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拍着手叫嚷起来,“我从没见过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还打败了萨特尔!多么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对!”
“德力格,”娜仁笑斥儿子,“小孩子知道什么‘一对’不‘一对’?”
“我知道!”德力格不依不饶,抗声道,“就是像姆妈和阿爹一样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转脸对来客道:“实话对您说,如今去恐怕是已经晚了——我听说叼羊大会只开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从这里赶去齐木格。估计等您到了那里,琪琪格公主都已经选定夫婿了。”
“哦。”来客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出丝毫失望,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温和而恍惚的表情,仿佛在做梦一般。
于是娜仁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局促不安。
虽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举动谈吐也非常恭谦有礼,但这个远方来客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巨大而奇特的压迫力,让普通的牧民妇人也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是奴仆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对自己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废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黄沙在风里舞动。
“夜里很冷,我帮你们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来客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心,许久,左手霍地握紧,忽地按向了脚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无数散落的碎木和皮革从废墟上自动飞起,一件一件地飞速聚集过来!娜仁和德力格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主杆的帐篷便仿佛一棵树一样延展开来,刹那间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崭新如旧。
“天哪……”娜仁不可思议地喃喃,惊吓得发抖,“这、这是……”
这是什么妖法?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神!您就是天神对吧?太好了!”孩子却没有感到惧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来,高呼着冲过去,“求求您,把这个村子的帐篷全都变回来吧!还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带回来好吗?他们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却被冻得一个哆嗦。
孩子吃惊地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身体冷得像死神!
“真对不起,我不是天神。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个人叹息,笑容温暖却带着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说,“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无论你的力量多么强大,都无法超越生死轮回。”
“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法术,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
他的语气辽远,眼眸里漫起了雾气,苍茫而恍惚,仿佛又忽然出神。
一对母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场面便奇异地冷了下来。半晌的沉默后,那个鲛人眼里的雾气散去了,抬头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进帐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谢你们的水。”
“啊?就、就走了吗?”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还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来,再一起……”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为何,她在心里对这个不明身份的远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口中客气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会儿。
“不必了。”旅人客气地道别,淡淡地微笑,“齐木格在哪边?”
“从这里朝着东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连忙回答,抬起手给他指路,“在艾弥亚盆地的西南,当你看到沙漠里出现第一个绿洲时,便是到了那里了!”
“谢谢。”来客转身离去。
“对了,坎儿井就在齐木格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么,连忙追上来提醒,“如果刚才的旋风卷来沙子没把它堵住的话,那里就有泉水,我们平常都用赤驼从那里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儿,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来客回过身,再度对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紫烟,我们该走了。”他垂手抚摩着剑柄,低声。
真奇怪……这是一个和剑说话的人?
娜仁牵着德力格,站在夷为平地的家园里默默看着他远去——这个旅人只背了一个行囊,就孤身穿越大漠来到了这里,衣衫上不染风尘。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如此孤独而宁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他孤身穿越沙漠,难道只为那朵大漠上最美丽的花吗?可是,即便是整个西荒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这样的人呢……他到底是来寻找什么?
娜仁怔怔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后。
娜仁高娃,在后世的记载里留下了这个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这个一生生育了九个孩子的女人,以一个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名垂青史:
因为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一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
当然,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苏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云荒时,也不曾有人意识到一个新时代的脚步已经到来,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个旅人隐身于黑夜里,只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通向起伏无尽的沙丘另一端。
“姆妈!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来,捧着薄石板,“他在上面画了什么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石板上不知何时被人画满了东西,隐约像是一个在转动中的轮子,中间有纵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轮盘分为不均等的三块。仿佛是下意识地信手画来,涂抹得非常凌乱,似乎画者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觉得恐怖的是,这轮子却是用鲜红色的颜料画出来,淋漓未干,甚至最后一笔还在往下流淌。
娜仁沾了一点,凑到鼻下一嗅,忽然间失声惊呼——
“血……那是血呀!”
暮色降临时,叼羊大会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篝火映亮了齐木格的天空,围绕着火堆跳舞的男男女女一起踏歌,热烈而有节奏地鼓起了掌,催促着从远方归来的勇士。
在这样的歌声里,美丽的公主红了脸,摸了摸侍女金盘上的云锦腰带。指尖的触感轻柔顺滑,是这个风沙粗粝的国度里罕见的细腻。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一个叠着一个,组成了连绵的图案,据说是象征着心心相印、永不分离。
这条云锦腰带是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织成的,在将头发第一次盘起的十五岁。然后,如大漠上所有女儿一样,她便日夜想着将会把它交到哪个人的手上。
如今,这个答案已经揭晓了。
一骑从大漠深处飞驰而来,一个腾跃便跨过了最后彩带拉起的界线。马打着响鼻,筋疲力尽地喘息,马头上挂着装饰着红带的羔羊。光看金黄的毛色便知道这是那匹出名的“金雕”,霍图部第一勇士拉曼的爱马。
篝火旁的牧民们发出哄然的叫好声,为七天来驰骋大漠终于斩获猎物的勇士喝彩。
“公主,快出去吧,果然是拉曼赢了!”侍女也松了一口气,爽朗地笑着,推着公主出帐篷,“再不出去,只怕他会等得发疯。”
“就是要他着急一下——”公主咬着嘴角笑了一笑,抓起腰带,“过了今天,以后想要给他出难题就不容易了。哪有那么容易让他娶到我?”
“哎呀,可是经过整整七天争夺,从四大部落一百多个勇士手里抢来的,公主怎么能说是容易呢?”侍女笑着为外面的准新郎说好话,用一条红色的丝带蒙上了公主的眼睛,牵起她的手,“快去吧,头人也在催您了呢。”
“哼,当然容易了!”公主却是低哼,抓起腰带卷帘走了出去,语气不知道是骄傲还是不甘,“谁都知道拉曼是西荒最出名的勇士,如今阿爸开了这样隆重的大会,却只让他抢个红羊就得到了我,真是太便宜他啦!”
一边说,她一边躬身走出了金帐,迎着风举起了手里的云锦腰带。
按照大漠的规矩,待嫁的女孩子在选定爱人时,便会蒙着眼睛将腰带给他系上,表示她将成为他的妻。然后,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子才可以解开她的蒙眼布巾,彼此对视。从那一眼开始,他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以夫妇的名义一直生活到死。
然而,就在公主屏息等待的那一瞬,欢呼声却忽然停止了。
所有牧民都齐齐地望着篝火旁翻身下马的人,看到他拎着那只红羊走上高台,一直走到捧着腰带的公主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气息是冰冷的,在经过那样激烈的一番争夺后,居然听不出呼吸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拉曼?”蒙着眼的公主忽然觉得异样,低声问,迟疑地不敢去系上腰带。
“萨仁琪琪格公主?”耳边忽然听到那个人开口,说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让她如遇雷击。
“你不是拉曼!”公主猛地倒退了一步,失声,“你是谁?滚开!”
“不要失礼,琪琪格!”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猛然按住了她的肩膀,“这位是叼羊大会的胜利者,你的丈夫!你要对他恭敬。”
“不!我才不要!”公主抗声,“我只嫁给拉曼!”
“拉曼没有回来,”头人低声回答,带着惋惜,“他输了。”
“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拼命摇着头,“他不可能输!”
“他是输了。”忽然间,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度开口,平静地回答,“在抵达齐木格的一里路之外,我把他击下了马背,夺得了他的坐骑和红羊。”
“你……”公主气极,不顾一切地扯下了蒙眼的红巾,“你说谎!你——”
然而,刚睁开眼,她下面的话语就被眼前的眼睛凝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碧,寒冷,深不见底,让人猛然一看便几乎被吸去了魂魄。然而,公主很快便回过神来,劈手去夺那个人手上的红羊,嘴里道:“那又怎样!你抢去了,我照样可以抢回来!”
“琪琪格!”头人不防备女儿居然还有此一举,厉声,“别放肆!”
然而公主已经出手,如电般抢到了红羊,转过身得意地笑:“阿爸,反正我就是不嫁给他!除了拉曼,我谁都不嫁。”
“胡说八道!”头人只觉得丢脸,“大漠儿女,说出的话如射出的箭,岂有反悔之理!”
公主正准备反驳,忽然觉得背心一冷,被人扭住了双手。她吃惊地退了一步,扭过头来看着背后的人:“你、你要干什么?!”
那个新夺得红羊的陌生男子没有理会父女间的一番争论,也不去抢回猎物,忽然间抬起手如擒住一头绵羊一样地抓住了公主。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里,那个陌生人伸出左手,用食指指尖抵住了公主的背——忽然间手腕一沉,便沿着她挺拔的脊背一划而下!
刺啦的轻微裂响里,皮袄在指尖下齐齐裂开,露出女子细腻如羊脂的肌肤。
白皙的后背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赫然在目。
“啊?!”萨仁琪琪格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后背已经裸露在了风沙里。她尖叫一声,试图往后退开。然而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她尚未动身,便已经被死死抓住。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头人猛然发出了怒吼,“想当众侮辱我女儿吗?”
“放开公主!”牧民们也开始躁动,愤怒地往高台上挤来。拉曼和琪琪格公主本来就是大漠上公认的一对,要将族里最出名的美女嫁给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人已经令大家非常不快,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暴怒的牧民立刻便想将这个外人剁成肉酱。
那个人对此熟视无睹,当人群汹涌扑近时,他只是抬起一只手在空气里轻轻按了一按。然而,奇特的事情出现了:仿佛一瞬间有一道奇特的“墙”出现在高台篝火上,把这个陌生人和公主与所有人隔离开来,所有扑来的人到了一丈外居然再也无法靠近!
“萨仁琪琪格,”那个人叹息般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凝望着她的后背,眼神恍惚而哀伤,喃喃,“果然是你啊……魔之血。”
什么果然是她?他们本就从未见过!
她惊惶而愤怒地挣扎,拼命地转过脸去。她离他很近,在那一瞬,几乎能看到他眼里的每个表情——没有杀意,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丝毫波动。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如同宁静的深海,却笼罩着虚无恍惚的气息。他在看着她,然而视线仿佛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知道落在了遥远的什么地方。
陌生人眼里奇特的表情居然令她在刹那间忘记了愤怒,只觉得森森的冷意直涌上来。
“我找到你了。”那个旅人低声喃喃,冰冷的手指抚摩过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温柔的触摸,语气恍如梦寐,“第五个。”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松开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很快的。”
什么?她想问,然而却奇怪地在那样的语气里被催眠般放松了下去。
“一点都不会痛,开始一瞬的感觉就像是做梦。”那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修长冰冷的左手还在抚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样,萨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
那一粒朱砂痣,居然像活了一样地游走!
仿佛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血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动,似乎想要钻入她的头颅里。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却快如闪电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颈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倏地收紧,“来吧!”
咔嚓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啊——”剧痛在一瞬间撕裂了身体和灵魂,令她爆发出诞生至今最惨厉的呼叫。
旁观的牧民们惊醒般地发出了惊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愤怒的牧民们冲向高台,却依然无法靠近那个奇特的陌生人。头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虚空里看不见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声“琪琪格!”
然而,他的声音却无法传入高台上无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飞速消逝的刹那,琪琪格公主用尽全力回过头,看着这个奇特的异乡人。他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俊秀苍白的下颌,薄唇紧抿着,几乎没有血色。他垂下眼睛,也在凝视着臂弯里渐渐死去的女子,湛碧色的眼睛里竟然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种悲伤的凝视是如此深切而真挚,几乎让萨仁琪琪格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身边凝视着自己的是深情的恋人拉曼,而不是这个冷血的凶手。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愤怒民众,那个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他整个左手都深深地刺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后背,浸满了鲜血,喃喃念了一句,五指忽然扣紧,似乎握住了什么。
萨仁琪琪格再度因为剧痛而脱口惊呼。随着她的张口,那一点红痣迅速地移动到了她的头部,如一粒发光的红宝石,游弋着穿过她的颅脑,冲向了眉心!只听轻微的啵的一声,她的眉心绽放出一小簇血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点的光芒转瞬暗去,红痣就此消失不见。
“还是无法攫取到吗?”那个鲛人蹙眉,似有遗憾地低声念动咒语。手心那一个金轮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化为一道光的涡流。
少女的身体在一层层地坍塌和枯竭,仿佛有什么在吞噬着那一具美丽的躯体。不过片刻,手心的金光熄灭,鲛人的手从公主血淋淋的身体里抽出来。萨仁琪琪格公主无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躯体内血肉全部消融殆尽,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层空壳!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个金色的命轮缓缓停止了转动,悄然发生了变化:轮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随着旋转,第四支正渐渐成形。
未嫁而死的少女横躺在高台上,篝火明灭跳跃,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那张娇丽如花的脸朝向西方,凝结着恐惧、痛苦和期盼,似乎还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后一眼。然而,那个被夺了红羊的沙漠青年被击倒在村寨外的荒地里,一对恋人就此天人永隔。
“好了,”他凝视着死去的少女,低声道,“安息吧!”
忽然间,所有牧民震惊地看到那个凶手竟然屈膝跪了下来,在尸体边合上双手,闭目低声祈祷,面容哀伤沉痛。
萨仁琪琪格的眼睛里凝聚着千般不愤,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夺走她生命的人。魂魄渐渐消散,却有一层黑色的东西停留在这个死去的身体里,蠕蠕而动,似乎要脱离躯壳逸出。
“那么重的怨念啊……不甘心吗?”鲛人叹息,语气更加哀伤,“看来,不能就这样放你走,还是要把你交给孔雀。”
他低声念动咒语,那一层黑色的雾气从尸体上被抽出,当他握紧左手的瞬间,一缕灵光在手心顿时凝聚成了一粒明珠——
那是镇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