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清晨五点多钟。女仆室的窗板撑起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从院子里涌进房间。苍蝇成群结队在空中飞来飞去,特别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蝇群,一片营营嗡嗡声。女仆们已经起身,收拾好地铺上的毡于,聚集在桌边吃早饭。这一次桌上摆着一碗燕麦糊糊。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着糊糊喝。十分钟后,早饭吃完;丫环们走进摆着绣花架和花边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个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环担任,她收拾食器,打扫房间,然后一边编织长袜,一边警觉地谛听着,注意太太卧室里是否响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的脚步声。
工作日开始了,但是工作暂时进行得十分拖沓。因为还没有听到太太严厉的呵斥声,丫环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闲聊天。绣花的针,编花边的小木轴,慢吞吞地移动着。
时间虽然还早,可是太阳已经渐渐晒热了工作室。这将是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们谈论着太太今天会作什么安排。如果派她们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浆果,或者吩咐她们到果园里去摘浆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们整天坐在绣花架和花边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单是暑热和闷气就够受了。
“听说,黑麦地里藏着一个逃兵,”丫环们交换着情报“前两天,达舒特卡出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从黑麦地里跳出来,拦住她,抢了她带的面包和一点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没有胡来吗?”
“没有,她说,他役有把她怎么样,光是抢走了她的吃食。听说,这个丘八还是本地人呢,维里坎诺沃庄园里那个叫谢辽日卡的前导马骑手。”
“可是洛姆村那边有熊。要是太太派我们到那里去,熊准会请我们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说。
她是个终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环,年纪已经二十四五,身长却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1,长着一对猫眼睛,挺着个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强迫她干的活儿和身强力壮的丫头一样,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较低的绣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罢了。
1约合我国二市尺七寸。
“听说,”闲谈中有人问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个乡下女人拖到窝里,让她过了整整一冬,真有这种事吗?”
“怎么役有!她还当了熊的厨娘呢1!”听的人取笑说。
1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被熊吃了。
这时,值日的小丫环飞快地跑进工作室,小声报告大家:
“太太!太太来了!”
丫环们的喧闹声顿时沉寂下来。她们埋下头干起活儿来了;绣花针敏捷地闪动着,编花边的小木轴来回敲打着。门口出现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油污的上衣。她打着哈欠,在嘴上划着十字1。有时,她这么站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她还要检查一下干的活儿。遇到后面一种情况,少不了一清早就听到两三下掌嘴的响声。特别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环,她们正在学手艺,因此常常把活儿做坏。
1俄人迷信,打哈欠时在嘴上划十字,意在避邪。
不过,这一次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会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女仆室走去。穿着破烂的上衣和油污的围裙的老厨子,正背着双手在那儿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盘“隔夜的”剩菜和一锅隔夜的汤。旁边放着比较新鲜一点的食物:一块腌牛肉、半只熏鹅、牛头肉、牛油、鸡蛋、几块砂糖、面粉,等等。太太开始吩咐了。
“我们的汤好象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吧?”她察看着锅子问道。
“是呀,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太太。都发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烧新鲜汤吧。新鲜牛肉还有吗?”
“新鲜牛肉全吃光了。”
“怎么?好象还有一块吧?你还说过,准备给老爷做肉饼的。”
“两个肉饼,老爷已经吃了两天啦。”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牛肉?老是在买,买,可是问起你来,总是没有了,没有了”
“当然啦,吃掉了——就没有了,”厨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啐!真没有办法,宰只鸡吧不不,还是这样吧:烧一锅腌牛肉白菜汤,让鸡多活几天。口头再到马雅洛沃村去买一、两普特1牛肉。你给我小心点儿,老家伙哼,‘当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贵,吃不起啦,四个卢布(纸币)一普特你给我位省点,别乱糟蹋!好,热菜就这样定了,凉菜有些什么呢?”
1一普特约合我国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冻还剩下一点儿,差不多没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细察看剩下的肉冻。盘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冻,当中有几块残存的牛脑髓和牛头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厨子呀。把剩下的肉冻化开,再倒进模子里,加点牛头肉,就做成新鲜的肉冻了。”
太太放下牛头肉,接着说:
“昨天的调味汁大概也没有了吧不,你先说说,昨天的牛肝还有吗?”
“牛肝没啦,太太。”
“我亲眼看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两步跳到厨子紧跟前。
“说!你把牛肝弄到哪儿去了?”
“是我的错,太太。”
“弄到哪儿去了?说!”
“狗吃掉了我没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头瓦西里苏什卡!赔我的牛肝,哪怕你给我生出来!”
“您看着办吧,太太。”
厨子站在那里,望着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踌躇一阵,终于跟既成事实妥协了。
“嗯,我们今天就不用调味计了,”她拿定主意。“你就这样告诉大家。老家伙拿调味汁给他姘头吃了。瞧吧,老爷不叫你罚跪才怪呢。”
接着谈第二道热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腿,上面连一丝肉影子也找不出来。
“没有了也只好没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来了一只兔子;看来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给您出个主意吧。那只留着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还可以放些时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净了食指,握住拳头,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1,伸向厨子,说:
1一种表示轻蔑的手势。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总共才冰镇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儿没有冰吗?”太太声色俱厉地对女管家说。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气多热呀,”女管家替自己辩解说。
“不是天热就是天暖你们就知道说这种话!老母狗,我这就派你去管火鸡,让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财产会有什么下场!那么,就这样办:把牛腿热一热,当今天的第二道热菜。豁出去了:没有调味汁,我们多吃点牛肉好了。以后来了客人,再烤新鲜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贵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临了还骂你!他们还随身带来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们吃,供他们喝!还得用好饲料喂他们的马!他们坐的车子是用六匹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麦呀!”
“这是免不了的”
“你也给我小心点,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万别扔掉。上面还有一点肉,刚下来做凉杂拌儿倒挺合适。昨天的白面点心一点没剩下吗?”
“一点没剩下,太太。”
“那就做草莓糕吧。说实话,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长霉了。再去领两三块糖,一两个鸡蛋好了,好了,你别唠叨啦!够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块腌牛肉,拿出两个鸡蛋、三块糖,又用指头在一块牛油上划了一条线,并且因为厨子想多要一两牛油争论了老半天。
厨子离开后,她向钢盆走去;那铜盆的顶端挂着一个有活动拉杆的铜制盛水器。太太洗脸的时候,女管家随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发着酸气;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样?看出什么苗头没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吗?”太太问。
“我还说不准,”女管家回答“从外表看,是有了。”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给最穷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罗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见他们常常呆在一起。对了,还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麦地里发现了一个逃兵。”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听到“逃兵”二字,脸色立刻发白了。她停止洗脸,把湿漉漉的面孔转向女管家,问道:
“逃兵?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报告我?”
“离这儿不远,在黑麦地里。一个叫达舒特卡的乡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拦住她,所说是抢走了她的面包。达舒特卡认出了他。原来是维里坎诺沃庄园那个前导马骑手谢辽日卡您记得吗,他还吓唬过他们的村长,说要杀死他呢。”
“你为什么不报告我?到处都有逃兵荡来荡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两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报告呢,这是村长管的事呀!我对村长说过。你去报告太太吧。可是他说,报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许是怕您心烦。”
“怕我心烦!怕我心烦,嘿,多会体贴人!要是那个逃兵放火烧庄园,谁负责?告诉村长,一定要抓到那个逃兵!天黑以前带来见我!带着达舒特卡到她看见逃兵的那块地里去搜查。”
“人都割草去了,谁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儿1。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2,不要叫他们去。让那些给自家割草的汉子3去——让他们怨他们自己。谁叫他们尽图快活;养出这些逃兵来!”
1指劳役租和代役租的两种农民。
2指劳役租农民。
3指代役租农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脸,心情稍微乎静了一些,重新跟阿库丽娜谈起话来。
“今天把那些母马赶到哪儿去呢1?还是让她们留在家里?”她问。
1母马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给使女们派什么活儿。
“听说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们到树林去摘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们路上注意,见了逃兵就逮住。”
“吃过午饭再去吗?”
“给她们每人发一块面包,一撮盐,再给她们两三斤燕麦粉,大伙儿一道吃——够她们吃啦。回来再吃晚饭来得及填饱肚子的!还有,你要好好监视李普卡对我负责,如果出了事”
当女仆室里演着这一幕一幕戏的时候,瓦西里-彼尔菲雷奇-札特拉别兹雷正关在书房里张罗圣饼。他象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正教教士一样做着奉献祈祷:喃喃地念着规定的祈祷文,高高地举起双手,深深地行着鞠躬礼。但这并不妨碍他不时窥察窗外的动静:是否有人穿过院子,有没有偷走东西。他的眼睛特别尖利地监视着果园的大门。眼下正是浆果成熟的时期。果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你上哪儿,上哪儿去,小混蛋?”他的吆喝声穿过敞开的窗户,传到一个小男孩的耳里;这小厮违反规定,走近了为防盗而筑起的果园栅栏。“瞧我揍你!你是谁家的?说,谁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还没落音,那孩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仿佛钻进地缝里去了似的。
老爷转回半个身子,准备继续做祷告,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了从果园里出来的老园丁的妻子身上。她双手藏在围裙底下,看样予她手里好象拿着什么东西。老爷正要吆喝,可是园丁的妻子及时发现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从围裙底下拿出来。原来她两手空空,并没偷东西。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在我们那一带以聪明和知书识礼闻名。他懂法文和德文,虽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许多藏书。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旧的德文co女ersations-lexicon1,全套标准历书,一部勃留斯历2,一部祈祷指南,最后,还有一部艾卡茨豪森3的自然之谜。最后那一本是他心爱的读物,大家因为他读过这本书而对他非常钦佩。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出名的教徒,熟悉教会的各种仪式,懂得什么时候必须深深地膜拜,什么时候必须表现出深受感动的表情,还能勤恳地随着神职人员诵读祈祷经文。
1德语:口语字典。
2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一位学者,曾在俄国传播哥白尼的学说,他所监制的历本在当时流传甚广。
3卡尔-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国神秘论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当时已译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谜,在内地贵族圈子里流传甚广。
时钟敲了八点。外面开始感到炎热的暑气。孩子们齐集在下人饭堂里,各就各位,喝着早茶。他们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淡茶和一块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预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颜色有些变白。不用说“可爱的孩子”们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师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监督孩子们喝茶,她从清早起就在搜寻着她该处罚的对象。
“我的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压根儿没有放糖,”蠢货斯杰班说,尽管他在没开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声是得不到回音的旷野的呼声。
“没有放糖,你干脆就别喝吧,”玛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断然答道。
“您敢不让我喝茶!我们雇您来,不是要您不让我们喝茶的,是要您听我们的话的!”斯杰班含着眼泪反抗说。
“啊!我是你们‘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这么嚷嚷!我偏要喝,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认错,请求宽恕,我也许饶了你,但是现在不准你喝!”
斯杰班推开茶杯,屈服了。
“那您让我吃块面包吧!”他请求说。
“面包你可以吃!”
这样,一天刚开始便有了牺牲者。
喝完茶,孩子们走进课室,坐下来读书。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也不让他们休息。
这当儿,安娜-巴甫洛夫娜,仍旧穿着油污的上衣,披头散发,坐在她的卧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欢独自一人喝茶,因为这样她就可以随意放糖,外加一小壶浮着一层发红的奶皮的鲜奶油。房间还没打扫,侍女拍打着鸭绒被褥,细小的羽毛在空中飞扬;苍蝇扰得人不得安宁;但是太太对这种闷热的气候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额角上和敞开的胸膛上冒着汗珠,她也并不觉得气闷。侍女一边铺床叠被,一边报告说: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点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维里卡诺沃的谢辽日卡。基国什卡木匠昨天夜里庆贺他的命名日,自个儿喝醉了不说,还灌醉了厨娘马尔法。他们唱歌,骂太太是一团肥肉。”
“他们的酒是哪儿来的?谁拿去的?从哪儿拿去的?马上去把他们给我叫上来,基留什卡,马尔法,一齐叫来!”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独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锅里一样。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点钟,可是她已经办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给丫环们派活儿,听取大家的报告,回答大家的问题。连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闲得多啊!就拿阿库丽娜管家来说吧——她什么福没享过!跑跑地窖,跑跑仓库,该付的付,当收的收有事项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环们来说吧眼下她们到树林里去摘马林果,在那边失声尖气地唱歌,彼呼此应地吆喝,或者跟当兵的勾勾搭搭没什么心事!树林里挺凉快,风不大,又没有苍蝇打扰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吃面包,冲燕麦粉吃得饱饱的!可是她呢,整天脚手不停,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听这个说话,一会儿吩咐那个做事:全靠她一个人,全靠她一个人。别的女人还有丈夫帮忙,譬如阿历山德拉-费多罗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无实!他不是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荡来荡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现在又出来一个逃兵,可是谁管!要是他钻进庄园里来,放把火,杀个人,怎么办当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基留什卡那个下贱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儿来的呢?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怜自己,竟至大声地议论起来。
“要是我欺负了谁,”她说“偷了谁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惩罚了谁,或者把谁打成了残废,杀死了谁,倒也罪该应得可是这样的事我都没干过啊!为什么上帝单单忘掉了我——我实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顺父母;孝顺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报。唯独我一个人——做了好人却一场空:管你孝顺不孝顺——反正是好心无好报!我出嫁的时候,给我的陪嫁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呢,瞧,我挣到了一份什么样的产业:怎样挣到的呢?全凭我伸着脖颈、挺着胸膛、拼着脊背挣来的:这儿奔走央求,那儿摇尾乞怜请监护院1里的看门人闻鼻烟!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个精瘦的小职员:‘亲爱的,给我开个证明书吧!’我就是这样挣到这份产业的啊!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我的劳苦谁会感谢我!劳碌奔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死后,谁也不会想到为我举行安魂祭!我临终时,也不会有人守着我,埋我的时候恐怕连象样的棺材也不会做一口,弄几块木头随便拼凑个匣子前几天我问斯焦普卡2:我死了,斯焦普卡,你会高兴吧?他笑了笑他们全是这样。也许有个孩子会说:好妈妈,我要哭你。可是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1沙俄时代管理教养院、孤儿院、养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枫构。
2斯杰班的卑称。
倘若不是侍女闯进来,报告她基自什卡和马尔法在女仆室听候发落的话,真不知这些恼人的思虑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会儿,女仆室里展开了一场思想交锋。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
“您倒真有这一手呀,基利尔-菲拉迪奇!您喝过酒吗?”她说,却和罪犯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是,基留什卡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属于“死不悔改”一类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为他准备了一顶红帽子1。
1指送去当兵。
“喝过,太太,”他平静地回答,好象喝点酒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
“是庆贺您的命名日吗?”
“是的,庆贺命名日。”
“您还请马尔法-瓦西里耶夫娜喝过几杯吗?”
“请她喝过,她是我的婶娘”
“请您告诉我,您的酒是那儿来的?”
“喜鹊尾巴上捎来的吧。”1
1“喜鹊尾巴上捎来的”是一句戏谑的俏皮话,意思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里表示说话的人不屑于告诉对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双手发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紧跟前。
“请您别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强硬的口吻警告说,挡开了太太的双手。
“说,流氓,酒是哪儿来的?”她大声吆喝,整个宅子都听得见。
“从拿酒的地方拿来的。”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觉似的呆呆地站了一会。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饶,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头再收拾你!”太太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我滚!至于你,”她对马尔法说:“马上就治你的罪!马上给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鸡:在那边,你可以更加随便跟那些庆贺命名日的人去灌黄汤”
接见完毕。一天的工作进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进行活动。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分给每个孩子一小块圣饼,喝完茶,便回书房里去了。孩子们死背着功课。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记她还没有梳头,也退回到卧室里。
她锁好房门,坐在一张大写字台旁,把钱匣子拖到面前来。这个钱匣子一向放在写字台上,正好对着她的床头,因此,她随时都能看见它。钱匣子里,除了银钱,还存放着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齐齐的重要信件。各处田庄的往来信件另外扎成一束;法院、监护院、大孩子们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别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点现金,查明分文不短。随后,她解开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检查是否有忘记办了的事,有没有需要写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这需要花许多时间,但都毫不拖延地办完了。在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满可以自称为楷模。她总是今日事今日华。她的记性很好,什么小事她都记得,但她并不依仗记忆力,无论办一件什么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证明文件。村长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这个习惯,从来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东西。她有相当多的诉讼案件,全部进程她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所信赖的、深知案情机密的彼得-朵尔米东迪奇-莫吉里采夫,县地方法院的官吏,也从来不敢将她出卖给她的对手,因为他知道,她能凭着自己的敏感,察觉出他的背信弃义的行为。
一般说,与其说是莫吉里采夫指导她打官司,毋宁说是他听取她的意见,然后将这些意见写成合乎法律规定的文书,并指点她向什么机关、什么人行多少贿赂。在行贿方面,她总是唯他的指点是从,因为她意识到,为了打赢官司,多行贿总比少行贿的好。
这一次要办的事相当多,因为今天有机会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个田庄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张灰黄的纸,裁做四块。她舍不得用纸,总是尽量用零碎纸头写信。为了节省邮资,她宁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机会才写信。在这方面,也象在别的方面一样,表现出极其严格的节约。
她的笔头在四开的小纸片上迅速地滑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个想法都用命令式,简短而确切地表达出来,使要说的话全部容纳在那张小纸片的正面。然后把信折成一个结的样儿,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时托人捎走。火漆是要花钱买的,只有万不得已时才用。人们甚至想出一个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来信上的火漆印刮下来,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随便滥用,这种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够用的。
“财产全靠这样积攒起来,”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扬说“这里省一戈比,那里挣一戈比——积少成多,攒起来就是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瓦西里-波尔非雷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刮来信上的火漆印,连信封也要保存起来,因为把信封翻过来,那干净的一面也许还可以用来写一封短信。
要办的事终于全部办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着似乎还有一件事想办而没有办。后来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到现在还没有梳头。可是,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园丁的声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来的桃子都拣了两大盆呢。”
园丁的话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刚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头的念头打断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惊呼道:“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不让人喘一口气!去吧,谢尔盖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这个园丁,待他比待别的家奴温和。第一,他负责守护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买他来时花了不少钱。因此,为了退一时之快而“花掉”已经投放的本钱,对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经说过,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温室去检收水果时,差不多总要随身带一个“可爱的孩子”现在她也这样办了:
“喂,怎么样,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课做得怎样?”她走进课房里问道。
孩子们乒里乓唧推开凳子,争先恐后跑来亲吻好妈妈的手。
“今天我们没什么可吹嘘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势地说:“教义问答——不行,诗学1——甚至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