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厚忽地轻笑起来:“苏和重,那一年里头,阿玞去了七次眉州,你从未接过她亦未送过她一回。”
苏瞻深深呼吸了两下,心口疼得厉害。身上也黏糊糊的,不知是闷出来的热汗还是被往事戳心窝戳出来的冷汗。定亲后成亲前,阿玞竟然来了眉州七次?他竟未曾去接过她也未曾送过她一回?
九娘也有些恍惚,这个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她记得苏母寿辰那日,也是一个艳阳天,她和爹娘一同去贺寿。苏三娘归宁,就坐在她边上。那时三娘应该已经有孕了,却一句未提。她无意间看见三娘高领褙子下的淤青,寻着时机问了一句,三娘急得差点要跪下来,苦苦求她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苏瞻苏瞩兄弟俩。那日离了苏家,爹娘看她有些闷闷的,带她去匹帛铺买秋衣的料子。她听到那几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妾侍嚼舌头,不堪入耳。她怒不可遏,却被娘劝住了,便坚持回苏家,将三娘在程家遭虐打欺辱的事告诉了苏瞻。
苏瞻握手成拳,死死压在案几上。三姐为何不愿离开程家,他永远都不明白。她嫁去了最亲的舅家,竟会被妾侍们欺凌,更屡遭夫君虐打。可那畜生一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她就哭着不肯大归,连和离书都撕了。若那时候他不顾一切强行带回三姐,是不是就不至于酿成惨剧。
“我那时少年意气,也未曾想多,既然那几个女子惹得阿玞不高兴,我便派人打了她们一顿。”张子厚也不想隐瞒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他成年后才想到那些个妾侍平白挨了打,疑心到苏家头上,不免会让苏三娘的日子更难熬。
苏瞻气急道:“你!——”九娘也吃了一惊,难怪苏瞻那次冲去程家,反而被他姐姐哭着骂了一通赶了出来。
张子厚皱了皱眉:“我见阿玞十分忧心你三姐,便让人一直盯着程家,后来你姐姐难产,程家也没人通知苏家。你又去了成都,我让人给阿玞送了信,自己先赶了过去,后来看到一个婆子抱着个襁褓从角门出来,跟了她一路,见她要把襁褓丢入眉州河里,让人夺了下来,婆子事败逃了,那女婴半死不活,我便送去医馆救治。”
苏瞻浑身颤抖,哽咽道:“程家说阿姐难产,生了个死胎,草草落葬了——”他从成都赶回家,正遇到阿玞陪着母亲要去程家,他们到了程家,三姐已在产房里自尽。
她用腰带在床头打了结,绕过自己的脖颈,硬生生勒死了她自己。
“苏程二族绝交后半个月,那女婴才勉强活了。”张子厚顿了一顿:“我想着程家要弃她于河中,生母已殁,生父被你打成了废人,程家她回不得。若送去你苏家,她偏偏还姓程,半仇半亲的,给程家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生事,便索性养在身边了。”
这个女婴,似乎成了他和阿玞之间隐秘的联系,加重了他的苦,加深了他的甜,给他的修行增添了华章。他甚至想把她当成另一个阿玞来抚养,看着她长大。但看着她长大后全然不同于阿玞,又会冷淡疏远她。再后来看到她自作聪明犯蠢时,更是恼火。
苏瞻红着眼几乎咬着牙道:“你竟然让她嫁给了吴王做侍妾?你就算恨我,她何其无辜——”
张子厚冷冷地道:“我是宁可不做宰相反而要靠女儿攀皇亲的人吗?她骨子里姓程,那份市侩与生俱来,上赶着替自己谋取荣华富贵。我给她挑的进士、书吏、天武军的殿直,她一个也看不上。”
车厢内寂静了片刻后,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九娘默默打响了旁边悬着的银铃。惜兰撩起了车帘。
九娘目送着苏府马车渐渐远去。苏瞻连车也不下,应是赶去吴王府了。不知他见不见得到张蕊珠,见到了又会如何。赵棣下狱,张蕊珠对这个突然跑去认亲的舅舅会作何反应?九娘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吴王府和阮玉郎的关系,赶紧低声叮嘱了惜兰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