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夜来掩上了门,看着室内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男子。昨日没喝的酒坛已经开了封,那个胖子正大摇大摆地躺在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翻着账本,还有空腾出手去拔架子上白鹦鹉的尾羽,吓得那只鹦鹉到处蹦跳。
“你回来了?”殷夜来看到他,不由喜出望外,“我还以为你被缇骑抓去……”
“没事。”清欢摇了摇头,“去喝了杯茶,叙了叙旧,然后就出来了。”
“缇骑的茶可不好喝。”殷夜来喃喃,“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你又犯了什么大事被抓进去了——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清欢沉吟了一下,只道,“有个连环杀人案子,想要我帮忙。”
“连环杀人?”殷夜来脸色一变,“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谁叫我是剑圣?”清欢含糊地应了一句,把话题带了过去,“我特意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诉你别为我担心——幸亏你回来得及时,若是再过一刻钟没到,我就等不得你了。”
“又要出去?”殷夜来诧异,“明天就是海皇祭了,不留下来看了再走?”
“我也想啊!白白浪费我一百金铢,结果潮水没来我却得走了!”清欢喝光了酒,把账本卷好塞进怀里,嘀咕,“那个家伙真是个催命鬼!晚个一两天难道会死吗?”
“谁?”殷夜来听得有些蹊跷。
“你不认识的。而且也不要认识为好。”清欢含糊地转开了话题,“明日你又要去观潮节上跳舞吗?来,让我看看你的新衣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好。”殷夜来一笑,俯身打开衣箱,拿出了一袭拖地长裙。
那是用纯粹的鲛绡裁成的舞衣,样式简单,乍看非常素净,甚至有些普通,然而一抖开便犹如云霞蒸腾,光芒四射——却是因为钉满了细小的玉石。这是流光川上出产的流光玉,名贵非常,据说一年才出产十斗,贵过黄金。
流光映着鲛绡,衬得人宛如梦幻。
然而,最夺目的反而是那为舞者专门定做的水袖——长达六丈有余,用洁白如雪的鲛绡织成,对着光看,能隐隐看出精巧的流云花纹,水袖两端各自系了一对玲珑精巧的金铃,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玲珑阁的手艺不错,”她笑着转头问,“你看如何?”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窗户开着,清欢已经不在原地。
视线移向了案几,殷夜来发现上面留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里面满满的全是房契、地契和各处产业的记载,密密麻麻写了上百页——这是清欢平日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价值几乎抵得上三分之一云荒的财富。然而,这一次离去之前,他居然把比性命还贵重的全副身家都留给了她?!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次觉得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都是这样猝不及防,毫无前兆,只留下别人为他担心——他到底接了缇骑的什么秘密任务?要去哪里?是否危险?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方自沉吟之间,只听楼下一声惊叫,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碎裂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尖厉的叫声从室内传出,有丫环扔了手里的茶盏,夺门而出,一路尖叫着挥舞双手,脸色恐惧地狂奔而去。
殷夜来变了脸色,匆匆走下楼梯去:“怎么了?”
“小姐别过去!”秋蝉连忙拦住了她,也是满脸惊恐,“那边死人了!”
“谁?”殷夜来却是不顾丫环的阻挠,疾步往后院走去,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把推开了门——门后一张苍白的脸垂落在她面前,摇摇晃晃,脸上两道血泪殷然。
“宝露!”她脱口惊呼,只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痛,猛烈咳嗽起来。
这一瞬,暗夜里的梦魇仿佛又忽地回来了。
黑夜,雏女,残忍的虐待,恐惧的奔逃,软弱犹豫的反抗,残酷血腥的屠杀……那些少女的脸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脸色苍白,瞳孔涣散,仿佛白羊一样颤抖着,在屠刀之下肢体断裂,血肉模糊。
飞溅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那种强烈的愤怒、不甘和憎恨,令她无法呼吸。十年了,依旧有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直冲上天灵,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张开口,冲口发出一声呼喊来!
那是沉淀了多年的血,还在心底静默地奔流,不曾彻底冷却。
“哎呀!我的天哪,怎么出了这种事呀……”老鸨也赶来了,一看便是哭天抢地,“好好的早上刚被放回来,怎么转头就寻了短见?我的露儿呀,娘白养了你这些年!……才十六岁,还没挂牌出去,怎么就……”
殷夜来看着号啕的老鸨,涂了蔻丹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苍白。
春菀走过来看了一眼,轻声叹息:“宝露姑娘今早才从蓝王行宫里被送回来,关上门只是哭。大家以为她闹一番也就罢了,谁料到一下子就寻了短见?虽然是没有挂牌的清官人,但失身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殷夜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上前,解下了那个悬梁的少女。十六岁孩子的尸身跌落在她的怀里,轻飘得似没有重量,仿佛烟花一般。她扯出手绢,轻轻为她擦去了满脸的血泪,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低低咳嗽着。
“唉,你们不知道,事情可惨了,”旁边有早上给宝露送过餐的大姐开口,直叹气,“听说宝露被抢去了那边,开始是抵死不从的。结果蓝扈公子脾气发作上来,只说了一声‘赏’,便叫底下的人拉去糟蹋了个遍!可怜宝露她——”
春菀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只偷偷看着小姐的表情。
“宝露心里有喜欢的人,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殷夜来默默合上了少女的眼睛,听到旁边的大姐絮絮叨叨地说着,“原本她是想在年底赎身的,连金额都和娘谈好了——这一两年她攒了一点钱,剩下不够的,我和娘私下说好了,可以先替她垫上。”
春菀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是红了。
“其实这又何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殷夜来轻声叹息,喃喃,“只要留着性命在,说不定还有好日子在后头——这样一死,活着的人又该怎么熬过来呢?”
然而平静地说着,她眼里却有泪水蓦然滑落,不可抑制。
春菀心里清楚一贯孤高冷静的小姐是为什么而哭,心里一痛,只觉得也是满怀苦涩,却又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细雨蒙蒙,衰草连天。在叶城西门外的长亭上,溯光握剑斜靠在柱子上,远远地看着一人骑着一匹遍身纯黑的骏马疾驰而来,握拳放在嘴边,微微咳嗽了几声——以那个胖子的身材,即便是骑一匹大象也不足为过,然而那匹马堪称神骏,驮着那么沉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脚不点地,奔驰如飞,转瞬便到了面前。
正好是午时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暗自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麒麟虽然一开始显得完全不靠谱,但一旦认真做起事来,还是蛮有分寸的。
“没迟到吧?”清欢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身手出乎意料地矫捷。
“很准时,”溯光罕见地颔首赞许,“难得。”
“嘿,这当然!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这是老子的信条。”清欢一拍胸口,夸口,“生意做了那么多年,天下谁都知道九爷做事绝对是有原则的!”
溯光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的坐骑:“好马!”
“那当然!”清欢大笑着拍了拍骏马,毫不谦虚地夸口,“这可是我在西荒的马场里出的最好一匹,可以说比起璇玑列岛上的龙马也毫不逊色——母的,叫黑玫瑰,它还有另外一个胞兄叫黑旋风。你若是喜欢,这次回来我带来给你。”
作为云荒的隐形首富,空桑剑圣向来是个极爽快慷慨的人,无论是交友还是寻欢,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此刻一旦把对方当作了自己人,自然是不吝于拿世上任何奇珍异宝相赠,眉头都不皱一下。
然而溯光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领情,只问:“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账虽然还没查完,我带着可以路上再看看。”清欢又热脸贴了一次冷屁股,不禁心下不爽,“对了,那个看守迦楼罗的家伙叫什么鸟来着?好相处不?要不要我顺路给他带点什么见面礼过去?”
“他叫孔雀。如果你见面时叫错了他的名字,估计后果会很严重。”溯光纠正他,微微蹙眉,“可以带点羊羔美酒给他,别的就不用了。”
“哦?他很厉害?”清欢反而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不是比你还能打?太好了!到时候我们还能切磋切磋,免得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活生生给闷死。”
溯光哑然,想象着这个大大咧咧的胖子和那个粗鲁和尚见面时的情景,淡漠的唇角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命轮里的这两个成员实在是相映成趣的一对妙人,可谓数百年也难得一见,不知道见面又是什么状况。
“他是个和尚,脾气虽然粗鲁,但我觉得会合你的口味。
”
“是个秃驴呀?”清欢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老子就是喜欢贼秃!中州人之乱后,我以为云荒上的和尚都死绝了呢!居然那里还躲着一个?”
“千万不可说秃驴。”溯光摇头,“否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没有我就先走啦!”清欢牵马欲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上下打量着同伴,“对了,你缺钱不?叶城的吃住都很贵的,要不要借你一点钱花?”
“钱?”溯光一怔,笑了一笑,“不用了。”
“真的?”清欢上下打量了这个鲛人一遍,觉得这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不由分说从袋子里抓了一把金铢塞入了他口袋里,豪爽地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财之义,别跟老子客气!”
“不必费心。”溯光的语气淡漠,“你赶紧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欢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想,把一件东西甩到了对方怀里,“那这个要不要?”
那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听涛”二字,翻过来又是“甲等雅座”四个字。
“这是我花了一百个金铢买的雅座,位于黑石礁最南端的听涛阁上——那可是仅次于皇帝家的望海楼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得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绝世舞姿!”清欢拍了拍肚子,得意,“嘿,不是我夸口,这东西在市面上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还不如留着给你,免得浪费。”
溯光默不作声地拿起玉牌看了看,仿佛想着什么,不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来办事的,估计也没空去凑热闹。”清欢讪讪,“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乎意料地,他却将玉牌收入了怀里,“多谢。”
“不用谢,”清欢松了一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多说,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着一骑绝尘而去,溯光眼眸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这个慷慨豪爽却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样令他感觉到难得的人世暖意,的确是值得倾心以交、生死与共的同伴。然而,世事无常。或许只有他知道,此别他们还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见面,或许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心的雅座玉牌,手指缓缓握起,咳嗽了几声。
“她要在海皇祭上献舞是吗?——那就在明日大潮到来之时动手吧,”他握紧了手里的辟天长剑,喃喃,“紫烟,我必须这么做,对吗?”
长剑沉默无声,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幽然流转。
已经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乌云沉沉,雨幕尚自绵延。
外面骚动了一下午,总算将刚死的宝露收殓了。在殷仙子的建议下,老鸨总算发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相好来领回尸体。
那个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个中州木匠,和宝露是自小的相识。被叫来后看到了女子的尸体,也没有号哭,只是呆呆木木地将人领了回去。走时殷夜来让春菀给他私下塞了几个金铢,让他去办个体面的后事。
然而等那个穷木匠回去后,殷夜来越想越是不安,便让楼里派了个人去八井坊查看——来人一推开门,看到破屋内停着一口大棺材,棺材里满是血,穷木匠抱着宝露相拥而卧,心口上插着一把锉子,竟是也死了。
那个丫头吓得连忙跑回来,不停惊呼,惊动了楼里上下。
殷夜来正在准备明日的舞衣,得知后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颤,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襟,把丫环们都吓得不轻。稳住神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她拔了一支簪子下来,让楼里人去处理那两个人的身后事。老鸨一看那支八宝垂珠簪价值百金,只怕埋一百个人都绰绰有余,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楼去。
殷夜来对着镜子出神了半晌,然后没事人儿一样地继续忙碌,直到戌时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痛攻心,咳得更是厉害了,需早点休息才是。明日还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地侍候小姐喝完了药,叮嘱了一句,收拾了药盏下楼去。
小丫头秋蝉移了个软墩坐到榻边,一边给榻上斜卧的女子按着,一边担忧道:“小姐的肩井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别厉害。”
“嗯。可能是当年挑担子挑得太多,把肩膀压坏了。”殷夜来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样,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挑担子?”秋蝉脱口,“我还以为小姐是从小就做这一行的呢!”“什么话?”殷夜来失笑,“卖笑难道还是什么世袭的职业不成?”
秋蝉知道失言,连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婢子糊涂!”
贫寒、丧父、病母、挑夫、苦力。
作为叶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风华绝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大内帝王。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生下来就是倾国尤物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贱贫苦。
“小姐的手又软又纤细,比帝都的公主王妃们还漂亮,”秋蝉低声道,按摩着她的双臂,“一点也看不出以前是做过苦力的。说出去谁信呢?”
“怎么,”殷夜来低低地笑了一声,咳嗽,“你觉得卖笑要比卖苦力的高贵?”
秋蝉不知道怎么回答。
“差远了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在码头上挑担子,赚干干净净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喃喃说着,声音忽地低了下去,“一念之差,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秋蝉心下震惊,却不敢问为什么。
“白帅对小姐很好。一年回云荒两个月,倒有一个半月待在这边陪小姐。”秋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有着那么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担心——你看,即便是空桑的悦意公主,也比不过小姐这般有福气。”
“福气?”殷夜来合上了眼睛,许久才道,“悦意她也是个可怜人。”
秋蝉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姐的话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了。一直以来,虽然贴身侍奉小姐左右,却觉得这个艳绝一时的女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无论小姐想什么、说什么,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
“阿蝉,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来在垂下的纱帐内忽地轻轻道,“什么时候如果想走了就开口说吧……我一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秋蝉吃了一惊,白日里刚看过宝露的下场,听到此语不由一颤。
“小姐,”她连忙道,“阿蝉还想多侍奉您几年呢!”
“不愿离开吗?”仿佛了然,帐子里的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宝露、春菀她们不同,是一心想着在这个行当里闯出名堂来的——你跟着我这几年,时时处处悉心揣摩,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满了十六挂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
“小姐……”秋蝉白了脸,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早被看穿。
“我不怪你。你家里穷,是被自己的父母送进来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将来能赚上大钱。”殷夜来淡淡地说,翻了一个身,“只是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多少姊妹开头都想着赚点钱就脱身,结果……谁又能走得掉呢?嗬,你不妨看看宝露,再看看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秋蝉不敢再说什么,只在帐外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姐入睡,失神了半晌,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楼梯上遇到了手里端着一炉安息香的春菀,低声问了一句小姐睡了吗?秋蝉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明天小姐还得去海皇祭呢,今晚得早些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炉走上去,不一时,楼上却传出了一声低呼:“小姐?”
衾枕犹温,然而帘帐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蒙蒙细雨中,叶城深夜的歌吹反而更是喧闹。
“蓝公子今儿不过夜了吗?”老鸨追出来,对着醉醺醺扶门而出的华服公子殷勤道,“明日记得还来呀!香香可惦记您呢……”
蓝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踉跄地往前走,翻身上马。
如今还不过戌时,正是追欢的好时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随蓝王一起去望海楼面驾,他怎肯这样早就打道回府?
小厮牵着马在前头走,一路歌楼酒馆笑语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容易弄了个小美人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居然被慕容隽出面硬生生地放回去了。每当他想起年轻的镇国公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就觉得如芒在背——那个家伙,似乎知道自己很多秘密,包括这些年来账面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如果不是被这些言外之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轻易将到手的美人放回去?
可恨。将来若有机会,一定饶不了他!一个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盘上不知道夹着尾巴过日子,还要来搞七搞八为娼妓出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上次的中州人之乱,怎么就没把这慕容家趁机也给彻底扳倒呢?
蓝扈越想越是恼火,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马惊嘶一声挣脱了小厮的缰绳,嘚嘚一路飞跑了开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奔过一段路,前面渐渐人群稀少,已是从最繁华的群玉坊到了暗门子云集的暖香坊——这里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来维持生意,平日蓝扈这种自矜身份的王孙公子是不肯踏足这里的。
醉眼蒙眬之中,一眼扫过,他忽地一震——暗巷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颜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群玉坊,也从没看到过如此的绝色。
他不自禁地策马转身,追了过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个白衣的美人仿佛有所察觉,回眸一笑,转身便如行云一般沿着深巷飘去,掩入了更黑沉的夜里。
他被那一眼里的风情和容光所慑,想也不想地挥鞭策马,向着小巷深处追去。
暖香坊转瞬也已经在身后,前面是中州贫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于外面的灯红酒绿,为了准备明天的工作,这里的人多半已经早早入睡,整条街都是漆黑不见五指。
蓝扈趁着酒意纵马追去,一口气过了半条街,然而眼前越来越黑,四顾不见那个白衣美人,渐渐觉得有些不对。方才不会是自己眼花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女子?一阵冷风过,他忽地酒醒了一半,勒马准备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听到一声轻笑,转头看去,巷子尽头的八字桥上却正婷婷站着那个白衣美人。
深夜桥上空寂,那个美人在雨里的桥头轻声唱着什么,竟似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戏台,独自载歌载舞,翩然旋转,美如梦幻。
他大喜若狂,翻身下马直奔过去。
这个美人儿,岂不比白日里刚失去的那个宝露更好?真是老天对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从黑暗的巷子里奔来,美人也不惊慌,反而微笑着,转身对他张开了双臂,迎了上来——他踏上了桥的边缘,满以为可以来一个温香软玉满怀,然而一瞬间,只见那个白衣女子的双手忽然极快地伸出了两三丈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惊之下,他满身的酒意倏地都化成了冷汗涔涔,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紧了双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怀里一寸寸地拉过去,口里幽幽唱着曲子。
这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
“黄泉滚滚,苍天昊昊。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鬼!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他一瞬间只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用手扯开。然而那一对柔软的手臂却变成钢铁,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衣美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硬生生地扼住喉咙将他拖到了身边——涣散的视线里,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细雨下美人的真容。
就算在生死攸关的刹那,他心底也不由得浮出了一声惊叹:真乃倾城之美啊……
“拿命来吧!”微笑的美人转眼变了脸,低低道,“报应的时候到了!”
白光如练,笔直地勒住喉咙将那个人扔了起来,抛向半空,在顶点时用力一勒,又迅疾地下落,狠狠掷回水面。只听半空中闷呼了一声,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连半句也叫不出来,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那条又黑又臭的小泾河里。
河水只泛起了一点点黏稠的浪花,转瞬平静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动,手臂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并不是手臂,只是两条柔软的白练,如惊鸿般掠回,重新归于她的袖中,不露任何痕迹。
收起了水袖,殷夜来在雨里俯视着桥下,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口碑不好的王孙公子死在了风月场所附近的水里,谁都会觉得那是一场风流祸。几天后,等这具尸体浮上来,大家也只会以为是寻欢醉酒后的人失足落水,绝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她站在桥上,一直等到水面再无动静,才转身重新走向了那一条黑黝黝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馆也早早关门熄灯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她停下了脚步,在窗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触,那扇窗却忽然开了。一双冷而锐的眼睛在窗后注视着她。那是被这家的一对儿女称为“阳春面”的劈柴男子,居然半夜冷醒如常。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见到仙子杀人。”那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击掌,语气平静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剑术,收放自如,不愧是兰缬剑圣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师门,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经是空桑的女剑圣了。”
殷夜来脸色微微一变,低叱:“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警告,“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亲手出面杀人,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岂不是会连累白帅?”
“他当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决定,便应该料到会带来许多麻烦——”殷夜来冷笑了一声,“我还后悔没有早点出手解决了这个禽兽呢!如果不是一开始顾忌太多,只想辗转托人,又怎么会让宝露白白地送了性命?”
阳春面蹙眉,仿佛不知该怎么置评。
烟花地浸染十年,这个女子却如当初见到时一样,依旧清拔如剑,一尘不染,有一股内蕴的皎皎英气和夺目光华——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令白帅也无法割舍吧?然而利剑在旁,却难免割伤自己的手。也是他们这些心腹谋臣们最大的隐忧。
“仙子和白帅有约,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阳春面淡淡开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子里,“如果你回来,只会给这一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殷夜来一颤,默默地缩回了手,脸庞苍白而寂静,仿佛雨中的丁香花。
“仙子放心。大娘的身体还好,而弟妹因为治疗得早,如今病根已经得到了控制,只要继续服药,便和健康人无异。”看到她退让,阳春面放缓了语气,“白帅说过,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他们。”
“多谢穆先生多年来的照顾。”她舒了口气,轻声喃喃,“只要他们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尽管放一百个心,”被称为“穆先生”的人笑了笑,语调忽转肃杀,“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们便也会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殷夜来微微一笑,叹息,“以穆星北先生的经天纬地之才,居然屈身在陋巷照顾我们一家多年——有你在,我又怎能‘不好’呢?”
“仙子明白就好,”穆先生的眼神冷锐,忽地压低了声音:“刚接到十二铁卫密报,白帅已经从西海紧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计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叶城了——所以最近仙子房里,还是尽量不要有闲杂人出入为好。”
殷夜来变了脸色,无言半晌,从齿缝里冷笑了一声:“嗬,我的房里有什么人,连墨宸都不管,你倒盯得紧?”
“有句话,莫嫌冒犯。”穆先生的声音低哑而沉稳,“白帅当初横刀夺爱,手段虽然说不上光明正大,但这十年来对仙子却是用了心的——我们这些人,唯白帅马首是瞻。他若爱惜谁,我们必然舍命相护;但若有谁对不起白帅,就别怪宸字旗下数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他语气决断肃杀,倒令殷夜来微微一怔。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戎装军人的侧脸,冷峻沉毅,仿佛钢铁铸成,在万里之外的海天间默默凝望过来。
那一瞬,有千百种滋味泛上心头,令她难辨悲喜。
穆先生也不再多语,准备关上窗户。
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一个人影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了窗口上,抬手挡住了阳春面关窗的手:“等一下!别关!”
两人齐齐吃了一惊,一起回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