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带你回家。”
他说得轻声细语极尽温柔,臂弯揽住她肩头转身准备上车,但齐诗允却站在原地与男人对抗,纹丝不动表示拒绝。
“坐车好晕…会很想吐,我不坐车。”
“…不坐车”
“我要…要…走路回家…”
雷耀扬侧过脸看齐诗允醉醺醺模样不由得笑,酒精沁透她半睁半阖的眼,双颊红晕和略微凌乱的发都让她有种别样风情,可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外套,又衬得她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细路仔。
这里离半山豪宅还有大概三公里,男人无奈叹气,也只好锁了车门紧跟她摇摇晃晃步伐走去,生怕她下一秒就跌倒。
微湿的柏油路面将沿途路灯都变幻成印象派画作,静谧树丛内时不时传来清脆悦耳的虫鸣声,齐诗允闭着眼,整个人俯趴在男人宽阔后背,嘴里嘟嘟囔囔唱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歌谣:
“…????????????????????,?????????????????????????????????”
(…宝贝快快睡觉吧,长大了就学骑马)
“??????????????????????????…”
(能开弓了就去打猎…)
“????????????????????????????……”
(果真是一个强悍的猎手啊……)
雷耀扬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在归家路上,他用心听她反复哼唱这首歌,好像是游牧民族特有曲风,他实在很好奇,她到底还有多少没被他发现的秘密。
这样彼此都放松的时刻让他觉得出奇美好,他将已经醉到走路都分不清方向的女人又往上背紧了些,真希望这段路再长一些。
“这是哪里的歌?我还是第一次听。”
“歌词唱的什么?”
男人嘴角上扬轻声问询,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正经回答自己,但话音刚落,就感觉齐诗允搂在他脖颈处的双臂加大了围紧力度。
“这世上…居然也有雷生没听过的歌?”
齐诗允突然笑出声像是嘲讽,她侧着脸贴在雷耀扬后颈,鼻息若有似无吹在他耳边,麻痒感透过皮肤传达到神经,男人顿了一秒调整呼吸,又继续迈开长腿顺着最后一个弯道往上走。
“是满语的摇篮曲…”
“我小时候…只要睡不着…”
“爸爸就会唱给我听,哄我睡觉…”
雷耀扬忽然记起之前她醉酒发烧那次,嘴里稀里糊涂说着国语,当他后来半开玩笑亦假亦真提起她说过的话时,这小女人脸色变得极为怪异…
她嘴里念叨的「爸爸」,她说已经早逝的「爸爸」,到底是何方神圣?
“诗允,能不能同我讲讲你爸爸?”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但过了快一分钟,靠在他肩膀上的女人都没有回应。
“不想说也没关…”
“雷生…”
话尚未讲完,齐诗允打断他话头,就像是恶作剧一样夹紧了在他腰际的双腿继续开口:
“我猜你小时候…睡不着,听的摇篮曲…”
“…大概都是……舒伯特或者勃拉姆斯吧?啊…不对,肯定是莫扎特…”
这下,轮到雷耀扬沉默。
在他记忆中,自他记事起,从没有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
他只记得宋曼宁从未抱过他,雷义除了在物质上不亏待他,说得最多也只是叫他认真念书和好好练习钢琴。
一家三口感情淡薄,就像是在被迫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得无奈至极:
“…你没猜对。”
“我没你这么幸福,没有人给我唱过,我也没有听过。”
雷耀扬语调里是罕有的落寞,齐诗允大脑迟钝后知后觉,才突然想起他双亲早逝,自己好像无意中戳到了他的伤心处。
“雷耀扬…”
“…你真的好可怜喔。”
说这话时,齐诗允不由自主抚摸了几下他浓密黑发,手法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大型犬,雷耀扬却被她的举动逗笑,又将她背稳贴紧自己。
眼见就快到灯火明亮的家宅大门,他将柔软无骨的女人从肩背上慢慢放低到地面。
雷耀扬温柔伸手,拨开她鬓边凌乱的发丝,凝视她如水般澄澈透亮双眸,说得动容:
“刚才我已经听你给我唱过了。”
“所以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怜。”
听他说完,齐诗允愣了片刻,望着他如神像般悲悯的面容,差点又陷入他的迷魂阵。
女人撇了撇嘴角,突然毫无预兆的大哭起来,她就着他扶住自己身体的力度,双手不断用力捶打他坚韧胸膛,发泄委屈般的朝他大喊:
“雷耀扬!”
“你是不可怜!”
“可遇上你之后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雷耀扬自然知道她说的「倒霉」是什么,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甘当人肉沙包,承受她各种对自己不痛不痒的「暴力对待」,齐诗允断断续续抽泣,捶打对方的力度也在渐渐变弱。
胸腔里的憋闷持续啃噬她神经,齐诗允用双手指节揪紧他灰色衬衫,纵横褶皱纹路就像是她不能被抚平的心脉,在晚风拂起衣角那刻,对方听到她低声喃喃:
“我明明最憎黑社会…”
“为什么你偏偏是个黑社会…”
两句话似埋冤,似惋惜,似懊悔,雷耀扬将她紧拥在怀,唇贴在她耳畔,只能一遍一遍卑微道歉:
“诗允…”
“对不起。”
“对不起…”
泪珠接连滚落地面晕成小小一点,只想要将所有累积的负面情绪跟他释放。
齐诗允用手背拭干泪水,隔开一点距离,抬起头正视面前想要尽力哄好她的男人,或许现在趁着未散的酒劲,她才能说出令她疲惫不堪的秘密。
他们之间,应该不会再有比今天更糟糕的对话了。
“雷生,你在我车里装监听器…无非是想知道…我到底在对你隐瞒什么,对吧?”
被道破真相的心情瞬间释然,雷耀扬望着她突然镇定清醒的面容,正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齐诗允倒退几步的陌生举动制止住。
“…不久前你说过,让我考虑好就告诉你,我想…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
女人哽咽了数秒,像是束缚在夜里的幽怨灵魂般低吟:
“十八年前…程泰,就是你叫的泰叔…”
“他杀了我爸爸。”
“他不仅杀了我爸爸,还反咬我们一口…夺走我们全部家产…销毁所有罪证让我们求告无门,逼得我们母女走投无路…”
逐字逐句说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雷耀扬满眼不可思议地凝视面前眼神坚毅的女人,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雳,不断在他思海中轰鸣震荡。
还未等他完全接收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秘闻,齐诗允深吸一口气,继续将一切娓娓道来:
“雷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隧道口见面的那个雨天吗?”
“…当时我见到你从东华医院走出来,从那时起…就对你同他的关系好奇不已。”
“…天后诞那天我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他,其实我一早就知是他,我从没忘记过他的样子,他应该也认得我。”
“我承认我同你在一起…不仅仅只是因为我钟意你,因为我一直打算利用你,想要找机会「借刀杀人」…”
“程啸坤被你打…被赛马踩到残…都是我的计划…”
“让那种恶人逍遥自在…我做不到。”
“这个想法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变改。”
雷耀扬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也突然有些明白她让自己无法捉摸的因由,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惊天秘密…
原来她一直讨厌黑社会的原因、想要隐瞒的秘密、让她除了喝醉时才会提起的父亲…这一切的一切串联起来…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近在咫尺?而她背着自己谋划的事,自己竟然一点都未察觉!?
此时,就像是隔着一道不可弥补的无形裂缝,空气凝结起一股冷意,两人隔着半米多距离互相对望,他那双眼太过锋利,齐诗允垂眸沉默,而雷耀扬一直没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过。
天边时不时响起几声闷雷,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彼此轮廓,齐诗允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完全不敢抬头面对只剩下呼吸的男人。
“这些…就是我一直不愿说的理由。”
“…我承认我的做法很卑鄙,所以我说过…我同你不会有结果。”
“现在我已经酒醒了,可以自己回家。”
“…再见,雷生。”
齐诗允脱下雷耀扬的西装外套递给对方,整个过程都不敢与他有眼神交流,举着西装的手悬在半空,但面前男人却迟迟未有动作。
一分一秒的流逝从未如此清晰,三十秒也从未让人觉得如此漫长,而在她垂下的视线里,正看到男人在一步一步走向她。
雷耀扬将西装接过后,再次打开披在她肩头,齐诗允正诧异地抬头,他又顺势将她拉向自己,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那你记不记得我还说过…”
“不管什么事都不要选择独自承受,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而且你怎么就笃定…我知道真相后不会帮你?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真的是傻女一个。”
齐诗允微凉的身躯被对方紧紧包裹,此时,和她眼尾热泪一起落下的,还有天穹黑灰云层里开始不断下坠的雨滴。