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二少到底是个念旧情的人。
出狱前竟生出了一丝不舍,连带着看小瓶盖儿的脸也觉得俊俏了许多。
天窗外挤进来的亮光照得海二少直眯眼,他抱紧了手中的食盒,想了想把蛋糕留着回家吃。空气不算好闻,常年阴暗不见光,那方块大的口子起不到什么通风作用,稻草铺了薄薄一层,捂出的味道实在扰人食欲。
海二少很有自信,庄大少回来了,他也不会再进这个地方来,于是很是郑重地向齐寡妇和小瓶盖儿告了别。
“我走了,往后一定不会再来了,你们可要保重啊。”
海二少情绪酝酿得恰到好处,刚刚忍住的眼泪立马又要被自己感动回来。
谁知齐寡妇根本不接这个茬儿,盯着牢外的庄大少看了许久,继而对海二少道:“二少爷,比你高比你壮不假,要说会生养,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呀……”
海二少面红耳赤。
小瓶盖儿又道:“你别说那些空话,二少,你要好好加油,把电影院开下去!”
海二少心头一暖,感慨万千地点点头,还来不及道谢,又听见小瓶盖儿说了下一句。
“那个《快活林秘史》你要替我留着,等我出来了别收我票钱,你请我看一场呗!”
海二少:“…………”
不知为何,身后的庄大少脸色有些发黑。
最后还是认认真真说了再见,海二少跟着庄大少与一位警察往外头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自从从小瓶盖儿口中听见“快活林秘史”五个字,海二少的心里就有些打颤,他怕庄大少不高兴。胸中怀揣着忐忑,或许又是因为许久不见的缘故,海二少有点儿拘谨,之前的想念好似忽然被一个什么匣子完完全全收了进去。他没有与庄大少并肩前行,而是紧紧跟在庄大少半步之后,不时瞟瞟庄大少的侧脸。
这一瞟直接把那些个忐忑不安给瞟没了,说海二少神经粗真是一点儿也没冤枉他,刚开始只是偷偷的看,走了还不到十步,海二少的眼珠子便粘到了庄大少身上,好几次险些要被凹凸的地砖绊倒。
他的大少爷可真英俊,瘦了些也一样英俊,这么说还觉得不恰当,好长时间没见了,应该是比以前更英俊了。
海二少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英俊”两个字,很骄傲似的,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参加哪门子授奖仪式。
还没偷偷看够,庄大少忽然转过头看向他。海二少被抓个正着,刚想左顾右盼装模作样一番,手却被握住了。
握得很牢,手心很暖,十指相交的时候,指关节用力扣紧,没有什么再能把他们分开。
庄大少稍稍用力,将海二少往前带,两人终于并肩而行。庄大少侧过头,轻轻亲吻海二少的脸颊。
海二少脸上滚烫,又舍不得放手,明明只是一个吻,碰了一下就放开了,如同庄大少一如既往的克制礼貌,但海二少却觉得那痒痒的触感始终留在脸上,化成一根细绒毛,挠得他浑身发麻。
海二少讲话结结巴巴:“还,还在这儿呢,我,我也没看那个。”
前言不搭后语的,庄大少却偏偏听懂了。
海二少听见庄大少这样说道:“我没有生气,宝贝,我要谢谢你。”
哎。海二少心里叹气。他觉得庄大少更英俊了。
海洗荣没来接他,签好文件,走出巡捕房时,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一瞬间让在昏暗里生活了几天的海二少有些不适应。
海二少有些难过,他知道哥哥嫌他丢人,想到这儿,便连与庄大少牵着的手也想松开。
庄大少却不让,还将力道加大,海二少觉得指间都有些发疼。
“往后这些闲言碎语和目光,我来替你挡,你是我的爱人,不能让偏见委屈了爱意。”
海二少刚开始仍旧是低着头,见庄大少怎样都不肯放手,也就随了他去。庄大少这番话好似有什么魔力似的,渐渐使海二少心中有了底气,醍醐灌顶般的,海二少心中没由来地闪出了一句话。
他有庄大少了。
这句话在他心中来来回回地翻转,如同静静燃烧的一块炭,而后越来越暖,融化了好多可怖,也使一些痛苦蒸发,他忽然感觉,自己不再害怕了。
他有庄大少了。这句话好似一把可以打开很多锁的钥匙,那些执拗与要强,也就迎刃而解。
两人牵着手走回了家。站在海公馆门口,海二少深吸一口气,从庄大少的温暖中抽离出来。
海二少眼睛发亮,看着庄大少,表情也充满了坚定,知道的晓得这是在谈恋爱,不知道的还以为青年又受了什么“进步思想”的“蛊惑”,决定舍生取义,英勇就义呢。
庄大少饶是再沉稳,也被海二少吓得不轻,忙问道:“怎么了?”
海二少道:“我自己回去了,你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怕我爹我哥打死你。”
庄大少抓住海二少的手臂道:“你听我说……”
海二少却凑上去碰了碰庄大少的唇,这一碰把勇气给碰掉了大半,海二少低下头,嘟囔道:“当然了,加入你听见我实在叫得太惨,你可一定要冲进去救我啊。”
讲完这句话,也不管庄大少什么反应,大步踏进了家门,还自己动手把门闩锁死了,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胆魄。
海二少深知认错的门道,态度越好,挨痛越少,于是没有编造什么理由,准备一出手就来一个无比诚恳的大招。
他的膝盖早已经做好下跪的准备了,没料到在家里转了三圈,硬是没找到一个能跪的人。
家里十分安静,只有肖美人坐在厅堂喝茶。
肖美人听见脚步声,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定道:“回来了?烧了柚子叶水呢,你一会儿去洗个澡,还有,别朝我跪啊,我可受不起。”
海二少问道:“爹娘大哥呢?”
肖美人道:“他们说,今天看跪看腻了,出去踏踏青,换换心情。”
海二少:“跪?还有谁跪……”
话还没说完,海二少便忽然转头,望向紧锁的大门口。那眼睛里堆积着满满的爱意,差点儿把肖美人齁了个跟头。
肖美人懒得掩饰脸上的嫌弃,又接着开口道:“哎哎哎,行了啊,别哭丧着脸了,厨房里那锅柚子叶水还是你三娘烧的呢。”
海二少听罢觉得宽慰了些许,三娘到底还是疼他的,可还没等把嘴角扬起来,肖美人补的刀子便嗖地一下扎了他一个透心凉。
“反正总是难逃一顿打,你耷拉着个脸,好像很委屈似的,说不定你哥你爹看着更生气,揍你揍得更使劲。”
海二少终于没忍住,崩溃了:“你们这些……这些会打架的……是不是不晓得自己的拳头有多硬啊!挨你们的打……憋着不哭就已经很不错了……师姐你的意思是要我笑着受罚啊?你们也太过分了吧!”
肖美人对海二少可没有庄大少那份心疼,见海二少哭得越厉害他越憋不住笑,当真是坏极了。
海二少在柚子叶水里泡了许久,从头到尾洗得干干净净,换好衣服再到厅堂时,一家人已经在饭桌前坐得整整齐齐了。
海二少谨遵肖美人的教诲,没跪,但站在原地也没有勇气抬头,看起来相当可怜。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海二少觉得这样的沉默比抽他耳刮子还要令他难受。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三姨太的声音。
“站在这儿干嘛?还要我请你入座?”
海二少立刻乖乖坐好,拿起碗开始吃饭,连肉都不敢多夹,小心翼翼的像是卖到富贵人家当童养媳的乡下姑娘。
终归是亲生儿子,海老爷再怎么生气仍旧觉得不落忍,只能硬邦邦地挤出了几个字:“吃些菜。”
四姨太心软,见海二少瘦了许多,便拿起筷子给他添了些菜。
海二少感觉碗里沉甸甸的,鼻子一酸,又想哭,却被海洗荣给制止了。
“现在别哭,还让不让大家吃饭了?一会儿留着揍你再哭。”
海二少本以为能够好好吃饭,算是逃过一劫,不曾想竟是哥哥和爹要吃饱了有力气了再揍他,于是悲从中来,更笑不出来了。
海二少脸上愁得跟块抹布似的,都快能拧出水来了。
三姨太道:“阿荣你做什么要吓他?你弟弟胆子小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