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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三匙 依据(1 / 1)

白色病房内渗透着消毒水的气味。

陆沿瓷合上窗,防止屋内的潮气进一步蔓延。南城的雨向来温软,如今不知怎的突生暴戾,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再泛成急促的涟漪融化于彼此。

陆沿瓷不喜欢雨,尤其是雷电交加下的暴雨。那容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不知道迁怒于创伤场景中的某个意象是否算是一种懦弱,可人的记忆实在太残忍,任何具有关联性的事物都会扯到陈年的旧伤。

紫褐色的痂皮被反复扒开,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道自以为抛之脑后的伤口自始至终都没能愈合。

于是经年的掩藏演变成一场低俗喜剧,惹人捧腹的同时无异于一次次血淋淋的自导自戕。

从他五岁开始的这二十年里下了多少场雨,他就有多少次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位导诊台的护士取了石膏和绑带,她对站在窗边的人道,“陆先生,白医生说你的胳膊脱臼了。”

陆沿瓷冷冽的眉眼顿时化成一牙温泉,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对人笑着道,“麻烦你了。”

“不会。”护士低下头给人固定石膏,陆沿瓷问她,“白医生在看斯舶吗?”

护士说,“不是,白医生在看其他病人。”

陆沿瓷笑着说,“白医生在这里有工资拿吗?”

护士的脸更红了,她边缠绑带边回答,“我们院长和白医生的老师是朋友,所以白医生偶尔会来这里帮忙。”

听到这个“偶尔”,陆沿瓷顿了顿,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绑带套到肩上,半开玩笑半惆怅地道,“那怎么办?我只有白医生一个客户,他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独守空房了。”

护士被他逗笑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上多余的材料一边解释,“不会让你没工作做的,院长是个压榨机,他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唔……白医生是两个月来一次,一次待两周,其他时候应该会让你替请假的人的班。”

陆沿瓷微妙地扬了扬眉,他没再进一步继续这个话题。送走护士后陆沿瓷没有回病房,而是去消防通道接了个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对面混杂着重金属音乐的背景音,听起来很吵,嘈杂声中一道轻挑明亮的声音穿过听筒在楼梯间回荡,“怎么样啊沿瓷哥哥?给别人把屎把尿的生活还顺利吗?”

闻言陆沿瓷罕见地愣了愣,一是因为无法将白任栩和“把屎把尿”联系起来,二是他竟然还顺着想象了一下给对方把屎把尿的样子。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同时笑骂对面的人,“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我听说有人……咳咳,借过,我不跟女人上床宝贝……嗨弗瑞迪下次见……”

陆沿瓷说,“挂了。”

“哎哎别啊……”又过了几秒电话里才没了震耳的音乐声,对面似乎出来了,“我听说今天有个小孩自杀?”

陆沿瓷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小孩了?”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兄弟我担心你特地来关心关心……”

“没什么事我挂了。”

“哎哎哎!有事,有事。”

对面连忙将人叫住,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给你打个醒儿,康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尽早取完材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少跟那里面的人说话,最好做一个哑巴。哑巴会不会?”

“路俞明。”陆沿瓷像是被无语笑了,“这是你给我找的地方。”

路俞明摸摸鼻子,“咳,那什么,你说要够私密,够离奇的,我一听这不就是酒吧那群人成天嚷嚷的康山吗……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陆沿瓷说,“没想到康山连带病患和职工有百分之五十的自杀率?”

“我靠你知道啊……”

路俞明反应过来后更震惊了,“不是,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啊?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你活雷锋还是活菩萨啊?我看都不是,你是活腻了!”

相比电话那边暴跳如雷的路愈朋,陆沿瓷的态度就懒散多了,他缓缓道,“我是为了给我的病人把屎把尿。”

说完,电话被挂断。

路俞明:“……靠。”

陆沿瓷又回了几条消息才把手机装回兜里,他揉了揉眉心,路过心理诊疗室的时候他的脚步一顿。门是敞开着的,说明刚有人来过,而直对着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沙盘。

陆沿瓷曾经也做过沙盘,无非是在一盘沙子里摆弄一些配件,或是对沙盘里的沙流进行改造,这样简单的游戏却能反映出人无意识流露出的内心状况。

而让他驻足的原因是那个平坦的沙盘里只摆了一样东西——一个翻倒的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淹没在沙盘的最中央。

陆沿瓷记不清自己当时摆了些什么,但他还记得那位心理咨询师给他分析过一些配件的代表含义:躺在病床上的孩子,代表了受伤的自我。

显然摆弄这个沙盘的人认为自我受到了很严重的摧残,可他的外部环境却一片平静,也一片空白。

陆沿瓷只觉得有些奇怪,转念又想,说不定只是人家没有摆完。

偷看别人沙盘这种有关隐私的东西让他对自己进行了道德上的谴责,不过这种愧疚感没能持续多久,毕竟良好的教养和吨厚的脸皮并不冲突。

陆沿瓷回到病房时发现白任栩已经回来了,卫浴里响起阵阵水声,与拍打在玻璃窗上的沉闷雨点交错奏鸣。

他敲了敲浴室的门,“白医生,我可以用这里的清洁工具吗?”

白任栩的声音浸在水声中,听起来闷闷的,“可以。”

得到许肯,陆沿瓷先将这间病房来来回回巡视了三遍,结果是没有发现可以让他这个护工施展手脚的地方。

太干净了。

不是那种卫生习惯很好的整洁,而是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像刚装修布置好家具的新房子那样一尘不染,陆沿瓷甚至怀疑白任栩从来没在这里睡过觉。

过了十分钟浴室门打开,蒸腾的热气朝外扑涌而来,还带着沐浴露的香味。病房内有一片空间不再是难闻的消毒水味,而是好闻的发苦的药草味,混杂着很淡的干玫瑰香气。

白任栩换了一身病号服,码数应该有些偏大,却并不妨碍他穿出身高腿长的效果。肥大的衣服并没有将他衬的臃肿,过胯的衣摆下细窄的腰身分明可见。

男人额前湿漉的发丝被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一对柔软的眉眼,浅棕透粉的瞳孔还蒙着雾气,嘴唇殷红,皮肤雪白,发丝上的水珠滴在锁骨上格外晃眼。

直到现在陆沿瓷才能从他身上看到患者的身份,白任栩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陆沿瓷实在想不出一个能随意进出疗养院,甚至能治疗其他病人的人到底有什么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陆沿瓷看了一会儿便垂下眼,瞥到对方手中的毛巾,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活干了。

他从浴室里拿出吹风机,对白任栩说,“我帮你吹头发。”

白任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是给出的理由很委婉,“你胳膊还没好。”

陆沿瓷拿过他手里的毛巾,“那我帮你擦头发。”

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只有二选一。

但他在实际行动前先蹲下身,对坐在病床上的人认真且诚恳地说,“白医生,我的工作是照顾你,如果你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就会失业。所以你要给我一些任务,好不好?”

简直像哄小孩子的口吻,白任栩下意识皱了皱眉。

陆沿瓷接着说,“刚才是我没礼貌了,对不起。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但你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好吗?”

“你不用为我做什么。”白任栩顿了顿,说,“你只需要像她们告诉你的那样看住我。”

“什么?”陆沿瓷不理解他的意思。

白任栩很平静地看着他,音色冷淡,“如果我发病了,远离我,然后按下应急铃。”

陆沿瓷沉默了几秒,问,“可以告诉我判断白医生发病的依据是什么吗?”

白任栩说,“如果感觉到我在控制你。”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拖鞋,很缓慢地道,“如果发现我试图控制你的情绪,就说明我发病了。”

钟塔上的老式挂钟一下下敲着时间的脉络,咚鸣声响了十五下才停——下午三点,是疗养院的公共活动时间。

悠长的尾音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生根,一圈圈年轮印下深褐色的尾痕。

阳光抚摸过窗的身体,叶影被拉的颀长,一间百来平方米的房间内分散着五个年龄、性格、样貌迥异的病人。

有坐着轮椅的青年,有不足十岁的孩子,有口流涎水的老人。他们和自己的护工各自待在规定的位置,三扇落地窗是每个人活动的界线。

活动室内有各式各样的软质书,童话格言、睡前读物、百科全书,考虑到病人中有高等学历的教授,书架上甚至还放了学术类的刊物。

除此之外,活动室内还有各种软质玩具,布偶、毛球、软质秋千,为了防止病人吞食软质橡皮泥和软质积木,这两样东西的使用权限都很逼仄。

每位护工随身携带着镇定剂、药品和电棒站在不远处,他们在上任前都经过良好的训练。活动时间是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他们需要保持足够的专注和高度的警惕。

陆沿瓷看着坐在对角线的人,对方坐在红色界线的最边沿,给另一侧贴紧他的女孩念手里的书。

女孩听的很专注,笑容很腼腆,一对梨涡浅浅陷进稚嫩的皮肤。她偶尔会问旁边的人一些问题,得到回答后会小声地说谢谢。

白任栩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纤长的睫毛在暖融融的日光下微微发棕,鼻梁投下的阴影铺在轻薄的白雪上。陆沿瓷看得出他在很尽力的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温和,就像一只小心翼翼收起羊角的绵羊。

其实病人之间一般不允许互相交流,但就像护士说的那样,白任栩在这里是有“特权”的,他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只是他飞倦后暂时的栖息地。

他自愿将自己囚于笼中,过两周画牢为地的生活,被人监护着饮食睡眠。

除了疗养院安排好的时间,其余大多时候他都在看书,陆沿瓷发现白任栩看的书和自己一样很杂,心理、医学、占卜、天文、乐理……而且白任栩看书很快,两天就能读完一本三指厚的书。

忽然,陆沿瓷察觉到白任栩身旁的女孩朝自己投来视线,斯舶眨着浑圆的眼睛,在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着他看到白任栩站起身,穿过光与影朝自己走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跨越了一层层时间,只为走到自己面前。

陆沿瓷不是一个注重相貌的人,可他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这张脸感到不可思议。那些他见过的明星顶流每一个拿出来都像是活在漫画里的人,而白任栩跟谁都不一样。

他美的太真实了。是一种摸得着感受得到的,长在人心底的好看。

他的眉眼生的绵软,面部的每一处线条都被打磨的鬼斧天工,眉是仁慈的雨,眼睛是南城的雾。谁都可以身处雨中,谁都求不了雨;谁都可以抓住雾,谁都留不住雾。

“陆先生,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陆沿瓷听见白任栩问他。

他回答,“好的。”

白任栩带他走到斯舶面前,陆沿瓷蹲下身,看着站在红线另一边的女孩,斯舶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地看向白任栩,在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她小声开口,“谢……谢谢、你。”

陆沿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弯了弯眼,回答她,“不客气。”

斯舶的脸红了红,她伸出手想去抓白任栩的衣角,但因为太矮只够到了裤子,白任栩弯下腰摸了摸她金色的卷发,夸奖道,“做的很好,小寻。”

陆沿瓷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了对角线的位置。

活动时间结束,白任栩将斯舶送回病房,他从斯舶的病房出来时,陆沿瓷瞥到了斯舶床头放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有些发黄了。

病房内不允许出现任何玻璃或瓷制品,连床头柜和椅子都是特殊软制,一切有风险使病人受伤的物品都会被杜绝,所以没有地方将这些花养起来。

两人回去后,白任栩主动开口解释道,“蔺寻就是斯舶。”

陆沿瓷猜到了一点,“精神分裂?”

白任栩点头,事关患者隐私,他点到为止。他脱鞋上床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陆沿瓷,陆沿瓷心领神会,“你想睡一会儿吗?”

白任栩说,“躺一会儿。”

说完后他抿了抿唇,又问,“可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吗?”

陆沿瓷将窗帘拉上,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起来,他问白任栩,“我看着你睡觉会不会不习惯?需要我出去吗?”

白任栩想了想,摇摇头。

于是陆沿瓷将床边的椅子搬到窗边,保持一个离病床不远又不近的距离,“我到饭点叫你。”

他最后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直到你允许我靠近你。”

白任栩没有说话,他在昏暗中盯着陆沿瓷,低声说了句什么,陆沿瓷没听清,他不确定白任栩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等他询问,白任栩已经背对着窗户躺下了。

陆沿瓷坐在靠椅上,看着床上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来这里之前心理医生对他说的话——

“……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是想拼凑出完整的记忆,还是想将那段时光彻底忘却?”

陆沿瓷背靠在书房的座椅上,他看着屏幕里的人,问,“重要吗?”

对面反问他,“如果你觉得不重要,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陆沿瓷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道,“因为我不知道,一段痛苦的记忆,忘记是否会比铭记更好。”

他看向头顶形似水母的吊灯,暖黄的灯芯点亮灯壁上揉着靛青的蓝紫色,水母的触手变成悬在伞腔边缘欲落的鲁伯特之泪,看起来仿佛整座灯在融化。

这是一名玻璃艺术家的作品,陆沿瓷从展会上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将其拍下。他永远忘不了在人海中凝望着定格在融化的某一刻的鲁伯特之泪时,那种被什么深深触动的感觉。

好像融化的不是灯,融化的是灯下的他。

心理医生安慰他,“趋利避害是自然界的本能,陆。”

陆沿瓷对着屏幕笑了,“但我知道我该接受它。”

“理查德,你知道一个作家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吗?——生活、天赋、痛苦。其中最普遍,也最重要的,就是痛苦。因为痛苦才是一个灵魂异于其他存在的本质。”

陆沿瓷说,“我并不认为痛苦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应该被歌颂一样。但你没法否认,痛苦是最懂得孕育艺术的子房。悲剧为什么比喜剧更使人难忘?因为破碎的东西同时兼具了美好的曾经和残缺的结局,而缺憾总比圆满更刻骨铭心。”

理查德静了静,问,“即使那会使你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陆沿瓷说,“即使那会使我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理查德敲了敲键盘,看起来像在记录什么,她在长达几分钟的静默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陆,你为艺术选择了前者对吗?”

陆沿瓷看着她,露出一个很明亮的笑容,“不是我选择了痛苦,理查德。”

“是痛苦留住了我。”

……

一阵窸窣声将陆沿瓷从思绪中拉回来,白任栩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陆沿瓷看到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好看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宁静又柔和。

陆沿瓷低声叫,“白医生。”

白任栩反应了几秒,才转过头,陆沿瓷问,“你睡不着吗?”

白任栩的声音还带了点鼻音,听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眼神雾蒙蒙的,“……嗯。”

陆沿瓷笑了,“可以把你的书借给我吗?”

白任栩说,“书在床头柜上。”

陆沿瓷将椅子重新搬到床边,他借着漏进窗帘缝隙的光翻看着手里的书,手指停在某页后他轻声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zuwe,zufreundenbichdirentflohn”

我逃避你,投向酒和朋友。

“dairvordeedunklenaugraute”

因为我对你阴暗的眼满怀悲伤。

陆沿瓷略微低沉的声音配上流利的德语,听起来像幽深清凉的泉水,连贯的音调宛如咕语的泉涌,音色冷而净。

……

“nunkuhlstdudieersch?pftengliederirundhasthauptdeenscho?non”

你冷静下我的倦极之躯把我的头抱在你膝间。

“daieenfahrtenheikon:”

那儿的我奔途最终返家:

dennallirrenwarewegzudir”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昏暗中陆沿瓷看不清白任栩的表情,只能闻到对方身上发苦的药草味。他无声地笑了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长久的沉默后,陆沿瓷听到对方开口说,“你现在可以出去吗。”

陆沿瓷的笑容滞了一秒,他看着面前坐起身的人,帘隙间的那束光打在粉棕色的瞳孔上,却照不亮白任栩眼底的情绪,那里是一片无人踏足,一旦进入就会迷失于重重浓雾的灰色地带。

冷淡与疏离,神色间的抗拒。种种都在告诉陆沿瓷一件事,他越过了白任栩心里那道名为分寸的界线。

或许他不该多此一举地为白任栩念诗,又或许是这首诗不合对方的心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陆沿瓷想,都是他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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