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1 / 1)

施明舒知道自己的儿子早慧,每天从幼儿园放学时即便羡慕也只是盯着那些小朋友两手分别牵着爸爸妈妈的背影发呆,从来不多问他关于另一位家长的问题。

但是现在小孩委屈得狠了,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水汽,举起刚刚试图自己打开蛋糕盒子时被锋利的塑料边缘划伤的手指,带着哭腔质问自己的父亲:“我妈妈呢!爸爸不在都没人帮我了!”

当时也不过二十四岁的施明舒听到小孩子又委屈又愤怒的责怪,一颗心里的酸苦都要溢出来,连忙上前给儿子手指上那块小小的伤处吹气,一边说着不痛不痛一边变魔术似的从斜挎包里翻出一片创可贴,妥帖地贴好。

这个一直在儿子面前表现得坚不可摧的年轻父亲少见的沉默了,只是轻柔地揉捏那只小手,一手使力打开划伤施泽的那盒蛋糕的盒盖,递到孩子面前。

小手的主人可能也觉得刚才的问话有点过分了,他也知道的,有些爸爸妈妈会离婚,不再住在一起,小孩会被分给其中一个大人,然后就再也见不到另一个了,自己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妈妈走了爸爸也很伤心的,不能再用这个来伤害爸爸。

于是施泽吸了吸鼻子,准备向自己父亲认个错,再撒个娇让他哄自己吃一颗泡芙就把这件事翻篇了,爸爸脾气很好的,只要稍微哄一哄就能和好。然而小嘴巴刚要张开,就听到施明舒有些沙哑的声音,他说:“宝宝,你……妈妈,她去世了。”

施泽像被雷劈了一样木呆呆地坐在病床上,艰难地接收着信息,原来他想错了,妈妈不是走了,而是死了啊。

其实施泽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并不太感兴趣,曾经的几次好奇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看到其他小朋友都有只有自己没有而产生的小小攀比心理,或是在自己遇到困难时的一丝埋怨:哼,我是你的孩子,你把我生下来,怎么能不照顾我!

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再看看爸爸晦涩的表情,施泽顿时觉得自己又惹爸爸伤心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坐在身侧沉默的父亲的脖颈,扑进父亲怀里,脑袋埋在颈窝不肯出来,用闷闷的声音笨拙地哄人:“爸爸别难过了,咱们两个人也能很好的。”

施明舒的脾气一直很好,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一点笑,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年轻,仿佛岁月都对他偏爱两分,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施泽几乎没和他吵过架,偶尔使性子发脾气也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胡闹,父亲每次都会默默等他冷静下来再耐心地哄他,让他不要生气,给他讲道理,给他剥开颗酸酸甜甜的糖吃。

施泽看着父亲的那一点笑,不管多大的气也就都发不出来了,只好顺着施明舒的意思,张开嘴叼住糖,努力板着脸假装气还没消,骗父亲再哄哄自己。

现在那个从来不用主动去哄人的小孩,胡乱摸索着父亲的背,一边说着“爸爸别难过了。”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父亲的身体太单薄了,他们的胸膛相贴,施泽小小的手臂揽过父亲的背,好像抱着片纸片似的,肩胛骨突出来一点,硬硬的硌着他的胳膊。

施明舒缓缓地重复着怀里小人儿的话:“是啊,咱们俩也能好好的。”

施明舒知道不管儿子再怎么聪明体贴也是一定会问自己关于母亲的事的,这一句回答从小孩出生开始就一直在他头脑里形成又推翻,没想到真正到了该回答的时候,自己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欺骗。

施明舒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孩子,在那里跟着一群和自己一样,身体各处或多或少有些问题的孩子一起,每天在吃饭、睡觉、玩游戏之余,安静下来的时间里,他也想找人问问,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究竟是去世了,还是抛弃自己走掉了?

然而孤儿院里的事情太多了,施明舒忙着忙着也就把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忘记了。他忙着数一碗饭里到底有多少粒米;忙着瞧从那棵比院长阿姨还高得多的大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忙着送走一个又一个被好心人收养的小伙伴……忙着发呆,看那棵老树上夏天时苍翠的树叶飘落在深秋的土地里,被清洁阿姨每天浇地的水打碎成泥。

忙着忙着,如今也轮到他来给自己的孩子回答这个问题了,他设想过要回答他“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要给小泽赚好多好多钱”,或者“妈妈变成星星每天看着小泽呢”,就是那种给小孩子看的童话书里常常写到的对亲人离开或过世的充满童趣的解释,然后等到某一天,让施泽自己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施明舒还是选择了最无情的一种回答,即便他清楚那个名叫李峥的男人现在一定还活着,甚至有可能活得比他们父子俩轻松得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儿子向他询问太多他与“妈妈”之间的故事。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并不想让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走进他心里,他想用自己的行动向儿子证明,只有一个父亲也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的爱,也可以很好很好的。

但是他又无法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说太多他另一个父亲的丑陋,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有一个不负责任、欺骗人感情的人渣“妈妈”。

这样可爱的小孩子,就应该生长在爱里,被所有人喜欢才对,但凡有一个意图伤害他的人,施明舒都会把他挡在儿子的视线之外。

当年他躺在病床上,独自忍耐着腹部的刀口在麻药作用下仍然明显的痛感时,见到护士怀里小小的、沐浴在渗进病房里的阳光下仿佛发着光的小施泽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活得像一根孤苦无依的野草,而要让他成为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

这颗大树要深深地扎根在自己这片算不上肥沃的泥土里,而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的水分和营养都奉献给这株尚且稚嫩的小树苗。

施明舒脑海里闪过和李峥的那些曾经,现在想想,其实当初李峥并没有为他做太多,甚至他们的相遇,可能都是李峥提前设计好的剧情而已。

而他还是深深陷进去了。

因为当时的他太想得到一个人的爱了。他从没体会过有自己的家可以回、有人随时可以给他一个拥抱是什么滋味,所以才会在李峥施舍出一份廉价的关心时不假思索地选择相信,不管那份爱是否纯粹,他都甘之如饴。

只要一点点的爱,他就像条流浪狗一样摇着尾巴跟着人走了。

但他的孩子,他的宝宝,他的小泽,绝对不可以和他一样。

施泽在一所离家十分钟左右路程的中学读高二,学校里有一栋宿舍楼供学生们住,虽说不是强制要求,但大部分的学生还是自觉交上住宿费,在学校里度过一周的大部分时光。

毕竟都是十几岁正叛逆的时候,大家都想离父母能远一点是一点,与其憋屈地待在家里听他们的唠叨,还不如住在学校,虽说没有手机玩,但好歹身边都是能一起聊天一起玩的同学,怎么说也比在家要有意思得多。

然而施泽却从不这么想。

“泽哥今天有事啊?”

“嗯,我今天下午请假,先走了啊。”

这天是施明舒的生日,说是生日其实也不太准确,只不过三十多年前的这一天,小小的婴儿在单薄的被子卷间发出细弱的哭声,被路边的行人发现,报警后送到孤儿院里。

小婴儿身上没有任何记录身份的物件,被遗弃得干净利索,没有母亲的乳汁可以吃,也没有舒服的小床可以躺,如果没发出那点哭声,恐怕现在已经离开这个他还没看几眼的世界了。

脆弱的婴儿在襁褓里显得格外乖巧可爱,稍微有点肉的脸颊洗干净之后细嫩柔软,像个剥了皮的小蜜桃,这样的小宝宝是应该受到所有亲人的宠爱的,然而就因为身下那畸形的器官,被残忍地抛弃了,只能躺在烟尘滚滚的马路边,低低地哭泣。

孤儿院的院长阿姨把他搂进臂弯里,小婴儿实在太瘦弱,抱起来都怕折断了他的胳膊,院长轻轻抚摸着婴儿的背,抬头望见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此时怀里的小孩突然细细地“嗯”了一声。

于是正在想应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的院长笑了,弯着手指刮了刮小宝宝的鼻尖,“叫你小月亮好不好呀?跟着院里的小朋友一起姓施吧,院长给你取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明舒。”

小宝宝被刮着鼻子,脸蛋上露出一个笑,嘴角流出点亮晶晶的口水。

这一天就是施明舒的生日,在这一天里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施泽在学校吃过午饭就向老师请了假,撒了个谎说家里父亲生病了需要人照顾。出了学校就直奔商场,他早就看上了一套男士护肤品,不敢提前买回家怕被施明舒发现,所以赶着在他的生日当天买下来跟着蛋糕一起送给父亲。

施明舒已经活了三十几年,之前的小半辈子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也就是到了日子吃一碗长寿面,最多再加上几颗院长阿姨塞到手里的糖。

等到施泽出生,就更没精力给自己过生日了,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他甚至有时候都要记不清自己再过生日应该是多少岁了。

但是耐不住施泽一直缠着他问他生日在什么时候,施明舒沉默着思考了一会,还是把自己被捡回孤儿院的日子告诉了满脸期待的孩子。

于是从那之后,每年的这一天施明舒都能收到一份来自儿子简陋但用心的礼物。孩子小的时候通常是一幅画着一高一矮拉着手的两个小卡通人的画,或者好几枚老师贴在他衣服上的小红花。等到施泽长大一点,那份礼物逐渐变得贵重,有一次施明舒打开被轻轻敲响的大门,就看见施泽顶着通红的脸捧起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枚做工精细花纹简约的钱夹。

然而这一次,施泽没能带着他的礼物顺利回家,给父亲过一个平淡又美好的生日。

施泽从商场的蛋糕店里出来,刚刚走到电梯口,余光中看到旁边的咖啡店里坐着一个纤薄的背影,略长的短发打着卷,瘦长的腿随意地分开,分明就是施明舒的样子。

施明舒正皱着眉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人说话,眼中的怒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那个男人明显比施明舒要高而且结实得多,裸露的小麦色手臂线条流畅肌肉饱满。这是一条健康又漂亮的手臂,然而就是这条漂亮的手臂发力使劲抓住了施明舒的胳膊。

白皙纤细的一条胳膊挣了几次都没能摆脱男人的纠缠,甚至男人还站起身试图将施明舒一把拽走,于是施明舒抓起桌子上刚刚还冒着热气的咖啡甩手向李峥泼去。

“哗——”的一声,深棕色的咖啡液顺着李峥的脸往下淌,浸污了他身上的浅色短袖,也打碎了他在人前伪装出的假面。

李峥呆愣地盯着施明舒看,耳边是店员急切又尖锐的询问声,伴随着阵阵耳鸣,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杂乱地跳动,视线里一片模糊,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停滞,下一秒又瞬间上涌,把他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搅得发疼。

李峥本来就是个极度好面子的人,当年他抛弃施明舒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觉得带着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在身边不好看,而如今这个曾经被他抛弃也不敢发一声脾气的人,反手给了他响亮的一记巴掌。

李峥的肾上腺素飙升,情绪激动下手上的力气也格外的大,他单手抓着施明舒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施明舒在大力的拉扯下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前扑,被李峥一拳猛地打在肚子上。

施明舒扑出去的动作被打断,李峥这一拳的手劲极大,他被惯性甩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就像片轻飘飘的纸片一样。

李峥喘着粗气,用通红的双眼盯着施明舒。施明舒被这一拳打得头脑都有点发懵,他甚至回想不起来李峥是何时攥紧了拳头,用什么样的姿势对自己打出的那一拳,也感受不到疼痛,只余一阵强大冲力过后的余悸。

然而下一秒,上腹部就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痛楚,施明舒缓缓弯下腰,手臂折叠着护在腹部,嘴巴微张着艰难地呼吸,泄出“嗬嗬”的杂音,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一拳给打碎了一样,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慢慢地跌坐到地上,双手扶着和自己手一样冰冷的地板,狼狈地喘息。

李峥好像也被施明舒的反应吓懵了,身体前倾,一只手伸向施明舒要扶不扶,不敢贸然触碰他,只好固执地伸着手,好像在祈求昔日爱人对自己冲动的原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远处踌躇着观望的施泽甚至来不及冲到父亲身前,就看到那道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像只虾子一样蜷缩起来,在一圈劝架的人群之中显得那么无助又可怜,好像一只默默舔舐伤处的小兽。

拳头打进施明舒身体里的声音是那么响,他光是远远地听到就觉得心都要疼碎了。

施泽猛地冲出去,用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打了那个男人的脸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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