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不相信人间有真情,我原本认为真情即便有,也是不能持久的,那“真”禁不起考验,随时会变作了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才发现,其实我是相信的,我相信姐妹情真,我相信真情会永恒。
正因为相信了,所以“姐妹”这个词便成了生在心上的毒刺,那姐妹之情有多真,这刺便扎得有多深。
“小沅,我的确是要让你出宫,不过不是撵,而是嫁。我已经交代李末给你挑了个好夫君,此人在禁卫军里当差,长得还算俊秀,人也老实本份。而且听说还在剿灭霍家时立了功,颇受陛下器重,想必将来定是前途无量。陛下早就吩咐李末在宫里寻个年轻标致的宫婢赐他为妻,宫里多少宫婢都巴望着,若不是我,这好运未必会轮得到你孟小沅。”
我没有说谎,倘若我能够狠毒一点,我应当找个最丑陋最粗鄙最凶恶的男人,让小沅从此掉进火坑、生不如死。可惜我总是无法狠毒到底,便是那毒刺刺得再深,也不能全部染黑、腐烂了我的心。
然而,在小沅眼里,我的安排,已是这世上最狠毒的报复。
仿如晴天霹雳,劈得她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那张小小的,瘦得快不如我巴掌大的脸,在倾刻间抽干了所有的血色,那对眼,那对无辜的眼,黑得空洞。
“夫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好好地要把奴婢嫁出去?”抽干的血色又重新涨回到脸上,她不停地摇头,神经质地嘶喊“奴婢不嫁,奴婢死也不嫁!”
她的反应,是我想要的效果。“小沅,掖庭令李末李大人已经向陛下请了旨,你不嫁就是抗旨,抗旨不遵,可是抄家灭门的罪。”
两颊誓死不从的殷红,又消退成了绝望的苍白,唯有眼中残留一点希翼,化成几可淹没整个人间的泪水。她跪着,不断地磕头,向我磕头,求饶,像一只即将被屠宰的丧家之犬一般求饶。
“夫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去跟陛下求求情。求陛下收回成命吧,小沅今生今世是不能再嫁他人为妻。夫人这你是知道的,小沅已经是李太医的人了,小沅在李太医灵前发过誓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求求夫人,怜悯小沅,怜悯李太医,放过奴婢吧,放过奴婢吧。”
我不喜欢被她这样求饶着,好像我有多么的残忍,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对我残忍,然后一个一个还能理直气壮地来谴责我的残忍!
想着小沅在天牢门口的炽热阴狠,想着司马洛跳下马时的孤注一掷,想着他用棉被遮盖断腿的落魄难堪,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小沅,你没资格来求我。你也该来尝一尝这被逼迫的滋味,这种被逼迫着放弃心中所爱、被逼迫着投入他人怀抱的滋味!”
也许小沅根本就没听清楚我所说的话,就像她根本就不能了解我的用心,她所受的只是一时逼迫,那一刀之痛。李宪之毕竟死了,等到将来她和她的夫君琴瑟和谐了,说不定她还会来感激我,感激我当初的狠毒。
可是我呢?我爱的人为了我成了残废,他为了我要像一个残废一样孤独地过完下半生,我也只好用孤独来陪他。一个老死在宫内,一个老死在宫外,老死不能相见,我们的爱,要比她孟小沅凄惨一百倍,可怜一千倍,我们却还不能像她现在这样,涕泪号啕,放声一哭!
这样的念头,令小沅的哀泣,变成了滚油,沸热我怒火的滚油,我叫着阿满她们,叫她们把小沅带出去,在我失控崩溃之前,带她离开,不要让我再听到她这该死的哀泣!
然后,是阿满及众宫人的奉命行事,是小沅的垂死挣扎,哀泣演变成哀嚎,惊天动地的哀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比她凄惨了一百一千倍,她却哀嚎出了胜过我一百一千倍的凄惨?
再然后,挣扎没了,哀嚎也没了,就只剩下了惊天动地,一众宫人惊天动地的疾呼,一声“砰”的闷响。
我转过头,一颗鲜血淋淋的脑袋,那脑袋磕在柱子上的地方,也有着同样的鲜血淋淋。
小沅倒卧在地,仍有一息尚存,她仰起她血淋淋的头,朝着我伸手“夫人,小沅到底做错了什么?夫人要如此对待小沅?”
她的额角撞破了一个洞,不是说人的头骨是极其坚硬的吗?怎么会就这么破了一个洞呢?粘稠的血液从那洞里,像水一样地流出来,渐渐布满了她的整张脸。
鲜红得,多得,像水一样的血,那是自从霍家行刑之后,我最害怕的东西,最害怕的颜色。
但是此刻,有比害怕,更令我害怕的情绪,占据了心头,听见自己问,困难地硬着头皮地绞干了声线地问:“小沅,难道,你没有出卖我?难道,不是你向陛下告的密?难道,那天,我换了衣服从后门出常宁殿,不是你在跟踪我?”
前两个问题,小沅一直坚决地摇头,但是问到最后一个,摇到一半的头,却犹豫了。她的眼睛周围全是那鲜红的血,在往下滴,从她拼命睁开的眼皮上,不断地滴下来,顺着她上翘的睫毛滴落,很像那檐角的雨线,有人说,檐角的雨线,很像美人的珠泪。
小沅的眼神,便在那血雨间,血泪间,迷惑着茫然了一会儿,陡然亮了亮,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她想开口,她要告诉我些什么,但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因为,小沅死了,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给读者的话:
今天两更。第二更中午我睡过午觉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