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轻轻摩擦首排柱子外的石面,发出的“噗——噗——”声回响在沉寂昏暗的大殿,强烈的天光把出现在大殿门口的一个孱弱人形修剪成竹杆般纤瘦的剪影模样。剪影停了一会儿以适应殿内的昏暗,缓慢往里移动脚步,十二个身穿朴实布衣的和尚护法均分两列紧随其后,十二护法护送他飘飘然向大殿尽头的王座走来。大殿两侧倏然挺直的黑白铁面兵士沉重的呼吸与脚步声混杂一气,仿佛专为增加这阴沉的气氛。
在稀稀拉拉的宫灯的焰火下,那人形变得正常,但盖过眼眉的黑色兜帽挡住了他的脸。他们走到王座前的台阶下,与矗立在王座旁边的铁面军首领对面站着。铁面军首领金光闪耀的头盔下戴着和部将一样的黑白兽面图案的铁面具,肩膀轻动,甲胄便摩擦出嚯嚯的声响,他左手压在剑柄上,伸出右手示意来者展露真容。
来者把黑色披风的兜帽从头上揭开耷拉到后背,现出一头青黑的头发和一张白俊清朗的脸,眼睛在昏暗中发出炯炯光芒。
“阁下是……”铁面军首领拔剑在手。
“了凡住持,息灵王”,来者自报名姓,不错,他正是息灵王——我们在灵云寺见到过的现出真容的模样。
首领想都没多想,喝令左右拿下。
息灵王鄙夷地看看首领手中的剑,伸手示意左右护法保持队形别被惊动了,浅笑道,“没有我,你赢不了这场战争。”
首领想到那攻破城门如踩过篱笆围栏般容易的炽焰侯,还有昨晚被其顷刻毁灭的城外之战,示意扑过来要抓捕息灵王和十二个护法的兵士暂缓行动,收剑入鞘,迈出铿锵的步子缓慢走下台阶,“昨晚的大战是你发起的?”
“正是,”息灵王毫不避讳。
“你那百万大军,半刻不到便被炽焰侯灭得干干净净,竟还大言不惭说没有你我一定会败。”
“区区小败何足言尔,别说昨晚的一仗,武潭口、龙涎庄和鸿阳坞之败我都不放在眼里。”
铁面军首领心里暗想,好狂的人,难怪众皆闻其名而色变,连自己都胆怯了几分。
“若要全胜,只待时机罢了。”
“何时才是时机?”
“时机在首领你。”
“我只想拿回属于家族的东西,不会同流合污。”
息灵王挨近大殿侧柱子般矗立的铁面军走几步,转过身,看着已经离得较远的首领和岿然不动的护法:“没有军队,又何谈起拿回属于你家族的东西?不妨想想,你们家族一夜之间消失的军队是怎么突然回到你身边的呢?”
“莫非是你……”首领惊讶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人。
“是我,把军队还给了你们家族,”息灵王平心静气、慢条斯理,挨近一个铁面军,赫然扯下他脸上的黑白兽纹面具,那铁面军啊呀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便像黑沙般垮塌下去,变成一具巨大的山猫样的尸体,伸直了虎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息灵王伸脚踢了踢那尸体的白色脑袋,大殿两侧已经沸腾起铁面军惊恐的呼声,只有护法仍保持两列队形静静地站着,仿佛不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虽然首领也被吓住了,但他还是抑制住情绪示意两边的人先镇定下来,险些失控的场面得到恢复。
“这是梁渠,你用了什么妖术,”首领吼道,再次拔剑在手。
“没有妖术,是被诅咒的军队,除非死掉,否则面具就不能揭开,但他们唯有在战场上才能求死,”息灵摇摇头,“是为你的家族的荣耀作出抉择的时候了,看看你能否把握,解除诅咒,让你们家族和军队自由。”
家族军队受诅咒一夜之间消失这事,首领在家族史里早有耳闻,但没有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难以置信地打量这个一头青丝、相貌英俊,总带着平静浅笑的了凡住持:“难道你能……”
“我也为此而来。”
“归还军队,解除诅咒,你需要什么交换条件?我只想拿回属于家族的,无意伤害无辜。”
“这你可以办到,”息灵王依然笑着,“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幻影魔咒。”
“你无数次想要得到它,却都失败了。”
“手下不得力,只能我亲自操办。”
“这东西虽然出自我们家族之手,号称能打开魔域之门,但被无数次证明是毫无用处的,不知道你拿它何用?要以这么大的条件来交换。”
“或许它没什么用,但你有使命解除家族的诅咒。”
铁面军首领将信将疑,但他不得不为了家族军队和自由冒险一试,从铠甲里面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息灵王拿过木盒打开看了看,随即收进自己口袋,重新戴回兜帽,带着十二护法便要往殿外走。
“就这样了吗?”首领喊。
“今晚丑时率军出王宫,与肭仂祖正面决战,”息灵王已经走到大殿门口,停下来对首领说,“务必引炽焰侯出战,我自有安排,”然后一队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丑时开战,”叛军首领反复想,离开战还有些时间,他本可以像众部下那样,闭闭前夜未曾合过的眼睛,自大殿里的铁面军解散回营休息之后,他独自在里面来来回回走着,一会儿打量空空的王座,一会儿到大殿门口,仰望那明亮的天光,叛乱发生后,有那么多次,他仰头看着这交织了扶桑树白色光芒的天光犹豫过、怀疑过、也在内心深处挣扎过,但家族千百年来,一次次被天庭玩弄于股掌的耻辱史使他又坚定起来,是该重写家族的荣耀了,那以地名命名的显赫一时的家族,在这关键的战后,也当从被抹掉的史籍中被恢复过来,“这是我的使命所归,我只想要回属于我们家族的东西,不会滥杀无辜。”
“不会滥杀无辜,”首领想到,毅然走出王宫大殿,宫前的街道两侧直挺挺地站着铁面军护卫,那是叛乱后用来替代国王的羽林军卫队的,“这是我们家族的力量,是希望的起点,它又重振起来了”,首领有些自豪地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国王曾邀请我们乘坐的高大马车,由黑白兽铁面军的铁骑护卫着向扶桑树的方向疾驰而去。尽管他自知与别的铁面军有所不同,但那几十条死蛇的腐臭味还在脑海中没有散去。出了大殿仍不敢把黑白兽纹面具摘下来。
大队人马穿过一道道石墙门,行到邦灵树冠下,邦灵树叶闪着耀眼白光,却有水滴从树叶间滴落下来形成连绵的细雨,积水顺着落叶堆积成的地面流到沟壑中。据传那是扶桑树流下的泪水,自它被治愈之后,战乱发生前,扶桑树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仿佛在为黑齿国的悲惨命运哭泣。“黑齿国的悲惨命运?扶桑树、玄云山和汤谷原本就不属于他们,”首领看着越来越近的扶桑树想,他们横跨此前去除腐根时挖出的百丈沟壑而拱起的木桥,越过邦灵树高大的树杆,渐渐靠近三百拐道前的平地,繁忙喧闹的工地出现眼前,是铁面军正在督促被俘虏来的城中百姓修筑一座石塔,铁面军和百姓从青丘山搬运来石料,经铁面军和近千名百姓月余的苦力劳作,石塔已经完工,只剩下细节的装饰工作了。叛军首领远眺代表家族已经重新崛起并获得了原本属于家族领地的石塔——一个家族领地标志,顿觉由衷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