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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疼吗(1 / 1)

施明舒靠坐在儿子的床头,缓慢又轻柔地抚摸施泽的额头,把他微微皱起的眉心抚平,就像这些年里的许多次一样,把视线和思绪都放空,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边年轻的、充满生机的生命,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

他俯下身子,亲了亲施泽的额头,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已经变得干燥起皮,而施泽挂着汗的额头却是潮湿的,濡湿了他的嘴唇,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了属于儿子的一点咸津津的汗味。

他把自己的头和儿子的头贴在一起磨蹭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施泽的脑门凉凉的,却把施明舒烫了个哆嗦。

他在做什么?他在用像对待爱人一样亲昵的姿势和自己的儿子接触,这是不对的,没有父亲会在儿子已经十七岁的年纪还去亲吻他的脸。

然而他并不知道普通的父亲应该怎么做,他从小就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给孤儿院里的孩子像父亲一样的爱,他从没体会过被家人亲吻是什么样的感受,想起来都觉得可悲,他这辈子最亲密的时刻,居然都是和李峥那个人渣一起的。

他在心里拼命地谴责自己,却又悄悄替自己辩解,现在施泽已经睡着了,他只放纵自己这一会,这一小会而已,这是他最重要的宝贝,如果不用这样病态的姿态去确认儿子的存在,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做。

就这一个晚上,等过了这个晚上,他们就还是一对和世上任何一对普通的父子一样的亲人。

施泽的嘴角其实是有些上翘的,平时看上去总是带着点笑意,可现在在睡梦中也嘟着点嘴巴,在发脾气似的,有点像他小时候没能及时吃到奶水而哭闹的样子,施明舒呆呆看着儿子显得不太舒服的脸,迟钝地从心中品出一点苦。

他忍住想要亲吻施泽脸颊的冲动,只抬起手为他轻轻地扇风。

第二天施泽刚刚醒来意识还不太清醒,就感受到额头上隐隐的压迫感,视线凝聚起来看到父亲的两条长腿。施明舒上半身靠坐在床头,微微向他的方向倾斜,一只手垂下床铺,一只搭在儿子头上,两腿平放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睡熟了。

施泽不忍心吵醒他,还维持着刚醒来的姿势,默默感受着头上父亲的温度和触感。昨天他最后的记忆是他无助地坐在父亲放门外听着那个他最爱的人的哭声,然而今天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人安稳地睡在自己身边。一定是父亲把自己抱回来的,睡着之前还摸了他的头,他觉得这一刻美好得像个梦一样。

父亲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睡觉了,在他小时候父亲一直是和他一起住在这间房间的,他对那时的情景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年幼的他总是被父亲抱起来亲一亲脸,然后一边说着“飞喽”一边被托着腋下向上悠荡。然而从他上小学开始父亲就搬去了另一间阴冷的卧室,从那之后,再没人会温柔地用唇触碰他的脸,也再没人举起他飞了。

施泽沉浸在幸福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缓慢地意识到额头上的那只手的温度似乎有点过于高了,他撑着床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身边父亲的额头,惊觉自己手下的温度是那么滚烫。

施明舒发烧了。

以往不管怎样都会整理干净自己和他打招呼的那个坚强到仿佛不会生病也不会痛的父亲,终于被他窥见了一丝脆弱。

施泽快速从床上爬起来跑去烧热水,从父亲装满药物的抽屉里翻找退烧药,终于在无数不同牌子的止痛药里找出一板常用的退烧药片。

他弯下身轻轻拍着施明舒的手臂,在父亲略有些混沌的视线中举起手里的药片送进他的嘴里,施明舒对儿子的气息没有一点防备,让张开嘴就听话地张开就着水咽下药,让抬手就乖乖举起胳膊夹住温度计,施泽看着施明舒烧得有些红的脸一阵心疼,放缓了声音哄着父亲再忍一忍,就去卫生间兑了一盆温水把毛巾打湿回来给他敷脑门。

施明舒嘴唇发白,喉咙里干得冒火,喝药的时候喝下去的一口水根本止不了渴,他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睛,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想喝水……”

施泽一直坐在床边的板凳上给被他脑门上的温度蒸干了的毛巾换水,看到父亲的嘴巴动了动,立刻把头凑过去听,听到那道干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地要水喝,他立刻懊恼地重重锤了一把自己的头,父亲发烧了这么难受,自己居然连喂水都给忘了!

床上本来安安静静躺着的施明舒抬起手臂,手在空气中抓握了几下,好像在够什么东西。施泽端着温水送到他嘴边,刚想哄他张嘴喝一点,就听到父亲缓缓地说:“小泽别打自己,疼……”

施泽的眼泪瞬间涌到眼眶里,他把自己的手放进施明舒无力落在床榻上的手里,摩挲了几下那带着薄茧的手指,一迭声答应着好好,不打自己,不疼。

他的头其实根本没打疼的,只是心在一抽一抽的痛。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父亲用过那么多的止痛药。

爸爸,你疼吗?

温度计从施明舒的腋下取出来,施泽一看上面的水银柱被吓了一跳,已经烧到将近四十度了,刚刚喂下的退烧药收效甚微。床上安静躺着的人脸颊和嘴唇都又干又红,施泽急得除了喂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冷静了一会之后把一直盖在父亲身上的薄被掀开,只遮着胸腹的部分,把四肢都露出来透气。

施明舒被骤然的凉意冻了个哆嗦,睁开眼睛盯着施泽看了一会,费力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辛苦小泽了,去歇会吧,我躺一会就能好。”

施泽一边拧毛巾里的水一边用力摇头,突然想起来父亲现在可能看不清,就压下声音里的哭腔故作轻快地说没事,一点都不累,好不容易有一次可以照顾爸爸的机会,珍惜还来不及。

施明舒又笑了:“小泽长大了,都学会照顾人了……”

施泽心口酸涩,用手背用力抹了把眼睛,把手里拿着的毛巾抖开,凑到施明舒耳边低声说:“爸爸把胳膊抬起来,用毛巾擦擦降降温。”

施明舒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只觉得眼皮干涩沉重得要支撑不住,眼尾处也因为前一天一个晚上的哭泣变得又痒又痛,只好闭上被烧得昏花的眼睛,听话地把两条细瘦的胳膊抬起来放在头边,家居服的长袖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施泽把父亲的袖管撸到大臂,施明舒全身都没什么肉,手臂也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肌肉突出,圆润的线条下包裹着薄薄一层肉,手腕处尤其纤细,可以看到一块明显突出的腕骨。施泽突然就想到书上说过的那种骨骼中空的轻盈鸟类,父亲现在就像只受伤的飞鸟,而他就是这只鸟不怎么合格的伴侣。

施泽弯着脊背慢慢地擦拭父亲的手臂,突然想到应该让父亲把上衣脱掉凉快一下腋窝,那里现在一定又热又闷。可是施明舒现在不怎么安稳地躺在床上已经难受得微微皱眉,他实在不想让父亲坐起身子,父亲一定没什么力气,会很不舒服的。

施泽思考之后轻轻放下手里已经再次变捂热的毛巾,从床的另一侧爬上去,把上半身靠在床头坐在父亲旁边,还没贴上就已经感受到身边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他心疼地抚了抚施明舒光洁的额头,平躺着的人就又强撑着睁开眼睛,视线凝聚之后侧了侧脸无声地询问儿子怎么了。

施泽把手插进施明舒的后背和床褥之间,托着他的身体让他缓缓坐起来靠在自己胸膛上,肌肤相贴的那一刻他立刻感受到父亲身上滚烫的温度,隔着一层布料也清晰地传到他身上,跟父亲突出的硌人的肩胛骨一起刺他的心。

施明舒的身体太轻了,他没用多少力气就轻松地把他托起来。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具身体,里面装着个比施泽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柔韧的灵魂,这个人用他单薄的身躯托起自己儿子十七年的平安健康。

施泽小时候确实没生活几次病,所以连照顾病人都不怎么熟练,他笨拙地用手顺着父亲的前胸,让他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一手从他的胸腹穿过搂着他,一手撩开施明舒上衣的下摆,嘴唇贴在他耳边解释:“爸爸把衣服脱了散散热,马上就好。”

他的声音很低,但带着压抑不住的粗喘,他在紧张,因为他意识到现在他和父亲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了。施明舒被他圈在怀里,双手无力地垂落,正好擦过他的下身落在他大腿内侧,他一边撩起父亲的衣服,一边感受着身下的某个部位正在逐渐苏醒。

生病中的施明舒变得迟钝,没有注意到儿子声音里的异常,只是听话地按照他的话照做,闭着眼睛把手臂举过头顶方便施泽给他脱上衣。

施泽赶紧把他浅灰色的衣服拽下来,在心底谴责了自己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瞥了几眼父亲纤细白皙的上半身。

然而就是这包含着少年人隐秘而热烈心思的几眼,让施泽心痛得难以复加。

他看到了,父亲那在他想象中本应紧实又柔韧的腹部,横亘着一条长长的、已经变成一道深棕色突出的刀疤。

这是……什么?

施泽一只手紧紧攥着从父亲身上褪下来的衣服,衣服上还带着些父亲身上总带着的薰衣草沐浴露的香味。施明舒很爱干净,每天干完活都要洗澡清洗身体,在施泽小时候也帮他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泡泡,小朋友把两只手的虎口对在一起,往里面吹气用沐浴露吹泡泡,年轻的父亲就边笑边不动声色地挺一挺腰,嘴唇几次开合终究还是没把催促儿子快洗的话说出口。

所以每次洗澡施泽都能玩泡泡玩个尽兴,等他冲洗完身体,父亲用大块的浴巾把他包裹严实送进被窝里,他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所以也就从来没亲眼见过父亲洗澡时失去衣服遮挡的身体。只有在睡着之前能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

怪不得,他从来没有和父亲一起洗过澡。

这一刻施泽头脑里的思绪翻飞,只顾着盯着那道显眼的伤痕瞧,耳边却突然响起昨天咖啡厅里陌生男人的那句话,他说他是他们的孩子……

那道声音像道刺眼的闪电在施泽的眼前划过,在今天才滞后地在他脑海里炸出一阵惊雷。

那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猜测在这道伤痕下被无声地证实,困扰了施泽十多年的疑问终于被他自己探索到了答案,用这种意外的方式,他知道了。

自己的“父亲”,其实也是他的“母亲”。

他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在白皙柔软的腹部上格外显眼的深棕色疤痕,那里不漂亮,十几年前的手术修复技术并不先进,一直未能痊愈复原的伤痕把腹部隔成两部分,两边微微突出的软肉衬得那里凹陷进身体,像一条浅浅的沟壑。

这道沟壑是他迈进这个世界的。

施泽瞪大的眼睛开始发酸,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眨眼,还是源于那股迟来的泪意。直到他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父亲那平坦的腹部在他视线里变成白花花的一片虚影,他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怔忡地抬手去擦,眼泪却像止不住似的不断从眼眶里往外淌,心头的酸涩传到鼻尖和眼眶,他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盯住那道丑陋的疤痕,尽管他的眼里已经一片昏花。

施明舒还在自己身边躺着,他不能发出声音让父亲担心,施泽拼尽全力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抽泣声,只尽力缓慢地吸气吐气,还是泄出几声哽咽,他的鼻息混乱又急促,嘴巴微张着粗重地喘息,好像将死的人最后的挣扎。

他想去摸一摸父亲陈旧的伤口,可是双手一直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着,尽管父亲就安静地躺在身侧,他却不敢把手附在上面。

他用力用左手攥上右手的手腕,止住那里的颤动,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轻微的力道好像在抚摸一片幼鸟的羽毛,又好像触碰一件精美贵重的珍宝。

就这么一下小心翼翼的触碰,却让施泽好像触电一样猛地收回了手。他的左手就快要把自己的手腕握断,松开的时候右手腕上印着两道红痕,而被他触碰的人却一点察觉也没有,只是闭目小憩,比平时略微粗重的呼吸声舒缓绵长。

施泽把施明舒放回床上,用薄被妥帖地盖好,命令自己不能继续哭了。之后有大把的时间让他反省自己为何在这十七年的时间里没有一天察觉到父亲身体的异样,而今天不行,今天施明舒病了,很难受,他得先去照顾他,就像父亲这十多年来对他所做的那样,让他安心地睡去,让他赶快好起来。

但是施明舒的睡眠太浅了,十几年来独自照顾孩子的经验让他无法真正进入深度睡眠,只要身边的儿子发出一点不正常的声音,他就能立刻察觉到,就算头还在因为高烧而剧烈地疼着,他也强迫自己又睁开眼睛,努力看看儿子怎么了。

入目就是施泽一张哭得凌乱的脸,少年的脸憋得通红,借着灯光的照射可以看见几道未干的泪痕,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泪水,男孩正倔强地想要靠快速眨眼把泪意逼进身体,却在对上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忍不住大哭起来。

“呜……爸爸,怎么……醒了,还、难受吗?”

他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问话,夹在不成词句的话语里几声凄惨至极的哀鸣,好像失去保护惊慌失措的小兽。

施明舒的心好像被人攥住大力地揉捏挤压,又担心又害怕,单手撑着床铺就把自己撑坐起来,怕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儿子,又实在着急知道他这么难过的原因,只好用力地嗽着喉咙,咽下一口唾沫勉强润了润像在被无数把小针尖扎穿的嗓子,迫切地挤出一句安慰:“小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着急,告诉爸爸给你解决好不好?”

施泽哭得喘不过气,只一味地摇头,手遮在脸上不让父亲看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

生病时也镇定沉稳的施明舒终于还是在哭成一张花猫脸的儿子面前乱了阵脚。他用自己发热的手揽过儿子的肩,把他藏进自己并不宽阔的怀抱里,手先是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沾了沾施泽脸上的泪渍,又一路顺到他身后缓慢地拍抚着少年肌肉紧实却一片僵硬的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手下绷得像块木板一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耳边压抑的吸气声也渐渐平息,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捏了捏儿子因为哭泣而变得鲜红的耳垂,尽量控制着让自己沙哑失真的嗓音听起来温柔一些,再次问此时看起来脆弱得像个小瓷娃娃的儿子:“小泽?宝宝,到底怎么了?跟爸爸说,别憋着难过了。”

施泽眼神追着父亲的嘴唇,再缓缓地把目光投到对方那双疲惫却带着担忧的双眼,哑着嗓子说“没事。”却把身体蜷成一个小球塞进父亲的怀里,想借着父亲的误会给自己一些安全感,却又突然想到那道可怜的疤痕,又不敢往父亲的身上贴了,只好虚虚地凑近。

做父亲的最看不得儿子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疼得要命,却又无从得知是谁把自己的宝贝折腾成了这样,只能用力把施泽扣进自己怀里,两条纤细的手臂交叉环过儿子的背,像条坚不可摧的锁链把他禁锢在自己身体里。

施泽顺从地贴过来,与自己的生身之人肌肤相贴,就像十七年前那九个月里的日日夜夜。

他们原来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同样的营养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呼吸着同一口空气,他们曾经不分彼此。

施泽深深吸进一口父亲身上浅浅的香气,窝在父亲臂弯间听他的心跳,嘴唇不经意间擦过施明舒的胸口,施明舒此时没穿着上衣,瞬间被激起一阵怪异的酥痒。

施泽让父亲赶快躺回被窝里去,否则受了凉发烧更容易反复,施明舒只是把被子提上来盖住自己和儿子的身体,就静静地等待儿子的坦白。

良久,还在发烧的施明舒就要撑不住昏睡过去的时候,施泽终于低声问了一句:“爸爸,你生我的时候……疼不疼?”

施明舒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耳边不间断的嗡鸣扰乱着儿子的话音,他眯着眼睛看向施泽,用被红肿的眼皮半掩着的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眸,试探着询问儿子的意思。

施泽轻轻用手心蹭上了父亲下腹的伤痕,捂了捂那里柔软的肌肤,省略掉了主语,只是问:“疼不疼?”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然而对于儿子的每个肢体动作都太过熟悉的施明舒还是听懂了他意思,儿子是在问他在他手下的那块肉疼不疼。头晕让他思维也变得缓慢,不明白为什么施泽会觉得他疼,只下意识想要安慰儿子自己不疼的,不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施泽可能是看到自己身上丑陋的疤痕。

这个想法一出,施明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如何回应。他脑海里只剩一阵强烈的恐惧,提心吊胆瞒了儿子十多年的秘密有朝一日被突然发现,他怕极了儿子会嫌弃他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怕他会觉得从他身体里出生是一件耻辱的事,甚至可能会和他断绝关系,像他的父母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走掉。

施明舒越想越绝望,一瞬间像被扼住了喉咙,怕得眼圈都红了,却又不敢哭出来惹近在咫尺的施泽嫌弃,只能把双手胡乱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挡住那道长长的伤痕,视线飘忽着始终不肯看向施泽的眼睛,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欲盖弥彰地辩解:“没有的,什么也没有,小泽别看了……”

说着说着声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施泽听着父亲带着恳求意味的回应,心好像都被绞碎了,一片一片掉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直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高大的父亲,在这一刻窘迫地捂住为了把他产出而留下的伤处,放下尊严恳求自己的儿子不要抛弃他。

父亲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在因为害怕他的嫌弃而求他别看。那双盖在腹部的手太过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爸爸,我也会心疼的啊。

即便用手遮住,那道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十七年前的那一天,这里被尖锐的手术刀剖开,大敞着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如今那个小到可以藏在父亲腹中的小宝宝已经长大到比自己的生身之人还要高了。

施泽只能像只雏鸟一样紧紧依偎着父亲的身体,把手护在他的手之上,轻缓又强硬地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父亲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引导他卸下力道。用自己最温和柔软的声音哄自己脆弱的父亲:“没事的,没事的爸爸,我不看,别按着了,会疼的。”

已经愈合数十年的伤疤又怎么会疼呢,它只会化作一柄利刃刺向施泽,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寸寸皮肉,让他的心剧烈地疼痛。

“是爸爸把我生出来的,对不对?”他掩饰着哭音语气轻快地贴在施明舒的耳边问,好像猜到解密游戏谜底的小孩子,不等父亲回应就继续说着:“爸爸好厉害,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呢。”边说边抚了抚父亲的小腹。他不得不持续不停地说话,他怕一旦停下了话头,喉咙里的哽咽就会控制不住地溢出来。

“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闹啊,在肚子里到处乱动。肯定吃得也特别多,要不然我怎么现在长了这么高呢……”

他抬手用力抹掉从眼角滑落的泪,又哭又笑地不断说话,而施明舒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呆呆地低着头。

听到最后一句,施明舒抿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施泽小时候怎么可能吃得多呢,他在孕期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要应对怀孕后的各种不良反应,还得出去找工作赚钱为孩子攒些积蓄,每天都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宝宝也只能困在他的肚子里跟他一起受委屈。

只有有家人照顾的人才有资格情绪不稳定,施明舒只有自己和身体里的孩子,他不敢、也不能发脾气。每天吃进去点东西就要吐,吐完了就擦擦嘴继续往下咽着没什么营养的食物,喝几口水压下嗓子里的血气。等到宝宝长大一点压得他弯不下腰,每天小腹处都沉坠坠的,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喜悦,宝宝正在他的身体里好好地长大呢。

等到施泽出生的那一天,他甚至感激李峥的身强体壮,让他的宝宝得以平安健康。

施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见父亲一直丢了魂似的沉默着,只好呢喃着问:“爸爸,你生我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他其实并没有期望施明舒给他回应,然而一直沉默着的人却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讲着:“生小泽的时候啊,先像上厕所一样流出一股水,这是破水了,然后医生就把我推进手术室,把你从我肚子里拿出来。”

这是一个很含糊的回答,没有提怀孕时猛烈的孕吐,没有提麻药药劲过后的剧痛,好像在说一件吃饭一样简单的事情一样,只对儿子讲出一个模糊的过程。

但耐不住施泽的追问,“那爸爸那时候……疼吗?”

施明舒颤抖着深吸了口气。

多年以来在儿子面前维持的坚强表象终于软化,好像一只蚌打开了自己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的内里。他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想像个没得到亲人关注的小宝宝,夸张地大声哭泣,让其他人把关心爱怜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

他说:“疼啊,很疼很疼的,我从来都没那么疼过。”

独自承受着痛苦的时候人是不会抱怨的,因为知道即便示弱也不会有人来帮忙,只能藏起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假装自己一切都好。然而等到身边来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的时候,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他都会立刻丢盔卸甲,哭着对那人喊痛。

施明舒现在只想让身边的男孩抱一抱自己,说几句轻柔的安慰,心疼他一会,然后听他有点矫情地把这些年吃过的苦都吐出来,跟他说自己真的很痛,十七年前的那一段时间,他痛得快要死掉了。

但是当看到施泽哀伤的眼神,他又突然后悔了,这是他的宝宝,是他要护在怀里的小泽,他不应该惹他伤心的。于是他斟酌着补上一句:“其实也不是很疼,我刚才骗小泽的。”

施泽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在抽噎的间隙毫无威慑力地对着自己的父亲哭诉:“爸爸是个骗子!”

爸爸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他骗他说自己不疼;骗他说自己是他的父亲;骗他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施明舒缓缓拍抚着施泽的背,施泽安静地哭泣,父子俩谁都没有继续说话。

许久之后,施泽把已经闭上眼睛睡着的施明舒放平躺好,凑到他身边,堪称大逆不道地用唇贴了贴父亲干涸苍白的嘴角,与他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他躺回父亲身边,把单薄的人轻轻揽进自己怀里,与他面对面,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爸爸骗我,我妈妈没去世,我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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