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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于世不浊(1 / 1)

暖阳一点点消散,大风起兮,战马嘶鸣。

苏相荀收回远望的目光,亲信带着那封信走了,他的心里却没有期望中的安定,他撑着栏杆感受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风,衣袍翻飞。

“……吉祥?”

如他所见,吉祥立于偏远城楼下,拿着一个东西递给马上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苏相荀并不能听清吉祥在说什么。

会是李烟重吗?为了消息的准确性,由他和吉祥各自运送一方见闻?

流言盛传,张不浊被停职,随御史和宦官带至京师听皇帝命,一时天下局势混乱,西北民兵更是乱作一团。

“陛下,御史大人来信,明日便可进京。”

李烟重应了一声,“西北安定下来了吗?”张不浊算是西北的主心骨,他被停职传唤回京责查对西北军防无疑是重大一击,而那里的宿将大多是粗人,统领将兵的能力可能有些欠缺,一时之间西北有些闹腾。

“尚不清楚,但闹事的少了一些。”

他翻阅这手中的折子,这是钱里上奏的,随着郭浩申及郭家的倒台,禁卫军迎来了大清洗,钱里这是来汇报整顿的成果的。而且经由此事,朝中官员也都有些收敛,至少王端和一干党羽一时之间少了很多动作。看来苏相荀想的立法一事可以趁机做了。

新年真的要来了,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已经张灯结彩,红绸在高柱上架起,大红灯笼挤在一起,街市上采买的人们络绎不绝,就连宫城也是热闹一片。

而慈庆殿里仍如往常一般,一豆灯火照亮殿阁一角,黑影轻轻翻上房梁,那人露出的眉眼渐渐变得温驯,黑沉眼底映着橘红色的灯光,以及低头翻阅书册的人。

“廿二。”

“下去歇一会,让廿三来就好。”

今天忙了一天,廿二也陪他待了一天,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晚上又得忙,而且祭天祭祖的时候廿二还得一刻不停地护在他身边,李烟重便想让廿三先来替一下廿二。

“回陛下,廿二精神尚好。”

林烟重听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招手让廿二下来,指着纸上的两字让他看。“这是新的年号,你看怎样?”

墨洗没读过书,只是自己摸索自学了一些简单的字,他看着白净宣纸上恢弘大气的两个字“更始”自然是夸赞极好。

“除夕之日除旧布新,这个天下也该变一变了。”李烟重站起身走至窗前,白瓦琉璃窗覆着一层雪毯,红绸缎在黑夜白雪里格外惹眼。

墨洗注视着窗边人的背影,良久他俯下身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廿二愿为陛下倾尽所有。”

他不会说多么华丽的语句来表忠心,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颗心会在此时跳动地这么猛烈,这是二十二年从未有过的情况,即使他幼时离家,弱冠被逐,胸中也没有这么强烈的言语,那澎拜着的是豪气与明志的迫切。

李烟重收拢飘至窗外的发,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冲着舞着红绸的白夜“嗯”了一声,白净的雪地上有一条绸缎拂落,映着烛火明暗交杂。

“苏大人,陛下说要见我?”

张不浊拍了拍衣摆,说话见他环望着京中街市的景色,大红的灯笼高挂,巷口的爆竹从未断绝,这是西北边塞从未有过的景色,他也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嗯,将军的事……”

身后的人俱都沉默地跟着,有几个小随从通秉了一声便跑向路边的小摊,旁边突然炸开一束火树银花,街边的人们沸腾了。

靛蓝的夜,明月高悬,张不浊接过苏相荀递来的一盏花灯,他蹲下身将它放置水中,平缓的水流助推一盏盏花灯远走,水面上灯火连成一片,点燃远处天空。

“别叫将军了,鄙人不是被停职了吗?”

苏相荀却没有接着说,而是说起前些年的一件旧事,元宵佳节,西北军被征到东北一带援助抗击匈奴,是时西北军念家思乡之甚,军中条件又比较艰苦,张不浊便让将士吃完从南方运来的橘子后做成橘子灯,聊以相思寄桔灯。

“取橘皮当碗,贮上油,燃点起火放置海上,那时的连片灯火想来也是万顷绝色,只是遗憾没有亲眼一睹。”

张不浊猛地抬起头,来人的身后是大片的灯火交杂,花灯汇河在他身后铺开,而天际绽开一束巨大的烟花。

“陛下!”

李烟重让他们小点声,好在街上人很多并不会只关注他们几人,他领着两人走上一旁的高阁。

“您是自己出来的?身边有没有带人,这里会不会很危险?”多日未见,苏相荀将无边的思念俱都化为不休的喋喋。

“无事,有暗卫跟着。”

李烟重撑着衣摆走上阶梯,旁边屋舍的茶香混着爆竹烟气氤氲到星子尾尖,高阁上围着帐幔,流苏穗子飞扬。

他让吉祥和苏相荀歇在外间便好,只是在经过苏相荀的时候偷偷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泛着凉气却并不会让人心生退意。

亭阁内的四角放着烧着碳块的小炉,铃铛动起来会发出清凌凌的响声,张不浊动了动手指,因为指节关节又痒了起来,像是蚀骨的麻痒要透过皮肉。

“问陛下安。”

李烟重看着弯腰行礼的张不浊,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明明在见他之前就想要狠狠地骂他一顿,或是拿出自己皇帝的派头来恐吓他,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投靠匈奴,可看着张不浊这副浑然不知为何、仍旧端着忠臣架子的样子他觉得烦躁透顶。

拇指扣着食指的关节,他抿了抿唇,“是朕哪里没有做好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口是这个样子,只是一种无由来的委屈瞬间漫上心头,他想到为帝的这几个月来从未睡过一场好觉,每天看着朝堂上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头破血流,还有数不尽的阴私诡计在他面前一一闪过脏着他的眼,而最无力地莫过于众臣的不信任,灵帝留下的诸多烂摊子仍未解决。

“你为什么要……”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迷茫地眼神瞬间又变得坚定,“张不浊,你知罪吗?为人不清,为臣不忠,为将不……”

李烟重话没有说完,因为面前的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干脆利落。

“陛下,不浊是臣的字,为臣明志之语,不浊作为您的臣子,向来没有不忠不义的念头,至于为将,臣没有韬略,更无大将风范,只适合做一届莽夫,恳请陛下革去臣为将一职。陛下哪里都很好,是臣逾矩。”

“好,张不浊,事到临头你竟然还敢不认,亏朕还想你是否有何难言之隐,妄图替你开脱。”

李烟重扔到地上一张纸,那是前些日子流言刚起的时候他派人去边塞探查的消息,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张不浊与浑邪王暗中密谋,西北军的人明晃晃地在匈奴帐内饮酒谈笑,而浑邪王的手信就在张不浊案头摆着。

派去的人是他的亲信,绝无欺骗他的可能,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李烟重发了大怒,他不相信一方大将竟然会干这样的事,冷静下来后又怕有隐情才唤苏相荀和吉祥借着去西北犒军的由头再次探查此事,但两人传回的消息同样为张不浊有异心。

李烟重自问从没有做过对不起西北军、对不起张不浊的事,之前甚至还为国家能有张不浊这样的大将而感到庆幸。

他如何才能不恨?

“‘不浊’二字是赵合身死后你自己取的字吧,如今你还记得原意吗?”

赵合是赵思返的父亲,也是他的至交大哥,西北军常年缺粮缺钱,赵合在一场战事中纵容手下贪下了一笔钱粮被人追究从而判了罪,其实这种事军中屡见不鲜,只是赵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无浊无秽,从心行事。臣从来无愧。”

李烟重也是气狠了,“那这信上所言之事你俱未做过?”

“从未。”

张不浊说完高阁上的风瞬间大了起来,呼啦啦的风涌进来吹得帐幔鼓胀,远处一朵巨大烟花绽开,街巷的鞭炮声也如擂鼓般炸开。

“陛下,时辰到了。”

双春轻叩木柱唤着李烟重,稍后的晚宴还要他登临,而且再过不久要身着兖服龙袍祭天祭祖,他出来的时辰确实不短了。

李烟重应了一声,提起的气被打断也就不再佯装,他对着地上跪拜的人开口,“你随我进宫。”

“臣遵旨。”

待帝王步履走过,张不浊才抬起头,他看着这封破烂的信纸,上面的褶皱无不显示着皇帝的愤怒与心急,想必帝王曾拿起又放下,口中欲出却又蓦然转过。

“您受累了。”

很轻,像一阵风掠过万古长清。枝桠柳叶低垂水面摩挲出温柔声响。

“我不该那么想您。”

李烟重扯下的外袍扔到一旁的衣架子上,宴会尚未结束他就离开了,只因着还记挂张不浊的事。

“他人呢?”

“回陛下,张不浊在侧殿等候,奴婢去唤。”双喜行了个礼轻轻退下。

屋里燃着熏香,香腻的气息让正心烦的李烟重闻起来更加烦躁,他倒了杯茶直接泼到了香炉里,阵阵的烟气旋绕。

“陛下。”

张不浊几乎是立刻就过来了,李烟重看着大殿中央俯身的人,尽管是弯着腰、胳膊平举,但很长时间里他的动作也没有变过分毫。

“行了,坐吧。”

李烟重胳膊撑着额头,刚才喝了几杯酒,此时身处万千暖意,酒劲儿也缓缓漫了上来。他并没有看张不浊,“你可敢应诺之前所言俱为实?”

“臣敢。”

红色的蜡油滴落附着在蜡烛上凝固成不规则的块状,烛火晃晃悠悠,飘渺的烟雾将眼前人拉至回忆。

他想起他刚刚登基时因迁都一事与朝臣争吵,而张不浊当时那句“我能。”直接将朝臣的火集中到他那儿了。他心里一直记得那个年轻的将领如何狂妄开口,又利落俯身,那是极度的从容与无畏。

所以,他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他就这样不明地被诬陷,不白地去赴死,这样一个武将、这样一个朝臣,身为帝王的他如何能不顾?

“好,朕信你。”

李烟重冲着房梁上唤了一声,“廿二。”

张不浊见一个黑衣人跃了下来,落地无声,他的下半张脸遮着,露出的眉眼看着凌厉,眼角有一块细小疤痕。

“有什么发现吗?”

赴宴之前他曾和苏相荀简单说过几句关于张不浊谋反一事的疑点,苏相荀他也不愿相信,在李烟重的提问下他猛然想到吉祥。李烟重曾查到曹富贵的死确实是吉祥干的,他也不想追究什么,只是吉祥的表现一直都不如人意,至少苏相荀就和他提过几次。

墨洗走上前将东西放到桌案,零零碎碎的一堆。“廿二不知什么东西,只好将所有不知的东西都带了过来。”

吉祥尚在宴会看管,苏相荀在那里看着确定没有什么事。李烟重用手拨了拨桌上的东西,一个小令牌一样的东西被张不浊捡了去,他看了两眼就确定这是匈奴的东西。

“在西北城,吉祥做过什么没有?”

“没有,他一直很安生,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李烟重皱着眉,“不应该啊,听先生的意思吉祥挺有主见的,沿途的很多事情都是他操办的。”难道……吉祥是故意引着苏相荀看向某些地方、某些事件?

他像是突然想到另一件事,眉眼间渐渐舒展,“西北军中有成廖这个人吗?”这是他之前派去查证流言是亲信口中那个在匈奴帐中饮酒的将领,据说是西北军的一个重要将领。

“有,但是前些天刚因伤走了。”

事情到此好像又被堵住了,不过张不浊说完接了一句,“不过他的家人没有立即发丧,军中也有一些人不知道他已经去了。”

“西北军将领的忠诚性可能保证?”

张不浊沉声应答,“能,西北全军上下无一人为敌尽忠。”

他的话不免有些夸大,西北军那么多人呢,出一两个细作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所以他问得是将领,但张不浊这句如宣誓般的话还是不免让李烟重动容。

李烟重察觉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被握住了,他听见对面的人说,“陛下,张不浊识得忠义,必不负您的期许。”

指尖的温度灼人,触感中还带着些许糙意,李烟重余光见张不浊那双手很是粗糙,手背的颜色和他露出的脖颈并不同色,那缠着布条的指节肿大,指尖的茧子厚重。

“朕知晓了。”

他反握住张不浊的一只手,想要慢慢解开那些缠绕的布条,只是那只手也被抓住了。

“陛下,别脏了您的眼。”

手心里的触感温润,张不浊不由得用手指捻了捻,是和他的手完全不同的感觉,摸起来就像是摸着一块有着骨感的玉石,细腻的皮肉泛着暖意。

张不浊其实很怕冷,他手上的冻疮好多年了,每年反反复复,而西北干寒,他也时常需要在秋冬执枪作战,得不到保暖的手一直好不尽然。

“脏什么脏,朕怎么看不得?”

李烟重将布条一点点地缠解下来,贴着皮肉的地方布条已经黏了上去,淡黄的脓液看着骇人,他撕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打招呼,不过张不浊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疼吗?”

“不疼的,只是有些痒。”

看着那些伤口,他下意识地就低下头轻轻吹了吹。

微热的风在指节掠过,张不浊想到小时候他受伤了母亲也总会这样,吹吹就不疼了,不疼了……

异样的感觉划过,他屈了屈指节,“陛下?”

“嗯。”

李烟重自然抬头,正好撞进了一双墨黑眼底,发丝被勾起,他的视线顺着那人的指尖移动,被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陛下……咳、我带了药的。”

暧昧的昏黄烛火里,两人间的距离拉远,只是相牵的手一直没有放开,相交的视线也像粘连的丝线一样拉扯不断,温度似乎有些高了。

“不用你的。”

这小皇帝……看不起他的药是吧?张不浊认真羞赧的神情下是一句不为人知的心语。

李烟重拧开药罐,瓷器的清脆声敲动两人之间凝固的气氛,他缓慢地开口,“趁着过年休沐,这几天好好歇着顺便养养伤。不要多想,流言的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照张不浊的猜测往下想,西北军中既然没有习作,那问题就出在亲信身上,或是他所见的那一幕不一定为真,可能是误会,也可能是匈奴演戏给他看的?好借他的手来除掉张不浊这个匈奴大患,可是派人前去是李烟重私下安排的,知道的人也不过只有苏相荀和几个近侍。

……吉祥!

是了,除了他李烟重想不到还有谁可以有这么个机会在背后主导这一切,苏相荀倒是可以,只不过他肯定不会。

“陛下。”

张不浊又要撩衣袍下跪,见状他赶紧握紧张不浊的手腕,“别动,药还未上完。”

“不浊谢陛下大恩,您今夜之语不浊此生不忘。”

大哉君为后,何羡唐虞时。引

过年有七日休沐,在其他官员放假歇息的时候,李烟重仍旧埋头书案,为了查清张不浊的事,连带着大理寺和御史台都不得安稳。吉祥已经被暗中关了起来,他年纪还小,尽管心机深沉胆子大,但真当要死的时候还是怕了。

吉祥一直就是匈奴安插过来的细作,只是他以前是一个外庭洒扫的小奴,接触不到朝中核心事务,在认了曹富贵又跟了李烟重后,他的胆子才大起来,所做的事也越来越无度。

严刑在吉祥身下轮了个遍他才开口,被抽打之后的他的心也是明显向着匈奴的。

“为什么替他们做事?”

苏相荀不免好奇,匈奴大军在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中原人民个个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但吉祥不是,能明显地感到他是自愿的。

“他们、救过我。”

匈奴并不是只有抢杀的恶人,热情友善的子民同样不少,吉祥就是被他们善待的,而他全家是被自己的同源同组的中原人迫害的,尽管他在雪山下的时间很短,他也深深迷恋上了那个地方。

“纯洁的天山雪水哺育无暇的我们,虔诚叩拜的胡族子民呦?”

李烟重知道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吉祥打心眼里认为他是外族这事让他膈应,但也不得不称赞这个计谋的厉害,一开始他见到那封信的时候也是想要立即处死张不浊并向西北军算账的。

浑邪王在知道张不浊收留乌涂后便想出了一个计谋,大肆宣扬西北军反叛的流言,接着中原皇帝的手除掉西北军。他们本想用利益策反一些将领,只是张不浊治军严格,叛逆一事绝不容忍,匈奴拉拢不到西北军将领,便想出了在密探面前演一出戏。什么形式无所谓,只要中原小皇帝怀疑上西北军和张不浊就好。

吉祥的事查了好几天,查完还要做总结按事件因由写折子,不知不觉间正月就过了一半。元正始开,豫立恒通,新年新气象,重臣都忙着立法逐蠹之事。

“不浊,你受委屈了,朕一定替你澄清,不过朕还有些打算,你……那些流言要再等几天才能处理。”这场无妄之灾不禁让朝中对西北军的风评转变,肯定也会让西北军和张不浊寒心,所以李烟重此时说话语气不免放轻了许多。

“陛下做决定就好,臣自然信您。”

李烟重并未接着讲述他的计划,转头他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上元佳节,如昼花灯,街亭袖舞,着天上词声。将军可要同朕一游?”

不可否认,他确实有与张不浊交好的念头,毕竟和重将处好关系总没错,同时他也是觉得和张不浊待在一起很舒服。

如此良辰,当与良人。

良辰华景,火树自燃,舞袖的佳人在台阁上款款展颜,她唱着,“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

婉转清亮的歌声伴随细密的鼓点舒展,头顶悬挂万千花灯绰绰摇曳,灯下的人被映得风姿尽显。

身着黑衣的少年伸手拨了拨货摊前悬挂的一盏小灯,橘红色的光衬得他面部柔和,微微上瞧的眼里盛着醉人的光彩。

张不浊眨了眨眼低下头,刚才那绝色的一幕却一直停留在头脑里。

“张兄。”

李烟重在张不浊面前挥了挥手欲唤他回神,正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抓住,指尖被一点点握住了,他感到了张不浊略低的体温,还有稍显粗糙的布条触感。

“怎么了?”

“……公子,您的手有些凉。”

他笑笑没有说话,明明是张不浊的手更凉,也不知这人怎么睁眼说瞎话,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就静静看着他,看进他的眼底——被灯火映衬着的幽黑眼底。

比他预想的要快,张不浊几乎是立马就放开了他,微凉的风仍在指尖盘旋。而头顶的虎灯、兔灯一个个减少。

李烟重指着一处灯谜【长安一片月】问张不浊,“打一字。”

“胀。公子,您这太简单了。”张不浊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看着小皇帝的面容,手下越握越紧。“公子……您长高了。”

以往,他都是抬头看那坐在高位之上的人,看他被帝王冠冕上的玉藻串珠遮住的模糊面容,或是跪身下去悄悄抬眼的那一瞥透入眼底的身影,可他现在看着自己身前的人,不用抬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见李烟重伸手比划了一下,从他的头顶到自己的眉骨。

只是,在那只手即将又要离开他的时候,他伸出了手,抓住了一直在自己眼前晃的一缕发——李烟重不到加冠年纪,他今夜也未盘发,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肩边堆着一缕两缕……

灯火幢幢,舞龙灯的队伍已经到了街口,人群呼啦啦地向那处走着,如水的月光洒在人们肩头。

李烟重袖子下的手指收紧,张不浊身上同属同类的气息一方面让他很心喜,另一方面也不免让他猜想他的目的。

如果是讨好,他不反感,但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他捏了捏指节然后转身走至一边,“张兄,快跟上。”

龙灯盘旋环绕祈福,高跷远望登高期盼,运河上的高大画舫明亮光彩,渺渺的伶音传来,琵琶和玉箫和声伴奏着如竹文人朗声吟诵。

李烟重和张不浊登上画舫,风流之士拥着娇俏的少年人把酒言欢。一些繁华富足之地以养娈童为风雅事,慢慢京中也放开了许多。李烟重见怪不怪,却也不免看向张不浊。

尽管夜风有些凉,站立船头赏河灯的人却很多,李烟重一眼看过去就见到了几个面熟的人,那都是他未入主宫中之前有些联系的权贵子弟,他不欲在外多露面便矮身走进了船舱。

阁窗开着,在此处看河上游灯也是美轮美奂。李烟重问张不浊那场橘子灯,灯火和这般相比如何?

军中条件不好,橘子内的油也不是无限制的,每个灯里能用到的怎么也不会多了,但京都花灯里的灯油充足,它们可以燃到天渐明。

“都好。只是一方安宁,一方壮阔些罢了。”

“将军想要哪种?”这一隔间里无他人,李烟重便也抛弃了假的身份来问。

“那自然是倒载干戈,四海升平。”

李烟重不做评价,淡淡开口,“将军就没有以武名扬天下,流芳万古的念头?”

窗外月明如水,水天的界线仅汇流的五彩花灯,张不浊的目光望过去,“想过啊,年轻的时候还想要将军旗插到北海彼岸呢。”他的话语中带有笑意。

“赵合死的时候,我……算是怕了吧,陛下您也别笑话臣,自那之后的我就只想好好活着了。”活着打仗,活着祈望不再打仗。

张不浊的自称用语混乱,李烟重没有在意,而是看着手里酒壶里的酒水缓缓地流下去。赵合死的时候与匈奴打得正狠,他用了些许手段勉强守住了边境,但又被同一阵营本该是同一立场的人置于死地,想必这些都给了张不浊不小的冲击,毕竟那时的他还不算正式认识这个天地。

“哪里的事?将军上阵杀敌曾怕过死?”疑问揶揄的语气倒是缓和了略显沉闷的气氛。

张不浊笑笑,对替他倒了酒的李烟重告谢,“为将为兵者死在战场是好事,臣为何要俱?”听到他这么说李烟重便爽朗地笑了起来,声音不小,连带着说话的本人都应和了起来。

少年既已苍老,老年是否还能再执铁枪?

那必然是——

万死不辞。

“陛下,臣虽胸无大志,但守国门一事臣必将竭尽全力以待,无论何时,西北军绝不退离前线一步。”

“没让你立誓。”

李烟重将斟满酒的酒杯端起,波纹微漾,酒香袭人。“朕也曾想过哪日天下大同,百姓吃饱穿暖,朕或将得一个好名声,在圣君贤明榜上挂一个名。”

“只是现在,我很少这般想了……个人的得失哪比得过家国的兴衰?一人的千古哪里比得上民族的永存?”

他说得很慢,有些地方甚至会有些重复,但他的语气很是坚定,连窗外的夜风都扰不得。却是扰了张不浊的心,他静静地听着,然后看着面前的少年,从他来京时他就发现,这人已经和刚登基时大不一样了,不只是身高,他眉间堆叠的雪月风花变得平展,脊背上也渐渐撑起了一个太平盛世的雏形。

“陛下,您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李烟重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张不浊,听见他继续说,“臣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草原上跑马打猎,现在混得还算可以吧?您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狠。”

“有我们呢。”

史书上十七八岁的小皇帝即位不是什么不懂、只知享乐就是被背后的手操纵着做个提线木偶的大有人在,如实说,他们的小皇帝已经非常优秀了。

那些个朝臣武将不是用来吃干饭的,再说纵观几百年风云变幻,执政中原的大族变来变去,就算他们这个朝代撑不住了……张不浊想到这里赶紧喝了口酒压下那些放肆的想法,再抬头只见小皇帝开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他提着空酒壶颠了颠。

这酒的度数在他喝来就像白水一样无滋无味,比不得一点西北的烧刀子,但这酒对小皇帝大概还是有些过了。

“陛下?”

张不浊放轻声音唤了一声李烟重,“您无碍吧?”

他见桌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只不过脸颊上悄悄爬了一抹红,“不浊,你会在他们那些人里吗?”显然他因为张不浊的话从而发问求证。

“一定。”

他回答很迅速,几乎是李烟重的话音刚落他就开了口。

李烟重笑了。

张不浊险些被这笑迷了眼,小皇帝被酒水润湿的唇勾起,面部放松,眼角弯起了一个弧度。这时候,他才悔恨早些时候没有好好读书,此时竟然连一句合适的诗都诵不出来。

窗外灯火烂漫,他在仰头浅笑。

他慌乱地移开眼,却感觉到唇边的一抹凉意,是李烟重举起的酒杯抵到了他嘴边,而且这事李烟重的杯子。“陛下……”

“不浊,我赏你的,你要吗?”

李烟重的笑还挂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张不浊,眉目间似有万顷风月。

张不浊不知道李烟重醉没醉,只是感觉到他脑中晕晕乎乎的,像是游鱼泛起的波澜,不激烈却也无法逃离,“陛下,您醉了。”

他伸手稳住有些许晃动的杯子,里面的酒液浮动着光点,引人低头啜饮。

“不浊,你真的不要这个赏赐吗?不只是这杯酒哦。”

李烟重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低沉,偏偏无端勾人。良久,张不浊深吸一口气,托着杯底的手动了,那只手径直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

好暖,是小皇帝的体温。

“……陛下,您别逗臣了。”

天际开始燃放烟火,水面上金灿灿一片,水波载着船只摇摇晃晃,张不浊为了稳住身心,他的手使劲抓住桌子一角,指尖泛了白。

“陛下……”

另一只手的手心是小皇帝温暖细腻的腕骨,他的手指不禁摩挲着李烟重的手背,而酒香在鼻尖鼻尖肆虐,即使闭上眼,小皇帝艳若桃花的面颊仍能在脑中浮现。

花窗外的烟花映在李烟重脸上,他嘴角的笑是那么放松,好似面对的是极为信任的人。

“臣想要这杯酒,您能给吗?”

张不浊放开紧捏桌角的那只手,他慢慢地抬了起来,放到李烟重脸上慢慢摩挲,从眉目间下落,轻抚过高挺的鼻梁和微软的脸颊,他的拇指在李烟重嘴角流连,在肥软的上唇处轻按,待离开时,指尖有一角沾湿。

他的呼吸蓦然粗重了起来,眼睛里幽光大盛,“逆臣不道,以下犯上,还望陛下恕罪。”

“呵呵。”

李烟重轻笑出声,他起身绕过矮桌走近张不浊,“你要以下犯上?”

他又拿起那杯酒递到张不浊嘴边,然后坐下去。他坐在了张不浊的腿上,所以能明显得感觉到身下人双腿间的异样,“不浊,你要我就给。”

腰间是那人紧紧环绕的手臂,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张不浊手臂上紧致的肌肉纹理,李烟重缓缓低下头,声音低沉,“要不要?”

张不浊的唇凑近杯檐,只是他那幽黑的一双眼仍旧直直看着李烟重,“谢陛下。”

湿润的唇瓣挨上了光洁的脖颈,呼出的炽热气息搔着耳垂,李烟重垂眸看着张不浊痴迷的神色开口,“将军,朕要在上面哦。”

环在腰间的手臂松了一瞬又骤然收紧,背后的那只大手从后腰一路向上,抚至肩头一点点剥开碍事的衣物。

“别急,朕想看将军脱自己的。”

李烟重的手在张不浊的领口处徘徊,然后一点点地伸进去,手下的肌肉有些硬,看来张不浊有些紧张了。“不浊,放松些,你看这儿都硬了。”

“呼——”

在张不浊深呼了几口气后,他的身体逐渐不再僵直,胸口的皮肉瞬时好摸了很多。而且他主动将上身的衣物推了个干净,紧实的胸膛和腰腹完全暴露出来。

李烟重五指收缩,抓弄不止,胸口那一点挺立起来颤颤巍巍地蹭着他的手心,“还要吗?”他微微低头去看抵着他肩膀的人,见张不浊的侧脸已经完全红了起来,隐藏在头发里的耳垂粉红诱人。

“说话。”他咬住眼前人的耳垂抿了抿,语气有些急躁。

“……要、要。给我吧,陛下……”

身体里的火像是要被点燃,火气冲上脑海,耳边不闻船外的漫天烟火和喧嚣人海。

李烟重的手顺着张不浊的身体线条向下,他腿间的东西已经胀大,已经无需再挑逗,只是刚挨上便紧紧缠上了他的手指。

“呃……”

男人的粗喘骤然响起,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衣物被张不浊咬着来抑制他发出声响,他低头亲了亲男人修长爆着青筋的侧颈,“想听将军你叫出来。”

他解开自己腰间的玉带,将早已怒发的性器露出来,两根粗大发紫的肉棒相互挤着磨蹭,头部流出的些许清液交连拉扯不断。

李烟重一只手几乎握不住两根,他便只磨蹭头部,这般作弄的快感有些不足,好在张不浊一直在低喘呻吟。

“嗯、嗯唔…”

窗外的烟火逐渐陨声,而舱内粘腻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息,混着肆意的酒香。

李烟重逐渐开始松动腰身,他操控这自己的性器去顶弄另一根性器的头部,手也没有停下动作,一直在撸动揉捻。

黏连的银液丝丝点点滴在地板上,手中的肉棒却又胀大了几分。“哼……”李烟重喘了口气,他将额头抵在张不浊肩上出声。

“将军你来,朕手酸了。”

他轻笑一声,“假正经。”这时候张不浊竟然跟他说了一声“遵命。”明明声音里的欲念遮都遮不住。

“呃唔……再重些。”

张不浊的手和他的很不一样,那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自己的肉棒时上面的经脉更加贲张,而带着茧子的指尖摸过马眼时牵连出更多的银液,从下体到腰腹都是一片麻痒。

“陛下可否满意?”

李烟重半阖着眼哼了一声,尽管他不说,但眼角眉梢的艳色还是将他的感受完全暴露了出去。他的手在张不浊的胸膛上滑动揉捏,着重爱抚着柔软却又带着力度的耸起,“喜欢这里……”

“臣之幸事。”

这话带着明显的调笑,李烟重发现张不浊这人真不正经啊,他低头屈起身子咬住了张不浊胸前微硬的肌肉,“又硬了。”

他用牙磨着嘴边的硬肉,牙齿触碰乳尖,呵出的湿气将面前人的胸膛沾湿,他正要含住那朵红梅好好品尝时,身下的东西有了强烈的感觉。

“呵呃……”

趁着嘴角张开泄出轻喘,红豆逃离,后又被唇肉揉捻,变得充血挺立。

“陛下……要、到了。”在释放之前,李烟重终于含住了小红豆嘬咬,“啧啧”的声音混合着男人的粗喘,口边的欲望刺激着身下性器的射精。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都释放了出来,极度的欢愉之后身体有些许轻颤,耳边交互的灼热气息留有温存,腰身紧贴在一起,携带着白浊,伏动同频。

“陛下,您……”还醉吗?

李烟重感觉到禁锢着腰身的手臂松了些,他见张不浊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闷,又似有起身之意,便环上张不浊的肩,呵气轻吐,像是惑人的精怪。“酒还没喝完呢,不想要了?”

什么酒都是虚话,此时冲在前头的只有欲念……

“将军,不说话就不给了哦?”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火花在眼底迸发,李烟重嘴角勾起的笑恍着张不浊的眼,让他只得俯下身去,褪尽衣裤,然后张开腿,期待陛下的进入。

船舱里燃着火炉,地上也铺着厚重的毛毯,尚且不冷的房间里气氛却是火热,李烟重拉开桌案一角,里面的瓶罐林立,他随手打开一罐蘸了些脂膏。

舱里悬挂着花灯,渺渺的熏香气飞绕出窗,画舫已经行走到了一处水湾,成片成片的莲花灯漂浮在水面上,幽幽烛火照亮舱里一角。

“陛下,臣无事,您进来吧。”

李烟重的手抚摸着张不浊的后腰,滑下然后在那个小洞口出盘桓,“将军倒是出点水润润啊。”说完他便将带着脂膏的手指送了进去。

“……里面明明……有、有的。”

他旋转挺进着在小洞里的手指找寻找更深处,听到张不浊的话后淡淡说了一声,“太少,不够。”

张不浊已经没有心思和他顶嘴了,从未被异物进入过后庭此时有些抗拒,想要将里面的手指挤出去,但当那手指将脂膏抹匀,内壁变得粘腻湿滑,进而不断抽查后,后穴也开始了甬动,只不过不是为了驱逐,而是为了更好的接纳。

“嗯哼?”

身下人发出的尾音有些娇媚,李烟重知道他是得了趣,手指便不再特别顾忌地挺动抽插,又增加到二指,渐渐是三指,身下男人也开始摆动腰腹来迎合他的动作。

“将军真是聪明,不用朕教就会了。”

“陛下,莫要……取笑臣。”

李烟重扶住自己的肉棒对着那个翕张的洞孔挺了进去,全部没入的时候他顺势前趴,胸膛紧贴张不浊的脊背,“朕累了,将军自己动动。”

他贴着张不浊的脊骨开始亲吻,一碰一碰的,像是小鸟啄食一般留下自己的印子,男人背上的疤痕很多,他一一摸过亲过,不能说陪他挺过了那些伤痛,但也算稍稍缓和了男人胸中的波澜。

“快点,将军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

话落,身下人慢慢地开始了动作,向后摆动的腰身劲瘦,李烟重摸着张不浊身前,手下的体温要比平常暖了许多。

壁肉从前往后挤压来,肉棒的头部首先接触到与洞内壁的摩擦,然后是柱身,快感再一点点地向腿根处蔓延,插在后穴里的肉棒被照顾得很好,没有哪一处受到了冷落。

每一次都是深深挺进,每一次肉棒都不会离开洞穴,张不浊自己操控着的力度和速度都还不错,不过因着姿势的艰难,不一会他就有些受不住而塌下腰。而李烟重趁着这个时机掐住他的腰又往前挺进了一点,洞穴深处一点被狠狠碾过。

“啊……嗯哼……”

微微不适之后便是无尽的欢愉,张不浊粗喘着,手指紧紧抓着地毯一角,肩胛骨收紧来抵御着极致的爽感。

李烟重趁势急促抽动鞭挞,粗大的肉棒总是整根没入,顶得身下人的身前有了轻微的弧度,他拍了拍张不浊的臀部,“别夹……放松点。”

窗外突然爆发了猛烈的烟火,天际一片橙红霓彩,映衬出他面上滚落至下颌的汗珠,在巨大的快感来临之前,他猛然抽出自己的性器抵着张不浊的腿根磨蹭,直至里面的东西泄干净。

水面上明亮万千,热闹人声响彻,而船舱内欢愉的气息浓郁,静默醉人。

“都准备好了?”

李烟重手下动作不停,朱笔批阅的奏折垒了一摞,前些日子查出吉祥的事后他便让人私下做了准备,明面上“吉祥”成功了并顺利带着朝廷人员治军西北,张不浊需要暗中跟着他们找机会一举反攻。

张不浊也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闻言抬头应了一声,“嗯。”

“写什么呢?”

李烟重侧过身子扭头去看,可能那日元宵夜会他们说开了吧,他在张不浊面前会有一些无由地放松,他念着,“思返,我一切都好……”

他见张不浊的脸上有些许不自在,“怎么,写朕坏话了?不敢让朕看。”

“哪里的事。”张不浊将信纸推过来些许,李烟重只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无他,这封信后半段写得都是夸赞他的话。

他笑过后又有些伤感,明日张不浊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不浊,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你走的时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张不浊打断,“陛下,您能给臣提几个字吗?”张不浊看见李烟重皱着的眉头后凑近他用手轻轻抚平。

李烟重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一时的伤感被冲散了些,“写哪儿?朕的字可不能随便找张废纸誊上。”

他见张不浊直起身解开腰带,衣衫半褪,露出强健的臂膀,“写这儿。”

湖笔蘸饱了墨汁,墨滴垂落至砚台,李烟重端正声音问道“写什么?”既然张不浊想要长久的留存一些他们之间的记忆,他便也要仔细珍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要奉承的意思,好似只是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可细数各大名臣武将,真正能做到此事的有几人?更多的人怕是连说都不会说。

提着湖笔的手颤了几颤,李烟重稳住胳膊,“换一句。”他一直没有去看张不浊,只是专注着侍弄这根笔,笔尖又陷进了墨汁。

“陛下,不换。”

罕见的,张不浊和他顶了一句,李烟重叹了口气,作为帝王,臣下这样的声明对他无疑是高兴的,可那日两人发生了纠缠,他既没有醉也没有忘,他不能再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请陛下赐字。”

张不浊跪在李烟重身前,双手向上托举着一支笔——之前他使用者的,再次沉声开口。

李烟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那支笔,然后另一只手托着眼前人的胳膊,他一字一字地写下,一字一字地珍重。

呼吸交缠,满室静默。

手心里的胳膊略带凉意,浓墨的黑与冷白的皮肉对比感强烈,露着锋芒的字迹一一显现。瘦金在健壮的胳臂上凸显刀锋,托着这只胳膊的手袒露心迹,始做支撑。

李烟重这次用了父王教给他的瘦金,一改往日的厚重沉稳,极尽势锋,也算是希望眼前的人能够像少年时候那样,执着银枪挑起军旗,无畏地冲向心中的黄金台。

烛火幽微,铜漏到了这般,昏黑的夜降临,李烟重吹了吹张不浊身上未干的墨迹,“好了。”

批阅过的折子被移到一边,桌案空出大片地方,胳膊上布满字迹的人躺了上去,半阖着眼眸呢喃。

“陛下……”

李烟重写在张不浊身上的瘦金极具美感,再配上那一副强健的身躯,端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更遑论此时的张不浊躺在他身下。

李烟重俯身吻住身下人开合的唇,不管张不浊说什么,他每一声都会回应,连带着口中更凶狠的撕咬。

明日的离别想来会独占心头,所以今夜的缠绵也要足够深刻才好。

此时的两人抛却了那些温柔小意,留存的理智只够最原始的含咬撕扯,贴合的双唇变得殷红,下唇上渗出丝丝的血腥气,却无端地勾着人。

李烟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喘了口气,中间的银线拉扯不断,像是他们相交的凭证。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胸口同样急促起伏的张不浊,然后伸手拿过一支笔。

这次仍旧是在张不浊身上写的,不过他在张不浊的胸口落笔,写的是蝇头小楷,一句在他看来足够酸的词,像是女子为思夫而寄语。

离别苦,相思更苦。

“今宵眼底,明朝心头,后日眉头。”

张不浊问他写得什么,他没有回应,而是俯下身褪去他的衣物然后再次拥吻住,只在喘息间泄露出声音,“明日你再揽镜观看罢。”

李烟重的吻在张不浊身上游走,他避开了那写着字的胸口,圈着张不浊腰身的手臂收紧,肌肤相贴的温暖惹人心颤。

“陛下,疼……”

后穴里的手指进出的莽撞,没有脂膏的润滑让内壁有些滞涩,只靠分泌的肠液有些不够,李烟重抽出手指递到张不浊嘴边。

“你怎么还嫌弃你自己?”

李烟重揉弄着张不浊殷红的下唇,离近了是能闻到手指上是有一些异样的味道的,不过在这时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刺激。

张不浊只张开了一点唇角,那根手指便迅速地探进了头部,然后一点点地往里挤着,中途剐蹭牙床、上颚,又与探出的小舌纠缠。

手指搅弄空腔的样子莫名像是性器在后穴里进出,李烟重不禁又往里伸了伸,像是操纵着自己的肉棒在这个领域征伐鞭挞。

“呃啊……”

异物顶到了喉咙口的感觉很不好受,张不浊有种强烈的干呕感,他让舌尖缠上口中的两根手指好取悦它们,让它们不再往深处挺进,涎水越积越多,顺着不能闭合的嘴角流出。

李烟重觉得可以后将那两根手指从张不浊上面的小口抽出来移到身下的洞口,之前抽插过的甬道此时松了一些,又因着没有得到照顾,留出了些许水液。

涎水的润滑效果很好,随着手指的进入被抹到更深处,与最深处流出的肠液汇合,此时整个甬道已经布满了水光,手指进出地很方便。

疼痛消亡后,张不浊的身体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动,想要有东西进来,最好再捣弄几下。

“陛下,快点,臣难受。”

李烟重听后也不再磨蹭,他扶着自己肿胀的肉棒便挺身挤了进去,身体彻底贴合后从心底漫上一种巨大的快感,比一切美酒都要醉人。

他喟叹了一声,在张不浊再次催促他之前掐着身下人的腰动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撞击,一次一次地深捅。

桌案晃荡,由于巨大的冲击张不浊向前窜了一段距离,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回来然后再次抵着那个洞口碾磨,龟头撑开穴口,整根肉棒一点点地深入,甬道里的壁肉收缩起来,“噗呲噗呲”挤压肠液的声音不断。

“嗯哼?唔,太深了……”

李烟重摸了摸张不浊前腹上的隐隐突起,性器挺进的过深这里都变得不寻常,他唤张不浊来看却被身下人拥住脖子堵住了双唇。

交吻的声音和下体的交合声隐隐作陪,大殿的帐幔被放下,里面相拥的两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风过,圆月悬挂枝头,飞鸟驻足观望。

“陛下啊……别忘了我。”

回春后气温稍升了起来,京城的雪几乎化得差不多,新绿萌芽,嫩粉初露。李烟重一步步登上高楼北望,身后跟的是几位重臣。

户部侍郎郑坔率先出声,“陛下,新送往前线的一批钱粮大概已经出了关口。”接着是禁卫军统领,他说着已经有不少士兵前往了西北增援。

“钱粮、兵士足够,激励军功的章典也快要颁发,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靠他们了。”

李烟重却是想到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战役,胜利的背后大多是无尽的心酸——国家无力支援、君主不信任、死到临头的背水一战……他倒是希望西北军有足够的支援与准备,全体将士在吃饱穿暖的情况下打胜仗。

前些天,双春扮成了吉祥的样子与苏相荀等一干朝廷人员去往了西北治军,打着的目的是清剿叛军张不浊的部下,其实张不浊在暗中随行。

借着吉祥的身份双他们见到了浑邪王的部下扶魁,是夜,张不浊用乎神兵,趁着匈奴大营后院的粮草灼燃混乱,对马厩的战马下了药,然后以五百余人勇闯扶魁的千人大营,扶魁被伏,斩将领三人,平常将士二百三十八人。

天既明,西北军鸣金收兵,捷报随后传到全境,造谣张不浊和西北军的谣言不攻自破,陛下下旨奖赏。

不过,浑邪王知道后又率兵去袭,前线的战事焦灼,身在后方的朝臣百姓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昨日北方异动,据探子传来的消息是单于庭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支援浑邪王。尽管他们关系再不好,面对外敌的时候,同一族的联系就又被提起了。

臣子们都退下之后,李烟重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继续看着天际层叠的流云,从近至远,湛蓝一点点变得浅淡,既高又远。

“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他兀地开口,声音被风吹远,沙沙的林海摇曳着叶子相和。身后也传来了一声响动,他知道那是廿二,廿二行动从来没有声音,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故意加重声音而让他听到。

李烟重没有回头看,廿二也一直没有开口,按照廿二以往的习惯,此时的他是单膝跪着的,大概也会低着头沉默着。这些李烟重都知道,他知道廿二为了让他放心,会故意留一些把柄给他。

“陛下……”

开口说话了?李烟重袖子里的手指微动,他仍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又是一阵沉默,他听到廿二的声音了。

“请陛下宽心,您英明神武,有您我们一定会击退匈奴,成就千秋伟业。”

他挑了挑眉,“别对我拍马屁,廿二你从哪儿学的?”

墨洗他一贯沉默寡言,只是渐渐地,他看着陛下为国事愁劳操心而眉头紧皱时心那头总有些不舒服,只是他一介暗卫并不能做什么,不能像苏大人那样陪着陛下挑灯共话家国和桑麻,也不能像张将军一样去为陛下驱退胡虏解陛下忧心,甚至都不似双喜那样替陛下按揉纾解疲累……他只得静静地,做好一个影子。

“廿二不该妄自揣测陛下,请陛下责罚。”

拍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腿上,墨洗垂在地上的手指轻轻动着,他低着头,眼睛里闪过隐隐的失落。

“嗯,是不该。”李烟重终于转过身,手臂抬起,扔了一个东西到正跪着的廿二怀里。“罚你出宫去西华街街口买两块糖。”

那是一个小白石头,很圆也很光滑,还带着温热,但是帝王送出手的东西,只是一块石头的可能不大。墨洗双手捧着,黑墨一般的眼眸里都是李烟重。“陛下,廿二有俸的。”

“别废话,快去,要梨子味的。”

李烟重这么说一方面确实是想起了未入宫时的少年时光和那清甜味道,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和廿二再亲近些。不能像灵帝,他要做好就算自己被匈奴绑了还是怎么样能自救或是身边有个衷心的人的准备。

他想到此处似是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脑中闪过的还是廿二那黑曜石般的一双眼,他不明白,这人明明比他要年长,怎么眼里还会有纯真?

那是他很早就没有了东西,猝不及防地再次见到,心头并不是猛烈迸发的狂喜,而是说不出也不想承认的微酸。

墨洗仍旧双手捧着那石头,风过,小圆球上的温度散了个干净,身旁的气温似乎也低了下来。看着李烟重转过身,他不再敢耽搁,行过礼就起身离开了此处。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念,西华街……梨子味的……

陛下说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夜,星子悬挂天幕,风动叶摇。

“这么紧急?钱统领,陛下是为何事?”

郑坔低声问一旁的钱里和几位大人,不过他话刚落就见皇帝走了过来,脸色有色黑沉。

李烟重的步伐有些急,他坐于高位,开口,“匈奴大军要来了。”

和他们料想的不同,单于庭的援军竟是没有去西北前线支援,而是趁着前方战事胶着直接南下来了京都,因着对西北军的支援,京都现在很是艰难。钱里接手禁卫军的时间很短,几乎成不了什么气候,国库钱粮本就紧缺,大多又运去了西北,而且马上就要春耕了,战事绝对不能打起来。

耳边是臣子们的讨论,方法无非是求援迎战和协商议和两种,其实求和最省事,只需出些财务和布帛就能阻止祸事发生,毕竟灵帝被俘而死才不久。李烟重手撑着额头一言不发,他其实是主战的。

没什么理由,不愿意求和罢了。

说他有某些文人具有的执拗的酸儒心性也好,说他是为了家国大义不愿俯首低贱地乞怜也好,他就是不愿意。只不过处在这皇帝的位子上时,他总是要顾全大局顺而从长计议的。

“陛下怎么看?”

李烟重沉默良久,只说了一个字——守。

自古守城要比攻城简单,更别说京都百年皇族驻地,城池防守系统机动纵深,匈奴短时间内想要攻下绝非易事,除了灵帝好死不死地出城亲征迎战被俘。只需拖着,等各地援兵到,再联手击退匈奴便可。

在这儿的人都不是蠢蛋,他一开口大家也就定了心,相比莽撞地出城迎战或是议和,守城一段时间要容易的多,宽厚曲折的城墙下有羊马墙、护城河和拒马桩,而城门后还有瓮城,匈奴在野地作战跑马一绝,但在狭窄的曲折甬道里就不一定了。

不过李烟重愁的是,京中无可以掌控全局的大将,尽管钱里是禁卫军统领,但他身上的大将风范还有得磨。

“朕已经派了人去给各地守军将领送信,钱统领,还要麻烦你和兵部商讨出一份详细的防守策略,有任何事都可随时来找朕。”

“郑侍郎,疏散周边百姓就靠你了,不可出乱子,必要时候可以动兵。”

除此之外,向京中豪贵要人,集结他们各自的家兵护卫和调集后勤粮草、挖壕沟、架筑远程弓弩都很急迫,匈奴骑兵以舍弃后勤而驰援速度极快,再加上探子回报消息,大致可算出匈奴到京都的日子已不足十天。

一切都很紧急,林烟重和众臣商讨了一下就放他们自行回去想办法,他呷了口早已凉透的浓茶,幽幽叹出一口浊气。

殿中的灯火跳动着,未批完的折子摞在一起,他却不想再拿起笔,转而唤暗卫出来,今夜在候的是廿三,但他却见到廿二也露了面。

“怎么没去歇着?”

面对陛下墨洗他从不会说谎,尽管心底有些许幽微难言的酸,但他还是稳住心神开口:“局势不稳,廿二想守着陛下。”

李烟重听完只是淡淡地应了声,转而问起廿三安排下去的事怎么样了。因为他自己有私心和戒心,王端此时还在丞相那位置上坐得好好的,王端虽然昏庸,但在这动荡局势下不动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郭家倒后,尽管王端迅速反水断尾求生,但他们一派终究是伤了元气,这些天有些颓靡不振。所以李烟重总要提提他们的气儿,趁着王端还在位子上,借他们的手向京中豪贵讨要些赈济。

“王端见到那东西后什么反应?”

丞相印章一直在官署大堂里放着,李烟重却让廿三给王端送了过去,又简单地提了句从前如日中天的崔谢两家如今的却越发式微。他相信那老家伙是个聪明人,一定会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

“王大人托廿三带给陛下一句话,‘老臣定当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李烟重听后并没有多喜悦的心情,老实说,王端有这样的反应他一点也不意外。任谁被人拿着把刀子架在脖子上都会答应这事,尽管是一把糖刀子。

君要臣子做事,臣如何能不为?

他站起身对廿三开口,“找人暗中护着他点,别还没干活就死了。”

廿二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站立着隐藏自己的气息,李烟重心情不好,看见他的鹌鹑样子就觉得气闷,“过来。”

李烟重挥退廿三,看着跪坐在一旁的廿二,“头疼,你给我按按。”

墨洗满眼都是担忧,他轻声开口问要不要把双喜喊来,他说他一个粗人怕把陛下龙体弄伤。

“没事。”

说完他就伏在了桌案上,眉头皱着,周身的气息沉闷。

从墨洗的角度去看,小皇帝尚且瘦削的身躯弯曲,被单薄的一层衣物罩着更显冷寂。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那身处高堂威严满身的帝王在这时候是脆弱的。

悄悄的,他伸出了手,连风也没有打扰。

他的大拇指轻轻地按压,那两处变得温热,小皇帝紧皱的眉头好似也松开了一点。

在无人得见处,暗卫廿二的嘴角翘起了一点。

“呵,真没想到啊。上面那位倒是这么一个人物,老夫可真是看走了眼……”

幽闭的昏暗屋舍里,清冷月光透过雕花窗漫进来,檀香木制成的桌上摆有一盏油灯,成堆的书册整齐摆放,鎏金浮雕三足铜炉里燃着袅袅熏香。

王端攥着一块印章兀自感叹,那双混浊的双眼里满是悔恨。良久,他缓过神,对着身旁的儿子开口:“小皇帝给我们递了一把刀,他要剜下的是肉,我们也总得弄点血水尝尝荤腥是吧?”

李烟重手里有权贵们的筹码,但那些可都是他一族的皇亲,他不能用自己的手来做,便选中了王端这个臣子。尽管王端清楚其中利弊,但圣命从不可违。

“父亲,那我们这……儿子去回绝了这封信?”

王端的儿子不像他父亲,不仅身体孱弱性格也十分木讷,王端着急了多年也没办法,后来儿子成家育子,他一直替儿子孙子铺着路。但是那小皇帝明显是要处理他——这事儿在郭家倒台后就很明显了。

只是匈奴突袭,国家战事焦灼,他的查处被一放再放。不过都是早晚的事。

“……”王端想起了灵帝时身穿丞相官服、走在百官身前的他,华光满身。而如今他只有桌案前的一豆灯火了。

“答应他们。”尽管可能是与虎谋皮,但总要好过如今局势。

“父亲——”

“陛下,西北来信。”

李烟重接过递来的信拆开,匈奴南下进攻京都的事想必苏相旬和张不浊已经知道了,也不知他们会对他说些什么。

他小心地用刀挑开封着火漆的信口,轻轻抽出里面的信纸,总共三封信,放到桌案上,“铛”地一声,摆得端端正正。“陛下,微臣此次前来是为和陛下认错。”

“哦?”

李烟重对着王端打了个手势让他在一旁坐下,毕竟此时面前这个面容和蔼的老人可不再只是他的臣子。

“微臣无能,不但没有摆平陛下身后的累赘,反而让他们搭上了匈奴王的线儿。”王端说话的语气很柔和,脸上确实讥讽的笑。

“所以,丞相这是来替匈奴认罪了吗?”

李烟重同样端着一张笑脸,面上的表情似是还在迷茫,话语间却又满是嘲笑和不堪。自从王端大半夜来找他,他心里就和明镜儿似的,之前苦苦纠结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匈奴携带辎重粮草不够,还敢在城外久驻扎而不进攻,不过是一时攻不下京都在等待机会,而且有人在背后支持他们罢了。而背后那人和今夜前来“认罪”的王端肯定有着莫大的关系。

“不敢当,微臣一把老骨头了,也只能在后面做些无伤大雅的杂事了。”

他扯了一下嘴角,在背后援助匈奴的人果然是王端,他的手里拨弄着那颗从廿二脖子上拽下的小玉石头,“那丞相所求何事?”

“不过贱命一条罢了。”王端说完又兀自感叹了一下,“听说禹王老来却喜得贵子,那小儿子可是也姓‘李’。”

李烟重看着小石头在桌上滚动,浓墨般的黑眸在烛火里闪动着,他能登上大位不过是整个皇族没有适龄的继承人,而操作得当,一个新生的子孙也是能登上那位置的。他在想王端今夜前来不只是为了刺激他吧,“丞相是要另立明主了?”

王端也不点明,他站起身对李烟重作了一揖,“还请陛下随微臣出宫,副统领刘安在外可快要等不及了。”

禁卫军刚安定不久,有些心思不纯的人很正常,只是李烟重没想到会是刘安——钱里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最近钱里一直忙着城外布防,宫中俱都交给了刘安,也难怪他们能找到可乘之机了。

“丞相能说得详细些吗?朕也好做做打算。”

李烟重仍旧轻松地谈笑着,看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他悄悄对着藏在暗处的廿二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现身。

“不过是随老臣出去看看,陛下可否赏臣这个脸?”

“走罢。”

李烟重将手中一直拿着把玩的小玉石头放到桌上,对着廿二藏身的暗处深深看了一眼。

窗外突然刮起大风,双喜的疑问声隐隐传进殿内,墨洗站得僵直的身躯突然松垮下来,他翻下来去握那尚算温热的小石头,然后悄悄摸了出去,伴着黑夜。

去追随他的陛下。

“扶着点陛下。”

王端示意身边几个壮硕的兵士将李烟重扶进地道,他在前方举着火把率先走了进去。

李烟重先是听见了几声旁边人的答话,叽里呱啦的,他又借着前方的火光去看身后那几个看着就孔武有力的壮汉,他们的面宽多须,唇厚鼻平。

匈奴人!

李烟重握紧拳头,知道王端和匈奴私下接触是一回事,看着匈奴人明晃晃地进入皇宫又是一回事,他抬起眼直直地瞪了一下王端,然后自己跳了下去。

走在漆黑的狭窄甬道里,潮湿与黑暗一同包过来,李烟重望了望前方曲折且无尽头的窄路,再弄不清楚匈奴人是如何过来的此时也明白了。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岩壁,土还极为湿润,分明是刚挖不久,不过就这短短几天想要挖一条完整的地道也不可能。

待走过一段时间,地道出现分叉,还有明显塌方再修复的迹象,而那里的土要干燥很多,李烟重突然想到前朝时的叛乱,起义军逼宫的时候走得就是地道。

里面阴冷又潮湿,李烟重穿的衣裳明显薄了,他皱着眉头开始想念不久前埋在廿二胸膛时感到的温暖。

不过此时此刻,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瞧这个方向他们正在向宫外走,将他绑出宫而不是直接杀了他这就很奇怪,虽说王端他们肯定不敢在宫内直接动手。

这些人将他带出宫肯定意有所图,北方草原此时到了冬末春初,储存的粮草几尽,他们南下掳掠也不过是为了布帛和粮。托大地说,匈奴人是不会轻易地杀了他这个汉人皇帝的,就连亲征被掳走的灵帝都是因病在北地死去的,而不是直接地被匈奴杀害,匈奴绑走他也不过是为了在和谈中更好攫取利益。

在那一簇微弱的火光下,李烟重看见了王端斑白的两鬓,值得吗?

或者该问,不悔吗?

他兀自笑了笑,那双眼眸此时越发清朗,身姿朗彻,脊背挺得笔直,胸中也含着丘壑,一时之间倒像是端坐在莲花台点拨痴人的众生朝拜了。

地道挺长的,一直走了不少时间,李烟重才听到外面的动响,他原想仔细听一听然后辨一辨这是哪里,不过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像是要冲破天际的擂鼓,乘着风嘶吼的如雨箭矢,就连青锋三尺出露撕开云雾的壮景都可以想象到。

开战了,匈奴人就等着这一夜呢,等着王端进宫将汉人的小皇帝“请”来,等着汉人军队的不攻自破。李烟重倒没什么多大的感觉,王端能不能挟持住他另说,而且他也不相信这些天的准备会简单地被打破。

又回到地面后,李烟重举目四望,这里仍是城中,不过比较偏远,街巷的门户俱都紧闭。好像人人都能看见不远处城外的战马嘶鸣、狼烟迭起。

夜是黑的,风吹到裸露出的皮肤上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不远处的化了的河水静静流淌,河堤处的绿柳在黑夜也沉默得摇着枝条。

“得罪了,陛下。”王端示意那几个匈奴人手拿长刀围在李烟重身边,带领着他向一边走去。

“敢威胁朕,胆子倒是不小。”

李烟重像是没有看到身边凛凛的刀刃,他如常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掖在而后,整了整袖袍,帝王步履迈出,浑身的威严气势放出,一眼一目都是天赐华光。

他见王端佝偻着身子不知所想,索性也不再问,转而想起廿二何时能到。他随着这几个人一路往前走,耳边的纷争从未停止。

前方的冲锋还在继续,顶着厚重大盾的瘦弱奴隶作炮灰冲在阵前,箭雨下,无数个黑影就那样倒下,厚重的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号角更加激昂,匈奴的铁骑奔跑开,地动山摇,土地就像是要开裂一般,浓墨般的夜也被吵得提前漏了天光。

既然已经开战,李烟重就把绝对的信心交给准备了这么多天的城中军队,不止是作战,还有坚守。

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身边的士兵俱都怒目而视却也不得不让出空间,耳边那一声声重复的,“让开,我手中的这位可是陛下!”让人听起来是如此的愤怒和讽笑。

李烟重袖着手,一步步走在石头垒砌的石阶上,他腰背挺直,满目间满是端正威严,忽略身边锋利的刀剑,他就是行走在汉白玉阶要登高台接受百官朝拜的真正天子,而不是在沙尘掠面、小人当道的狭窄墙体下受人胁迫。

他避着流淌下的滚烫鲜血登上石阶,用眼神安抚身旁着忙赶来却惨白着脸气急的钱里,他缓缓走至城墙上头,扶着女墙。“王端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了吧。”

城门被撞,高台的巨大弓弩投下石弹,李烟重亲眼看着城下的一个人被砸中,血肉模糊,初晨的风吹的他衣摆飘荡,却吹不灭染得正烈的战火。

曲折宽厚的城墙一角后猛然爆发一阵骚乱,原来是部分匈奴军队通过提前偷挖的地道越过了城墙,直接到达了城内。

李烟重被刀剑抵着脖颈,他听见王端在他耳边喊“大开城门,我可不能保证陛下的死活!”

他没有一点慌乱的动作,袖着手沉稳开口:“王端身为一国宰执,私自勾结匈奴意欲谋反,为臣不忠,乃是百官耻辱。”尽管境遇不对,他仍旧像是端坐在高堂上睥睨着走投无路被逼的跳脚的小人。

“传朕指令,反臣不赦。杀!”

话音落,声更烈。

挖到城中的地道让京都守军一时没有防备,慌乱了一阵,但好在城中可借用东西多,巡守的小队迅速集结,点燃湿柴火让呛人的烟雾漫进甬道,将混合着的泔水、金汁一口气倒进去……随着周围人的鼓动,一些附近的老百姓也从紧闭的房门里走了出来,他们拿着锄头、镂耙靠近,没上过战场、甚至从未打过架的他们一点点地聚了过来。

渐渐地,地道向外输送的匈奴士兵少了些。而那些城墙上和匈奴对峙的士兵也大胆了起来,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刀,迅速地集结成攻守兼备的阵型迎战。

伤亡似乎是一片浮云,他们的眼中俱都看不到,怯懦一时也被强撑着藏匿了起来,大难当前,气节忠义谁人可抛?更何况,陛下还在城头注视着他们。

从城墙往下看,无数具被箭矢插了个对穿的尸体横乱的摆放,城门上大片红得发黑的血迹,旌旗被风掠起,拂过李烟重的左肩。

红与黑相撞,更显帝王威严。

他的一番话彻底逼急了王端,王端抽过一旁的长剑就要往李烟重胸口刺,“你倒是硬气,输给你老夫觉得过瘾。只是——”

王端出剑的速度很快,两人离得又实在近,不过王端年老体弱,文臣一生也不曾执过剑,李烟重估摸着他避不过这一剑却也不会丧命于此,他尽力地后退,眼看着剑身就要掠来,额前的发突然被荡起了。

熟悉的黑影乘着风出现在身前,李烟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廿二利落的出腿将王端手中握着的剑击落,然后他就陷入了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一缕风丝跌落。

那柄剑已经出了鞘,削下了他耳边的一缕散开的墨发,连带着将锋利的尖送进了廿二的肩旁。李烟重放在廿二肩膀处的手感到了濡湿。

“廿二。”

“您没事就好,陛下。”

李烟重蹭了蹭手指尖的血迹,他看着廿二仍旧惊慌着的一双眼,那黑眸还不安定地闪着,却又装作悄摸摸地打量他。

他对着廿二展颜,有些熬红了的眼此时却弯了起来,眼睛汪慢了清澈澄明。腥风里,他映着晨光摸了摸廿二的头。

“做得很好。”

城头彻底乱了起来,钱里勉强着挤过来想要护着李烟重到一旁躲避,李烟重却不愿这样离开,他知道自己任性了,但看着这里的一切,他做不到独善其身。

大红的鼓因终日的风雨而有些褪了色,牛皮制的鼓皮绷紧,鼓锤落下的时候激荡起表面的尘埃,一下接着一下。李烟重紧绷着身躯,他奋力挥舞着双臂,一次一次地砸下,直到“咚咚咚”的声音震响。

“那是……陛下?!”

墨洗护在李烟重身边,替他扫清那些妄想冲上来的人。不仅是那些一般的士兵,他同样对这时的李烟重很惊喜。

余光里那人脊背挺得笔直,尽管他着常衣,但墨洗还是觉得他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着玄黑兖服,敲下每一声的都是天子脊梁。不过那个人是他,他的陛下,他也就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了,反而还会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自豪。

战鼓擂擂,金戈作鸣。

李烟重顾不得流进眼底的汗液,他的身体并没有多强壮,长时间挥动沉重的鼓槌再奋力击打下去对他来说还有些艰难,好在他心里有强撑着的一股气,欲上青天,声扣金门。

“迎战!”

晴日的霞光悄悄铺满天空,几层梦幻色彩错位重叠,待人看到时,它已经开始闪烁,又流沙一般地消逝。

李烟重将鼓槌递给专门的士兵,他揉了揉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胳膊,在廿二和几个士兵的护卫下下了城墙。

红血随意地在石板上涂抹,凌乱飞溅到各处的血滴沾染人的面颊。李烟重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摸,血滴便化了。

余光里又一个人倒了下去,与旁的士兵不同的是,他未着甲,头发也花白,一身文官朝服……

天子擂鼓确实振士气,但随着双方力量较量的深入,他在那儿就是拖后腿了,还要有人在战斗之余分心去保护他。不过总的说是完成了之前的设想,告诉守家守国的将士,君与臣同在。

他也没有走远,只是在后方的休息处和伤兵们在一起紧张地看着周围。

廿二肩上的伤并不重,用不着麻烦忙得不行的军医,李烟重扯下他的衣裳替他简单包扎了下。抬头见他干涩苍白的唇,“担心了一夜?”

墨洗摸着肩上的布条,轻轻应了一声,他本是低着头却在李烟重落下尾音的时候抬眸偷偷看了一眼。

又被抓住了。

他抿了抿嘴唇,“您又笑话廿二。”

廿二脸上的面罩在刚才的激战中已经掉了,此时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经常没有表情的脸上猛然一出现任何神情都瞒不住。不知廿二是否意识到他已经将自己明晃晃地完全暴露在了李烟重的眼下。

廿二面上是一种混合着心事被戳破的微酸和不自在,但更多的还有接收到惊喜之后的微微害羞。

看得李烟重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微微撇过眼,口中说着哪有,转头却捂住半边脸颊吃吃地笑了起来,只是他双手上指尖仍旧泛着白,在隐隐发着颤。

前方在血战,李烟重再心大也做不到在此时调情,他缓了口气站起身,只是因着一夜的忧心和之前的劳累,更别说这些天他一直都在紧绷着从未放松,猛地站起来后他眼前有一瞬的发黑。

“陛下!”

“没事,我缓缓就好。别让他们知道了。”李烟重扶着廿二的胳膊缓了缓那阵强烈的昏黑,小声地安抚廿二,此时他平安地在这里就是安定军心,万不可让自己有任何问题。

墨洗伸手揽住李烟重的腰,刚才李烟重给他包扎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手冰凉,而且眼眶也熬得通红,还说他呢,这人不也是白着一张唇吗?

他想开口让李烟重回宫,但是想到他的性格回去了也是继续担忧着强撑着。最终他也没有多说,而是解开自己的衣襟将李烟重的手放了进去。

很温暖。

“是廿二僭越了,陛下您别生气。”

手下是廿二正猛烈跳动着的心脏,李烟重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也变得炽热,在感受了片刻的温存后他又紧握起了拳头。

纷乱四起。偏西的一个小城门被攻破了,匈奴军队团簇在一起向这里冲锋,这里位置偏僻,防守不足,几只小队快速地集结去增援,李烟重静静地看着几十人的队伍快速地从他面前而过,不由得在心里为他们祈福。

“陛下!”

来的人是双喜和廿三,陛下出现在城门处和士兵一起守城这事太过惊奇,双喜担心李烟重便带着人跑了出来正好也向李烟重汇报下宫中的情况。

昨晚王端在明,刘安拥兵在暗,一时之间宫中的形势被他们把握,不过钱里曾执意要李烟重留些自己的人,即使前方人手不足钱里也未曾调走那些人,当初李烟重拗不过钱里便遂了他,没想到却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大用。

“刘安已经畏罪自刎,宫中此时一切尚好。”

听到此处,李烟重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扶着一擎石柱望了望青天,云层衰退,天光已经大盛,再远处的风也刮了过来,吹得他衣角猎猎。

内乱处理地差不多了,此时面对的外敌便也不成气候。

墨洗踌躇片刻还是上前走了一步,他犹豫着却又坚决地握住李烟重的指尖,“陛下,您的手又凉了。”

这场仗是守住了,被撞破的小西城门又被军队守住了,而由地道进入城中的匈奴也因为人数不足、地形不适被击败。前方的伤亡还在统计,下一次的战斗不知什么又起,但总的来说是守住了。

马车颠簸,李烟重被晃得头晕,他靠在廿二肩上,“朕没事,你不要那么着急。”

双喜在车前,听到李烟重的声音以为他是难受了,“陛下,您一定会没事的,马上就到了,您再忍一忍,廿三已经去找御医了。”

李烟重扯扯嘴角,“双喜又拆我台。”

可能是守住了高兴,他的话不免有些多,身体发热脑袋发沉他也没放在心上,勾着挂在廿二脖子上的小白石头小声抱怨。

“你的糖还有吗?”

墨洗愣了一会才明白李烟重所说的“你的糖”是什么,他僵着身子开口,“都吃了。”

那夜,他觉得苦,便将那微微化了的糖都塞进了嘴里,可是却甜地过分了,一整夜都没有消掉。

“我、我去给陛下买。”墨洗自觉有错,他着急开口说道。

李烟重看着廿二紧张的样子摇了摇头说等仗打赢了要廿二再去给他买,“朕等着。”

身体确实抱恙,李烟重再怎么自认为没事也会觉得有些困顿,慢慢地他靠着廿二的肩阖上了眼,马车摇摇晃晃,困倦也被摇了上来。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轻声地问了一句,“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墨洗。”

李烟重模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墨洗却是将心悬了起来,他悄悄伸出手,停在距李烟重眉头很近的地方,呼吸间,心跳都乱了。

又进了。

“陛下,我的名字很有意义的,你要想听的话我会讲给你的。”墨洗轻声说完,眼中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怀念与惆怅。

那手指落了下去,不惊扰任何一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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