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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吉光脉(下)(1 / 1)

广陵王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抽出另一只手解开了被松松扎在内层束带外的那层红缎,用食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眼框部分绣好的云纹,犹豫着又轻蹭了几下。

“长史似乎忘了告知殿下……我是个瞎子。殿下大可放心,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人瞎得久了……难免对他人的视线敏锐一些罢了。”

广陵王微微放松了掐着干吉双颊的力道,看着干吉蒙着束带的脸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扭头,精准地面朝自己,顿了片刻淡淡开口:

“干吉先生,久仰。”

干吉又露出那种柔顺的笑意,似乎也并不意外广陵王猜出他的身份,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以这副姿态面见殿下,实在惭愧。”

说着惭愧,他却更坐直了些,披在他身上的大氅将落未落,干吉抬起被紧紧束缚已勒出红痕的双手,精确地、堪称放浪地捧住了广陵王的脸,用指尖细细摩挲着。

广陵王没有躲开,看了一眼阿蝉示意无事,接着温和地开口:“无妨……却是干吉先生这是何意?”

“广陵王的脸……竟也是软的。”

干吉加重了广陵王三个字,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见广陵王不言语,干吉又抬起一只手,用剩下的指尖顺着她的下巴一路下划,最终停在了广陵王的衣襟右衽。

“殿下的心……在跳动着。原来殿下的血,也是热的呀。”

“我的肉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殿下就真的不想尝尝吗?”

广陵王笑了笑,淡淡回道:

“先生既已被送进这广陵王府,该不该入口、该用在何处……先生的用途便是由本王全权决定了。”

语调轻飘飘的,像是在问今日是否休沐,尾音却奇异地微微上扬,锋芒毕露,正如此刻广陵王温和却强势地攥住了那双属于干吉的手,正将其从胸口一点点拉远。

“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

干吉突然踉跄起身靠近广陵王,只是手脚都被牢牢束缚,几乎是整个人扑了上去。事发突然,广陵王也没能接住他,两人一齐栽倒在地上,宽大的衣袂被先前那个谄媚长史的鲜血一点点浸透。

广陵王吃痛,下意识就要给干吉一记肘击将他推开,只是即将落至他身上时,却看见干吉身上的大氅已滑落至腰侧,露出了满是剜肉刀痕的胸膛。她叹口气,收了力道拧了一把干吉纤瘦的腰。

干吉似乎是没意识到痛,又似乎是早已习惯,压根没去在意那滑落的大氅,似乎也并不担心广陵王杀了他。他只是用那两个没有眼珠的空洞牢牢捕捉住身下的广陵王,开口时换成了诡异的低吟,宛如恶鬼的诅咒:

“殿下这样心善的人……不吃我的肉,可是要被这世间所有含冤叫屈的百姓啃食殆尽的呀……这可怎么办呢……”

广陵王没理他,推开他站起来,重新把大氅给他盖好,揉着自己的后脑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本王不会再说第三遍:干吉,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本王吃不吃你,是本王说了算。”

“这天下多少人想要把本王拆吞入腹,百姓也好王侯也罢,尽管来试。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先将本王啃食殆尽,还是本王先将这天下打造成本王想要的样子!”

干吉心想,广陵王投来的短暂一瞬的压迫视线大约已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以至于他常年恍若停滞的心脏都突然重重地颤了两下,本能在告诉他尽快逃离。

只是这样的广陵王实在耀眼,他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个瞎子,而眼前所有有关其他人的脉络早已在这样的耀眼中尽数断裂化为了灰烬,只留下那条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光脉。

这条唯一剩下的脉络就名为广陵王。

干吉无奈地想,往常都是他等待占卜的客人犹犹豫豫做出选择,现如今到了他头上,怎能选得如此干脆果决,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理智似的,实在武断。

还没等他叹出那口气,干吉就感受到一直被束缚着以至于微微发麻的双手上传来了柔软又坚定的力度,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紧接着那条昂贵的上好织物被人一刀划烂。

广陵王一边揉着干吉失血泛白的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倘若到那时先生仍执意要本王品尝品尝先生的血肉,那本王自然却之不恭。”

干吉这下是真的叹了口气,听着广陵王身旁那名似乎叫阿蝉的女官走过去琐碎又简短地念着什么,扯出一点少见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来。

算了,谁让她是广陵王呢。

方才结束了一场宴席,广陵王穿过长长的回廊往书房去。

唇枪舌剑的交锋不比战事的安排省心多少,又被灌了不少酒,敬席后浑身的酒气熏得她心下烦躁,脚步多少重了些。

去履跣足踏进书房,广陵王甫一绕过屏风便顿住了。映入眼帘是她伏趴在案几上睡容酣甜的广陵太守,垂落的那只手中还摄着本文书。

夜里寒凉,一阵冷风从忘记关上的窗棂空障渗进来,吹起陈登手中那本将落未落的文书一角,也吹消了广陵王身上大半的酒气和烦闷。

她心下一软,几乎是下意识放缓了呼吸,轻手轻脚绕过那些被自己先前随手扔得到处都是的账簿去关窗。

才刚触到窗棂一角,原本熟睡的陈登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在看清她的面容的下一刻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一边揉着发红的眼睛一边无比自然地松了手。

“……唔,主公?你回来了……”

先前还机警如鱼鹰的人如今又软绵绵地趴回案上,还不忘顺手捞起方才惊醒时掉落的那本文书,非常无礼地在广陵王面前打了个明显的哈欠。

“抱歉……吵醒你了。”广陵王对他的散漫适应良好,丝毫不介意地甩了甩被得微微发红的手腕,靠近窗棂两步关上了窗。

“主公说的什么话,哈欠……占了主公的书房睡觉是我不对才是。明明午后尚且小想了一会……怎的还是犯困……如今几更天了?”?

“已过三更了。”

广陵王叹了口气,也不在乎陈登占了她的主位,就近拉过一个蒲团圈囵坐下,把陈登身侧叠成小山的案卷挪了个位置,同样倚在了案几上。

这下两人便离得很近了,陈登几乎也要沾染上广陵王身上浓郁的酒气。他眯起睡得惺忪的眼睛,看广陵王用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疲惫地捏着眉心。

“竟已这个时辰了。宴席拖了这么久,主公这是……没谈拢?”

广陵王委与虚蛇半天,皮笑肉不笑地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下是正中靶心,当即直起身。

“广陵几经战乱本就元气大伤,这帮人不想着安定民心反倒惦记起我广陵盐铁来了”?

“愚不可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个个的贪名图利自私至极简直是无可救药!真想学学江东那位索性手起刀落了事…”

难得一见广陵王这样带点无赖的嗔怒之态,陈登心下好笑,嘴了点笑耐心地听广陵王骂些有的没的。先前广陵王关了窗,少了作乱的冷风,一直摇曳不定的烛火安定下来,稳定地照亮了眼前这狭窄的一角,广陵王的而容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这样的温暖明亮中,陈登的目光不自知地落在了广陵王没什么棱角的温润侧脸上,于是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地从广陵王的声音中抽离了。

陈登长久地凝视着此刻就在他面前的、他所认定的主公,放缓了呼吸,连眨眼的频率也放慢,仿佛动静稍大些就会惊飞一只短暂停留在他面前正在梳理羽毛的飞鸟。

就这样定格在此刻……似乎也不错。

“……成为…最合适,陈登…你觉得如何?”

一片寂静中陈登捕捉到广陵王在唤他的名字,他于是愣了愣,觉得眼前的烛火似乎猛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陈登明白过来,恍然如一场大梦初醒,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所有不该有的杂念都从脑袋里赶出去。

——一身青衣的矜贵世家子豁然确斯洞若观火,心知方才动摇的绝不是那烛花。

广陵王见他恍惚,皱着眉看了他片刻,抽出一直撑着脸的那只手在他眼前虚虚晃了晃。

“陈登,回神了。”

见他仍有些怔怔地偏着头没有看她,广陵王索性捏住陈登的下巴扭过他的头,强行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方才与你说的……我知你不愿,但……”

见陈登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眼底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温和清润,广陵王叹了口气。

“这几日辛苦你了,怕是一会四更梆子也要响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陈登于是告了声罪,起身理了理睡得散乱的额发和衣襟,就要步出书房时忽然顿了一下,回身看向广陵王:

“主公方才说了什么来着?都怪主公的书房太过好睡……不小心又打了个盹……抱歉。”

广陵王忽然觉得好笑,心头一直沉甸甸压着的那丝愧疚多少松了松。

于是她改正坐为箕坐,也学着陈登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尤嫌不够,索性两手撑在身后顺势伸真了腿连带着踢得一本不算厚的账簿往一旁翻了个面。

“明日再议吧。”

陈登乖顺颔首,目光随着广陵王动作匆匆掠过她不经意露出的一点足尖,又匆匆地下移至自己的衣摆。

这晚陈登久违地做了个陌生的梦。

自从下邳被战火席卷后,他夜夜的梦里便只剩下了来来回回的鲜血与残破的禾穗。

陈登知道,那是他今生渡不过的心魇。

可今夜的梦里,他却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一声又一声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陈登陈登……”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了一座遮天蔽日的佛塔。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

陈登茫然地走近那座佛塔,每走一步那声音都更清晰一分,最终他听出那是无数男女老幼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如泣如诉地呼唤他:

“陈登……陈登……陈元龙……”

他没有应声,仰头试图去看那座佛塔的最顶端,却直到脖子仰得酸疼也没有看清它究竟有多高。

“陈元龙……推开它……登上它…“

“推开它……登上它……”

于是陈登又走近两步,将手按在了佛塔最底层的木门上,懵慢懂懂地将它推开了。

在梦里,陈登虔诚地走过一层又一层堂阁重楼,看过一幅又一幅玄妙而美丽的壁画,他知晓自己大约在梦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来却想不起来这些东西的模样。

他只记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切,最后在他终于登顶即将推开面前的木门时,汇聚成声如洪钟的振聋发聩:

“陈元龙!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可陈登却迟疑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深思……却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令他如此在意?为何他如此不安?

“陈登……陈登!陈元龙!”

梦里的声音与一道清润却带着些焦急的嗓音重叠了。这道嗓音是如此熟悉,强势地压过了梦里的一众絮语,以至于梦中的声音不甘地重新远去了。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视线没什么焦距的朦朦胧空转了一圈,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广陵王坐在他的卧榻旁,蹙着眉很是无亲的样子见他看过来,屈起手指在他眉心“啪”地一弹。

陈登吃痛,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昨夜你行至半途忽然捂着下腹面色发白,把值夜的鸢使吓了一跳,未待他询问出什么来你便哑着嗓子倒下了。”

“鸡飞狗跳的闹了有一盏茶,以为有刺客在茶水里下了毒。最后匆匆忙忙喊来华佗,才知道你是思虑过重加之犯了虫疾,疼晕的。”

“疼晕的?虫疾?”

广陵王见陈登青白交加的脸色心觉有趣,慢条斯理又补上一句:

“昨夜已给你灌了三碗使君子汤下去,华佗说已经没事了,只是仍不宜立即走动,索性就让你睡在书房了。”

陈登按了按眉心,苦着脸告了罪又道了声谢。按了按小腹觉得已无甚感觉,正准备起身,肩头却压了一只手上来。

“之后的十日禁食鱼脍,今后若是还想吃鱼脍须得按期服用使君子汤,不然……”

陈登在听见禁食鱼脍后便两眼发直一头倒回了卧榻,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

“主公……相比起禁食鱼脍,我倒是宁愿虫疾发作疼死算了唔唔……”

陈登的昏话没能说完,广陵王强行捂住了他的嘴,居高临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知道你半天也离不开鱼……华佗说熟制后的鱼肉没有问题,方才我已差人去东阳鱼市找蟹婆买新鲜的活鱼了。”

“只是十日不食鱼脸,就要了你的命了?那看来这十日的鱼糜鱼茸鱼汤约莫都要便宜绣球了。”

话音落下,半晌没听见陈登吱声,广陵王低头看他,见他跟个二傻子似的直愣愣盯着她的脸看,不由得有些好笑。

见惯了陈登温和从容的模样,如今见他这番怔愣模样便显得格外有趣,广陵王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

陈登于是迅速从卧榻上起身正了正衣冠,对着广陵王揖以一礼。

“知我者,主公也!不愧是主公,一向思虑周全殚精竭虑,晚生自愧弗如啊……"

广陵王劓他一眼,提醒陈登莫要忘了半夜三更被拉起来苦兮兮给他配使君子汤的功臣华佗,随即起身让出内室,唤了几个婢女进来给陈登洗漱梳理。

陈登步出内室时,看到的便是坐在案几前眉头紧锁的广陵王。

昨夜的情景似乎调转了立场后又重现在二人面前,鬼使神差地,陈登又想起了梦中那个不断催促他的声音。

那是他被虫疾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来勾他魂魄的梦魇吗?

陈登……陈登

“陈登,坐。”

广陵王的声音再次覆盖了他的梦魇。

广陵王见陈登默然正坐在她面前,神色仍有些惶惶,思及他昨夜虫疾发作,也未曾多想,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半晌,她无声叹息,还是开了口:

“昨夜未尽的话题……陈登,广陵近日已爆发了好些起民乱了。”

谈及正事,陈登微微坐直了些,挥散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等待广陵王的下文。

“短短数年,广陵几度险些沦为废墟?虽说如今天下狼烟四起,无处太平,可……广陵实在多灾多难。”

陈登心下暗叹一声。执掌绣衣楼如此权柄的天子利剑,又身兼汉室宗亲,这颗钉子实在碍眼,不知多少人想把它连根拨起烧个干净。

“这并非主公的错。”

“可我广陵百姓亦没有错。”

广陵王从手边抽出一卷案卷,摊开推至陈登手边。那上边记录了近一月来广陵发生的大小民乱与祸事。

“笮融留下的三千佛塔,先前你开口要了,便一直是陈氏在修葺供奉。我记得……今年广陵的浴佛节也没几日了。”

趁着陈登翻阅案卷的工夫,广陵王再度开口,话里却是与这几起民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听闻“佛塔”二字,陈登心头微颤,面上却不显,看完案卷上云雀的小字批注后慢条斯理地重新将其卷起。

“主公的意思是……"

广陵王定定地看着他,恰巧这时陈登亦抬眸看她。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陈登叹了口气率先移开目光。

“广陵的城墙虽已满目疮痍,但它尚能继续承受更多的灾祸与战乱。可广陵的百姓……他们经不住更多的恐惧了。”

"如此多的民乱,皆是因为百姓恐惧失措心下不安。本王是广陵王,是广陵的王,而广陵是百姓的广陵。”

“陈登,广陵的百姓如今亟需一个能安定民心的消息。哪怕………那只是一个幌子。”

“广陵的民心绝不能散。”

陈登神色微变,向他的主公微微低下头。“愿闻其详。”

天色阴沉,广陵王坐在案几前,半边脸被阴影笼罩,神色堪称肃穆,嘴角却挂着抹几近疯狂的的笑意,一字一句吐出堪称惊世骇俗的话:

“陈登,我要你违背天理伦常、不敬仙师鬼神,做广陵入世的浮屠!”

青天白日之下,陈登出了一身冷汗,却并不是因为恐惧。

他想起自己那个不知是征兆还是预言的奇异幻梦感知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飞快地、有力地跳动抬头注视广陵王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笮融留下的佛塔一直是你在接手,你身后的颍川陈氏也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投鼠忌器。何况……兹事体大,这个身份煽动性太强,我也只信任你来做。”

陈登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登……我知你崇佛…”广陵王看着眼前垂眸不言的人,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她一向自诩物尽其用,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甚至是捏住他人的软肋来威胁。

可……如今要对陈登张这样的口,却似乎格外艰难。

“罢了,此事是我………大不敬,无需你出面,本王亦能找到合适之人。蜂…”

“主公。”

广陵王的话被突然出声的陈登打断了,她近乎惊异地看着陈登缓缓抬头,将自己的视线对上了她的双眼。

陈登一贯潜激如明镜的眸子里,燃着滔天的火焰与疯狂。

广陵王从未见过陈登这副模样。

那是下邳被铁骑肆虐之时燃起的战火,时至今日依然在陈登漂亮又温和的眼中燃烧着。

?——像是要把一切都焚尽。

她愣神间,陈登则绽开一个近乎可以称得上柔软的笑,看着广陵王将手指贴近唇瓣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地一字一句低声道:“嘘。”

“晚生陈元龙,立誓为殿下守护广陵水土。”

广陵王微微有些晃神。

恍惚中似乎又看见当年,明明是矜贵的世家子,却浑不在意衣服沾了泥巴旁若无人地蹲在田埂旁,捏着禾穗对着她温和散漫地浅笑。

那时,陈登对她说的亦是同样的话。这是陈登的选择。

而如今同样的话也成为了他的答复。

广陵王沉默地注视着始终微笑着看着她等待她开口的陈登,最终闭了闭了眼。

“今年……大办浴佛日。”

“谨遵主公令。”

“殿下要的小玩意儿,我给殿下送来了。”

有着一头鸦青色长发的鲜妍美人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琉璃块,从不离身的长戟被他随意地靠放在触手可及的墙边。

“此次多谢你了,文丑。”

广陵王笑眯眯地就要伸手接过那块造型奇异的琉璃,却见文丑一抬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殿下还没有告诉我……你要这个做什么?”

文丑生得纤细高挑,他这一抬手,广陵王还真就够不太着。她于是叹了口气,状似遗憾地狠狠扯了一道文丑垂落的长发。

“文丑将军好威风啊,本王告诉你要用来做什么,你告诉本王有没有能收集火把光亮或是将日光聚于一处的器物如何?”

文丑的目光落在广陵王扯着自己发尾还不老实非得卷来卷去的手指上,暗戬戳磨了磨后槽牙。

“是「墨家文丑」。殿下似乎很想让我送你一份礼物?”

“我觉得送殿下心口一刀,是份非常别致的礼物,殿下觉得呢?”

“好大的礼啊,文丑将军当真舍得?”

眼见着文丑似乎真的要去摸那把长戟了,广陵王见好就收,迅速松开文丑的发丝正色道:“造神光。”

文丑一时还没跟上广陵王跳跃的思路,带点茫然地眨了眨他那双有着鸦羽一般长睫的漂亮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疑惑来。

广陵王忍着笑意唤了声“陈登”,便见身量颀长一身青衣的陈登迤迤然从内室走了出来。

文丑打量了来人一眼,逐渐明白过来,眯起眼睛看了看手中那块几近透明的琉璃,露出几分着有所思的兴味来。

“听闻殿下近日忙着筹备广陵的浴佛日,据称节庆当日还会开仓布施贩灾济贫,可真是……极尽造势之能事啊。”

广陵王轻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偏过头对陈登道:“陈登,这位是袁绍麾下统帅蜉蝣军的文丑将军。”

“这是陈登,我的广陵太守。”

文丑看了眼广陵王,又看了眼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陈登,神色莫名地舔了舔下眉,露出一个了然的恭顺浅笑。

“先前还觉得,骄狂湖海名重天下这样的形容有些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倒是我眼拙了。”陈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久闻文丑将军治军严明杀伐果断,今日一见果真容姿非凡。"

广陵王看着两人不知为何开始针锋相对,按了按眉心深感头疼,伸手暗中扯了扯陈登的衣袖。

文丑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但陈登平日也不是个会轻易与人结怨的性子,今日这是怎么了?这句容姿非凡可真是……实在有些过界了

陈登感觉到广陵王暗中的小动作,于是噙着浅笑自然而然地伸手向下回握住广陵王的一机手指项带着轻轻晃了晃,示意自己内心有数,紧接着迅速睨了一眼文丑。

广陵王没能发觉陈登的小心思,怔了怔,心道陈登莫不是有什么话难以直言,看看陈登又看看文丑,几番下来实在没忍住:

“文丑,你与颍川陈氏也有怨?”

广陵王与陈登之间的互动自然没能逃过文丑的眼睛,他看了眼陈登,了然地微微挑眉。

“殿下如何觉得是我与陈氏有怨,而非殿下的太守与我有怨呢?”

他刻意咬重了“殿下的太守”几字,似笑非笑地盯着广陵王,余光却仍落在陈登身上。

“我家太守不是个会与人结怨的性子,自然是觉得文丑将军或许与陈氏有怨了。”

广陵王这话接得太过自然,简直是偏心偏到州去了,以至于文丑被噎了这一下,险些忘记自己原先想说些什么。

他陈登光风霁月不会与人结怨,自己在广陵王看来便是那种镭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文丑这下瞪了眼显而易见不在状态的陈登,露出一个带着假面般的柔顺浅笑:

“出身高贵可真好啊,能被殿下这样护着。”

“殿下该庆幸颜良选择效忠绣衣楼,他是个老实人,一生所求不过一个问心无愧,不然我迟早把这绣衣楼一把火烧个干净。”

广陵王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哪句话又惹得这个明晴不定的美人不快了,可她知晓出身永远是文丑心间的一根刺,自暴自弃地示意文丑看看他靠在墙边的长戟,又指了指陈登腰间挂着的鱼篓。

“文丑啊,你的性子本王一向放心。谁敢欺负你,第二天谁的人头就能插在木桩上。可本王的广陵太守也是个实心眼儿的,鱼篓里一条鱼也不会有,实在令本王头疼。”

实心眼?陈登?文丑轻嘴了一声,神色晦暗却没再吭声了,算是揭过了这篇。

谁让这是自己认定的、与墨家理想中的兼爱非攻最为贴近的人?心系万民仁济天下,却也能在必要时毫不犹豫选择以杀止杀。

她爱万民,而他也是她的子民。她霸业背后的影子里亦有他一份,如此便足够了。

再者,广陵王真头疼假头疼不知道,但他知道陈登可有的是头疼的日子,自己何必揪着不放非要戳穿,那不是正如了陈登的意。

“殿下若是想要能聚光之物,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小玩意,正好教教殿下怎么用。”

说回正事上,三人都肃了肃神色。文丑从腰间捞起一块琉璃制的环佩,解下系带递给广陵王。

“殿下请看。”

广陵王伸手接过,指尖摩挲,心下微诧。

“此物虽未雕琢纹样,料子却通透,边角触感亦平滑温润,打磨时定然下了番苦工。只是……中间厚边缘薄,既拥有这般手艺的工匠,定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所以这便是其能聚光的特殊之处?”

闻言文丑也有些惊讶,心中暗赞广陵王的敏锐。

“殿下好眼力,看来殿下与墨家果真有缘。正是如此,殿下请看。”

文丑起身膝行至窗边,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接过先前递给广陵王的环佩,使其对着从窗棂照进房内的光线,接着轻巧地开始左右晃动。

于是透过那块小小的环佩,在文丑转至一点时,一旁的陈登和广陵王都看见对应的地面上竟真的聚起一个明亮的光斑。

“墨家机关术着实令人惊叹。”

文丑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抹温和的笑意,与他一贯假面似的柔顺浅笑不同,配上他那张鲜妍至极的脸,十足惊艳。连广陵王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合时宜地想起陈登先前那句火药味十足的容姿非凡。倒也确实不能算假话。

“蜉蝣军悍不畏死,战至最后往往深入敌方腹地,军需补给难以送达。此物于日光最盛时聚集光线,使用得当可点燃干草松脂用于生火,我便时常带在身边。”

“至于殿下先前所求之物"

文丑倒是不知广陵王此时在想什么,单手从袖中摸出先前把玩着的琉璃块,随手一抛掷向了广陵王。广陵王稳稳接过那造型奇异的琉璃制三棱柱,打量眼又抬头看向文丑:

“无一丝杂质,通透纯净似冷泽,看来文丑将军在袁绍那儿过得不错,这等千金难求的料子竟也敢随手揶出?”

“殿下知道就好。袁氏给我的可比殿下多得……多得多。”

“文丑将军高义,劫袁氏济广陵,本王钦佩。”

“广陵王曲解人意的本事才更让我叹为观止。”文丑冷哼一声,示意广陵王过来要教她如何使用,广陵王于是乖乖过去,在文丑的指示下将那三棱的琉璃块放在先前环佩聚起的光斑之上不断转动。

这边广陵王正和文丑请教着,先前还火药味十足的陈登却许久没插话了,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靠近屏风的那一角,视线落在广陵王低头摆弄琉璃块时垂落的一丝鬓发上,眸光是散的,不知透过此刻的广陵王看见了什么。

他想,是自己逾越了。

一边因僭越在心中痛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另一边又无比清晰地知晓,哪怕就在此刻,他的目光仍在下意识地追寻着广陵王。简直荒唐透顶。

陈登想,他约莫从文丑含笑的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类似的东西。那是孺慕、渴求、奉若神明乃至飞蛾扑火……还有本不该存在的滔天情愫。

那一瞬间陈登明了,自己和文丑怀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他忍不住在那片刻交锋中掺杂进了许多不该抱有的私心。

可陈登也从文丑眼中看见了如今的他不曾拥有的坦然与释怀,以至于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难堪了。

文丑是对的,陈登当然知道。

陈登一直知道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诞生为颍川陈氏子时就洞悉了他身上注定背负的所有教条与枷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选择走那条他甫一出生便被框定的路。

“此子散漫,近乎旁若无人”“天要亡陈氏”,这一类的评价陈登听了不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从未改变。就好像陈登从未掩饰他不喜欢袁氏的人。

固然有大族争势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他清楚那是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因此也讨厌上了顺从宿命自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袁氏长公子。

话虽如此,可陈登实际也未曾扔下他属于颍川陈氏子的责任。陈登用他人眼中蹉跎在田埂间的散漫时光换来了民心所向,换来了属于颍川陈氏的、也是如今门阀士族的另一条崭新的出路。

陈登看着广陵王想,他先前便做到了,于是他如今亦不打算遵从那些“该”与“不该”。

或许的的确确当得上一句“骄狂”。

陈登的注意早已不在广陵王与文丑手中那块也许会决定他今后宿命的琉璃块上了。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东阳县令时与广陵王并肩坐在东阳的田埂上偷闲,那时自己正与广陵王天南海北地闲话。

后来说到听闻袁氏的长公子一日二食,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他不由得感慨人间竟有这般的活地狱,倘若只有这样才能被长辈认可,那他宁愿当条鱼努力变好吃,然后早早被吃掉。

陈登记得很清楚,广陵王听完笑了很久,边笑边说难得有人说一句袁氏的实话,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很亮。

她说:“知你崇佛,那你该听过浮屠的许多故事。我记得浮屠在成佛前轮回了多世,有一世做了乾陀尸利王的太子。”

陈登了然,回答她说那是摩诃萨埵太子舍生饲虎的故事,说的是他在山中打猎时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萨埵太子慈悲心肠,见状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

广陵王看着陈登像为了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般用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她说:“今颇有人,能办斯事,救此生命,令得存不?”

陈登怔了怔,想问主公也对佛法感兴趣?张了张口,却还是接道:

“我于久远,生死之中,捐身无数,唐舍躯命。或为贪欲,或为嗔恚,或为愚痴,未曾为法。今遭福田,此身何在。”

广陵王点头,很轻地说这是摩诃萨埵当时的自问自答,又噙了点笑意问陈登:“那浮屠割肉喂鹰的故事呢?”

陈登隐约明白了几分广陵王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颤,却还是很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讲,说那是浮屠割己身肉以求救下被鹰隼追逐捕食的鸽,但鹰不依,要令肉与鸽等。浮屠于是拿了秤来,无奈割下多少始终不够,最终浮屠献祭己身立于秤上,求仁得仁最终成佛。

这次陈登没有等广陵王发问了,自己接了下去:

“我初发意,欲救一切众生,欲令度苦。我作誓一切众生来归我者,一心救护令不遭难。”

可是这回广陵王不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浅地发问。

“你知那是成佛一世天帝释设计对浮屠的考验吗?鹰隼便是天帝释变作的,让浮屠承受如此苦难,只为看他是否真如菩萨一般布施不惜身命。”

陈登默了默,看向广陵王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广陵王于是也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相克亦是相伴相依,鹰隼捕猎本就是其道,既是顺应天道,为何要以身相饲?”

“更何况,那不过是场惨烈而不必要的试炼。”

顿了顿,广陵王又问他: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如今已经是广陵太守的陈登愣愣地坐在屏风前,看着广陵王与文丑摆弄那些琉璃块,又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回答。他那时说:

“主公,我亦知其是为难事。”

“不敬天命偏要独行,是晚生愚钝。也因晚生愚钝,所以见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主公有意点拨,无奈晚生…心定无悔。”

“还请主公……见谅。”

而得到回答的广陵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仰头眯起眼睛去看灼灼的日光,声音柔软地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花瓣:

“元龙啊……既然这样,那便让本王来吃掉你吧。”

那时的陈登看着她的侧脸,无端地想起有流言说江东的王母像与广陵干有七分神似。

陈登想,他约莫就是在那时,对广陵王生出了如巨木荫蔽之下的日光般细碎却明亮的情愫。

广陵王并不知道她的太守如今在纠结些什么弯弯绕绕,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那块琉璃,深感文丑先前说自己与墨家有缘是在说玩笑话。

结果甫一抬头,就看见文丑阴测测地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

于是广陵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是悍不畏死的蜉蝣军主将,一直举着一块巴掌大的琉璃环佩保持不动也多少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广陵王装作没看见文丑的眼神,低下头去重新试着按文丑的说法微微转动,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还是让我先来演示一道吧。”

文丑放下环佩,按了按那只已有些酸痛的手,又用了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广陵王摊开左手。

自知理亏,广陵王于是乖乖将那已经捏得有些温热的琉璃块放入文丑掌心。

文丑合拢五指又马上摊开,仿佛被那沾染上广陵王体温的琉璃块烫到了似的,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将其拿起。

“殿下,请看此处。环佩聚起的光透过此处……穿过此物后便会散作虹霓七色之光。”

随着文丑的动作,地上真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虹霓。五彩斑斓,宛若真正的天地神光。

广陵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想去触碰那道绚烂不似凡间颜色的光,只是当然什么也没摸到,反倒是葱白的指尖被虹霓之光染得格外明艳。文丑如绸缎般华丽的嗓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殿下为何不想得更远些,这神光……或许是广陵突现的天子神光呢?”

“此等华美不似凡间之景,若说天子气在广陵……但凡亲眼目睹之人,无人会质疑其真假,亦能安定民心。”

“届时天命加身一呼百应…殿下就不心动吗?”

广陵王猛地回神,微微仰头看向嘴角噙笑的文丑,面色迅速冷厉下去。

“广陵庙小,可承不住天子气。”

“没有百万雄狮在握的广陵即便有天命在身,与这虚幻的虹霓之光又有何不同?看似华美,却无论如何无法触及……只会徒遭横祸。”

“广陵不需要什么天子气,本王亦不需要。是我的东西,便谁也夺不去………文丑将军觉得呢?”

文丑明明是居高临下看着广陵王的,恍惚中却觉得分明是他虔诚地跪在广陵王面前,几次叩首才求得广陵王这样睥睨地看他一眼,激动得身体几近本能地微微颤抖。

是他所求……为他所求!这便是他半生所盼终于求得的主公,是他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理想的完美载体……

文丑强行压下眼中即将满溢而出的虔诚与渴望,温顺地低下了头,用行动回答了广陵王,将手中两块琉璃各自轻巧地转了小半圈。

屋外并不算多少明媚的日光在文丑的手中聚集成一束,穿过小小的琉璃块化作绚丽却不刺目的七色虹霓,径直打在陈登身上将他笼罩。

而心事重重的陈登察觉到有一道光亮于他眼前一晃而过,比燃烧的火光温和、比刀身的反光绚丽,像遥远传说中天女的纱丽,覆盖了他的一身。

陈登下意识低头去看,怔愣地看见自己身上镀了一层不似凡间物的虹霓之光,片刻之间便明白过来是广陵王与文丑先前商议出的结果,多少带了点无奈地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了,他对他即将面对的荒诞现实才多少有了几分实感。

广陵王与文丑二人却都怔住了。

明明是他们二人想出的法子,当真实施时,连一向杀伐果断的文丑都不由得心下动摇微微颤了手腕。在广陵王二人看来,陈登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衬得他容颜肃穆不可亵渎,随即微微俯首,视线落在衣摆上,片刻后叹息一声,好一张悲悯的、普度众生的浮屠面孔。

陈登本就坐得偏,彩光照亮了原本略显昏暗的角落,于他背后屏风上现出一个放大的轮廓,他脚边的影子却还在,一面光一面人一面影——像一尊三面佛。

而陈登则有些疑惑地看向一齐缄默的两人,见二人全都难得一见地神色几近失态,不由得扭头看了眼身后,确信自己背后没有什么洪水猛兽。

“主公?文丑将军?”

陈登与往日无二的温润嗓音打破了他身上的佛性,广陵王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复杂。

先前恍惚中竟以为见到了真正的浮屠。

广陵王看向文丑,见他亦神色复杂地看过来,心知他们二人的感想约莫是一致的。

“浮屠降世……怕也便是如此了。”

文丑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环佩,虹霓之光霎时消失,陈登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个陈登,散漫始终如一的广陵太守。

“我原先觉得……没人能比元龙更适合这个位置,如今看来……我原先还是太低估了些。”

“浴佛日……”广陵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神色莫名地看了陈登一眼,又看向身旁的文丑。

陈登尚一头雾水的状况外模样,文丑却对广陵王未曾说出口的半句话心知肚明。

浴佛日,他们今日看见的,会在广陵众多香客百姓面前重现。而届时……颍川陈氏出了个真活佛怕是要板上钉钉地牢牢坐实了。

陈登又做了那个三千浮屠的梦。

梦里他仍站在那座佛塔顶层的木门前,双手还放在门上保持着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推门的姿势。

耳边又响起那个千万人汇聚在一起宛如请愿的声音:“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而陈登这次只是思索片刻,便推开了那扇木门。奇异的是,本该是塔顶的门内却有着高到望不到头的穹顶,宛如真正的天穹,天穹之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像。

陈登于是朝着那座法相庄严的佛像走去。越走近,佛像却越小,直至和他几乎等高时,他站在了那尊佛像面前。

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那声音从身前的佛像口中传出。“陈登……陈元龙,你来了。”

陈登看着那尊佛像,微微皱起眉。他总觉得这尊佛像似乎非常眼熟,可……是在哪见过呢?他想不起来。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伸出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觉得这动作似乎很是熟悉。随即他顿住了。

因为陈登意识到,佛像是他自己的模样。

着青衣、戴玉簪,只是腰间不曾悬挂鱼篓,而是系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玉带,面目狰狞状似修罗,可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脸,一手捏着讲法印,另一手却持着长剑。

“陈元龙!选择我……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犹豫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什么,只是难以付诸言语,于是他摇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我是下邳的县令陈登,我不会为仅为颍川陈氏掌剑。”

陈登绕过眼前的佛像继续往前走,惊讶地发现佛像的背面还有一张面孔。

他听见这面佛像的口中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于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佛像。依然是他的面孔,只是面容悲悯似在垂泪,身着粗布短褐,衣襟上沾满了泥土,头发用布条简单束起,一手捏着加持印,另一手捏着一把穗粒饱满的禾稻。

“陈登!选择我!成为我……成为我!”

陈登这次犹豫地看着佛像手中禾稻的穗粒看了很久,似乎有一种极其浓烈的颜色让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仅靠布衣之身无法守住我想要的河清海晏。”

陈登坚定地越过了这面佛像,可随即他又看见了第三面佛。

这尊佛像与他原本的长相最为贴近,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束发的头冠似乎有些歪斜,腰间系了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于原本的青衣外还披了一件形制华丽的大氅,一手捏着接引印,另一手作虚扶状。

这面佛像……似乎在看着什么人?

陈登甫一见这面佛像,便觉得心下生出几分不适来,可又有一股无由来的冲动,让他怔怔地看着佛像半天没能挪动脚步。

“陈登,陈元龙……选择我,成为我,成佛吧。”

从这面佛像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清润柔和的女声。

陈登愣愣地看着那佛像,觉得那声音实在耳熟,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面佛像。

下一刻,记忆中忽然浮现一个同样的声音。那声音轻浅,像是一声叹息,她在说: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陈登忽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那只手。

他又看了看佛像,然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会选择你。”

“我至今未曾顺应天命,过去不曾,今后亦不愿。”

那三面佛忽然恢复成第一眼见到时遮天蔽日的大小,陈登在这样高耸入云的佛像面前简直渺小如蝼蚁。

随即那佛像三面一齐发声,声声冷厉:

“陈元龙!选择吾!成为吾!”

“陈登,尔应成佛!”

陈登仰头望了望这座三面佛像,随即微微低下头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温和:

“陈登陈元龙,不愿成佛。”

“今生为人,我志在人间,志在天下岁丰年稔万世长安,为此我可粗衣短褐身染泥泞,亦可执剑守镇守一方水土。”

“再者……我与主公已有约在先了。我愿长伴她身侧,直至……她亦有意。"

陈登笑了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族中长辈痛批他“竖子岂敢”“天要亡我陈氏”时横眉冷对的模样。

“尔不愿成佛?无悔?”

“心定,无悔。”

陈登于是从梦中醒来了。

奉广陵王之命,佛会办得极度奢华,盛况空前,十日之前便有香客从各地慕名而来,进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广陵城内,三千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随处可见香客虔诚叩首,广陵王府沿路搭出数里棚屋,开仓布施一连七日,人人皆可席地而坐喝一碗白粥,意在浮屠立誓救一切众生。

浴佛日当天,出身陈氏修葺供奉三千佛塔的广陵太守亦会出面法会,更是专程请了译作《道行般若经》的大月氏人支娄迦谶等高僧前来讲经。

一路上人流如织如潮,硬是于这乱世之中生生演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假象。陈登转过身,温和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着宗室常服的广陵王。

“主公,法会快要开始了,我该去露个面了。”

广陵王沉默地颔首,目送依旧着一身青衣的陈登踏入法会场,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浮屠重楼。

——像一朵优钵罗华,于这人世间划开一道清色的痕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亦离离如星辰之行。

广陵王怔怔地望向回阁之上颀长的人影,忽然觉得陈登明明身处这世间,似乎又与这人世永远隔了一步的距离。

不过是一步之遥,却宛如水中莲华,哪怕衣摆沾满泥土甚至是手染鲜血,陈登也永远是那样的步调,心系百姓常怀悲悯,亦能不忘坚守本心。她想,陈登身上的确是有佛性的。

法会于信徒的长呼声中终于起始。从各地一路苦行而来的主法高僧于身侧仪仗的拥簇下开始走向法坛。广陵王捏紧手中独属绣衣楼意味着取消行动的密哨,到底还是没吹下去。

洒净、登坛、上香……站在法坛上的高僧双手合十,于一片肃穆中低诵一声佛号,在声声梵呗中领着一众信众一同拜愿。

广陵王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像一把无所不往的利刃,沉默地遥遥注视着一众虔诚跪拜的信众,又望向陈登所站的位置,鬼使神差也闭上了眼。

——倘若佛光沐浴下虔诚忏悔真的可以消除恶业,那她此刻为她的太守祈求一个得偿所愿也无妨。

下一刻,广陵王听见一声惊呼。那是绣衣楼安插在人群里的蜂使,为了在这个瞬间让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在陈登身上。

广陵王于是睁开眼看去,明白几个拿着琉璃块的蛾使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法事流程极长,如今已接近正午。日光灼灼下,她的广陵太守周身萦绕着七色虹霓,立于浮屠重楼之上,她目力极好,能看见他面上还带着清浅笑意。先前惊呼的那位蜂使接着喊了一声“这是浮屠降世啊”,带头长跪不起,于是惶惶的人群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了一地,连几位高僧都抖着手跪下了,此起彼伏的佛号声绵延不绝。

这样宏大肃穆的场景,广陵王却无端地想起了陈登唇下的小痣。可惜陈登离她太远了,她看不见。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广陵王起身,准备按照话本去给这场大不敬的戏收尾。才刚行至半途,却看见陈登忽然开了口:

“方才香火鼎盛,诸位信众虔诚祈愿之业连通极乐佛国,感召浮屠降下赐福于我身,这五色佛光便是证明。”

广陵王蹙眉,原定的计划中无需陈登开口,她倒是不怀疑陈登会作什么幺蛾子,只担心是否是法场出了什么变数让陈登不得不开口拖延时间。

于是她当即示意几个鸢使先行,自己抽出佩剑三两下斩断宗师常服长长的拖尾,冷着脸继续往法场去。在她广陵城内,她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的太守!

“浮屠口言广陵城为安居之乐土,他已赐下佛国莲华子,佛国净土,莲华落地即生根抽芽开花,一茎四叶色若白银,乃他感广陵信众心诚的赐福象征。”

“广陵香火不绝、有此莲华长盛,浮屠便会长久注视广陵水土。浮屠救一切众生,不愿见战乱始、灾殃发,亦不愿轻易夺人性命,唯愿众生常消己身恶报、得接引往生如极乐佛国。”

“另,诸位信众可步于广陵城外,心诚者至、莲华自现。浮屠降世,不可久至,恭送浮屠——”

此话一出,广陵王看着一众信徒整齐划一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恭送浮屠”,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眼被自己一刀斩断的衣摆。

这下担忧是不担忧了……哼,好在颍川陈氏有钱。什么一茎四叶色若白银……还说广陵城外心诚者现那不就是灵帝的私库外那个废弃道观的低光荷吗!虽说低光荷本就是宫中之物,在民间近乎绝迹,若非灵帝私库藏于此处,千金也换不来一株,的确可以充作佛国之物蒙混过关……

还有那句浮屠长久注视广陵,今日后风声传出,但凡有将领带兵攻打广陵,无论是否信浮屠都必然先灭三分士气。再加之陈登添油加醋地补了句浮屠不愿见战乱亦不愿夺人性命,连庇佑广陵却无半点天罚都找好了借口……

广陵王暗中咂舌,决定选择性遗忘先前对文丑说她的太守也是个实心眼的这件事。

看似转过这么多念头,实则也不过瞬息。

广陵王取出那只密哨吹出两个短音,不过五息功夫,陈登身上的虹霓迅速消失了。

被陈登这么一搅和,大半信众都已经无心法事,广陵王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差人告知信众法事常有浮屠降世难遇,剩下的事宜顺延至明日。

于是没过半刻钟时间,信众便都各自散去去寻那“佛国莲华”了,广陵王也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去寻她肇事的好太守。

先前还人声鼎沸的法场如今迅速寥落下来,唯剩香火依然袅袅地熏着那些镀了金身的铜制佛像,陈登还站在重楼之上,见广陵王过来,还有心思对着广陵王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简直胡闹!若不是她默许及时让人停了那些小动作,他打算恭送什么浮屠?

“主公稍候。”

于是广陵王站在法场中央,仰着头看她的太守一步一步从重楼回阁之上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我知我先斩后奏任性至极,只是……

广陵王眯着眼睛打量欲言又止的陈登,她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只是我心悦主公已久,不愿作劳什子的活佛……亦心知主公无法给我正名,唯愿此生长伴主公左右……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只好先斩后奏出此下策。”

“请主公责罚!”

四下寂静,似乎连几个暗中跟随的鸢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广陵王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心悦主公已久”,别说还记着要骂他的那些话,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大不敬已经被雷劈死了,如今不过是死前的幻境罢了。

可是死前的幻境为什么有陈登啊?

“……陈元龙,你是编瞎话编上瘾了吗?”

陈登设想过广陵王千千万万种回复,厌恶的、抗拒的、婉拒的、漠视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但独独没想过广陵王第一句竟然说的是这个。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广陵王没什么自觉地一句话把旖旎气氛毁了个干干净净,略微顿了顿,郑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广陵王又想起先前那样肃穆的法事上,她莫名地想起陈登唇下的痣,但那时二人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

先前万民跪拜时,陈登站在高处,面不改色地编了一堆瞎话去骗那些信众。如今她来了,陈登便从高处走下来了。——走向他的主公、他满心倾慕的爱人。

于是广陵王细细地端详着陈登清隽的脸,看得陈登心下揣揣,心脏跳得飞快。

“主公……”陈登话还没出口,惊讶地看着他的主公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地闭上了眼,却只感觉到下颌处被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他还真是不惜命……只为了自证不曾骗她,便发了这样的毒咒。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却看见广陵王放下手,对着他眯着眼笑了笑,像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

“受五雷轰顶就算了,本王暂时还舍不得,倒是本王想到个不错的主意,太守要不要听听看?”

陈登见广陵王忽然自称本王唤他太守,心里凉了半截,虽本也没想过广陵王立即应下的可能,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把受五雷轰顶改成永不食鱼脍,把不得好死改成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再说一遍如何?”

陈登瞪大眼睛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这样胡闹还是对她看上去并无多少抵触而感到欣喜,愣愣地重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永不食鱼脍,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

广陵王看着陈登不在状态的样子,轻咳一声好歹忍住笑意,继续逗他:

“那太守有何心意呀?”

陈登这下再迟钝也意识到广陵王是在拿他逗趣了,抿了抿唇,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揪住了广陵王的衣袖。

“主公,颍川陈氏很有钱的……你收留一个广陵太守,我把陈氏的粮库都给你充军粮。”

广陵王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索性低下头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同时迅速攥住陈登揪着她袖口的那只手,强行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咳……嗯,定金既然收了,元龙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登……心定无悔,亦如从前。”

“……定金?”

广陵王见陈登下意识回应她心定无悔,还没来得及追忆往昔,便见他后知后觉呆愣发问,差点笑出声来,索性抬起那只与陈登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定金。”

陈登好不容易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触,尚带着些不真实的酸涩,但满溢而出的欣喜便已经铺天盖地地近乎要将他从头到尾彻底吞没了。吞没就吞没吧。

陈登晃神间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他想先前的片刻里浮屠是否真的短暂连通了现世听见了他的祈愿,竟能让他这样真切地把广陵王握在手里,十指紧扣。

“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险些忘了问,陈元龙,你如今怎么又敢拿「此等私心劳烦」我了?”

陈登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柔和的笑,紧了紧牵着广陵王的那只手。

“因为先前做了个古怪的梦,似乎梦里一直有人吵着要我做什么……我被吵得心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人世苦短,总有太多不得已要我去做的事了。”

“于是我想,既然非要我做什么,那我便偏不如他们的意,我不该做什么,便偏要做什么。”

“我就来找主公了呀。”

广陵王听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还真像是陈登能做出来的事情,不由得问道:

“那若是我不愿,你又打算如何自处?”

“我自降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庆幸过我是颍川陈氏子。陈氏给的那么多,主公最坏也舍不得一刀两断。”

“当年陈氏仍在颍川之时,族中那么多长辈说我散漫无礼至极,恨恨地说天要亡陈氏了,如今不也都被我磨得没了脾气?”

“只要主公不与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主公早晚也会磨得烦了,应允我陪在主公身边的。”

广陵王听得心头酸涩。她身为广陵王,是断不可能嫁为人妇的,陈登身为广陵太守,还是颍川陈氏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她若不愿,竟也这样执着地甘愿在她身边蹉跎一生。

于是她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陈登的手背,然后笑眯眯地道:

“虽说此事也算解决了,广陵民心也短暂稳住了,可元龙先斩后奏还是该罚。”

“既然元龙自请责罚……那便罚你半年俸禄,再加一个月禁食鱼脍。”

眼见着陈登的面色迅速垮下来却不敢吱声,广陵王心下一松,笑眯眯地扯着他往回走。

“别这么看我,华佗说了,少食鱼脍对你身体有益。”

“主公……主公,罚几年俸禄都行……换成十日如何?”

“要不主公索性查抄了陈氏吧,我无家可归正好投奔主公……”

“登全盘交由主公做主……主公……”

广陵王听着陈登在身边絮絮叨叨,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笑意,脑海中却在想,不枉她这辈子第一次祈求神佛,陈登这般该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既然陈登都说全盘由她做主了,那她觉得算就算。

初春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不巧又赶上倒春寒。

郭嘉身子虚,被这突如其来的乍暖还寒一刮,整个人似乎都轻了去,像是要被风吹走了,额上随即生出滚烫的热意来,印在面上生出点艳绝的红潮。

天气这样冷,他还发着这样的高热,却仍靠在花楼二层的窗棂边上,也不管那从缝隙中透进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只是安静地看不远处那一片尚且稚嫩的春草。

郭嘉在想什么,整座花楼没人能猜到。实际上,大约这整个天下能猜中他心思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花楼的姑娘们不忍心,间或拿着帕子或端着姜汤来劝过几轮了,他倒是还会与姑娘们调笑几句,但姑娘们一走便仍会像只乏了力气的纸鸢一样怔怔地垂下眸去。

她们问他在看什么?郭嘉笑着说在看尚未长成便先遭了变数的春草,好可怜呐;问他要不要去歇会儿发个汗,兴许能好的快些,郭嘉轻轻摇摇眼前姑娘的衣袂,弯起还带着病气的眉眼唤说姑娘待嘉真好,这可让嘉怎么还呀。

姑娘们又问郭嘉可是在等谁?郭嘉一愣,笑着摇摇头却没说话,于是姑娘们也都知趣地不再问了。

连日的高热烧得他意识都迷蒙起来,眼前能看见的未来却越发繁杂也越发清晰。好热……是什么样的热炙烤着他,又是什么样的热在灼烧这整个天下?

在这样没日没夜的滚烫中,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额角。那是一只柔软的、还带着一点料峭寒意的手。

郭嘉听见一个清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在天边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是他的神只在钦定他今生名为郭嘉郭奉孝的命运:

郭嘉……郭嘉!郭奉孝!郭奉孝郭奉孝……那声音从遥远逐渐变得清晰,他在头疼欲裂中听见那声音在不知道对谁说你们就让他这样发疯?

郭嘉忽然觉得好笑,他也便笑了,只是试图出声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疼得要命,干得像是火堆旁被蒸干了的柴,只能发出些喑哑的气音了。

这一点点微弱的动静倒是让那道声音的主人将注意力又移了回来,于是他又听见一声咂舌,干燥的唇上随即被啪地覆上了一块浸了水拧至半干的帕子。郭嘉近乎是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湿润的凉意,也不知究竟几日滴水未进了,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点舌头去够那块帕子试图吮出更多的润泽来。

这下他听见了一声低至几近不可闻的叹息。

郭嘉又感觉到有一只手再次覆上了他的额头。很奇怪的是,那手明明不再带着寒意,甚至还是温热的,他却忽然觉得身体里时刻不曾停歇的燥热火焰随着那只手的抚摸开始平息下来。

他的本能在催促他重新陷入沉眠自我修复,郭嘉内心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执着地催促他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吧睁开眼看一眼。于是郭嘉真的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广陵王几近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的单薄脊背,纤弱得像只蝴蝶,却时刻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郭嘉的唇微微动了动。

“我的心头肉……咳咳………咳咳咳……”话语未尽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挪到了美人榻上,手脚冰凉,血液却在身体里狂热地涌动,几乎像是沸腾了似的,头晕眼花,浑身都散了力气。于是他看见广陵王转过身,一丝不苟束起的墨发往一边摆动了一下,露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醒了?本王还以为你这回是醒不过来了,正打算差人去与文和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奉孝的后事呢。

眼前人皱着眉头话锋尖锐,却还是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接着把他扶起一点让他能靠得舒服些。“郭奉孝啊郭奉孝,你一天天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把自己折腾成了如此凄惨的模样……啧。”

郭嘉于是扯出一个笑来,“殿下……哈啊……终于……咳咳咳………终于舍得来看奉孝了?”

“你发的什么疯,花楼的姑娘说你把她们好心熬的姜汤全给倒了?你还欠着人多少买醉钱啊,竟也没把你赶出去?”

广陵王一边咂舌,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在里边挑挑拣拣半天,接着用拇指粗暴地撬开他的唇瓣,迅速塞了颗什么东西进去。

郭嘉猝不及防,差点儿咽下去,被广陵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下巴,另一只手往他面颊上轻拍了一下。

“含住。”

郭嘉于是乖乖含住了。下一瞬一阵直冲天灵的酸味让他直皱眉头眼角狂抽,根本说不出话,几乎随即便被酸出了眼泪。他下意识就想吐掉,却被广陵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只好眼带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这是广陵那家蜜饯铺子的话梅,酸着吧,生津。”

“唔殿哈……”嘴里还含着颗话梅,话音含含糊糊的,郭嘉于是干脆微微支起脑袋,柔顺地用脸去蹭广陵王的手心,配上他如今眼角溢着泪花面色潮红的模样,整个人透出惊人的媚。

广陵王不吃他这一套,抽手便要推开他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却反而被郭嘉捉住了手腕,感受到手心被他温热的舌轻轻舔舐。

“你……”话还没出口,便被用力一拉,猝不及防之下广陵王一头栽进郭嘉怀中,额头重重敲上了郭嘉的下巴,疼得两人都闷哼一声。

“郭奉孝!你这不是很有精气神吗!你……”这次的话还是没能说完,但却不再是因为郭嘉突如其来的举动了。

或者说,其实也还是因为郭嘉突如其来的举动--郭嘉咳得吐了口血出来。

广陵王两度失语,这下是真的彻底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口红得刺目的鲜血和里边那颗尚且圆润的话梅,甚至忘了先从郭嘉身上起来。

刚吐了口血的郭嘉却是浑不在意地抹一抹嘴角,倒像是气顺匀了些,伸出手笑眯眯地勾住了广陵王束发的白玉冠。

“心头肉这是在担心奉孝吗……奉孝好感动啊……”

广陵王有些怔愣地抬头,正对上郭嘉那双含笑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发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散了郭嘉一身,两人的发丝混在一起,显出几分牵扯不清的暧昧来。

“殿下不必担心……奉孝只是实在不想含着那恼人的话梅,又不忍违背心头肉呀……便想了个法子一起吐了。”

“我的心头肉呀……要生津止渴,尚有比话梅更好的办法……且就在奉孝眼前呀……”

“你瞧……”

于是郭嘉捧起广陵王的面颊,将自己的唇轻轻印了上去。

虽然先前沾了清水的帕子微微润泽了些他干燥的唇瓣,无奈实在是太久滴水未进,郭嘉的唇似乎被风干了似的带着依然灼热的皲裂。他似乎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只是执拗地用薄唇去够、去啜吻广陵王的唇珠。

广陵王只觉得那干巴巴的唇每回触碰都带出一点儿痒,一时间没忍住喉咙里的一声闷笑,于是便看见眼前的病弱美人停了下来,眼睛里盛的是近乎无措的浓郁恐惧。

对……恐惧。

广陵王曾在许多人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情绪。濒死的、对前途未卜的,亦或是其他或深或浅的恐惧。她不会看错,知道这样的恐惧绝不是由于她的那一声闷笑,而是来自来自比死亡更深的地方,是郭嘉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叹了口气,伸手抚摸郭嘉绸缎一样的长发,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一时迷失了方向的宠物。

于是郭嘉又主动把他的唇瓣献了上来,依旧是舔吮着描摹着广陵王的唇型,倒像个不通情爱的稚子了——但这可是郭嘉。

广陵王又觉得这样的联想有些好笑,只是在这样温和的啜吻中无端想起不知哪个方士曾说过的薄唇者薄情。

郭嘉不就有一双像是天生含笑的薄唇?形状漂亮得很适合用来亲吻,若不是多日滴水未进了,吻起来该是上好绸缎般的温软细腻,带着香云草点燃后的独特味道。

广陵王在细碎的啜吻间隙中看向郭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乱七八糟地盛着许多破碎的情绪,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他淹没或是燃烧殆尽了。

广陵王看不明白,她也不打算看明白。于是她伸手扣住了郭嘉的后颈,带着些许纵容的意味,舔舐他漂亮的上唇引得他无意识地微微张嘴,用深吻把自己的津液连同安抚一点点渡进他干涸已久的口中。郭嘉口中没有往日浓郁的香云草的气息,反倒是充斥着一股铁器锈蚀的血气。一吻罢,两人都有些气喘。

广陵王想,郭嘉大约也的的确确是个薄情之人。

这并不是广陵王第一次纵容郭嘉这样越界。这个好看到过分的男人总是噙着点轻佻的笑意引诱她靠近,她承认其中或许有一部分确实是美色惑人于是色欲熏心。

但这种无关痛痒的情欲关系若能换来郭嘉短暂的偏向-不管这样的偏向存了几分真心,从床榻上下来后又能持续多久,能从他口中窥得他风流浪子面具下暗藏的狂热野心、窥见他不惜以身为棋也要手谈的棋局中棋盘的一角,对他多一些偏爱当然无妨。

只是今日的郭嘉似乎尤为不同。他与文丑不同,并不是一个会无端放弃自己的性子,这样连日的高热却不做任何救治的举措,多少是又有什么曲折绕过了她和绣衣楼在暗地里运作了。

广陵王漫山遍野地想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郭嘉的一束长发,并没有留意郭嘉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直到郭嘉的喘息声愈发明显了,广陵王这才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压在这个病美人身上,随即想要起身,却被郭嘉一把按住死死地扣在了他怀中。

好烫………郭嘉的心音也七上八下的响得乱七八糟,胸口的热度烧得她的脸也滚烫起来,看样子似乎是方才才降下一点的热度再次回升了。

“心头肉……殿下……”

郭嘉胡乱地唤,另一只同样滚烫的手不安分地划过广陵王的脊背,那样的热度带来的触感极其鲜明,激起一阵阵颤栗。

郭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为什么在渴求广陵王。

但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在此刻面对他的那些恐惧,只是近乎卑劣地想要把自己埋身于情欲,从而短暂地忘掉那些充斥着他脑海的、他本来以为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广陵王反手攥住郭嘉在她脊背上作乱的手,因此失了些平衡,身体斜斜倚向右手撑着软榻的另一侧,无意中蹭到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硬挺的物件。这下广陵王是真的不明白郭嘉在想什么了,揪了一把郭嘉的长发就要起身。

“郭奉孝你不要命了?你要是不想活了给本王死远些,别让本王背一个艳鬼的风流债。”

见广陵王怒了,郭嘉竟是低低地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微微震动,随即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的心头肉啊,牡丹花下死……咳咳咳……”

好不容易缓了口气,郭嘉还是那种带着笑意的轻佻语气,那双眼睛也不知是因为乏力困倦,还是因为先前接吻的快感微微湿润,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广陵王,像是在盘算该如何将她拆吞入腹。

“殿下……奉孝……奉孝渴求殿下如渴求甘霖……已经疯了才对……”

郭嘉又笑起来,低吟和喘息声愈发放肆了。他一向便不是一个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素来风流也向来洒脱,因此这幅如此动情的渴求样子着实难得一见,几乎瞬间就能击溃任何人的理智。

“心头肉……我的心头肉啊……殿下,摸摸奉孝吧……”郭嘉虽是在这样说,却是已在说这话的同时用双手解开了广陵王的衣带,正描摹着她重重衣摆下秘而不宣的纤细腰肢。

广陵王被吃人的艳鬼难能一见的破碎蛊惑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也伸手轻轻抚上郭嘉的胸口,随着她的触摸,掌心下的肌肤一起一伏像在回应她的爱抚。

“啊……殿下…”

郭嘉攥住了广陵王的长发轻轻把她拉近自己,五指反扣住广陵王轻抚他胸口的手,温和地描摹着她指尖的形状,愉悦地看着指尖沾染了他的热气变得微微发红。

而广陵王在这样的温存中近乎失神,顺着郭嘉的意跌进他那双艳得惊人的眸中,便再没有从里边爬出来了。

她的外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郭嘉褪尽了,露出胸前常年紧缚的束带,暴露至微凉空气的肌肤轻轻打了个颤,随即被郭嘉灼热的触碰重新安抚。

将要解开那条束带时,广陵王本能地感到了些不安,只是下一刻便被郭嘉重新覆上来的唇夺去了全部心神。与先前的浅尝辄止不同,这次的深吻热烈而放纵,几乎要薅夺她的全部,待郭嘉再次松开她时,她身上的束带已经被解得干干净净散落一地。

“殿下真漂亮……”

郭嘉一向在房事上不吝于赞美,广陵王胸前颤颤巍巍的两团隆起在郭嘉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下似乎也被染上了他身上的热度。他低头用嘴去吃那两团白嫩的软肉,却抓着广陵王的手引着她一点点向下,直至隔着亵衣抚上身下那根兴奋不已的硬挺,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啊……心头肉的手……好棒……”

“殿下……疼疼奉孝吧……摸摸它,对……”

一声又一声毫不掩饰的低喘几乎要让广陵王溺死在这样滔天的情欲里,她被蛊惑着解开了身下人的衣带,拉开了亵衣,手指握住柱身的那一刻清晰地看见这物顶端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两滴清液。

郭嘉,这样一个欢场常客,吃人的艳鬼——如今如此动情地在渴求她。

这样的事实比任何烈性的媚药都要更诱人春动。

“殿下很乖……心头肉也想要奉孝吗?”郭嘉几乎是着迷地看那两团平日里被深深藏在一道又一道紧缚束带下的软肉被他捏出各种形状,腾出一只手蹭了蹭广陵王早已湿润的腿心,坏心眼地凑近咬住广陵王的耳朵用气音低声呢喃。

“殿下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奉孝只顾着自己快乐冷落了殿下,殿下生气了吗?”

不知是情欲的作用发了些汗,还是说只是一种回光返照,郭嘉的声音倒是流畅了点儿起来,不再伴随着停不下来的呛咳,越发显得无辜和……情色。

“殿下要告诉奉孝殿下也想要呀……不然……奉孝又怎么知道呢?”

广陵王恍惚地说不出话。

她不是对此事一窍不通的雏儿,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更为激烈的性事,但如今只是被郭嘉这样温和地爱抚,却觉得已近乎被铺天盖地的快感完全支配了。是被郭嘉怀里滚烫的热度影响了,亦或是……其实她已经被这吃人的艳鬼俘获,即将被他扒皮抽筋拆吞入腹了?

“殿下?”

郭嘉的手指探入湿润温热的狭窄缝隙,不紧不慢地沿着那道缝隙微微滑动。女体在他的手中似乎早就融化了,濡湿腿心的滑腻水液无比诚实地彰显着眼前人的情动。

郭嘉慢慢抽出那根手指,像是鉴赏什么文玩似的举起手眯着眼睛看,一边注视着广陵王的眼睛,一边微微翘起唇角慢慢伸出舌头,一点点舔了个干净。

“呀………殿下居然不是甜的……”

广陵王被他这放浪的举止引得腿心又是一阵湿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就不由自己支配了。虽是坐在郭嘉身上的,却是连快感也被他一并掌握,什么阴谋诡计算计揣测早就和她身上的衣物那样被剥了个干净扔了一地,只剩下灼热的情欲。

她闭了闭眼睛,有些难耐地扭了两下腰,刚想重新睁眼就被郭嘉毫不怜惜的吻打断了,于是干脆就这样闭着眼,感受着郭嘉手指一点点探入她隐秘的最深处。

“唔……嗯啊……”舌头被强制与身下人交缠着,广陵王只能从喉咙口挤出两声黏腻的呻吟,在郭嘉顶至某一处时近乎失神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像被人掐住嗓子似的戛然而止了。

太舒服了……只是这样的程度而已,广陵王在失神的间隙中竟有些茫然地想,自己该不会真的被郭嘉下了什么药或是迷了什么心神吧?情欲和灼热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广陵王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是一叶在快感上摇摇欲坠的轻舟,而身下的郭嘉就是那波涛汹涌的无边快感来源的海。

郭嘉也不好受,身下涨得他都有些发疼,他却还在想着过些时日的广陵王该会是怎样一副愠怒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即抽出在广陵王身体里作乱的手指,用力抱紧了广陵王。

那约莫是一个在这样的意乱情迷中却不含任何情欲的拥抱。

他摩挲着广陵王纤细腰肢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似乎在丈量她腰肢的宽度要将其刻入骨血,随后发出一声叹息,微微低下头在几近失神的广陵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殿下抱歉。

广陵王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但此时的她并不知道郭嘉这句轻描淡写的抱歉并不是针对这场荒诞的情事的。

她大约也永远不会知晓郭嘉说出这两个字时蕴含着多少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挣扎——他自诩是个无心之人,他的一生只为打磨他选定的英雄而存在。哪怕是在郭嘉打断贾诩的双腿时,他也从未有过这种令他寝食难安的复杂情绪。那大约会被世人唤作“愧疚”。

托住广陵王的腿根抵住花心,掐着她的腰一点点往上送的时候,郭嘉还在想,广陵王可不只是尖爪子的小猫咪,这世间约莫没有多少人能在体会过广陵王的愠怒后依然活着。

而他即将很荣幸地成为体会这个如今还在他身上沉浮的人极度的愠怒过后依然活着的那个特殊存在了。郭嘉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这天下还是在嘲笑荒诞的自己。

他并不怜惜广陵王的低声讨饶,在腰肢一次又一次的耸动中发狠地撞入广陵王的身体,任由广陵王十指尖尖掐入自己的脊背,连闷哼都不曾有一声,不时将广陵王因这样激烈的动作垂落在他们之间的发丝轻轻拨回她的耳后。

——在广陵王闭着眼睛沉溺于情欲时,郭嘉就这样无比虔诚地注视着眼前他所选定的、即将遭受莫大磨难的英雄。

“殿下……唤一声奉孝的名字,好不好?”记住我。然后把对我、对郭奉孝午夜梦回咬牙切齿的恨转换成大业的基石。

广陵王不曾注意到一向热衷于轻佻地唤她心头肉的风流浪子,于这场情事中大部分时候却都唤的是“殿下”。

她在情欲的浪潮里难以自持,乖顺地、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奉孝”两个字,于是错过了最后一个逃离被郭嘉选择亲手扶上王座站在棋盘中心的机会。

郭嘉随即也闭上了眼,专心感受两人身体连接处滚烫的热度。濡湿温热的甬道中,媚肉一层层紧紧地咬着他,像是要让他往里边献上他的欲望、他的野心、他的灵魂,献上他一切的一切。

在快感累积成白光浮现至郭嘉眼前时,他竟生出了几分茫然的委屈来,有一瞬间想要将所有东西都径直坦白全部献上,一同射进广陵王的身体。

只是下一个瞬间,他依然迅速抽离了她的身体,低喘着将那些东西蹭进了她的手心。

这是他亲自选定的英雄,他不能……也不该。他的英雄如今也不过是倒春寒来临时尚且稚嫩无力的飘摇春草。

还不是时候……他的英雄需要更多的打磨,汲取更多的养分,好让春草生生不息,最终成为能稳定支撑这天下的参天巨木。

郭嘉为尚且茫然张着嘴沉浸在浪潮中的广陵王送上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他一向是个很好的情人,此刻也习惯性地揽着广陵王的腰,用一只手温和地轻抚她的脊背,等待极乐的余韵缓缓散去好让她从中抽自回神

“郭奉孝!你……”待广陵王的理智终于回归,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郭嘉的美色迷得七荤八素的,不出所料地开始像只恼羞成怒的狸奴,张牙舞爪地在他怀中扑腾。

“心头肉这不是很舒服吗?”郭嘉又恢复了那种懒懒散散的模样,像只因为吃饱了无比餍足的狐狸,愉悦地捏了捏广陵王的眉心,“心头肉皱着眉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风味呀……”

在广陵王真的伸手给他一巴掌之前,郭嘉老实地替她穿好了外衫,半真半假地开始装可怜——他在病中那样一通胡来,也确实折腾了半条命去。

广陵王又看向郭嘉依然带着病气却重新变得从容的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趔趄着几乎是跌下了美人榻。她浑身都散了力,又被郭嘉好生调笑了两句,最终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不和病人计较——尤其生病的人还是郭奉孝,唤了阿蝉来帮忙遮掩残局。

郭嘉的病什么时候好的,广陵王不知道。自那日过后,约莫是被郭嘉那通胡来也过了些病气来,她连着发了两日的高热,在半梦半醒中都在想为什么郭奉孝都病成那样了还能有力气折腾自己。

待她多少退了点热度,神志稍稍清明了些,这才发觉郭奉孝无声无息地于绣衣楼那么多密探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而也就是在同一天,有鸢使递了一封埋在曹操麾下蜂使的密信来报,不知为何本该在攻打彭城的曹操大军,忽然改了主意,分出大半回援许县。

另一支正一路急行军,目标……不知为何正是广陵。

-end-

感觉周瑜除了黑道pa吧,也可以是地下live?hoe上班时间日夜颠倒的贝斯手。

一张厌世脸混在一群热血澎湃的彩毛中二青年里边,显得特别高冷特别成熟,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没睡醒不想说话,上台演奏全靠肌肉记忆,日常从骨子里抗拒上班。

有一堆迷妹甚至还有专门的应援会,但本人向来准时上班下班,仿佛坐班打卡一样从不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也从来不和粉丝有多余的互动,和歌迷说的最多的话是“不好意思让一下”。

有个随身携带的橙黄色小狐狸保温杯,一度让人以为周瑜非常热爱养生,直到被人发现里边装的其实是混了伏特加的冰啤酒。

和他一个乐队的其他同龄男孩子日常哀嚎“妹子都去他那儿了”“同样的年纪怎么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并吐槽“身在福中不知福”,让他稍微也怜香惜玉一点不要那么绝情,意思是求他帮忙要个联系方式。这种时候周瑜就拒绝得特别干脆,说的一直是“急着赶回家给妹妹买早饭”。

被人戏称可以靠脸吃饭,但其实乐感很好,曾经有很多看上去很厉害也很有钱的人来挖过墙角,但都被周瑜拒绝了,理由是“这离我妹妹学校近”。

爱好似乎不多,但尤其喜欢收集大师作贝斯和有设计感的拨片,因此花钱如流水从来没存上钱,被人讨论过是不是其实家境很好,但身上存款最多的时候是妹妹生日的前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妹妹,但本人把妹妹马甲捂得严严实实,稍微多问几句就会黑脸。又因为实在是周瑜那张脸太有欺骗性,看起来不太像妹控,曾一度让人以为和“我有一个朋友”一样只是个不想参加应酬的借口。

直到某天乐队主唱在街上看见周瑜和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走在一起,还以为是他金屋藏的娇,扭捏不过三秒就振奋地冲上去打招呼,这才知道人是真有个妹妹,学校也确实在附近,而且还是那所知名大学的学生会长。

妹妹说话又好听长得又好看,还笑眯眯地和他说承蒙他们一干乐队成员照顾哥哥,和成天臭脸的周瑜一点都不像,于是乐队主唱不经脑子地把心里在想的“你们这长得也不像啊”说出了口。

妹妹倒是还笑眯眯的,开口回答“我也觉得诶”,下半句还没说完,可怜的乐队主唱就看见周瑜脸色难看得吓人,差点被他们面无表情的贝斯手直接从妹妹面前拖走。

据说之后周瑜是被妹妹一句话劝下来的,可惜人到底说了什么乐队主唱就是死活不愿意说,其他人只知道在那之后乐队主唱一整周都是绕着周瑜走的,一副失魂落魄瞳孔地震的模样。

他们乐队的其他成员对此特别好奇,但没人敢去问周瑜本人,在乐队主唱这旁敲侧击半天,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一帮小伙子正垂头丧气呢,隔天吉他手准备去买饮料,结果就在演唱地点附近那台自动售货机旁边看见一高挑的漂亮妹子,似乎是在等人。

还没等他冲上去搭讪,不是,问需不需要帮忙,就看见他们乐队那位准时下班从不和粉丝多话的贝斯手径直走过去,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得格外温和宠溺,还伸手揉了揉那妹子脑袋。

吉他手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揉揉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大概就是周瑜的妹妹,刚在想人不可貌相啊居然真是个妹控,就看见那妹子踮脚挽住他家贝斯手脖子,蜻蜓点水般往周瑜嘴唇上亲了一口。

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明显的抽气声,还没等吉他手转头看看怎么回事,就看见周瑜眯起眼睛盯了小姑娘半晌,忽然搂着人的腰带着人转了个向,凑近她耳边说了句话。在吉他手这位置刚好能看清口型,说的是“回家收拾你”。

只是话是对那妹子说的,眼神看的却是吉他手这边。

这下吉他手脑子一片空白,刚机械地转过身,就看见他身后整整齐齐一排同乐队成员的脑袋。

吉他手被这些神出鬼没听墙角的吓了一跳,其他人被他突然转身也吓了一跳。刚好大家都被周瑜吓到了,正缺个发泄口,一句“卧槽”出口,一群人开始快乐互相对骂。

骂着骂着忽然听见角落传来乐队主唱幽幽的一句“活着不好吗”。

这下那一排脑袋总算回过神,不骂了,齐刷刷看向乐队主唱,听见那人失魂落魄地又接了一句“那就是他妹妹。”

一堆人全哑巴了,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让乐队主唱往里挤挤,自发地一起蹲在墙角,开始思考今天升起的太阳怎么特别冷。

吉他手脑子总算好用了一回,凑过去推乐队主唱的肩膀,小声问:“你那天没被灭口,到底是人小姑娘…咳妹妹大人说了句什么啊?”

乐队主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觉得不够解气,又狠狠瞪了吉他手一眼,开口还是那种幽幽的调调:“她那天说「夫妻相也不是靠长得像啊」。”

一堆人沉默了一会,脑袋挨脑袋地嘀咕了半天,等到傍晚上班时间周瑜背着他那贝斯过来,就看见一条老大的红横幅挂在休息室门口。

标语写的是“青春无悔真爱最大百年好合”,一堆顶着五颜六色发色的年轻人看似正气凛然地在标语底下鼓掌。周瑜欲言又止地扫了这帮闹腾的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开始你推我攘,最后还是乐队主唱没挤过被推了出来。

这人鹌鹑一样先道了个歉,说不该不经许可只是因为好奇就偷看,又挠挠后脑勺说这年头两厢情愿没人介意这事儿,大概觉得诚意不够,又弯腰鞠了个躬,探头探脑地来瞅周瑜的脸色。

这下轮到周瑜沉默了,没忍住伸手薅了一把那蠢货的一头金毛,就听见这憨憨傻乎乎地又问那是该喊妹妹还是嫂子啊,被他身后恨铁不成钢的吉他手大力摁了一下脑袋。

周瑜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张口解释说不是亲妹妹,两人都是被收养的孤儿,没有血缘关系,在一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中,暗戳戳把口袋里的辞职信捏成了团废纸。

吉他手在一旁大喊“没事,虽然我们做事不带脑子但标语也没写错”,乐队主唱被其他人追着要锤脑袋欲哭无泪,一片嘈杂里,周瑜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堆年轻人打闹,摁开造型可爱的狐狸保温杯,垂眸看着却没喝。

谁也不知道周瑜这具年轻漂亮的身体中,盛的却是一位把难以容于世的执念刻入三魂六魄的往昔来客。

连时代都全然不同了,如今这具身体确实已与妹妹没有血缘关系了,他说的是实话。

周瑜撩起眼皮看了眼墙上挂着一格格一圈圈往下走的挂钟,算了算离上场时间还有多久,忽然就有些怔愣。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曾无数次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心想为何神爱世人却从不佑他,不停发动的傩,连他自己都快数不清次数,始终不让他如愿。

难道他的所求就那样不该吗?他不过是…他不过是……周瑜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杯身,抬头看向他那群正鸡飞狗跳的好队员,又很快释然般松开。

真像啊……昔年江东,也是这般热闹。

周瑜曲起手指敲了敲扔满了零食的桌子,示意这帮人别闹太过了注意时间,心里却在想,经过这样多的傩,他的意识都快要彻底恍惚,可天道垂怜,哪怕是如他这般违背天理伦常,还是给他留了分余地。

能让他不再孤身一人,再次置身于这样烟火气的人间;也让他终究得偿所愿,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在她身边。

惊蛰已过,王府的桃树初华。

柔软而纤细的花苞刚带出一抹含蓄的艳色,广陵城内便开始终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正是乍暖还寒天气,云雀怀中抱了本计簿,步履匆匆地穿过王府外廊,如往常般站至雀部门前等着点卯。

还未见人,廊下先传来几个女官说说笑笑的话语声,接着才是姑娘们并着肩,拐过长廊现出模样。?王府内并不会缺衣少食,天气尚寒,姑娘们还未换下冬衣,披着羽氅远远走来时,仿佛是一群真正叽喳着的自由鸟雀。

伍丹夹在几人中间,和另一位同龄的小姑娘手挽着手,正笑盈盈地说着什么,见到云雀后眼睛亮起,小跑着过来问了声好。?“云雀姐姐,早呀。”

“首座,早。”

云雀一一颔首过去,又一一笑着回了声早。?伍丹还穿着广陵王最初送她的那件红衣,虽有些旧了,却浆洗得很干净,显然是主人十足爱惜的模样。?云雀知晓广陵王对女孩子们一向纵容,几次开了库房让她们自行挑选新衣。

但楼内识字的姑娘们也大都是苦过来的,懂事得很,不愿让这样好的广陵王落人口实,包括她自己在内,几次都只选了几块布匹带回去自行做些女红。

连身上这些御寒的鹤氅,都还是广陵王闲暇与她们玩闹时故意输掉强行塞给她们的。?见几人问好后随即收敛了玩闹的模样,安静踏入耳室开始继续昨日未完工的活计,云雀无声无息收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今岁广陵的冬天不算大寒,可恰逢乱世,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一个冬日下来,不知有多少流民冻死在外。?广陵城内稍好一些,王府特意空出不少洒扫收拾的仆役位置,广陵王亲自定了规矩,整个冬日里让城内的百姓几家轮流着来上工,手脚干净没有大错的下了工都能带着定额的粟米和小块新布回家。

人人朝不保夕的时节,再多的,也没有办法了。已尽了人事,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

刚入冬时,还出过几桩为了争抢活计不惜斗殴、结果下了工后在回去的途中却被哄抢一空的事儿。?要不是广陵城内命令不许谋财害命,违者赶出城外,估摸着这几位早早抢到了活计的“幸运儿”便不止被打晕在地、身上只略略挂了彩的下场了。?该罚的罚该审的审,该打的拉到坊市当众打,勉强是让事态平息下来,广陵王又亲自站出来做保。?一通赏罚并重恩威并施,终于让大家明白老老实实上工大家才有活路,惹恼了东家谁也讨不了好,这才算彻底安分下来。

百姓大多短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局之下,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压倒一切,可恨又可怜。

云雀清晰记得,也正是在这一处,雀部的耳室内,她沉默着站在广陵王身后,替她点起一盏油灯。?彼时广陵王就坐在原属于一位雀使的位子上,盯着案上城内哗乱的折子气极反笑。?似乎是想骂些什么,临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捏着眉心长叹一声。

而郭嘉那时没骨头似的靠在靠窗的位置,徐徐吐出一口烟气,斜过首似笑非笑地睇了广陵王一眼,抬手拨了拨几近垂至颊边的耳饰。?摇摇晃晃的吊坠被一只手轻轻拨动,金玉相击时发出细碎的脆响。?“我的心头肉啊…明明在做善事,真是可怜、可怜……”

“我早说了,这世间需要英雄。”

“百姓就是这样,短视又愚昧的存在,数量虽多却不堪大用,轻易就会被煽动。”?“若是没有一位英雄站出来约束并拯救这些人,是非不分只会乱窜的虫豸最终也只能像块掉渣的点心。”?“…轻易便会被碾碎。”

一波战乱初平,另一波战事又将起,那一帮各怀心思的士族狮子大开口,吃准了广陵如今缺粮,紧咬着不愿松口。

广陵因盐铁富庶,也因盐铁成为纷乱的中心。?越冬的粮还被卡着,广陵王为此焦头烂额,王府上上下下都已连轴转了好几天了,众人皆疲惫不堪,还要腾出心力去处理这些闹事的百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心头肉只想到了其一……却没算到这乱世中的人心啊。”

郭嘉伸手将那杆从不离手的烟斗于窗框边上轻轻磕了磕,又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倒出来的些许烟灰,并指用指腹碾了碾,轻笑一声。?“……人心啊。”

一直沉默的广陵王终于微微抬起头,望向郭嘉的方向,意味不明地低声重复。?她坐在耳室内侧,身旁只有一盏明灭的油灯,只能堪堪照亮案几上的一小块。?而郭嘉站在大开的窗边,日光透过窗棂的横断明亮地照进来,有极细小的灰尘在成型的光线里飞舞。?初冬的晴朗午后,残存夏虫的低鸣也尽数消失在几个秋夜的寒露里了,偌大的王府安静得近乎凝固,唯存冷风间歇从郭嘉身边穿过,带起他身上的亡郎香。

吹得广陵王面前油灯的烛火乱飘。

从郭嘉的方向看,大半边侧脸都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太分明她脸上的表情。?于是郭嘉支起身,从原本的整个人都陷在冬日明亮却冰冷的日光里,一步步迈入广陵王所在的阴影里,阳光照不进的深处。?“天下有多少人时刻盯着绣衣楼这块喷香的大肉?”

“心头肉不会想不到……为保证公平的轮换,也给了这些人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符牒、名传,伪造容易,想要一一查验却需要大量人力精力。”

“哪怕是号称天下机密在握的绣衣楼,核对起来也不容易吧?”

“更不要说那些殿下想救的、真正的广陵百姓,轻易就能为了眼下的几口肉出卖主君。”?“…哦,对百姓而言,主君是谁也不重要。”?“这年头,今日是汉室亲王,明日是袁氏子弟,后日又成了曹氏使君,他们甚至记不住、分不清…也从不关心。”

“只要有口饭吃,谁做主君又有何分别呢?”?“殿下……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广陵王此时的表情,她没有办法、也不会去替广陵王决定什么。

她只是低着头,像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一样,站在广陵王身后,等待着广陵王做出选择。?然后替广陵王传达她的决定,无数次地遵循她的旨意、无条件地执行她的命令。?云雀记得那个总是围在她身边过分殷勤的天蛾曾经也笑眯眯地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那是绣衣楼内部流传天蛾叛变的消息后不久,这人失踪几天后和没事人一样又回来了。?据说是楼主亲自把他从荀令君那儿带回来的,其他的楼主什么都没说。?他说:“小麻雀,你也太勤快了。”

“总是围着楼主转,加班加得昼夜不停,每年年底绩效评优和全勤奖都有你。”?“无论楼主让你做什么工作,你都会照做并完美执行的吧,就这么喜欢这份工作吗?”

“小麻雀,就这么绑定了一眼能看到头的一生,你不后悔吗?”

云雀想,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那时好像还在伏案工作,只是淡淡道要是你们楼主的宝贝蛾部很闲的话可以过来雀部兼职帮忙整理卷宗。?天蛾只是笑,又说:?“哪怕楼主哪天丢下你要你去送死?”

云雀于是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瞥了天蛾一眼,说,不。

天蛾带了点好奇地说:?“我还以为只要是楼主说的做的你都说好,原来你也会说不啊。”

接着又凑近了些,戳了戳她的袖口,用那种做贼一样语气小声问:?“不什么,不想去送死?”

云雀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自顾自整理卷宗了,于是天蛾又开始小麻雀小麻雀地叫,也不嫌烦。

“不想去送死很正常嘛……”

“诶诶,你跟我说说?”

“跟我说说嘛…只要你跟我说,不想去送死的话,哪天要是遇到那种情况,我来跟你换啊。”?“…小麻雀,小麻雀?”

最后云雀被他烦得没法子,推了推眼前得寸进尺凑过来的人,多少带了点无奈道:?“我说的是不后悔。”

天蛾那时好像愣了愣,小声嘀咕了句什么,直起身问:?“真的不后悔?哪怕楼主要送你去死?”

云雀的视线随着他直起身拔高了些,她还坐在案几前,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平淡地重复。?“不后悔。”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她的工作,是广陵王顶下自己原本家族的压力也要留给她的、她自己亲手选择的工作。?尽管简单得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却大约是她还叫朱羽这个名字时从来也不敢去想的,哪怕她如今已然彻底遗忘了那段过去。?忘了也好,云雀想,她知道她现在叫云雀,是绣衣楼的雀部首座,这便够了。她喜欢这个身份,也喜欢这份工作。?她如今只是云雀。只是……

云雀还记得那人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带上了点茫然,沉默了半晌带点无奈又带点感慨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说啊。”?“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啊。”

“…明明我和楼主说的是再看看,但她甚至还让我回来。”

声音轻的像梦呓,尾音轻飘飘的,最后竟然还带上了点笑意。

“…命只有一条,可是我没理由不选她。”?云雀没接他的话,只是整理卷宗的动作顿了顿,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开口道:?“不会。”?“…什么?”

“不后悔,并且楼主也不会让我去送死的。”

“我是雀部首座,工作是坐班内容是后勤,送死是你们蛾部的工作,不是我们雀部的工作。”

云雀将整理完的卷宗归类放好,抬头瞥了天蛾一眼,紧接着吹熄案上燃着的油灯,站起身来。?“做完了,下班了。”?“楼主都已经让你回来了,就别再犯傻了。”?“另外…我也不想看到你轻易死了。”

不等天蛾反应过来,云雀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照得外廊一片澄澈通明,身后果然不出意外传来天蛾追出来的动静。

云雀回头,就看见天蛾的眼睛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于是话音里终于带上了点笑意。?“当然前提是看在楼主不打算送你去死的份上。”?而那时广陵王是怎么回答郭嘉的呢?云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目光落在庭院里的桃树上。

似乎有一朵花苞打开了。?迎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新生的花瓣看上去娇弱而脆弱,被雨淋得不断轻颤,那抹湿漉漉的桃色却始终停留在原本荒芜的枝干上,在一众花苞中也极为鲜明。

彼时广陵王也是坐在原地,抬眼迎向郭嘉走过来的目光,似乎是笑了。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看见那位看起来病怏怏的郭奉孝,眼睛里透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广陵王那时的声音很疲倦,说话的语气落得不算重,一字一句却很坚定。?“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源于我自身的意志。”

“后悔像什么样子?那是在否定我自己。”

郭嘉笑了。?“殿下,这算是一种傲慢吗?”

广陵王歪了歪头,语气仍然淡淡的。?“我不否定。可论傲慢…这世间谁比得过你郭奉孝?”

郭嘉笑得垂落的耳饰叮当作响,笑得忽然咳呛起来,像是马上要闭了气,却还在吐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心头肉啊……咳咳咳……哈哈哈哈哈……”?“我也…咳咳……”

广陵王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人的脊背,一边给人顺着气,一边带点嫌弃道:?“郭奉孝你又发什么疯…要么别笑了,要么就笑完再说话,别到时候咳死在我这儿了。”?郭嘉咳出了两滴生理性的泪水,终是慢慢缓了过来,带着笑意伸出手,虚虚抚过广陵王的脸颊。

“我的心头肉果然还是关心我的…也最了解我不过啊……”

“咳咳…我也不否定。”

广陵王偏过头,皱眉躲开他沾上了烟灰的指腹,一把拍下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郭嘉脸上仍然带着笑,也不介意,顺着广陵王的力道放下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广陵王的眼睛。

“只是傲慢,那可是兵家大忌。殿下?”

一个反问却笃定的语气。

广陵王于是叹口气,顺应了他的意思接话道:

“行善举是出自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但顾虑过浅、行事不周也是我的错处。”?“我不会因为做出的选择后悔,但我也懂得为我犯的错误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我不认为我选错了。这是我秉承的道,就像你郭奉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的英雄英雄。”

“这次是我行事不够周全,没什么丢人的,也不过是一点小麻烦,之后我会让云雀和阿蝉去规范。”

说着,广陵王却伸手抚上了郭嘉的咽喉。?动作很轻,常年习武带着粗茧的指腹带起的触感却很鲜明,透露出不容忽视的掌控意味。

“奉孝啊……你说得对,百姓大都短视,因此才会被煽动、被收买、被利用。”?“可这错的难道是我广陵百姓吗?奉孝觉得…此次是谁在背后煽动、收买、利用我广陵百姓呢?”

郭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唇边笑意近乎称得上柔顺。?“是啊…是谁呢?殿下,是谁这么可恶?”

喉口那只手猛得收紧了。?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眼前逐渐发黑,郭嘉却始终没有挣扎,甚至还偏了偏头主动露出更多的脖颈。

是一个任君施为的献祭姿态。?“……郭奉孝。”

半晌,喉口的那只手却是被松开了。?再度捕捉到新鲜涌入的空气,郭嘉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眼中的笑意却更盛。?“别给本王发疯。掺了一脚的,袁绍,还有曹操,是吧?看在你……哼,本王今日暂且放过你。”?“咳咳…谢殿下……咳咳咳留情……”

话音刚落又被广陵王睇了一眼。?“…好好说话。”

郭嘉叹了口气,讨饶似的举起两只手,嘴上却不饶人地还在继续:?“心头肉果然是爱我…唔噗”

这回话还没说完,就被广陵王狠狠踩了一脚。?见郭嘉还想说什么,广陵王不客气地伸出手,重新比上了郭嘉微微泛红的喉咙,是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动作。?于是郭嘉乖乖地闭了嘴。?云雀在一旁轻啧一声,心想这人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可惜了。

广陵王放下手,没去管一副可怜作态控诉地看着她的郭嘉,自顾自走到窗前郭嘉先前站着的位置上,透过窗棂往外瞧。?午后的阳光打在广陵王身上,给她周身一圈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实。?郭嘉站在她身后,先前喉口发紧的触感好像依然鲜明地停留在这处皮肤上,他伸出两指用指腹摩挲了几下,忽然用力摁了摁。

有点疼。?下手真狠啊,郭嘉想,手上一寸一寸轻而缓地抚过那处泛红的肌肤,动作几近虔诚,以至于先前沾上指腹的烟灰抹上了喉口也未曾留意。?像是他作为祭品自愿被打上的标记。

郭嘉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此刻彻底沉默下来,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的背影。?许久,见她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向自己,轻轻垂下眼帘,听见广陵王的声音穿透半个耳室传过来。?“…你也说了,这是安插探子最好的时机。”

“哪怕明知道是个直钩,这些人也忍不住会咬,不是吗?”?“我此前的确是百密一疏,不曾料到哪怕是治安尚好越冬不难的广陵城内也会出现这般乱子。”

“可也算是弄巧成拙吧。城内不过是起了小小的乱子,却能借此让世人明白我是个心善的亲王呀……”

“本王吃力不讨好,愚蠢地做了错误的选择,连普通的百姓都压不住…哎呀,真是令人扼腕啊。”

“城内一乱的消息放出去,真或假、假或真,哪怕是还在观望的人,又有谁能忍得住不趁乱趟一趟浑水呢?”

闻言,郭嘉终是忍不住抬起头,便看见广陵王那双带了点疲倦的圆弧眼睛此刻终于染上了明确的笑意,正带着灼热的温度望过来。?明明背着光,撞进他眼中时却仿佛熠熠生辉。

?“…浑水摸鱼啊。”

?“奉孝啊,你猜……那些人能从本王手上捞到想要的鱼吗?”?于是郭嘉眼中也带上了明确的、近乎狂热的笑意,出口的语气轻得几近呢喃。?“当然会是…满载而归啊。殿下,不是吗?”

“先生说得对…真是让人头疼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两人同样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心照不宣地近乎同时移开。

?“只是殿下,你说…届时来摸过鱼又满载而归的人……还会是原来那一个吗?”

?“呀……看破不说破呀,这样简单的道理还用本王来教你吗?”?

“阿蝉,唤人去收拾一间谒舍出来。”?云雀随即听见门口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声。?她知道阿蝉背着把剑一直安静地立在门外,她的耳力向来过人,此刻已然是听见了广陵王的话,敲了两下门以作回应。?广陵王微微偏头,轻而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郭嘉,百姓苦。只要日子过得过去,并不关心上头主君如何。”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天下乃汉室的天下,当世的天子也有且仅有一位,如今身在许昌的那一位。”

?广陵王并没有再继续顺着先前的话说下去,只是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锋一转:?“既然奉孝不惜长途跋涉亲自送上门来、啊不是远道而来,打算在广陵小住几日……”?

“本王自然感念十分,当然是要顺着他的心意多留他几日的。”?

于是郭嘉眼中那抹狂热的笑意浓郁得近乎满溢而出,一时间他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在为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潜台词疯狂鼓噪。?他并未对广陵王近乎软禁的举措做出任何抗拒的行为,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近乎痴迷地看着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的、他所认定的英雄。?

广陵王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下,视线落在距离郭嘉脚下几步之遥的光斑上,两人就这样倏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郭嘉。”?广陵王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意味不明的郑重,抬起头看向他。?“郭嘉,你后悔吗?”?

郭嘉来不及移开视线,于是猝不及防再一次对上了广陵王了然而悲哀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此刻看起来却依旧通透而澄明。?两人的视线交错时,郭嘉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在她地注视下透明铺展开来,那种无从遁形的错觉让他的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郭嘉轻轻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笑。?于是最终他只是说:?“殿下,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广陵王于是叹了口气,复转头看向窗外,眼神虚虚地透过庭院此刻的荒芜,并没有落在实处。?

郭嘉于是笑了。?那是个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真挚笑意,带了点包容,温柔得不像他,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像一个似真似假的梦,让人几近恍惚。?见过郭嘉的人都说,郭奉孝生了一双看狗都深情的含情眼,这人嘴里却时常没有一句真话。

?“殿下既然问了…我不后悔。”?广陵王不曾回头,因此也不曾看见郭嘉脸上此刻流露出的笑意,却仿佛了然了般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是吗……我知道了。”??“云雀,带郭嘉去谒舍吧。”?

“哈…心头肉真是热情啊……如此重情,嘉定然不负殿下心意。”?“不知殿下何时有空亲自作陪?嘉…诶云雀首座别推别推,我认识路唔唔唔唔……”

想起那时自己一把捂住了郭嘉聒噪的嘴,而楼主在一旁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云雀眼中泛起一抹好笑,再次望向那棵桃花树。

如今有一朵已然开了花,想必无需再过多少日子,便能迎来一树桃华烈烈灼灼的盛况了吧。?“云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云雀扭过头,意识到自己方才想得出了神,晃神间竟不曾留意广陵王已站在她身前许久。

是恰巧挡住了风口的位置。?“楼主,早。”?“想什么呢,看你恍惚半天了。这天还冷着,就算是点卯也应当进去等啊,怎么就傻站在这吹风?”

眼前人絮絮叨叨地念,是日日得见的她最熟悉的面孔,云雀愣愣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答话。?“拿着。这是怎么了,冻傻了?”

随着话音落下,先是一只温暖的、带着茧子的手拉过了她的手,自己怀里一直抱着的计簿被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被柔软的锦缎妥帖地包裹着。?又有一只手附上她的额头,仔细地贴着感受了一会儿,紧接着落至她襟前,替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系带。?“…楼主真好。”

云雀鬼使神差地感慨了一声,话音落下又有些害臊,心想一定是今早被伍丹染上了些稚气,随即听见眼前的亲王轻笑一声,身子被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推了推。?“好了,外面风大,莫染了风寒。”?“快进去吧。”?

云雀于是又一次顺应了楼主的意思,走进了室内。?“你说,为什么云雀姐姐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一直在笑啊?”?“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吧。”?“你们就别管首座了…对了伍丹,今日还要多谢你来雀部帮忙,一会儿放值我们去吃鲜花饼好不好?”?“没事的,大家一起做也能快一些,谢谢姐姐。”?“哎我们伍丹真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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