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儿也依然盯住前方,欲言又止地迟疑好半晌。
“塔布,我刚刚好像呃,瞧见那位玉姑娘了耶!”
塔布脸色倏变。“您是说那位天地会的”
满儿颔首。“可是我不确定,因为太远了,而且那女人穿的是旗装,好像是哪座府里的格格福晋之类的。”
塔布神情凝重地思索片刻。
“不成,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晋,您瞧见她往哪儿去了?”
“就前头那儿。”
“前头么?前头应该有康亲王府、嵩禄辅国公府、奇通阿辅国公府、特通鄂辅国公府、永恩贝勒府、顺承郡王府、平郡王府,还有简亲王府唔”塔布又想了一下。“这么著,福晋,我们先回去找来乌尔泰,再”
满儿摇摇头“你回去,”再用下巴指指前头。“我得盯著,倘若她又出现的话,这回我就会盯紧她。”
“可是”
“够了,塔布,这儿是内城耶!”满儿受不了地叹道。“何况我还是有点防身功夫,虽然是没有爷那么厉害啦!但稍微自卫一点还是行的啦!”
塔布犹豫了下。“好,那我尽快赶回来,福晋您千万别乱跑啊!”“好啦!”
虽然满心的不情愿,可是满儿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可是真心诚意的,然而,当她不小心听到路过身边的人谈到端敏大长公主又来到了京里,而且就住在简亲王府里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就感到跟这一定有关系,于是,她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唤住刚刚谈那事儿的人。
“啊!这位大姊,对不起,借问一下,简亲王府在哪儿?”
“简亲王府啊!你往前走,再往奇通阿辅国公府前头那条口袋胡同进去,走到底就可以瞧见简亲王府了。”
片刻后──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站在简亲王府前,觑著那两个勇猛威武的守门亲兵,满儿开始头痛。
内城里认识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这会儿她穿的又是汉装,人家会随随便便让她进去吗?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无意识的绕著王府走。
她的轻功不是很好,这种高度会不会刚好撞在墙头上滑下来?
然后,当她走到王府侧门时,侧门恰好打开了,里头要出来的人一见她便愣了一下,继而伸手一拉便将她扯进门里头去了。
“怎么现在才来呀,真是!”那是个总管之类的中年人。“从淳亲王府到这儿来并不算很远啊!如果不是听说你这个保母嬷嬷特别会做江南点心,你哪会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表现?你居然这样不当一回事儿,真是不要命了你!”
皇上?皇上在这儿?皇上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一头雾水地被拖进厨房里。
“好了,快点儿开始吧!主子们用完膳之后就要上点心了,将你拿手的江南点心用心点儿表现出来吧!”
江南点心?
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什么大师傅,叫她做什么点心?
不过,好歹她也是在江南长大的,一、两样点心总是会的,就先拿出来蒙一下,待会儿才有机会留下来四处看看。
于是,衣袖儿一挽,在四周好几个下手婢女的注目之下,满儿开始客串起大师傅来了。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闲话,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因为满儿一个劲儿的自个儿动手,也没让那些下手婢女帮忙,总管又出去了,因此静默不过片刻工夫,聒噪的老母鸡们又开始呱呱叫了。
“因为大长公主恼火皇上没让阿敏济公主嫁给十六王爷,所以就赌气不肯进宫去见皇上,皇上不得已亲自来探望皇姑,又不想给太多人知道,所以只带得两位大内侍卫来,连咱们在工部当值的王爷都不知道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许是她自个儿不开心,便也要闹得别人也跟著不开心,大长公主直吵著说要吃江南佳肴,皇上本要让宫中大厨做,可大长公主又说她不要宫中大厨做的名菜,要的是道地江南民间口味儿,好在咱们王爷听说过八王爷有位汉人庶福晋中馈顶尖儿一把的,皇上便马上派人去请了来,这一餐若是能让大长公主满意,说不准她便能升格坐上侧福晋了!”
八王爷庶福晋?
难不成是她?
“大概跑不了了,听说那位如烟庶福晋一直伺候在正厅外头,倘若不合口的话,她早就被降罪赶走了!”
如烟?含烟?真是她?
“不是被降罪赶走,那就是待会儿会被叫进去让皇上当面奖赏啰?”
当面?
不不会吧?
“啊!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位如烟庶福晋挂在腋下的东西?”
“有啊!她说是缀饰。”
“可我怎么看都像条鞭子嘛!只不过短些儿。”
“是吗?那我倒没注意到,只觉得那缀饰很特别而已。”
鞭子!
满儿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玉含烟那条白色短鞭,那条也曾在允禄身上划下血痕的刀尾鞭,下一刻,她已然毫不犹豫地抓著刚刚还在切面皮的刀子往外冲,身后马上追来一连串惊慌的大叫。
“欸?你喂喂喂,你怎么可以做一半跑掉?”
恍若未闻,满儿继续跑向正厅,这儿她没来过,不熟,但如果王府格局都差不多的话嗯,应该往这儿!
自然,途中有不少人想要挡下她,可她毕竟是有武功的人,三两下便被她甩到后面去,前两、三代的简亲王或许很厉害,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就这儿!
冲到厅前往里头瞧进去,坐在首位的果然是雍正,旁边是一个满头苍苍白发的老旗装女人,还有阿敏济公主,以及另外几位旗装女人,许是简亲王的福晋、侧福晋等。
此刻,雍正皇帝正侧著身子朝向一旁,面有赞许之色地对著一个福下身去施礼的旗装女人颔首,而那女人贴在腹部的手已悄然握在白色鞭柄上。
忆起玉含烟那一身惊人的武功,满儿什么都顾不得了,手中的切面皮儿刀甩手便掷向那女人背部,整个人也跟著冲过去,口中并大叫“玉含烟!”
那女人闻声一震,鞭子唰一声抽下来,却只来得及回鞭挡开切面皮儿刀,并闪身躲开满儿宛如怒矢般冲撞过来的身子,再定睛一瞧,满儿已然张开双臂挡在雍正前头了。
“柳姑娘,你怎会在这儿!”玉含烟惊诧地叫道。
“别管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了,总之,我不准你伤害皇上!”满儿坚定地说。
玉含烟黛眉一皱,继而眼色一冷,忽地白色鞭影一阵飞舞,几声惨叫,原本伫立在雍正身后的那两个大内侍卫,不过扑上来一半便倒在半途了,还有几个王府亲兵也跌在厅口处,阿敏济公主刚跳起来便被点住了穴道,那几个旗装女人们则抱在一块儿发抖。
然后,玉含烟两眼视线又回到满儿这边。“柳姑娘,我不想伤害你。”
“那你就不要伤害皇上。”
“为什么?”玉含烟不解地问。“柳姑娘,我能体谅你的立场,不再勉强你一定要在满汉之中作选择,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这件事?”
雍正已将储位密诏藏于正大光明匾后,廉亲王胤襈也仍未放弃觊觎帝位的野心,在这种时候,只要她能杀掉雍正,必然会引起清廷一番内乱,倘若去游说年羹尧反清的行动也能够成功──因为他原就是汉军镶黄旗的汉人,这正是推翻满虏政权的最好时机呀!
“因为”满儿抬高下巴。“皇上是我家老爷子拚死也会保护的人,所以我拚死也得保护皇上!”
“他?”玉含烟震惊地睁大了美眸。“为什么他”话声忽噤,雪色鞭影又闪,可惜这回她没能顺利阻住侵入正厅里来的两条人影。
进得厅里来,塔布与乌尔泰同时马蹄袖一甩啪啪两声“奴才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单膝跪地即起身,随即抢在满儿面前。“福晋,请退后!”
“福晋?”玉含烟变色低呼。“你你是”
“十六弟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旦情势转危为安,本就自峙有武功而不怎么担心的雍正也忍不住开口了。“这女人到底是谁?”在他以为,自己的武功其实也不差,除了允禄之外,其他人没一个打得过他,不知道这是平常练武时,那些大内侍卫不敢削他面子,所以刻意让著他。
“十六弟妹?”玉含烟嫣红的容颜瞬间变得苍白无比。“难难道你是是”
想到玉含烟对允禄的情意,满儿不禁有些同情。
“玉姑娘,我家老爷是皇上的十六皇弟。”
玉含烟倒抽了口气,踉跄连退三大步“十六皇弟?他竟然是十六皇弟”她的娇靥甚至有点扭曲了。“庄亲王允禄?”
为了复明大业,她不得不牺性自己委身满人,全心去博得八王爷的宠爱,枕边细语鼓励他不可放弃皇位,提供他各种“良策”竭力扬升自康熙朝延续至今的皇族内斗火花,然而,有谁知道她内心底的痛苦?
没想到现在又得知唯一倾心暗恋的人竟是满虏皇族,而且是她委身的人的弟弟,对她而言,更是情何以堪!
“一步差,步步差!”她低喃著望向塔布与乌尔泰,明白最好的时机已错失了,不得不叹息著旋身飞出厅逸去。
“天哪!”满儿不觉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差点瘫到地上去。“吓死我了!”
塔布原想追出去,可转眼一想,还是护卫皇上比较重要,这时一见满儿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禁困惑不已。
“福晋?”
满儿白了塔布一眼。“你别以为她怕了你们,告诉你们,她的武功可高著呢!虽然及不上我家老爷,可依然是江湖上少有人能及的高手,要是她拚起命来,你们不一定打得过她喔!届时”她偷觑了一下雍正。“可有得好玩儿啰!”
“可是,福晋,”塔布看似不甚服气。“那她为什么要跑?”
“对啊!她为什么要跑?”正想叫塔布他们追去的雍正也问。
满儿轻叹。“因为她的心乱了。”
“她的心乱了?”雍正更是狐疑。“为什么乱?”
“因为”满儿耸耸肩。“她刚刚才知道她倾心恋慕的人原来是皇上您的弟弟。”
“你是说八弟?”
“皇上,”满儿两眼一翻,想敲他脑袋。“她是八爷的庶福晋,怎么会不知道八爷是皇上您的弟弟呢?”
“那”
“请皇上加个倍数上去。”
“十六弟!”
“答对了,正是我家老爷。”
雍正不禁怔住了。“但是”
“所以她的心才会乱了呀!”满儿叹了口气。“喜欢的人竟是仇敌,又是小叔,换了是我,我不疯了才怪!所以说,这回救了皇上您的不是满儿我,也不是塔布或乌尔泰,而是我们家老爷。”
“这样说起来”雍正摸著唇上两撇胡髭沉吟。“好像也是。”
“不过,满儿也算是帮了点小忙吧?”
“也是。”就这一点,好像可以功“过”相抵了,虽然他压根儿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不过好吧!看在她适才倾命以护的分上,往后便饶了她吧!
“那么满儿能不能求个恩典呢?”
雍正眉峰一皱。好个大胆贪婪的女人,居然胆敢自己要求恩典!
“你说。”且看看她要母狮子大开什么口。
“皇上,能不能拜托您”满儿用很夸张的祈求眼光瞅著雍正。“以后要出宫时,起码带上一、两百个大内侍卫在身边呢?”
“”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都无法再入眠,干脆披衣下床伫立在窗前,凝望着远方山巅,金色光芒仿佛破茧而出般乍然闪现,在山峰间垂落无数灿烂的金线,那金线又悄然拉长,逐渐牵引至她身上,包裹住她整个人,带给她温暖,也似乎在预告著她往后光辉灿烂的生命。
在这一刻,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沐浴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下,得到这份闪亮的祝福呢?
玉含烟有吗?
自从那日以后,她就不由自主地常常会去想到玉含烟。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好可悲,活著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被生下来,可是和玉含烟一比,她真是太幸运了!
为自己强戴下沉重的枷锁,身不由己的生命,无奈的选择,情不自禁的深情,玉含烟的生命早已是一团寻不出丝头来的乱茧了。
为什么?
只因为她是清初反清志士三先生之一王夫之的曾孙女儿,她就必须让自己的生命搞得如此可悲吗?
那她宁愿作个满汉杂种就行了,满儿暗忖。这样她才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作任何选择,或作出任何选择。
可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允禄对她那样的专情,她会有机会作任何选择吗?
不!恐怕她直至此刻还在那边浑浑沌沌的过日子,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目标究竟是什么?
倘若易地而处,玉含烟是她,而她是玉含烟,她又会如何?
哦!不必想了,那真是太可怕了,她爱的人不爱她,而且还是她的小叔,这种境遇实在太悲惨了。尤其那人是允禄,她最可爱又愚蠢的允禄,如果他是她的小叔,而她只能偷偷恋慕他,却永远也得不到他
天哪,光是想像,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允禄”不由自主地,她低低逸出哀怨的呢喃,仿佛事实正是如此,而她的心也因而碎成千万片。
再一次,宛如在回应她的呼唤似的,门扇咿呀轻声打开,一条颀长的人影在晨曦中悄然飘入,她转身,惊喜地喘了口气,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条人影,撞得那人差点又退出门外去,她却兀自叹息著偎入那人的怀抱中,两条藕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衷心的吐出心底深处的思念。
“允禄,允禄,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喔!”
那人无语,包袱落地,回手关上门,再托起她的娇躯,缓步走向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