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落梅(1 / 1)

徐戎回到将军府里的时候,徐焕已经回来了,穿着浅粉色袄裙的少女大声喊着哥哥扑过来,徐戎稳稳地接住自己的妹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仍是不放心的问道:“把你叫进宫,没发生什么事吧?”

徐焕从自己哥哥身上下来,有些奇怪:“没什么事呀,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徐戎一时不好解释,又问:“那你见到圣上了吗?”

“圣上?为什么会见到圣上,是熙太后传的我,说是好久不见了,想与我叙叙旧。”徐焕觉得更加奇怪了,“哥哥是进宫见皇上了吗?”

陆倾又一次骗了我,徐戎心想。明明根本就没有见徐焕,却骗自己说见了。自己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上当,被陆倾精准的击中死穴。

徐焕看到面前徐戎的脸色越来越差,识趣的没有再多问,给哥哥沏了一壶茶就离开了。

新月初上,徐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桌子上是盛满了酒的酒碗,桌子下面还有两个空了的酒缸。酒碗旁放着那把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刀,刀柄已经有些破损,可刀刃仍闪着锋利的光芒。徐戎喝的双颊酡红,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然而越喝思绪却更加清醒。他枯坐良久,突然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刀,提刀出鞘,锐利的刀锋反射出冷光,映照出他颓唐的样子。他的手停顿了很久,最终却还是慢慢把刀收了回去。

明明死不足惜,可更痛苦的是,他不能死。

徐家世代良臣忠将,怎么就出了自己这样一个叛军!可是倘若今日自己真的做了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这么草草一了百了,自己到了地府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徐戎的父亲徐冲早年战死沙场,徐戎便发了疯似的刻苦练习,先帝最终允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位。于是徐戎便替父亲接着镇守西北边关。在边疆带兵打仗的时候,有一日行军休息的途中,徐戎发现队伍里有个小孩,脸色苍白,双颊却是不正常的红。徐戎拍了拍他,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小孩扭过头,警惕的瞪大双眼,不说话。徐戎索性直接上手去摸小孩的额头,摸到了滚烫的温度。徐戎皱起眉:“你发烧了你知不知道?”

小孩仍是不说话,徐戎这才认真去端详面前人的面孔,即便是满脸的黄沙也遮盖不住脸上的俊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尾向上挑着,像是一把小勾子一样勾了徐戎的心一下。徐戎咳嗽了一声:“以前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小孩仍是不说话,徐戎也不再问。把小孩拉到一边,脱下小孩身上厚厚的铠甲才发现小孩身上好多伤口,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成了疤痕,有的却仍在溃烂。他二话不说把小孩拉到一边,从医疗兵那里要来药箱,亲手给小孩擦药、包扎伤口,全然没有一点将军的架子。待包扎好之后,徐戎才听到似是小猫嘤咛的低低的一声“小六。”

徐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小孩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他笑起来,温柔的像是凉州四月的春风,“小六是吧,不要怕,以后哥罩你。”

那时的回忆还笼罩着斑斓的色彩,徐戎记得,自己是怎么一点点教会小六骑马射箭,小六又是怎么从原来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变成了黏着自己的跟屁虫。

徐戎又喝下一碗酒,突然怒火攻心,把空酒碗用力摔到地上。

骗子!什么小六!都是在骗自己!

陆倾用假名字假身份骗取了自己的信任,然后毫不吝啬的利用了这份信任,让自己成为了他的造反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直到回过神来,徐戎才发现自己一错再错,可是刀已经挥下,再也没有收回的道理,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默写出来给书院的先生看,先生也觉得他写的非同一般。于是我儿他辗转拿到了闱墨,才发现得了正是自己写的!可是名字却被换了!求求皇上替我儿子做个主吧!”

陆倾让霜姨快点起来,温声问,“你儿子在吗,让朕见见。”

于是霜姨唤了严庄出来,严庄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布料粗糙,但是气度非凡。他神色淡淡,不卑不亢的给陆倾行了个礼,“草民严庄见过皇上。”

陆倾看严庄并非寻常人,觉得此人可以重用,于是说,“你的事朕会回去彻查,定会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陆倾告别了这对母子,霜姨腿脚不便,让严庄送送陆倾。严庄见自己母亲不在,开口说道,“皇上,三次科举不中,草民已见王权之险恶,也没有了做官的心。这九年来,草民自学了医术,在乡邻之间做一个赤脚医生,也别有一番乐趣。只是当官一直是家母的夙愿,草民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愿让皇上为难,只求一个闲散官职便可。”

严庄这话反而让陆倾高看了他一眼,面对皇权富贵竟能做到如此淡然。陆倾沉吟了片刻,道,“过几日,朕会提拔你到太医院任职。霜姨对朕有恩,供你读书也不容易,朕不愿也不能给你一个闲散官职。遂给你太医之职,圆你救死扶伤之愿吧。”

严庄谢过皇上,在夕阳里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的身影。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转眼遍是春天。三月三,上巳节。上巳节自开国以来一向受祁国重视,在这一天,人们会在水边举行宴饮。

皇宫中有一池塘,名叫渭池。池塘边有一颗高大的柳树,在春风里婀娜着身姿。上巳节的宴饮就在这柳树旁的凌云亭里举办,在这亭中,恰好能将这如画般的美景全都尽收眼底。

群臣上来敬酒,陆倾最不爱听这些奉承的漂亮话,他摆了摆手,让群臣自便。他往下望了望席间,开口问道:“远亲王没来吗?”

肃亲王听到之后端着酒起身,“远亲王前几日染了风寒,唯恐来了之后把病气带给皇上,所以今日未能到场。”

先帝有七个儿子,陆倾是六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在幼年时夭折,大皇子暴毙而亡,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血洗紫禁城的时候被陆倾的手下杀死了,而八岁的七皇子被自己的额娘淑妃抱着跳了井。于是皇亲贵戚只剩下来了先帝的两个弟弟——排行十一的远亲王和排行老三的肃亲王。

肃亲王手握兵权,先帝在位时常常因为这个打压肃亲王。而远亲王从小就是个怕惹事的,只想在天高皇帝远的自己一方封地里快活,唯恐陆倾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哪天看自己这个亲王不顺眼,于是自从陆倾登基以来,远亲王是天天称病,每天不是头疼就是腿疼,能不来见陆倾就不来见陆倾。

陆倾举起酒杯和肃亲王远远的碰了一下,开口道,“朕改日定会去十一皇叔府上看望,还请肃亲王转告十一皇叔。”

这一声十一皇叔叫的肃亲王浑身一激灵,全天下谁不知道陆倾身世坎坷,恨透了老皇帝,顺带也不喜欢这两位亲王。肃亲王表面上笑着应了皇上,实际上心里却打起了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倾有些微醺,他让大家不要拘束,自己离席去踏踏青醒醒酒。刘公公要跟着去,被陆倾拦下了。

陆倾往渭池水源的方向走去。渭池是人工池,但是面积不小,气势宏大。随着陆倾的脚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水源处的小桥上倒是站着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影,陆倾朗声道,“大将军可真是好雅致,在这得天独厚之地听风观柳。”

徐戎早就听到脚步声,但是没想到来的人是陆倾,可真真是冤家路窄,徐戎不想跟陆倾说话,转身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陆倾此刻已经走到了徐戎的身边,他拦住徐戎的去路,“怎么朕一来大将军就要走,这美景若是朕独享未免太过可惜。”

徐戎答,“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理应皇上一人独享。”

陆倾嗤笑,“别在这给朕耍嘴皮子功夫,朕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徐戎无言,只好站在原地。此时此刻此景,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春风吹拂过柳绿和花红。徐戎的思绪随着这春风飘向了塞外,塞外的将士可安好,塞外的柳树可否抽芽。

“看到此处宫墙内的柳树,不知为何却让朕想到了塞外的龙爪柳。”陆倾一开口,竟然和徐戎想到一起去了。之前总是铁心冷面的将军突然内心有了一些松动,塞外的军旅生活虽然清贫困苦,但是却简单纯粹,陆倾是否也在怀念那时候呢?

他还记得刚遇到陆倾的时候,陆倾身体不好,常常生病,也不爱说话,见到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刚开始大家看他年纪最小,还挺照顾他。可是陆倾从来不领情,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人主动去招惹他。只剩下一个徐戎在陆倾身边晃来晃去问东问西。

他没想到当时那么小的小屁孩却成了现在这个阴晴不定手段狠毒的皇帝。

“不知道将军是否还记得怎么做柳笛?”陆倾伸手从树上掰下一段柳枝,从一端剥下一点表皮,然后用力一拧,将皮和枝干分开,递给了徐戎。“这还是徐将军当年教的。”

徐戎将手中的柳笛的表皮的一端捏得扁一点儿,这样更有利于吹响。边塞的娱乐生活贫乏,几乎人人都会做柳笛这种小玩意。他当时教过陆倾怎么做,没想到陆倾还记得。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不知为何,徐戎没有丢掉手中这小小的柳笛。

檐牙勾角遮清月。夜幕低垂,宫殿失去了白昼的纷繁喧嚣,染上几分冷清寂寥。养心殿内的烛火下,陆倾撑着脑袋放了一枚白子,说道,“徐卿,该你了。”

徐戎沉思片刻,下了一枚黑子,开口道,“是皇上赢了。”然后紧接着说,“陛下今晚真是好雅兴,可是现在天色已晚,明日还要上朝,不如早点歇下?”言下之意则是,“老子不想下了。”

这徐戎故意输棋也未免输的太过刻意,陆倾倒也不恼,开口却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爱卿对前一段时间的科举舞弊案怎么看?”

上次霜姨提了严庄科举被换卷子这件事之后,陆倾就下令派人去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查不知道,这一查从上到下查出了大大小小的受贿官员,甚至已经形成了一个体系。陆倾大怒,下令处死所有和科举舞弊有关的官员,使得举国上下都人心惶惶,心有戚戚。

徐戎没想到陆倾会问自己这个,道,“臣是武将,不懂这些。”

“没事,爱卿但说无妨。”陆倾道。

徐戎沉吟了片刻,道,“陛下严正查办,实属明举,可扼杀不正之风。只不过,臣谨以为,在除堵之外,亦宜疏通变革。或加强对科举考试的审查,抑或在考生答卷中施为巧妙,或许能设立特定标记,以遏阻换卷之事的发生。”

陆倾认真想了想,觉得徐戎说的有道理。陆倾心狠手辣又阴晴不定,上任几个月以来,群臣都两股战战,总害怕自己哪天因为说错了话而脑袋不保,于是阿谀奉承之流越来越多。陆倾倒是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直接的谏言了。

徐戎看陆倾这会龙颜大悦,于是再次请辞,陆倾大手一挥,“爱卿也累了,早日回去歇息吧。”

刘公公在养心殿的门口守着,养心殿里的内室里只点了几根蜡烛,两个人刚才下棋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桌边的蜡烛烧到了末尾。徐戎刚站起来,蜡烛啪的跳了一下,熄灭了。

殿内一下子变得昏暗下来,只剩屋子的四角还有蜡烛燃烧着。徐戎心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常年在外征战,风吹草动一分一毫都能让徐戎紧张起来。他唯恐有什么刺客,低声说了一句,“皇上小心。”然后悄悄走到皇上的身后,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胳膊上的青筋暴起。

陆倾却与徐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脸上没有半点慌乱,反倒安慰起来徐戎,“不要太紧张,外面有侍卫守着。只是蜡烛燃尽了而已。”

听了陆倾的话,徐戎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谁知这时候陆倾忽然转过身与徐戎面对面,昏暗的寝殿中,陆倾的一双眸子却亮的吓人。徐戎借着仅剩的昏暗的烛火和窗外的月光,撞进陆倾一双眸里。他突然惊觉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陆倾,因为在边塞捡到陆倾的时候陆倾还太小,徐戎这么多年一直只把陆倾当作小孩子来看待。那个边塞见到的浑身黄沙和伤痕的小孩变成了眼前细皮嫩肉的天潢贵胄,陆倾的脸有些女相,大多都随了他那个唱曲的母亲。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唇若涂脂,一双桃花眼曼丽缱绻,大多时间是懒散的,可譬如现在,这双眼凝神去看你的时候,则显得专一而深情。

徐戎刚才安定的一颗心不知为何又狂跳起来。

陆倾伸出手拽住了徐戎的玉带,徐戎没有防备,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然后陆倾仰起头一点点的靠近徐戎的唇。

刚才蜡烛突然熄灭的一瞬间,徐戎快速移动到陆倾的身后,陆倾听着徐戎坚实有力的心跳和那声低低的“皇上小心。”,突然就很想尝尝那双说出这句话的嘴唇。

虽说前几日的时候更为肌肤之亲的事情他们已经做了,可是那更像一场野兽间的交媾,不带任何温情。那日陆倾想要亲吻徐戎的时候被一把推开,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今日突然又回想起来,更加想亲一亲面前的徐戎。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徐戎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一动不动,他甚至能在陆倾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突然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后退了一步,咳嗽了一声,朗声唤来门外的下人来点蜡烛。

陆倾有些失望,但认识徐戎这么多年,他也明白徐戎骨子里是及其传统古板的人,应该是打算把这吻留给未来的将军夫人。喝了药神志不清的时候都能把来讨吻的陆倾一把推开,现在清醒着就更不可能由着陆倾上来亲自己了。

徐戎告辞离开,回府的路上,月朗星稀,徐戎脑子里不断回放刚刚昏暗的灯火中陆倾惊艳的面庞和他欲上前吻住自己的样子,心跳竟然久久不能平息。

徐戎的父母去世的早,而徐戎又常年在边疆征战。先帝体恤徐家为国征战,所以徐焕自幼时起就常常被叫进宫,和后宫的几位娘娘可以说是挺相熟,而熙太后作为徐焕的姨母,一直都很照顾徐焕。

陆倾上位之后,熙太后便更加频繁的叫徐焕进宫。后宫里就她自己,深宫寂寥,她需要人陪伴。叫徐焕来了几次之后,熙太后怎么都觉得徐焕来当这个皇后实在是甚好。她向陆倾提过这事一次,说徐家的女儿即大气婉约,又名正言顺,不如直接纳为皇后。她想起上次陆倾对选秀的态度,以为陆倾会一口回绝,谁知道陆倾听了之后却是沉思了片刻,说让他想想。

他是真的在想,徐戎极其偏爱徐焕,如果娶了徐戎的妹妹,徐戎就真的这辈子都被自己困在这皇城之中了。

可是终究陆倾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这对徐焕来说太不公平,也会让徐戎恨自己一辈子。

这一日晚间,熙太后又传了徐焕进宫。两人秉烛夜话,皆是尽兴。熙太后近日精神不济,于是徐焕又是给熙太后捏腿,又是给熙太后按头,服侍着熙太后躺在床上了才准备离开。恰巧此刻一个宫女推门进来,“太后,这是今日的安神汤。”

熙太后抬眼一看,发现送药进来的是一个生面孔,开口问,“你是新来的?春迎呢?”

那宫女快速地低下头去,像是不敢看太后一样,“回太后的话,春迎姑姑今晚休息,该奴婢当差了。”

徐焕倒是一点也没在意刚刚宫女和太后的对话,她从宫女手里接过药碗,吹了吹,舀了一勺先放进嘴里尝了尝,“药还有些烫,我在这服侍太后喝完药再走吧。”

安神汤是安定神思的补药,徐焕在府里的时候也喝过。她自小是娇生惯养,不懂这药汤凉到何时才能入口,只能吹吹等等之后,自己再尝一口看温度如何。熙太后正想感叹这孩子挺有心,突然见徐焕端着药碗的手一下子卸了力,闭着眼睛身子一歪,昏倒在了床边,药碗啪的一声打碎在了地上。

陆倾这几日身子不爽,白日间常常感到疲惫,而夜里又睡不安稳。这一日他刚躺下没一会就被刘公公急急忙忙地叫醒,说慈宁宫里出了事,让皇上赶紧去一趟。

陆倾一边更衣一边听刘公公讲这事的来龙去脉,听完之后陆倾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换好衣服出了殿门,三月底的夜风已经是带着暖意,可是陆倾莫名的觉得有些冷。到了慈宁宫,太后坐在一旁擦泪,而徐焕躺在床上正由太医诊治。

陆倾安慰了太后几句,问太医,“可有大碍?”

太医答,“并无大碍。臣查看了这汤药,其中加了些蒙汗药,虽然药性猛烈,但是好在对身体伤害不大,臣已经给徐小姐服了解药,只需静养就能恢复了。”

陆倾挥手让太医和下人退下,问熙太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熙太后这会稳了稳神,开口道,“皇上放心,这事发生在哀家宫里,哀家一定会彻查,给徐家一个交代。”

平日里的陆倾定会是要连夜彻查此事,不查明白不罢休。可是今日陆倾实在是精神不济,他头疼的厉害,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好,朕那就等着太后给这事一个合理的解释。”

慈宁宫的偏殿里,徐焕闭着眼睛躺在内室的床上,陆倾坐在外面屋子里的桌子边,闭着眼睛撑着头,已经是疲惫得不行,但他知道今天这事还没结束。

等了一会儿,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道身影推开偏殿之门,犹如疾风般冲入内室。陆倾睁开眼,看见徐戎气喘吁吁的跑进内室里。于是陆倾也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这下突然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的,他扶着桌子稳了稳神,随着徐戎踏进内室,站在一旁看着徐戎反复确认徐焕的情况。

徐戎黑着一张脸开口问,“焕儿什么时候能醒?”

陆倾答,“太医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只不过现在药劲还没过去,大概几个时辰后药效下去了就醒了。”

徐戎听了之后点了点头,帮仍在昏迷中的徐焕掖好被角。

陆倾在心里反复斟酌,终究还是开了口,“太后已经下令彻查,你放心,这件事……”

徐戎开口打断了徐戎的话,站了起来,侧过脸,并不去看陆倾,“出去说,在这会吵到焕儿。”

于是两人移步到外室,陆倾心中忐忑,事出古怪,在别人看来太像是自己和太后联手来逼迫徐家。他接着解释道,“朕知道你不放心你妹妹,今晚你就别离宫了,夜宿在宫里吧。朕会给徐家一个交代,也会补偿……”

话被徐戎打断了,他红着一双眼问,“补偿?是补偿血洗紫禁城中我那枉死的三千弟兄?还是补偿徐家被你毁于一旦的世代忠良?”

徐戎的眼中的恨意像是要迸发出火光,他上前拽住陆倾衣领,“我只剩下徐焕了!我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天下女子那么多,你大可选一个相貌品行更出色的做皇后,为什么非要这么对徐焕!”

陆倾这才反应过来,徐戎误以为今日的一切是为了逼迫他同意让徐焕成为皇后。自己当时确实也说过要让徐焕当皇后的话来激怒徐戎。他扶额,觉得头更痛了,开口道:“你听朕说……”

房间里的灯光昏暗,徐戎上前拽住陆倾衣领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打断:“闭嘴。”

陆倾向后退了两步,后腰撞上身后的桌子,引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酸痛。但他没空去管后腰上得疼痛,陆倾如墨的一双眸几乎与这黑暗融为一体,他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徐戎,开口问,“你就这么恨朕吗?”

徐戎的手掐上陆倾的脖子,这时候的徐戎不再是前几日避其锋芒温顺俯首得臣子,而是战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将军,他冷笑一声,“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当年我绝对不会在战场上救起你。”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心软救了陆倾,现在自己还是在边疆带兵,那些死去的弟兄也都还好好的活着。

徐戎的手能感受到陆倾不断跳动的脉搏,他缓缓收紧,听着陆倾变得急促的呼吸,一瞬间,他是真的有杀掉陆倾的念头。

徐戎最后还是放了手。他一眼也没看歪在一旁捂着脖子咳嗽个不停的陆倾,径直走出了慈宁宫。

殿外,夜色如水,月如钩。

待陆倾安置好一切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经过今晚这一番折腾,他已经是疲惫到了极点。可是等到这会儿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是横竖又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是徐戎那望向自己的充满恨意的双眼,陆倾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才撞上桌子的后腰此刻又疼起来,痛意并不凶猛,但却绵长细密,连带着小腹丝丝拉拉地痛起来。陆倾辗转反侧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是那日后花园里梅树下,自己和徐戎比剑。徐戎十分精准的一下把剑插进了自己的心脏里,陆倾低头看向自己不断流血的胸口,竟是不觉得痛,抬头去看徐戎。徐戎的神色仍是浓浓的恨意,直到看到徐戎的眼神之后,陆倾的心脏才一下子像是突然爆炸一样疼起来。

恍惚间场景又回到今晚,徐戎掐住自己的脖子之后终是没有放手,直到陆倾的脉搏停止了跳动。于是陆倾变成以上帝视角俯瞰着这一切,他看到徐戎一眼都没有看歪倒在一旁的自己,,维持秩序,简单的折子就由自己批复,重要的留给皇上定夺。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皇上病愈上朝。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刘公公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于是官员开始按照顺序上奏。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徐戎站在队伍右侧的前列。刚才行礼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眼陆倾,才发现几天不见,陆倾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已经四月,众人都换上了轻便的夏季官服,可是陆倾仍是穿着加了薄棉的龙袍,看起来竟然有一种他被这龙袍压住的感觉。

早朝的最后,依然是战事和时疫的折子成了重头戏。礼部尚书李文远道,“皇上,这西边的时疫是越来越严重,前两日已有流民聚集欲发起暴动。形势不容乐观!”

兵部尚书也上前一步,“皇上,西北匈奴屡次进犯,守边的谢将军中箭受伤,将士们也士气大挫,战事实在是迫在眉睫!”

这谢将军名为谢朝柳,是徐戎自小就认识的玩伴。本来是在东边驻守,现在被调到了西北边线去。

谢朝柳受伤了?徐戎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不中用的家伙。

陆倾捏了捏山根,沉声道,“宫中吃喝用度节省为之前的六成,剩下的统统拿去赈济灾民。同时下令东边去年丰收的几个州也运粮到西边。派太医院曾治疗过时疫的几个太医到西边去,同时若能研究出治时疫的方子的,重重有赏。”

户部尚书跪下,“皇上英明。”

接着陆倾深吸了一口气,徐戎敏锐的察觉到陆倾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心中没来由的突然飘过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深究,就听到了陆倾的声音,“大将军徐戎带兵多年,骁勇善战,为我朝可用之才。今西北战事紧张,命大将军徐戎带兵前往西北援助谢朝柳。时不我待,后日即刻启程。”

徐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陆倾冷笑着对自己说,“别做梦了,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这皇城半步。”却没想到陆倾真的愿意放自己走。既然陆倾能够下出这道指令,那么想必他应该已经想清楚了,放徐戎回西北就相当于放虎归山,放鱼归水,若是徐戎不愿意的话,徐戎可以这辈子都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没有听到徐戎的答复,皇帝用手撑着头接着问,“怎么,大将军难道是不满意朕的旨意?”

徐戎从感慨中清醒,一甩官袍,双膝跪下,朗声道,“臣接旨。”

终于可以离开这皇城,像他日日夜夜梦想中的那样,守在边关,以身报国。

可又是为何,心中竟然空落落的,陡然生出一丝怅然。徐戎自嘲,大概是在这京城里闲散日子过的太多,竟然会有些不舍。

陆倾给即将出征的战士放了今日和明日的两天假,准他们回家探亲。徐戎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剩下徐焕一个。将军府里,徐焕站在一旁捏着手里的帕子,看着管家忙前忙后的给徐戎收拾行李。徐戎也没什么好带的,三下两下管家就已经收拾好了。看着面前收拾妥当的行李,徐焕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作为将门之女,徐焕从小到大送过太多人上战场,也经历过太多突然的永远离别,她知道挽留是没有用的。也只能红着眼眶看着哥哥,让哥哥注意身体,一路平安。

徐戎拍了拍小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妹已经长成了这么亭亭玉立的一位少女,“哥哥不在,你可不能没了监督就偷懒不读书。”

徐家世代从军,徐焕从小便耳濡目染,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爱的是骑马打猎,最讨厌被闷在屋子里读书。现在眼看着哥哥要走,徐焕也不像往日那样调皮了,不住的点头,“焕儿一定好好读书,哥哥回来若是提问,我一定对答如流。”

徐戎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又耍赖。”

徐焕低下头,眼睛又红了几分,声音都带上了颤抖,“所以哥哥,你一定要回来。”

无限的不舍和依恋都浓缩在了这一句话里。徐焕不求别的,只求她的兄长可以平安归来。

徐戎心里一动,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妹妹揽进了怀里。

出来扣在圣旨上。倘若太后没喝下蒙汗药,奴婢就把信给太后看。

熙太后苦笑,这个人还是这样的自私,一点也没有变,他的首选项是利用自己,其次才是让自己成为他的盟友。

可是更可怕的是,自己也一点也没有变,还是爱着他。

于是自己帮他引了陆倾来到了别宫,送了消息给远亲王,远亲王昨日派的刺客并未得手,因而自己今日在桂花糕里下了毒,想送陆倾上路。

却不知道为何在那最关键的一刻,恐惧蔓延上来缠绕住了脖颈。熙太后的手比脑子快,率先打掉了陆倾手里的桂花糕。

熙太后不知道电光火石的那一刻,究竟是哪一个念头让自己没能狠下心看着陆倾吃下有毒的桂花糕。是因为陆倾留了自己做这个太后?还是因为远亲王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利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回想起了那个八岁时瘦弱的接过自己手里的桂花糕,低低的说了声“谢谢”的小男孩?

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成了定数。

陆倾拿起手帕擦了擦手,靠在椅背上,犹如一只终于露出獠牙的猛兽,轻轻笑了一声,“太后的撒谎技术实在是太拙劣了。朕和你有什么可叙旧的呢?理由未免也太牵强。”

“太后是不是等着朕一死,就与远亲王里应外合呢?真是可惜,远亲王已经被朕抓起来扔到地牢里了。”窗外的风刮得更加猛烈,像是凄厉的哀嚎,屋子里的灯被风吹灭了几盏,陆倾的脸落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远亲王不是在金陵么?怎么会……怎么会……”熙太后彻底崩溃了,抓着头发不住的重复。

“既然太后这么喜欢这处别宫,不如也别离开了,就在这里颐养天年吧。”陆倾的声音如鬼魅一般落在熙太后的耳朵里,熙太后仿佛置身地狱一样浑身发凉。

完了,一切都完了。熙太后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忍不住双手掩面,低低的哭了起来。她没能杀掉陆倾,也再不能坐在太后的位子上了。她跌坐在地上,窗外突然打了一道惊雷,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熙太后失神痛哭的样子和陆倾满头的冷汗。

哗啦一声,终于下起雨来。风急促着拍打在门窗上,像是有人在不住的敲门。陆倾一眼也没去看坐在地上的熙太后,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一只手伸手扶住了门框,另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腹部,弯下腰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之前有暗卫拦截到远亲王和熙太后二人之间的书信,远亲王是个谨慎的人,书信里也写的隐晦,陆倾派人跟踪了两个月才终于撞见一次熙太后和远亲王私下会面,于是陆倾推断熙太后和远亲王有染。陆倾紧接着又派人去查远亲王,可是却是什么也查不到。陆倾深知有时候查不到消息便是最大的蹊跷,至于刚刚所说的刺客是远亲王的人,以及七皇子没有死……都是陆倾看着熙太后的神情猜的。他也还没有抓到远亲王,刚才一番话是为了从熙太后口中诈出消息。远亲王虽然手中兵力不多,却都是忠心的良将,倘若远亲王真的已经包围了别宫,自己说不定今日真的会死在这里。

陆倾看见那桂花糕的第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赌,赌熙太后妇人之仁,赌自己的猜想都是对的,赌能从熙太后嘴里套出远亲王真正的下落,赌自己,不会死。

还好,赌赢了。

毒药终究是毒药,仅仅是吃了一小口,陆倾从刚才在熙太后宫里就开始有些呼吸不上来的感觉了,小腹里更是一阵一阵的绞痛着。这会腹中的孩子作动的厉害,急躁的在肚子里的翻来覆去,陆倾咳嗽了一声,于是铁锈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站在宫外的刘公公见皇上终于出来了,连忙过来撑伞,离得近了,被陆倾的样子吓了一大跳。皇上的额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水打湿的,还是屋檐下飘过来的雨水淋的。皇上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是快要窒息一样,一只手死死的扣进门框的木头里,指甲里已经满是血迹。另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按着肚子,想要使劲却又极力控制着。

刘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会一见陆倾的样子再加上陆倾刚刚在太后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哎哟了一声,扭头就要跑,“奴才这就去叫太医!”

“等等……”陆倾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传朕的口谕给禁卫军,到金陵……捉拿……咳咳……远亲王……”

“奴才遵旨!”刘公公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一溜烟的就消失不见了。

*医学部分都是瞎编的,不要认真

刘公公的动作很快,不消片刻雨中就有人抬着轿子来到太后的宫门口。雨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有下人给陆倾撑着伞,陆倾仍是被雨淋了个七七八八。暗卫几乎是抱着陆倾上了轿子,刘公公看见轿子离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欲去厨房吩咐下人,扭头却赫然看见,皇上刚才站立过的地方,一片鲜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开,触目惊心,像是一条蜿蜒的血河。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下一秒刘公公又暗骂自己不是瞎想的时候,迈开腿跑去厨房了。

雷声阵阵,陈太医提着医箱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皇上的寝殿,龙床上的皇上闭着眼,湿了的发丝贴在额头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呼吸羸弱,金雕玉琢的面容苍白如纸,像是了无生气的精致玩偶。陈太医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但是他已无暇顾及,随便在衣服上还是干着的地方擦了擦手上的雨水,便伸手掀开了皇上身上的被子。

陈太医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仅皇上的袍子下摆上满是鲜血,就连身下的床褥都已经染上了醒目的血红色,像是一朵朵诡异妖艳的花朵。陈太医心里打起了鼓,触脉的手都颤抖起来。

诊脉结束,恰巧皇上的眼睛睁开。陆倾头晕的厉害,他低声咳嗽了一声,满嘴都是腥甜的味道,他的声音沙哑,“怎么样?”

“回皇上,您应该是误食了断肠散,这毒药伤的是心肺。但幸好服用的量不多,并无性命之虞。”陈太医回答道,“微臣这里有可以解这种毒的解药……只是,只是……”

陈太医跪下来,“只是是药三分毒,这解药同样也是烈性药物,怕是吃下去之后对腹中皇子不好。”

许是毒药的影响,陆倾的心跳的很快,呼吸急促。这边陆倾呼吸不畅,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不好受,动的厉害,一下下的撞击在脆弱的宫壁上。陆倾白皙的脖颈上都是汗,同时他又觉得冷的厉害,“若是……不用解药,毒能解吗?”

“这……”陈太医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往下掉,他之前从没有尝试过不用这解药来解断肠散,虽说皇上服用的剂量少,可是这毒却是凶狠,若不马上化解,终究会伤及心肺。可是皇上的语气摆明了没能给他拒绝的余地,他咬了咬牙,道,“臣全力而为。”

“这孩子能留住,你项上人头就能留住。”陆倾幽幽的一句话,让陈太医头上的汗流的更凶了。

陈太医写了一张方子命宫女去煎,一旁站着的小太监上前褪下了陆倾身上的外袍,解开了亵衣的扣子,穿着衣服时肚子并不明显,可是脱下衣服时却发觉腹部已经有了一抹难以忽视的弧度。皇帝的腰上有几处青紫的指印,想必是刚刚痛的狠了为了不摁着肚子而掐着腰时留下的。陈太医先在心肺下方施了一套针延缓毒进展的速度,又在下腹部施了一套针来止血。

“嗯……”心肺下方的针姑且还算好受,可是这长针刺入下腹的位置时,又酸又麻的感觉蔓延开,让陆倾忍不住蹙起眉头痛吟出声。

“药好了!”宫女端着一碗深黑色的药汁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小太监和太医一起扶陆倾坐了起来。

“陛下,这是催吐的药汁,里面加了碳灰,用来逼吐陛下服下的毒。一会儿还要再喝一次,直到陛下吐出的液体颜色像水一样为止。”陈太医在一旁解释道。

加了碳灰的药汁味道冲鼻,陆倾只能屏气一口气喝下去。药效来的很快,喝下去没多久,陆倾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宫女连忙拿起痰盂站在一旁。

“呕……”这种呕吐的感觉和平日里孕吐的感觉不同,吃了药之后的呕吐来的更猛烈,根本控制不住,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才罢休。陆倾的肩膀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到最后他哇的吐出一口黑血,不住的呛咳起来,身上也溅上了几处血点。

眼看着陆倾要伸手去摁胸口,陈太医眼疾手快的拉住陆倾的手,避免陆倾碰到身上的针。好不容易渐渐熬过去了这一阵的呕吐,宫女立刻又端来了一碗浓黑的药汁。

陆倾这会儿看眼前的东西都有些发黑,但他咬了咬牙,仰头干脆利落地喝下了第二碗汤药。

再次趴在床边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陆倾已经感受不到难受,只是觉得疲惫和寒冷。明明是六月的炎夏,他却觉得冷的彻骨,与此同时,肚子里先前动个不停的孩子也慢慢变得安静了。肚子一阵阵的向下坠着发痛,陆倾把手放上去,硬硬的,像是一块压冰冷的石头。

陆倾心里掠过一阵惊慌,气若游丝的对太医说,“孩子……好像不太好……”

陈太医心里也是一阵慌乱,他伸手去探皇上的脉,脉象微弱沉细,是流产的脉象!刚才催吐解毒还是太慢,看来有一部分毒仍是伤及了腹中的胎儿。陈太医之前从没遇到过这样凶险的时刻,不知这毒伤及腹中胎儿的时候该怎么解,一时间手脚大乱。

“呃……”腹中一阵阵的发紧,本来已经止住血的下身又有鲜血蔓延开,陆倾向后仰起脆弱的脖颈,手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与此同时,一滴泪无声无息的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好像快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砰的一声,紧闭的寝殿大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守门的侍卫仍在拦着来人,“道长,您不能进去。”,结果被无根道人一掌推开。

无根道人先是被屋子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沉沉的苦药味惊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命令一旁的宫女去煎,接着大步上前推开六神无主的陈太医,伸手快准狠的封住了陆倾的几个穴位,阻止毒的进一步蔓延。

陆倾此刻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有工夫去想为什么无根道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像是一根漂泊的羽毛。他一只手仍抱着肚子,仿佛这样可以挽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抓住了无根道人的袖子,不知不觉中眼泪流得更凶,“咳……救救他……他已经……已经会动了……”

是哀求的语气。

陆倾从没有求过什么,少时的经历教会了陆倾求是没有用的,所以他昨日在道观见了神像也不拜,他信的只有自己。从记事起,他若是想要什么,便不择一切手段去抢取。于是他一步步直至站在了最高处,成了孤傲的,自负的,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生死的帝王。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低下头满眼是泪的去求面前这个只见过两次尚不知是否可靠的道士。

他忽地想起昨日抽到的那张签,“事多离散。难望再成。”陆倾闭上眼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苦笑,他竟然开始后悔没有花十万黄金买一张护身符了。

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像是有一把尖刀正一点点的剜去腹中的血肉。陆倾苍白的指尖把衣料抓出了深深的痕迹,无力感和疲惫感包裹了陆倾,他的一颗心痛的发麻。

药终于煎好了,陆倾的意识已经开始抽离,无根道人掐着陆倾的下巴逼着陆倾喝下药,但终究是喝了半碗洒了半碗。年轻的帝王靠在床榻上,一头青丝凌乱着,面色如纸,胸口鲜有起伏。

无根道人又给陆倾服下了一颗药丸,陆倾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看到了无根道人腰间的玉佩,是那枚自己在玉泉山见过的。终于支撑不住的陆倾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终于想起为何觉得这玉佩看起来格外眼熟。

椭圆形,上端出尖,中有一圆孔,近似于鸡心的形状,两面皆刻流云纹。是皇家才会有的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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