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一个人,是多出来的一个人,这世上有他没有他并无区别,更害怕有朝一日母亲如武后一般将他贬为亲王流放千里之外。他郁郁寡欢,多日称病,不去承明殿。
只有那人来看望他时,不会唠叨衣食住行琐碎事,不会语重心长鞭策他。那人带着一本《甘泽谣》,轻声读一些志怪传说。她的声音温柔缠绵,似糖如丝。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她带着三弟一起来探望他,三弟也是七八岁的人了,却总是抱着她的腰,黏在她身上。她也不以为怪,笑眯眯地亲亲三弟的额头,唤三弟“我的阿瑜真乖。”说完还朝他眨眼睛:“阿璟官家也乖。”似乎回到她帮母亲照料他的那两年。他想起登基前,看到那么多的死人,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母亲却推开了他,大步踏入血污尸体中,昂首阔步,打开殿门,厉声喊着两府相公们的名字。他也想和阿瑜那样,有个人总能抱他一抱。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她那双慈悲眼,充满怜惜,告诉他有定王皇叔翁在,有两府相公在,绝不会有那么一天,让他放心。她轻轻拍着他的手告诉他,大赵史册,绝不会只有《高太后本纪》而没有他这个皇帝的本纪。
他是从那天后,才安下心来,回到了承明殿又开始做一个听政的皇帝。可是他也突然开始梦见了荒唐事。无地自容的他陷入了新的困境和煎熬中。他如困兽一般在大内这弹丸之地躲着她,盼着她,又不断责骂自己比禽兽还不如。可他还是无法自拔,越是羞愧越是迫切,越是煎熬越是甜蜜。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那种求之不得的辗转痛楚。
母亲逼他娶五娘,他怎么求也没有用。诏书颁布了,礼部已纳采问名,宫内已经开始修缮纯和殿,而他已经快要发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赵璟疑惑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福宁殿御座两侧的琉璃立灯,慢慢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轻抚那立于架上的孔雀翎掌扇,轻柔的羽毛,像小半个屏风。他两颊泛起潮红,眼中哀伤之至,连嘴唇也跟着手,跟着腿,一起抖了起来。他撑住御案,整个身体如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就是在此地,他完全疯了。
赵璟合上眼,可是眼前,依然是她的仙容玉姿,她来给他送她自酿的重阳菊酒,她说了什么激怒了他,是问他可喜欢她给纯和殿送去的贺礼?他怒视着她,当时他很恨她,恨她为什么丝毫不能察觉到他的心意,恨她为何是太妃,是庶母,恨她为何那么好。是她不该走近了来碰他的额头!赵璟哀鸣一声,双手抚上了额头,和那夜一样,滚烫的。
他疯了,抓住她的手,将她推搡在琉璃立灯上,灯下的她吃了一惊,竟然还握着他的手问他为何这么烫。他忍无可忍,打翻了立灯,而后打翻了掌扇,将她压在这那色彩斑驳云舒霞卷般的翎毛上,撕咬着她,含着泪,咬牙切齿。
她却丝毫不反抗不挣脱,她那双慈悲眼依然充满怜惜,她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甚至伸出一双玉臂轻轻拍着他的背,被他咬肿了如玫瑰花瓣的嘴唇,渗着血丝,依然吐气如兰,呢喃着大郎两个字,如叹息,如呻-吟,如悲鸣。他想停,却停不下来,停不住。
她被慈宁殿的女官们叉在地上时,依然风姿卓然,似莲花萎顿,似海棠醉红,她柔声说是她罪该万死,罔顾人伦引诱了他。他拼命求母亲放过她,可是三尺白绫还是绞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赵璟喘息着趴在了御案上,他当时一头撞的是这个角吧。
她去了瑶华宫,三弟去了上京。留下他,娶了五娘,相敬如宾,然后一个又一个女人,为国为朝廷为子嗣,不断填进这个空洞无比的大内。在他重病昏迷的那些天里,总是见到各个时候的她,见得最多的是临终前的她,瘦成那样,却依然一尘不染,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只闻到他衣上的薰香,就轻声唤了一声大郎,那两个字还是像糖,像丝,千回百转。她躺在榻上,依旧像朵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