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握住了郑文君的手,神情不忍,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轻声道:“嫂嫂,我知提起过往之事会招你难过,云儿也是我打心里喜欢的侄女,疼她还来不及。但是你想想,她走失时不过三岁,却直到十岁才找了回来,尚且不能记事的年纪,一流落便是七年。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鱼目混珠,真的在外飘泊,假的却借着咱们王家的东风当上皇后,再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咱们岂非是在为别家做嫁衣裳?”
郑文君垂眸沉默片刻,启唇反驳:“不会的,有玉珏为证,云儿一定是我的女儿。”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氏道,“小孩子长相又易生变,除非地藏菩萨派了谛听过来,否则回到当初,再换个孩子拿着玉珏寻找上门,你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
郑文君的思绪不由飘远,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若真有那万一……”
这时,婆子来报:“三姑娘来给您送药了。”
郑文君阖眼轻舒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点头道:“让她进来便是。”
少顷,王朝云入内,身着一袭金盏色锦裙,外罩素纱罗衣,走动间娴静无声,通体端庄清雅,贵不可言。
她先对王氏行礼,“侄女见过姑母。”
王氏笑道:“天冷了,我儿怎么不多穿些,当心冻着。”
二人稍为寒暄,王朝云便上前亲自喂郑文君用药,拈勺的手抬起,正露出缠在腕上的一截渗血白纱。
郑文君看到,再顾不得服药,焦急道:“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一并跟来的周氏忙说:“夫人不知道,姑娘在医书上看到至亲血肉入药,可使病者延年益寿,她想到您久病不愈,一时心切,便效仿书中所言,拿起刀子便往腕上割了一大道,劝都劝不住。”说着便掩目啜泣。
郑文君眼眶通红,捧住王朝云割伤的那只手,看了又看,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信那些呢。”
王朝云用另只手为郑文君抹泪,看着郑文君的眼睛说:“只要能让娘的身体有所好转,这点血肉算什么,纵然是要女儿的命,也是使得的。”
。
“把丫鬟的手割上一道取血入药便是,何苦真拿自己开刀。”
回到浮光馆,遣散侍女,周氏看着王朝云腕上渗出白纱的血迹,满面心疼地道。
王朝云随意翻看府中近月开支,口吻一派淡漠,“要演就得演得逼真些,我不让我娘看见伤口渗血,怎么能证明我对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听入耳中,醋在心里,有火难言,便阴阳怪气道:“我倒看不出来,你竟还是个有孝心的。”
王朝云不语,只垂目看账,一记眼神也未给周氏。
周氏瞧着她的冷淡样子,气性上来本想一走了之,但又想到要紧正事,便叹息一声,佯装无意提起:“唉,你都知道孝敬你娘,可怜我正儿已经关在皇城司大狱这么多日了,他即便是想孝敬我,也没有法子尽那份心了。”
说着便抹起泪来,哽咽可怜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又是托关系又是找人脉,钱花的与流水无异,偏那皇城司竟如铁桶一般,连个行方便的机会都没有,我连进去看我正儿一眼都不能够,眼见便要入冬了,也不知他冷不冷,饿不饿,我一想到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暖,还可能被人欺负,我这心便如刀绞一般,疼得彻夜难安。”
王朝云还是不理,像没感觉到有这么个人在。
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泪一抹大步走到王朝云跟前,压低声音凶狠道:“我说,这都好几天了,你难道还没想出来将你弟弟救出的法子吗?”
王朝云眼皮不掀,“救?我为何要救?”
“又不是我支使他去□□郑袖的,我为何要为他操心,再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一个世家下人的儿子,我兄长愿意抬举他便给他个差事做,不愿意抬举他,他又算什么东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妄图玷污贵女,死也毫不足惜。”
周氏见状,气得浑身哆嗦,喘气都直发抖,却没再来硬的,而是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哀哭起来,手捶地面道:“我命苦哇,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件好衣裳没穿过,一口肉没吃过,就指望许个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哪想到十六岁被同村的无赖糟蹋了身子,被逼嫁给了他,成日挨打,身上一块好皮没有。本想跑,发现又有了身孕,生下来要死不死还是个丫头,邻里邻外的都劝我把娃儿溺死再生小子,我心软舍不得,累死累活把孩子奶大,月子里一口热汤还没喝上就得下地,次年刚生完老二,男人又死了,我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我去当暗门子,我卖肉换米粮啊,我活得这般猪狗不如,还不是为了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好啊,丫头长大了,过上好日子了,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娘了……”
王朝云被哭得头疼,账本摔下厉声呵斥:“够了!”
周氏眼一瞪爬了起来,指着王朝云鼻子骂道:“够?这怎么能够?你这个小白眼狼,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没有你娘我,你能有今日荣华富贵?老娘我这辈子那么苦,还不是因为有你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你小时候就跟同村汉子跑了,我就是怕你落后娘手里挨欺负,我才留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要不是你,老娘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舒坦万倍,都是因为你!”
王朝云面色依旧平稳,眼神却在颤栗发狠,站起来死死盯住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都是因为我?”
“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不让你跟人跑吗,是我逼着你和奸污你的人生下我后继续和他睡觉就为了要儿子吗,是我逼你打我骂我,冬天里你和你儿子睡在被窝,我睡在柴垛里差点活活冻死,就因为晚饭我饿得厉害抢了你儿子碗里一口稠的吃,这些,都是我逼着你干的吗?”
周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在王朝云的逼近下节节后退,眼神闪躲着,心虚而又理直气壮道:“你,你一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让着弟弟,再说了,我不也和你一样喝稀汤,要不是你嘴馋,我能那样治你?”
“是,我嘴馋。”王朝云笑了声,笑意冷到毛骨悚然,重新坐回椅上,风轻云淡地道,“所以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了,到死都不会。”
周氏神情一惊,铺天盖地的痛意充斥在眼中,血丝全翻了出来,如此怔怔看了王朝云许久,牙一咬悲愤交加道:“好啊,既要将账算那般清,那你把吃我的奶都吐出来!奶水都是血变成的,你要是吐不出来,就用血还!”
王朝云哦了声,不以为然的样子,之后面不改色解开缠在腕上的纱布,露出鲜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看着伤,跟感受不到疼一样,动手便要用指甲将刚结痂的地方抠破,任血流淌。
周氏连忙扑去拦住她,抱住她哭道:“你将为娘的命收去好了!娘也就一说,你何苦当真,你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骨肉啊,娘怎舍得让你流血,你是娘的亲女儿啊!”
王朝云任由周氏哭叫,面无波澜,冷冷发问:“女儿算是什么东西。”
“有儿子,女儿便是锦上添花的花,没儿子,女儿便是抛砖引玉的砖,富贵了,女儿是拉拢人脉的线,贫苦了,女儿便是一脚踹开的累赘,摆弄于鼓掌的傀儡。”
王朝云垂眸看周氏,眼中无光无情,继续询问:“你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什么。”
周氏泣不成声,根本没将王朝云的话听入耳中,泪如泉涌,一昧发泄:“娘当年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娘对你哪里不好!娘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卖了你,你说,娘到底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冷情薄性,连你弟弟都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娘啊,我的话你怎么能不听!”
“嬷嬷说笑了,”王朝云冷静至极,纠正道,“你不是我娘,我有娘,她叫郑文君。”
周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昏厥,捶打着王朝云问为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王元瑛的声音在外响起,温和清朗:“三妹可在?”
王朝云给周氏剜了记眼刀,周氏立刻便收了哭声,抹干净泪前去开门,门打开,她瓮声瓮气对王元瑛道了句“大公子好”,便匆忙退下。
王元瑛转脸看了眼周氏,入门时道:“在外面便听见哭声了,周嬷嬷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王朝云起身,亲自斟茶,“自然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凶了她两句,没答应帮她的忙,她便哭起来了。”
王元瑛过去落座,轻声劝道:“子是子母是母,不管怎么说,周嬷嬷对你都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她多少是个长辈,何苦惹她伤心落泪。”
王朝云嗯了声,将茶盏捧到王元瑛面前,“大哥素日公务繁忙,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浮光馆来了。”
王元瑛将手里的上好松花墨放到案上,接过茶道:“新得了块墨石,想起来你爱用,便给你送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