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不知晓,能对案而食,在袅袅烟气之间,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于习惯了波澜壮阔、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更是奢侈。
这里往昔是行辕,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
只要看见她,他的心便拨了冗,涤尽尘埃。
回到寝房,他才向她说起,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
“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这些年,汉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广募折冲府,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现在,这柄利刃淬火发硎,重绽锋芒,已经锐不可当。”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她忧心忡忡:“汉王的这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马?”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朝廷的军队,能是其敌手么?
宁烟屿道:“不多,两万。”
两万人马是不多,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长安,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
宁烟屿勾唇:“北衙禁军皆在我手,京畿近处也有平阳、汉阴、天水三地,可以调兵遣将,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便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阿兄是其一,连同封墨在内,孤已尽数调回长安,这一战,师般般,毋庸担心。”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亦不谙调兵遣将,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哥哥”,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胜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
“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攻进行辕,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
这个小娘子,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无挂碍,便无惧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内飞灰。
现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这一刻,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
“娘子好气节!”
他满脸肃穆,赞道。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行胜于言,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
汉王蠢蠢欲动,他们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一切仅凭天意。
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体谅,而她不提,因如能两全,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
师暄妍撇开话题:“殿下,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那么两人的婚事,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
但说到此处,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抵在唇畔,轻轻一咳。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好奇道:“这亲事也出了岔子?”
这个“也”字用得当真巧妙,意味深长。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虽对控制汉王、诛杀首恶,太子成竹于胸,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
汉王逆贼,野心勃勃,来势汹汹,一旦攻打长安,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也将无暇娶亲了。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
太子殿下轻咳着,回道:“这个封墨,胆大包天,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宁死不从,要求与洛神爱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轻掩,眸泛讶色。
单说这婚事,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当户对,年龄相合,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都开朗率直。
她虽不了解封墨,但也于宁恪这里,有过一些耳闻,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
太子相才,如伯乐相马,大抵不会有错。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宁肯退婚,违逆圣旨,也不娶昌邑县主?
关于这一点,宁烟屿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也处清理中,无甚好奇怪的。”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闭上了身后疏窗,揽她回到内寝,拨开洒金的帘帷,二人并头而坐。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
“封墨上月巡视河道,这月归来,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宁负天下,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对阿耶的圣旨,也敢违令不从了。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战在即,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
怪不得,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说是有要紧之事,亟请殿下入宫。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陛下龙颜大怒,要惩治他。
殿下入宫,是为了解救封墨。
“昌邑县主人在河东,若听了这消息,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
银灯的光焰葳蕤,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