里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孙权不由得在心里腹诽道。

他深知你是个什么性子,在任何事上皆是不达目的不放弃。若他执意跟你犟着不吃,你真有可能和他一直这样耗着下去,于是张口将蜜饯含入口中。

他将蜜饯含入口中时,舌尖触到了你的手指,温热湿润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又一闪而过,你们俩颇有默契地皆是一愣。

你忽然想起他年少时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你被他兄长孙策拜托前去照顾他的场景。那时…他是几岁来着?好像还未及冠吧…

少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因忍不住咳嗽而不得安睡,眼底有一层乌青,看起来像是几夜不曾好好睡过了,你看得也不禁有些心疼。

看到你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似是不愿让你看见他这幅虚弱狼狈的模样,你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坐下,伸手扶住他。

“咳…咳咳,你来做什么?”少年没好气地说道。

“你兄长近日都在军营,拜托我过来照顾你,我这些日子也不忙,就应下了。”你向他解释着前来的原因,帮他顺顺背,又瞥见床边小桌上未动过的药。

你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不自觉带上些许严厉:“你怎么不喝药?药放在这里会凉的。”

听见你略带薄怒的声音,少年还是不禁瑟缩了下身子,嘴上仍不服气地反驳道:“咳…我…我只是刚刚没看见,我现在就喝!”说罢,端起碗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咳…!”

喝得太急,少年被呛得直咳嗽。你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揉揉眉心,轻拍着他的背,直到少年平复下来才缓和了语气道:“我没怪你,喝这么急干什么?”

少年被戳穿,脸色微红,躺下转过身去背对着不看你,闷闷地说:“我喝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不想我陪你?”你语气里含了几分笑意,这孩子有多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于是起身装作要走,“好吧,那我走了。”

你的衣角忽然被人捉住。

你还沉浸在回忆里,片刻沉默后,竟是孙权率先打破僵局,你醒过神来。他说他已经喝完了,让你快点回去,说完就垂下头看书,再不看你。

“嗯,那你多休息,晚上也不要看书看到太晚,有需要就跟下人们说。”你说完,也不管他答不答,便径直走出门外,驾着马车回到自己的寝殿里。

他被关在这大概也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你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新皇登基,朝局动荡,再加上你又是以女子身份称帝,朝中阳奉阴违的人数不胜数。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要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其中的艰难险阻有多少只有你和那些忠心追随着你的人知道。阿蝉在宫里当了女官,小乔不愿入宫,在民间与许曼办了女学。

还有陈登,王粲,皆入宫领了官职。亦有些士族被你暗中打压了势力,比如袁氏,那年的东阳,是你心头永远抹不去的恨。

各个方面的事,都需要你亲自把关才安心,连着几日都未曾招人侍寝。才听宫人说,刘辩和杨修都快把宫殿的天花板掀了,可你也没空去安抚他们。

好像闲下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孙权…谁成想刚进门就被甩了脸子,这小子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罢了,毕竟他如今也不是孙府那个别扭嘴硬而已的二公子了,身为吴王却在自己一介女流这里吃了败仗,还被生擒活捉关进地牢羞辱了一番。

孙权那几日被你囚禁在地牢里,手腕和脚踝,甚至是脖子都被沉重的锁链锁着,整个人被吊起在刑架上,刚好脚尖点地。

你又命人给他送来一日三餐,定时喂他喝水,吊着他的命,别让他死了。如若在地牢的非熄灯时间晕过去,就用冷水泼醒他。

你径直走向地牢最深处的牢房,命阿蝉在门外守卫着,孤身走进房间。男人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你一眼。

他脸色苍白,嘴唇亦是干裂,红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身上还未脱下王服,可华贵的布料早已变得破破烂烂,满是灰尘与血污。

“小仲谋,你还真是长大了呀…”你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直视着你双眼,原本碧绿清澈的眸在地牢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似是毒蛇一样。

好像马上就要缠绕住你,将你的脖颈绞断,再撕咬你的血肉。

男人神情狠戾,紧皱着眉头瞪视着你不说话,你另一只手又拍拍他的脸颊,戏谑又恶意地笑道:“还是说,你更喜欢听朕叫你吴王呢…孙权?”

如果是臣子对君王称呼,那便是表示尊重,而赢家对输家,那便是赤裸裸的嘲讽。听到这个称呼,他的屈辱感更甚,气得咬紧后槽牙。

“吴王如今…还想要广陵和绣衣楼么?”

锁链碰撞的声音震天响,整个地牢都能听见,你的轻笑与猛兽的低吼淹没其中,唯有彼此能够看清,能够听见。

“…我输了,你杀了我吧。”孙权望着你熟悉的面容,心中生出复杂的情绪,松开攥紧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又呼出,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

“成王败寇,你自然任朕处置,你说杀你就杀你?”你故作不可思议地反问道,观赏着男人屈辱的神情,又问道,“如果换作是你,会这么好心?”

孙权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只是问道:“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带着黑手套的手强硬地掰开他的嘴,被突然袭击,男人没有防备,就这样被你钻了空,你摩挲着男人的虎牙,津液沾湿皮质面料。

“真锋利啊…”你佯作惊讶地叹道,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幽幽地明知故问道,“咬起人,一定很疼吧?”

事实上,你早已知道猛兽咬人的滋味。

他发出不适的闷哼,无法言语,无法动弹,只能任你处置,孙权望向你的眼神里狠绝的杀意愈发浓烈,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似的。

孙权五官生得漂亮,小时候被你调侃是江东最漂亮的女孩子,随着年纪增长长开了,眉眼多了几分锋利,如今是要夸他帅气了。

你欣赏够他的怒容,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牢,与阿蝉一同离去。

但兴许你就天生爱驯服养不熟的猛虎,既想看着他在你手下俯首称臣,变成独属于你的乖猫,那自然也要忍受他的爪牙,被咬伤是常有的事。

不过嘛,桀骜不驯当然也别有一番风味,反正来日方长,慢慢调教便是。

你回去后命人盯着孙权,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每天把药乖乖喝完,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你偶尔也去探望过他,不过也没有好脸色看。

宫中的太医给他开方子时也说过喝上一个月应该便恢复得差不多了,你也就命侍奉他的宫女给他停了每日的药汤。

也该去看看他了,批改完的奏折如山般堆在桌上,你活动着有些酸痛的肩颈和手腕,站起身命人备龙辇,又召来侍女替你更衣。

“陛下是要去那位公子殿上吗?”侍女一边帮你脱下繁杂的朝服,为你换上件舒适些的便服,一边低声问道。

“嗯。”你随口答应着,龙辇已备好,侍女扶着你上轿,你坐好后便合上双眼,打算闭目养神休息片刻,“到了便唤朕。”

你对外宣称的是吴王已伏诛,除亲信阿蝉以外,无人知晓这位新帝带回来的“无名无姓”的公子就是战败的吴王孙权。

宫中近来总有传闻称,这位无名无姓的公子身材容貌皆与吴王孙权极为相似,而孙权又是先皇后孙策的亲弟,私底下都议论女帝与吴王曾有段旧情。

传到民间又被编成话本在私下里流传售卖,阿蝉曾问过你要不要下令查封,你不甚在意,本就是百姓闲暇时的消遣,何必这么苛刻,随他们传便是。

你将囚禁孙权的宫殿安得并不远,不时便到殿门前,侍女轻声将你唤醒,你挥手让人都下去,自己走进殿中。

宫人们习以为常,早知这位公子被特许不必出门相迎,又性子孤僻不喜见人,眼下是女帝跟前的红人,都不以为意。

事实上只有你知道,想让孙权像其他侍君那样遵循宫中的礼仪出门行礼迎接难如登天,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出来见你,你岂不是很丢面子。

孙权手上的书又换了一本,还是倚在床上静静翻阅着,他也习惯了你时不时便来叨扰他,如今是连问都不问,头也不抬,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你也不在意,走到他旁边坐下,也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得空去了兄长那里一趟,他带回来些点心给我,我一会让人送来给你。”

孙权听后抬眸看了你一眼,他知道你口中的兄长是周瑜,自己年少时他还是周中郎将,也是自己的师父,只不过身份早已不同,他只是点点头。

你也不急着走,只懒懒地倚在他的床上看他看书,不知在想什么。孙权余光扫到你的目光,本想装作不在意,但你赖着不走,他被你盯得不自在。

他冷哼一声,将书放下后又双手抱臂瞥向你,嘴角微微勾起,阴阳怪气地道:“堂堂女帝宫里没床,非要赖在我这不走?”

你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讥讽的神情,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悠悠地开口:“我怎么说也是你哥哥的妻主,你的嫂嫂,来关心你一下,不可以吗?”

孙权脸色骤变,原本只是讥讽的冷淡语气也不免带上几分狠意,反问道:“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尽过长嫂之责,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拿嫂嫂的身份来压我?”

兄长本应是林中肆意张扬的猛虎,怎可被她以先皇后的无聊封号囿于深宫。听见她提起亡兄,孙权眸光黯了黯。

“我是没怎么对你尽过长嫂之责,毕竟…那时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小王妃,尽的是妻主之责,没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吗,权儿?”

你似笑非笑地迎上他阴沉的目光,这样的眼神你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在他捅了你那一刀之后。小时候总带故作凶狠的味道,成年后还真有点吓人。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孙权的脸已经黑得仿佛要滴出墨来,他咬紧后槽牙,眼里的凶光更甚。若不是他手中空空,怕是你的腹部又要添一道伤疤。

“那你呢?你在你嫂嫂床上浪叫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你我本是叔嫂?”你向他歪歪头,玩味地笑着摩挲着他的下巴,像是在逗弄狸奴,戏谑地道。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向你挥出一拳,却被你牢牢抓住手腕,你嗤笑一声,甩开他的手,语带嘲讽:“说不过就动手打人?伤了龙体可是死罪。”

“要杀要剐随你,你今天就是特地来羞辱我的?你这个皇帝当的可真闲……唔!”孙权的手腕有些发疼,嘴上仍不甘示弱地回道,被你一巴掌扇得偏过头。

他才刚刚痊愈不久,身体还虚弱着,你这一巴掌可没手下留情,勉勉强强地撑住身体,还没等他直起身来,忽然被你拎着衣服提下床,摁到桌案上。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孙权很快便意识到你要做什么,极力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出来,却被你双手反剪摁得更牢,“你有本事杀了我!”

“自然是替你家长辈教教你,何为君臣之礼。”

你向四周望了望,似乎也没什么趁手的工具,上一次他被你摁在桌案上揍,好像是你夺了他的佩剑,少年人皮薄肉嫩不经打,没几下就被你逼出哭腔。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你余光瞥到桌案上的镇纸,拿起来掂量两下,重重地挥起又落下,男人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弹起又被你摁下。

你又是三下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臀上,隔着布料不方便观察伤势,你索性去扯他的亵裤,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伸手去拦你。

成年以后的耐受度果然大有长进,你沉默着施暴,虽有意磨他,可连续的责打也没能换来他一声求饶,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闷哼。

你直打到手腕发酸才停,也松开摁住他腰的手,孙权有气无力地伏在桌案上喘气,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侧过脸抬起眸瞪着你。

落难的猛虎再狼狈也不愿向你服软,只是泛红的眼角与脸颊使他再怎么样凶狠地盯着你,都显得色厉内荏,在他这张脸上甚至没来由地平添几分媚意。

“…你打够了吗?”他沙哑着嗓音问道,听不出语气来。

“那你知道错了吗?”你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反问道。

孙权沉默着转过头去,他没有直接回答你的问题,而是停顿片刻后,又声音发闷地向你问道:“你那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将人从桌案上捞起,抱着坐到床上,男人被你这样抱着,有些不自在,但是疼痛难耐又无力反抗,只得由你动作。

“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你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手帮他理着被汗浸湿的刘海,还真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遍自己是不是真的说过这句话。

那一刀早就是陈年往事,若说的是后来那些而乱世中明争暗斗再正常不过。对孙权,你虽不是全然的信任与爱恋,但是绝对谈不上恨。

孙权垂着眸,似是故意不想让你看见他的眼神,又问道:“如果今天在这的不是我是兄长,你会这样对他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你熟悉的执着。

你透过眼前的男人看到了多年前的少年。

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平静看向他,轻声道:“孙权,你和你兄长是不一样的,我也没办法假设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乱世里谁能预料明天,今日的盟友,明日是仇敌,兄弟反目,父子相残,身上流着同样血脉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夫妻呢。

如今天下虽已无战乱,尚且安稳,你也从那个势微亲王摇身一变成了文汉天女,立于朝堂之上,俯仰天地万民,更不可能仅因情之一字决断。

恨与不恨,爱与不爱,从来不是你做事的准则。

男人抬眸看了你一眼。

不知怎的,你看着他这幅神情,忽然没来由地解释了一句:“我也…不曾将你看作是他。”

他没有回答,又垂下眸去。

两人相对无话,你总觉得有些别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袖里取出药膏放在床上,跟他说道:“…我还是先给你上药吧,你趴好。”你松开搂着他的手。

连药都备在身上…

孙权眼神复杂地看了你一眼,从你身上下来,起身时动作扯着身后的伤不由得微微蹙眉,站稳后沉着声道:“你把药放着,我自己会上。”

“不行,我不放心。”你一口否决道,伸手去拽男人的手腕,没能拽动。

孙权眉头蹙得更紧,试图挣开你的手,站在原地又语气抗拒地道:“我用不着你关心。”

“你伤在屁股上,红肿和淤青都需要揉开,孙权,你自己看不到身后的伤吧,你想让宫女来帮你揉屁股,还是太监?”说罢,你又拽了一下。

他被你呛得脸色复杂,冷着脸瞪了你一眼,你则是回敬一个“我说得有什么错吗”的表情,他不情不愿地伏在你的腿上。

毕竟早已不是少年,自己比起那时又长高了不少,伏在女帝腿上时难免有些不自在,孙权不由得皱起眉,刚要调整姿势时腰间忽然被摁住。

女帝的指尖沾着药膏抚过他的身后,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又听到头顶传来她的声音:“你别乱动。”

随后女人的力道忽然重了不少,她是开始揉了,孙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闷哼,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他指节屈起,揪紧床单。

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责打了,自从自己从兄长手中接掌江东后就一直是上位者的身份,后来又称了吴王,早就只有他杖责他人的份,谁敢这样罚他。

又是她…

想及此处,孙权眉心有些发疼,深深吸了一口气,头顶就又传来女帝的声音,是在问他是不是太用力将他弄疼,他只当没听见,默不作声。

“…唔!”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内心的羞耻感升腾而起,他忍不住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瞪视着女帝。

女帝则是扬了扬眉,故作好心地为他揉了揉刚才挨打的地方,没等他开口便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道:“问话不答。”

“……不疼。”他不愿被女帝用这种教育孩子的方式对待,忍不住咬紧后槽牙,转过头去接着将自己埋在床单里,不愿看着女人,哑声答道。

头顶没有再传来女帝的声音,但是他能明显感受到那人的手劲放轻不少,药膏涂在伤处似乎真的能够缓解些许疼痛,他安静地任由女帝动作。

他没过多久便打消自己这个女人真的是单纯在给他上药的念头,真是许久未见,自己竟然一时忘记了这女人的恶劣本性。

女人看似在给他揉臀部的伤口,可揉着揉着指尖便时不时蹭过他的腿根臀缝,又有意无意地用腿摩挲着他的性器。

成年男性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搓磨,身下的反应愈发明显,他的呼吸有些粗重起来,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紧绷起来,再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

“你上好药了吧,快些回去,我想休息…”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如常,话音刚落,后穴便传来异物侵入的感觉,不由得“嘶”了一声。

女帝的手指在他的穴内缓慢抽插着,伸张着拓宽着穴口,许久未用过此处,穴口又紧致又干涩,他疼得全身绷紧,身体不自觉地扭动起来想要逃离。

“唔…你别太过分了,快出去…哈啊…”他摇摇头,颤抖着身体,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嘶哑着嗓音说道。

“你想要我就给你吗?”女帝强行将他摁得更牢,轻哼一声道,“放松,你这里很久没用过了,扩张不好的话,一会会伤着你的,别说我没提醒你。”

孙权知道自己难逃一劫,若是反抗只会招致女人变本加厉的折磨,他恨恨地咬咬牙,认命地蹙了蹙眉闭上眼,默默承受着疼痛,极力忍耐着不叫出声。

简直度秒如年,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声音才又从头顶传来:“床上趴好,被操的时候什么规矩,你没忘吧?”说罢,松开摁着他腰的手。

他无视女帝伸过来扶他的手,站起身冷冰冰地瞥了眼含笑意的女人一眼,伸手解开衣衫,跪趴在床上,长发垂落,冷声道:“…你要做就快点。”

“…呃啊!”他疼得下意识仰起后颈,失声痛呼,尾音都变了个调,许久未做便如同第一次一般,他感觉身后像是被锋利的刃破开似的。

“腰再塌些,屁股翘一点,这么久不做,吴王果然忘了姿势。”

他咽了咽口水,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咽回肚子里,强忍着羞耻按着女人的要求调整姿势,战败的不甘和屈辱都达到极点。

这样的事他们从前做过无数次,可未曾有一次让他如此难以忍受,身份早已转换,他不愿自己被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这般羞辱,像被任意处置的玩物。

肉刃粗暴地在他的穴内深深浅浅地进出着,摩挲着他的柔软的肠肉,直顶到最深处,真刀实干带来的撕裂感比手指要强烈许多,穴肉不由得收缩绞紧。

孙权还在咬牙承受着女人近乎施暴的性爱,他的手臂努力地撑着身体,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发软,细碎的呻吟不断从他苍白的唇中溢出。

冷不丁臀上就挨了一掌,才刚挨过打,他疼得低吟一声,听到女人“嘶”了一声,那人带着抱怨的声音响起:“你夹这么紧,弄疼我了。”

也不知道是谁更疼…

“…白日宣淫…混蛋…”他恼羞成怒,没忍住骂出声来,又被女人狠狠顶了一下,他痛呼出声,“啊…!别…”他咬紧下唇,生生将到嘴边的骂吞下。

“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未曾尝过了,你生得漂亮,泪眼汪汪瞪着朕,朕又不是尼姑…”女人还有力气调笑道。

实在疼得紧,他下意识地便往前躲闪,女人也跟着他挪过去,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他的姿势也由跪趴撑着,变为手撑着床的靠背。

说是撑着,不如说他浑身上下酸痛得只有瘫在床背上的劲,被女帝摁住后颈握着腰狠狠操干,也无处可逃。

不求饶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他能听见自己微弱的泣声,而女人不曾主动说过话,直到她射进自己体内,而自己也颤抖着释放出来,才听见她的声音。

“转过来吧。”

他感受到异物从他体内抽出,有些许淫液从他的穴口流出,打湿床榻。

背对着女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想必一定是得意洋洋,也许还会嘲讽几句他的狼狈,他有些麻木地转过身去,迎上的却是女人温柔的笑靥。

他忽地一怔,眼角的泪水被女人屈起指节轻轻拭去,泪痕未干的脸上传来女人手掌温热湿润的触感,他内心有些复杂,张了张口,又抿起唇。

“又欺负哭了呢…”女人清冷悦耳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的嗓音如同涓涓细流淌入他混沌的思绪中,使他脑中清明不少。

“朕与你这么多年,每次见面皆是以盟友身份相见,从未以自己的身份前去看你,你可曾怨朕?后来亦是不得不兵戎相向,你又可曾恨过朕?”

“权儿,朕很想你。”

如同一颗石子抛入水面中,他好不容易有些清醒的思绪又混乱起来,她在问自己是否怨她恨她,他一时有些答不上来。

怨她吗…?或许自己刚当上吴王的时候是有些怨的,虽然彼此都坐在王位上,但也是盟友,外人前要避嫌,可私下她也从不曾找过自己。

后来需要自己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忙起来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这些无用的情感,他与她那些隐秘的往事,早被他埋在心底最深处。

恨她…似乎也谈不上。她说得没错,乱世里明争暗斗再正常不过,成王败寇,输给她与其说恨她,不如说是不甘,不甘心自己真的要向她俯首称臣。

自己年少轻狂时便栽在她手里几次,那时无聊幼稚的笨拙计谋被她无情地打断揭穿,在兄长面前却并不戳穿他的谎言,那一刀的真相只有彼此知道了。

他只得回避女帝的问题,微微偏过头去,有些别扭地催促着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床榻上需要你用花言巧语哄骗的孩子了,你快些回去吧。”

希望她不要追问…他不由得在心里想道。

女帝也如他所愿,没再追问,他心下松一口气,刚想翻身趴下休息,忽地被女人挑着下巴亲了一口唇瓣,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好好休息,朕下次再来看你。”女人笑了笑,整理好衣服,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起身走出殿外。

孙权望着女人的背影有些失语,她从来都是如此…身体的疲惫和思绪的繁杂让他无暇思考女人的言行举动。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边叹气边想道。

他翻身伏在床上,合上双眼,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困意袭来,昏昏沉沉便睡过去了。

醒来时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孙权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便有宫人上前来询问,他只觉心烦,命宫人以后只将盥洗器具和早膳放在桌上便可离去。

待脚步声渐远,他才翻身下床洗漱用膳,头脑是清醒不少,身体上仍是酸痛不已。许久未做那档子事,他亦不曾想过会如此难以适应。

用过膳后,他起身向院外走去,院中海棠花开得正盛,殿内院外又皆仿照孙府旧景所设,他不由得也晃了神,往事浮上心头。

其实兄长去世后,他与她还是见过一面的。彼时她仍是那个汉室宗亲广陵王,他却不再只是孙府的二公子,而是孙家的家主,东吴的吴王。

军中事务繁忙,自己闲下来便到兄长墓前独酌,再说上几句醉话。有时情难自抑,他眼窝子浅,难免发红掉几颗眼泪。

他觉得自己这样太不应该,男子汉大丈夫,他早已不是稚子,只能流血,怎能流泪。可又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兄长应当是不会怪罪他的。

某日夜里,他一如既往地独自提着酒来兄长墓前独酌。年幼时母亲不许他喝酒,后来觉得喝酒使人头脑发昏不喜多饮,他几杯下来已有些朦胧醉意。

半醉半醒间,耳畔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直起身子向声源处望。身着白衣的模糊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在夜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再走近些。再走近些。

再走近些便能看清了。

他撑着身子,迷蒙着醉眼,使劲眨眨眼睛,辨别着来人的身份,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脑海里中浮现出的身影,使他瞳孔蓦地放大。

糟糕。一定是她。

他无故地感觉有些慌乱,匆匆忙忙站起身来就想逃,脑海里浮现的身影,此时正静立于他眼前,见他抬眸,那人眼里似乎也露出些讶异来。

“你…”

她的唇微微动了动,眉眼之间是藏不住的哀伤,向险些没站稳的自己伸出手来,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怒吼打断,又将人的手甩开。

“你别碰我…!”

“为什么现在才来看他?!他临死前最想见到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他?!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他不是你的王妃吗?!”

他自兄长死后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山崩般地爆发,肆无忌惮地向眼前的女子砸去,委屈、不解和愤怒像一张网将他紧缚。

他还记得兄长死前提起她时眼里流露的眷恋,眼角有些许泪光闪烁,语气里藏不住的思念,可又因着不愿让他们太难过而勉强扯出的笑容。

他何曾见过兄长如此,不该是这样的。

而她此时连一滴泪也未曾为他落过。

明明眼睛已经被将落未落的泪蒙住,偏偏要让他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一丝哀伤和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缓缓地将伸出的手收回,像是箭靶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面自己如利箭般的怒火与质问。

酸酸涩涩的感觉占据着他的整颗心,孙权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他知道的。——他的质问其实毫无道理,只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他明明知道的,她与他有着同等的悲伤,对兄长的爱与思念分毫不差于他与尚香,而自己又在做什么,把自己无能为力的怒气撒在她的身上吗?

他后退两步,又跪坐回地上。

他抬眸望向广陵王,这个自己名义上的长嫂,现在是盟友,未来或许会是敌人,但此时他从未如此希望过他只是孙权,她也无需担着广陵亲王的担子。

“我走不开。”

最终还是由她打破沉默,她的神情似乎在忍耐些什么,尾音的颤抖暴露她不平静的内心:“广陵闹水灾,灾后重建我想亲自督查,我放心不下。”

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为什么要让他听到她语气里的那丝无法忽视的愧疚呢…他宁愿她对着自己生气,她应该生气的,因为他刚刚的无理取闹。

泪水不知何时从他的脸颊滑落,舌尖传来咸涩的味道。

“我…对不起。”他听见她这样说。

他的眼泪忽然如决堤般落下,身体不受控膝行两步,双手虚虚环住眼前人的腰,将头埋入人怀里,自己的肩被人紧紧揽住,那人似乎也在颤抖。

他不住地低低泣着,那人腹部的布料被他的泪水打湿,他能感受到人身体温热的触感,鼻间萦绕着熟悉的清香,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后面的事,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没说几句话就落荒而逃,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她有没有驻足停留。

再后来,就都是作为一方霸主见面了。宴席上她女扮男装一身亲王服负手而立,眉眼间俱是英气与锐利,分明笑着,却猜不透笑里藏着的是什么。

“吴王真是年轻有为啊。”

他听着她的赞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烦躁之意,眉头一皱。

这样的夸赞究竟有几分真心。

她十四岁便封亲王,于朝堂上需得小心谨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得让人抓着把柄,这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笑,他见过许多次了。

可他总不由想到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一袭紫裙执伞含笑瞥人时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又不敢多看,江东山清水秀,在她身后也如尘灰般失色。

只是这样的笑意,几乎不曾是给他的。

或许应该说,曾经有过,又因他失去。

他瞥见那双清澈透亮的眸里含着泪光的模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泪水。他默默地将视线移开,逃避着她的泪水。

巴掌虚弱地落在他的脸上,刚刚被自己捅了一刀,她手上根本没有力气。

他说,她伤得很重,再不治疗会死的,她没停下,他又说,这样真的会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不曾躲,究竟是因为不疼,还是想让她泄愤。可心中总没来由得有些许不自在,在被人质问时,又欲盖弥彰地证明着自己的无过。

又有那么一瞬,被她的泪水刺痛,随后又将其封存在心底,暗自品味。她的泪水,又有多少人见过呢,兄长一定是不曾见过的。

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耳边又传来女子的质问,问他不是希望她死吗,问他为什么不刺要害,问他是不是从未将她当作是自己人。

他皆一一作答,神情不改,那时以为回答得天衣无缝,后来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早不止广陵和绣衣楼,亦想要更多,想要她的认可,想要她的真心。

她唤自己从称呼晚辈的“仲谋”改成了直呼他的名字,就如同他唤兄长一般,这是不是能证明他在她心里与兄长是一样的,可他又不想与兄长一样。

那日以后她望向自己时也是笑着的,可眼里不曾有过那样炽热的爱意,也不曾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总隐隐约约带着些许提防与疏离。

这是只有面对他才会露出的神情,他不禁细细端详,然后埋藏于心,但又时常想起那一刀,反复确认着自己并不后悔。

歌舞开场,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脑外。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酒量也比以前大有长进,只是他仍有些讨厌这种头脑发昏的感觉。

借口离席,柔和清凉的晚风轻轻吹过,他觉得头脑清醒许多,心口的燥意也消散不少,刚想回到席上,就见到广陵王与人交谈的身影。

还是那副惹人厌的笑容…他心头的烦躁之意又被点燃,可又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乱。此时应当是大方地走上去,可他偏偏躲在了树后。

明明面对别人自己都能将所有情绪都藏于面具背后,场面话也说得问心无愧,为什么面对她却总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他有些懊恼地想道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渐止,他才重回宴席上。

越回忆心绪愈发乱起来,想来也看不下去书练不下去字的,他索性走出殿门,来到院外,然后便看见了树下抬眸看花的背影,他呼吸一滞。

未等他回身,那人已是转过身来。

孙权的寝宫忽然闯进一位小少年,似是迷路来到这里的。他望见时瞳孔紧缩,这少年分明长得与兄长一模一样。

孙策因为心疼你,不愿让你亲自怀孕生育,便与你一同去隐鸢阁中寻得能让男子受孕的秘药。这便是你与孙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

在生下这个孩子后好景不长,你的兄长便战死沙场。

当时这孩子的名字还是孙权取的。

孙权想到此处不由得内心绞痛,只见小少年朝他笑道,跑到他身边坐下。与他说着不要告诉母皇,抱怨着学业繁忙。

临走时小少年问他以后还能不能来?他沉默片刻,点点头。小少年开心地与他告别,离去。

从此之后,小少年就成了他寝宫的常客,与他说着想念父后,与他说着母皇有多么严厉,说着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说着……他有个与母皇处处作对又战败身亡的叔叔。

他听着小少年的这些故事,更是不愿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他,只安静地听着,那孩子伤心时,便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你并不知道他们俩早在这时就已经见面,就自顾自安排孙权做小少年的老师。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日,你在寝殿里强上孙权。

小少年震惊地捂住嘴后退两步。

小少年:“母皇……师父……”

孙权试图拿衣服挡住身体与面部,被你阻止,就这么把自己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他的学生、侄子面前,他身体微微颤抖着,眼泪从眼角滑落,羞愧难当。

你:“鸿儿,好好看着这张脸,你不觉得他很像谁吗?这就是你的叔叔。”

小少年:“叔叔……”

孙权身体猛地一颤,想起那些过往,内心悲伤至极,垂着眸不愿看向小少年。

你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鸿儿,你叔叔从前刺杀过我无数回,我是念在你父后的情面上才次次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小少年还不了解男女情爱之事,更没到能够理解大人间的那些恩怨情仇的年纪,只觉得母皇好凶好狠,师父哭得好惨,又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有端倪。

小少年三番五次地想绕过母皇宫人去询问孙权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都失败,你也察觉到他开始好奇,索性将孙权锁在高塔上。

你借口道:“你叔叔近些日子身体不适,怕把病气传给你。”

小少年眨眨眼,落下泪来:“娘……鸿儿想师父……”

你:“过一段时间再去。”

小少年立即止住眼泪,欲言又止,扯扯你的衣角:“娘,您别欺负师父……”

你有些无奈:“你乖乖听话,我便不欺负他。”

小少年乖乖应下。

待儿子回去,你起身朝高塔方向走去。

孙权冷冷地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轻笑一声,直接转移话题道:“没想到鸿儿这孩子那么喜欢你,今日与我撒娇说想来看你,还让我别欺负你。”说罢,便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孙权在亲生侄儿面前脸面丢尽全是拜你所赐,见你又提此事,心里又羞又气,恨不得将你捅死,又不可为之,只能沉下脸不给你好脸色看。

孙权:“那你便听你儿子的吧。”

你知道他羞恼,又更想逗他,上前一步,一手搂着他,一手挑起他的下巴笑道:“我说,鸿儿只要乖乖听话,我便不欺负他师父。”

孙权愈发羞耻,暗自腹诽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就连亲生骨肉也算计,面上只维持着平静,打太极道:“我养病这段日子有给他请教习夫子吗?”

你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牵着他的手走到床边:“你放心吧,不会落下他的功课的。”

一夜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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