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芜菁哼了一声,白眼横过去:“至于那位二娘子嘛——”
她扯长了语调,颇有几分嘲弄地道:“谁不知晓,她是个天煞命格,从小犯了贵人的忌讳,养在乡下的,才接回来侯府没两个月。就算出身高贵,吃了这么多年糠菜,也远远比不上江娘子。夫人宠爱江娘子,一点也看不上二娘子,大长公主更是慧眼识珠的,肯定不会挑错了眼。”
她一会儿过去,只管对着江娘子殷勤恭维,至于绿珠这个没眼力见的,她自己愿意当闷葫芦不开窍,看不准风往哪头吹,那是她没福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该悟也悟了。她芜菁,可不会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点化人的事儿。
师暄妍的长指拨过桃树旁逸斜出的绿枝,指尖轻轻地蜷缩起来。
不留神,两名婢女已经穿过一重重婆娑绿影,沿着雾色朦胧的高阁而去了。
师暄妍还停在桃花树下,初春寒凉的水雾拂到身上,卷起砭人骨头的冷意。
桃树初发嫩芽,还未到花期,只有一点点可见端倪的淡红色掩匿着。
师暄妍的脸蛋被枝头落下的水露晕湿了,脂粉褪了些许颜色,更显得面庞色比羊脂,婉婉如玉。
垂落的乌眸,被鸦色的长睫压下了漫涌的思量。
她的确,如芜菁所言,不过空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名号,实则算什么嫡女。
她出生那年,京里出了一桩大事。
素来体弱多病、从娘胎里带出了不少毛病的太子殿下,原本还养得算康健,谁知长到足三岁时,忽地感染了恶疾。
太子在三岁生辰夜里惊厥,接着便是高热呕吐、呼吸急促,宫墙内外的医工,无数能人异士,都对这顽疾束手无策。
建帝急得团团转,大发雷霆,若是治不好太子,教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宫内宫外无不人心惶惶。
而这时,却有一个疯道人,偶然路过,他爬上了长安神武天街那座高耸得仿佛能直摩云霄的阙楼,断言太子殿下是被天煞妖星妨害,必将夭折短命,活不过十岁。
一开始,旁人都觉得那是个疯道人。
金吾卫骁勇无匹,登上阙楼将那疯道人拿下,正准备就地正法,这疯道人却说,他有法子,可治太子的恶疾。
当时那情景,圣人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但凡有能救治太子的办法,圣人必定都愿尝试,金吾卫一时心慈,就放任了他胡言乱语。
那疯道人接着就说,妨害太子之人,就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属天煞命格,冲犯帝星,只要杀其祸首,危急自解。
可当日夜里,长安出生的婴孩一共有七名。
连杀七个婴儿,只为了疯道人一言?
圣人断定此人妖言惑众,并没能接见疯道人,便令金吾卫将其斩杀。
疯道人虽死,太子却依旧重病不愈,身体每况愈下。
圣人也不得不恐慌之下,思及那疯道人所言之事,终于下定心思。
虽没有杀了那些婴儿,圣人却下令,将癸卯年二月初八申时至亥时间降生的婴孩全部驱逐出长安。
很不幸,师暄妍便是那个倒霉的,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的婴儿,听说当年与她一道被送离长安的婴儿里,还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儿子封墨。
师暄妍就这样被送往洛阳舅舅家中,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说来也古怪,他们这些受株连的孩子被送出了长安以后,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是病体痊愈了,由此倒印证了疯道人所言。
圣人更是为疯道人翻案,让他受了一方香火供奉。
只有当年这些孩子四散流落,经年过去,早已无人问津了。
直至前不久,太子上书奏请圣人,请圣人重审当年过失。
圣人降下一道罪己诏,承认当年“万般之罪,罪在朕躬”,发愿茹素三月,并寻回了当年无辜被逐的长安婴孩,对各家都有分赏安抚,聊表忏意。
也便是在两个月前,师暄妍自洛阳登上了侯府前来接回她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十七年来,她一直寄养于舅舅家中,侯府里也从未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江夫人似乎有些“思女心切”,她那个体贴人意的舅母与贪慕虚荣的舅舅一合计,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法子——
送他们唯一的女儿,江晚芙,入京寄养,姑且作为侯府爱女,让她孝顺侍奉于江夫人膝下。
两家的这一行径,无异于换子。
不过自那以后,江夫人再也不闹着说要去洛阳见师暄妍了。
师暄妍没能等来蝉鬓送的汤婆子,便也不想再等了,举步走入雅望阁的正堂。
堂下积水空明,映出几丛修竹蓊翠的绿影。
这离宫一切都布置得清幽雅静之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拾级而上,步入堂内,正对师暄妍的是一扇四折的缂丝青帝送春图梨花木嵌云母屏风,樱木束腰香几前,江夫人脸色慈爱和煦、宛如暮春熏暖的微风般,搂着身前塌腰柔态的江晚芙。
江晚芙坐在身下桃花小杌凳上,则是一脸依恋,恭顺娇媚地贴着江夫人的腿,二人似正亲亲热热地说话。
江夫人听得动静,分了一眼予师暄妍,唤了一声“般般”,道让她前去坐。
般般。是师暄妍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